春天里的梅娘总是容易烦躁焦虑,梅娘烦躁焦虑的时候神态很像一只发情期的花猫。枕冷衾寒之中梅娘感到了一种香残烛暗的凄然,昨晚那么热闹的婚礼给梅娘带来的只是触景伤怀的愁绪,梅娘思念着她的“官人”的时候有一种焦灼难耐的心情。梅娘在跟知县断了音讯的这些日子里总无数次走向香雾弥漫、淫声不绝的翠苑楼,走进留下她无数刻骨铭心的记忆的西厢房。可是翠苑楼再淫乐,没有“官人”的影子,梅娘也感到索然无味。

春天的时候,翠苑楼总是非常火暴,妓女应酬不过来,十八刀娘曾引诱过梅娘,十八刀娘说梅娘如果愿意隔三差五替她接一次客,她保证让谁也不知道,并且薪俸比别的妓女多一倍。

“当心我让知县大人抄了你的翠苑楼。”梅娘说。

十八刀娘临危不惧地改变了话头:“我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嘛,试试你对知县大人是否真心。若是你真想接客,我也不允许的,那样做我如何对得起对我恩重如山的知县大人?”

可是现在,梅娘坐在梳妆台前一遍遍地往脸上扑着脂粉的时候,她于淫思荡想之中陡生一个可怕的欲念。

梅娘想去翠苑楼重操旧业。

梅娘觉得陈掌柜是一个非常开明的人,对她何去何从并不是很在意的。梅娘在这个春天的早晨为自己当初跟知县偷情而吓得惊恐万状、后悔不迭,梅娘觉得大可不必那般惊恐,即便让陈掌柜知道了,打发她去翠苑楼,这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接下来梅娘拿着沾粉布的手抖了起来,想到了她的“官人”时,她的胡思乱想如受冻的野菜一样一下子僵住了。“官人”的远大前程如同她自己的远大前程一样令她欢欣鼓舞,激动不已。小小的知县只是“官人”仕途上的一个起点,“官人”说他还要做知府,做尚书,直至做宰相,辅佐天子治理泱泱大国。

梅娘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骇然,重操旧业的念头尽管使她燃烧,梅娘也强迫自己扼制住它,做对不起“官人”的事她会终生难以安宁。思前顾后,梅娘觉得还是不能让陈掌柜知道她和知县大人的事,陈掌柜知道了,外界就知道了,而堂堂知县和妓女有染,并且徇情枉法,这一秘闻一旦败露,她的“官人”也就被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了。

“梅娘,大清早就在愣什么神?”

阿雄进来的时候,梅娘仍举着沾粉布一动不动。

梅娘不知为何见到阿雄吓了一跳。

沾粉布掉落在梳妆台上,粉子撒落得到处都是。梅娘拍了拍胸前的脂粉:“谁说我愣神啦?”

“昨晚在婚礼上我就看到你直愣神,梅娘是不是又有什么心事啦?”

“我这个活寡妇,能有什么心事?”

“少东家这几天赌红了眼,也没来陪陪你。”

“别胡扯。我要他陪我干什么。我一个人不是挺自在吗?”

阿雄觉得梅娘孤苦伶仃,只听她常提到娘家人,可陈府上下既未见过她娘家人,也不知她娘家究竟在何处。阿雄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恻隐之色,她觉得自己整天独占着陈掌柜,让梅娘守活寡,实在有点霸道了,可是看到陈掌柜和梅娘在一起她又受不了。

阿雄知道自己从未嫉恨过梅娘,她不明白陈掌柜很有限地跟梅娘在一起的时候她为何受不了,阿雄常常处于这种理不清的矛盾之中而难以澄明。

阿雄声音很低:“我现在要去一趟县衙。”

梅娘警然道:“去县衙干什么?”

“找一下知县大人。少东家没完没了地要挟讹诈掌柜的,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我想找知县大人商量个对策。”

梅娘说:“你不能找他。”

“为什么?”

“他说过他再也不跟人提起秦钟的事。你千万别找他。”

“我想跟知县大人说一下,这样万一少东家去县衙胡扯,知县大人也好心中有数,知道怎么打发他。让少东家这样讹下去反而不是好事,说不定哪天会引出大乱子来。”

梅娘沉吟不语。

阿雄看到梅娘神情很紧张。

阿雄简直不明白:为何一涉及秦钟的事,梅娘总是比她还紧张惶恐,好像杀害秦钟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她。

“你在想什么?我说了,这事必须得跟知县大人通个气,少东家现在越来越不像话,还是让他去一趟县衙,让他碰一鼻子灰回来,他就再也不敢讹掌柜的了。他现在只有这把尚方宝剑,我要把他这把宝剑斩断。”

“你跟知县大人怎么说呢?”

“就说实话吧。”

阿雄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她返回来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要做对不起掌柜的事了。

阿雄说:“还要我传信吗?”

梅娘感激地睁着大眼,眉头紧蹙着,愣了半天说了一句:“我不敢,知县大人要我不要再找他了。”

梅娘接着说:“你知道吗,知县大人胆子比谁都小,他父亲是个名震一方的大学士,对他管教苛严无比。以我的身份,哪敢再牵连知县大人?”

阿雄走近梅娘,柔情地望着梅娘,她觉得梅娘实在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阿雄用手在梅娘的脸上擦了擦,她看到梅娘脸上的粉抹得一点也不均匀。阿雄给抹均匀之后,拉起梅娘的手,说:

“好姐姐,别害怕,我还是给你传个信吧!你也是人,只要知县大人喜欢你就行,别的你什么都不用管。”

梅娘一下子抱住阿雄,饮泣道:“好妹妹,那就传个信吧,我今晚还在翠苑楼等他。”

末了,梅娘说:“好妹妹,一定要小心,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阿雄说:“你尽管放心。”

梅娘说:“我实在是太想我的‘官人’了。”

梅娘说这话时,浑身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