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掌柜从省城回来的那一天,正赶上那一年入冬以来下的第一场雪。一行骡马轿乘在雪花纷飞中回到陈府。陈掌柜的眼睛里闪烁着欣喜之光,阿雄由此判断陈掌柜此次久留省城可能大有收获。陈掌柜的痔瘘病已折磨他多年,每到严冬病发得越发厉害,他不放过任何一次可望治愈的机会。这次听说省城有治疗痔瘘的名医,便匆匆忙忙赶在入冬前去了省城。果然如阿雄所料,陈掌柜安顿妥当后,便召集家人报告好消息,说,这下好了,已经根治了。陈掌柜说在省城待这么多天就是想要根治的,吃的药都得要骡马拉。

“阿雄,”家人一一离开之后,陈掌柜叫住了阿雄,“你晚上上我屋里来一下。”

“知道了。”阿雄应道。

陈掌柜在阿雄走后又叫来家丁焦大,询问蟋蟀房的情况。

“老爷,你放心,一切都安顿得停停当当,没有半点差错。”

陈掌柜问:“我今年买的那些盆都换上了吗?”

焦大说:“全都按你的吩咐做了。”

陈掌柜今夏特地去了苏州买来一批精美伶俐、透气性好的苏式蟋蟀盆,由细澄泥制作,盆上饰有鹤荷鹭鹿等物。陈掌柜以往用的蟋蟀盆均是北方式样,粗大笨拙。南方的蟋蟀盆大多产自苏杭一带,称之为苏式盆。陈掌柜看宋朝宰相贾似道所著的《促织经》,知道他用的盆均是苏式陶盆,遂也决定改为苏式盆,便奔赴苏州,寻到了苏州娄门外陆墓镇的产品,陆墓镇西余窑村,素以制作蟋蟀瓦盆而闻名,宋朝宰相贾似道所用的精致蟋蟀瓦盆便是余窑村特制的。陈掌柜购来余窑村瓦盆后,就去省城治病了。行前陈掌柜要蟀夫焦大在晚秋前一律把那些盆子换掉,他去省城之前对家丁的吩咐非常迫切,恨不能立即看到他视之如命的那些名贵蟋蟀盛在新盆子里的情形,可当时正值蟋蟀斗志旺盛时期,陈掌柜迷信换了盆子会败坏蟋蟀们的斗志,便未敢轻举妄动。现在已进入冬季,蟋蟀房已经封闭,陈掌柜要在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观赏到盛着蟋蟀的苏式陶盆了。

陈掌柜眯缝着眼,不知道是在遗憾还是陶醉在某种想象里,喃喃道:“好了,你回去吧。”

焦大却站着不走。

陈掌柜抬了抬眼皮,问:“还有什么事吗?”

焦大嗫嚅道:

“知县大人派人来索要蟋蟀斗着玩。”

“你给啦?”陈掌柜睁开双目,他那皱巴而鼓突的喉结上下滑动着。

“给了。知县大人索要蟋蟀,不给我不就要上南天门了。老爷又不在家,大太太从不管蟋蟀上的事,我问她,她说,你自己做主吧。”

“给的是哪等?”

“老爷,你放心,都是次品,给了两只小棺材头。”

小棺材头蟋体长约五分左右,黑褐色,能飞,喜欢扑打,是一种不能参战的劣等蟋蟀。陈掌柜的心又踏实了,转而赞许道:

“很好,很好,你做得不错……你给了他们小棺材头,知县大人没来找你吗?”

“他们纯为附庸风雅,一时玩乐,根本不懂什么优等劣等之分。”

陈掌柜沉吟片刻,眼睛渐渐流露出忧虑之色,他叫住正要离开的焦大,问道:

“知县大人为何想起要我们的蟋蟀的?”

焦大说:“秦钟死时,他查案子来过这里。”

“噢……知县大人没说什么别的吗?”

“都是有关案子上的事。”

“秦钟的案子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是结案了。是秦钟不小心自己踩到井里去的。”

陈掌柜无力地挥挥手说:“好了,没你的事了,你回屋吧。”

焦大走后,陈掌柜深陷在那张太师椅上,久违的爱犬匍匐在他的脚下。陈掌柜用手在爱犬的头上抚摸着,阴郁的表情和纷乱的心事一同降临,他甚至有了一种老态龙钟的感觉。

早在省城,陈掌柜就听说了秦钟落井而死的事。他知道是阿雄害死他的,阿雄早就有害死秦钟的念头。在阿雄嫁到陈府之后,秦钟还常来看她,陈掌柜曾不止一次见过那个叫秦钟的俊美青年,他对秦钟的友好态度不仅让阿雄吃惊,陈掌柜本人也为自己的宽宏大度而感到意外。阿雄无休无止的性欲使陈掌柜力不从心,他对阿雄和秦钟的再度来往所表现出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实际上构成了一种纵容,而纵容是为了腾出时间和精力来饲养他的蟋蟀。

仲秋时节正是斗蟋的黄金时期,陈掌柜在门前架起宽大棚场,开局斗蟋,每天吸引和、巢两县的围观者不下万计。陈掌柜在自己捕捉或饲养的蟋蟀战胜对手的昂昂鸣叫中陶醉得无以复加,一个妙龄美女远不如一只蟋蟀对陈掌柜有吸引力。陈掌柜是在稀里糊涂、莫名其妙中娶上了王氏钱庄的闺秀阿雄为妾的。陈掌柜不是一个色鬼,陈掌柜那次去王氏钱庄汇兑银子,目光在钱庄大小姐阿雄身上停留的时间很短促,尽管阿雄容貌不凡,风流高贵,陈掌柜稍稍瞥了一下阿雄之后便办自己的事了,没想到一个月之后阿雄带着婢女豆儿找上门来了。

那一次陈掌柜去王氏钱庄稍稍感兴趣的是婢女豆儿,豆儿听说陈掌柜来了,急匆匆从阿雄的闺房跑出来,缠着陈掌柜不放,要陈掌柜带她上他们家看看蟋蟀房。豆儿自小就喜欢蟋蟀,早就听说和县的陈掌柜建造了一个宫殿一样的豪华蟋蟀房,里面大多是一些难得一见的名贵蟋蟀,有长颚蟋、灶马蟋,有连续很长时间发出“唧……”的声音的花生大蟋,还有别名叫绿蛣蚙的梨蟋,这种蟋蟀凶猛异常,所向无敌,能啃烂梨、苹果、桃、杏、枣。豆儿在陈掌柜面前就像朝圣一样恭敬而欣悦,陈掌柜很快就意识到豆儿对自己的崇拜缘于对蟋蟀的真爱,陈掌柜不仅喜欢蟋蟀,也喜欢爱蟋蟀的人,这种爱屋及乌的心理是人之常情。当时陈掌柜要事在身,不可能答应带豆儿回来看蟋蟀房,便说,以后有机会再看吧。豆儿再次登门的时候,陈掌柜满以为豆儿是来看他蟋蟀房的,没想到豆儿说,这次来就不走了,便把身后的阿雄拉到陈掌柜面前。陈掌柜注意到跟他已是第二次谋面的阿雄脸上有一股异乎寻常的决绝之气,当时陈掌柜没想到那是一种遭受了致命打击同时又作出了致命决定的绝望的气概。过了许多天,豆儿回忆说,小姐有一天泪流满面地对豆儿说,她要离开自己的家。豆儿问:

“离开这个家你去哪儿?”

小姐说:“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

豆儿说:“我想去陈掌柜家。他家有一个蟋蟀房。”

小姐说:“那好吧,我就去嫁给陈掌柜。”

豆儿说:“陈掌柜已有正房了呀!凭小姐的身份总不能当小妾吧。”

小姐说:“当小妾也无所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行。”

豆儿记得当时她还说过,不嫁给陈掌柜,他太老了,他要有个儿子就好了,小姐可以跟他儿子明媒正娶。豆儿已经知道小姐阿雄和秦钟闹翻,至于什么原因小姐缄口不言,豆儿从小姐那坠入深渊般的神色中隐隐感到事态一定很严重。豆儿虽然和小姐如胶似漆,自小抵足而眠,耳鬓厮磨,但对小姐不愿袒露的心事,若过多追问,她知道是犯忌的。

后来她们发现陈掌柜的儿子是个瘸腿,阿雄便决定做小妾而不愿嫁少东家。

就这样,陈掌柜有了一个他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小妾——巢湖县王氏钱庄的千金阿雄。

阿雄父母初闻此事如天塌地陷般惶恐痛若,紧接着就意识到一切都无法改变,便对前来征询意见的陈掌柜约法三章:第一,不许打骂阿雄;第二,随时让阿雄回家;第三,不准让阿雄有孩子。

第三项条件里显然包含着父母最后的希望,他们希望阿雄回心转意后能一身轻松地改嫁一个如意郎君,年龄相仿,门当户对,明媒正娶,到时若有一个孩子,这一切就难以实现了。孩子将会是阿雄当小妾这段历史永远无法铲除的标志。

阿雄的母亲茹毓,一位显得很年轻、丰腴而娇媚的阔太太,在面对前来征询意见的陈掌柜时,那迷乱而激烈的眼神,曾长久闪现在陈掌柜脑际,直到现在陈掌柜依然认为那眼神为世人罕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