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网络。

好像什么都没变,杰森·伯恩心想。他知道自己的另一个自我,那个名叫大卫·韦伯的自我正在渐渐远去。出租车把他送到了华盛顿市东北部的一个地区,这里也曾经风光过,但如今已破败不堪。和五年前的那个司机一样,今天的司机也不愿留下来等他。他沿着杂草丛生的石板路朝那栋老房子走去,脑海里的念头和初到此地时如出一辙:这房子实在是太老太破了,它亟待修缮。他按响门铃,心想卡克特斯说不定都已经不在了。他还在;这个又老又瘦的黑人面容和善,眼神亲切,站在门边的姿势跟五年前一模一样,绿色遮光眼罩底下的眼睛还冲着他挤了挤。就连卡克特斯说的第一句话,也和五年前的那句话差不了多少。

“杰森,你那辆车上的人很跩啊?”

“我可没车,连辆出租都没有;人家不愿意等啊。”

“他们肯定是听多了法西斯媒体散布的恶毒谣言。至于我嘛,我的窗户里都架着榴弹炮,就是要让这个和睦的地头知道,我对人向来喜欢好言相劝。快进来,我可是老想起你。你怎么也不给我这个老家伙打电话?”

“卡克特斯,你的号码又没列在黄页上。”

“肯定是给漏掉了。”伯恩走进门厅,老头关上了大门。“兔子老弟,你可有好些白头发了,”卡克特斯端详着朋友,又说了一句,“除了这个,你没什么变化。脸上也许多了那么几条皱纹,不过这样子看着更有个性。”

“我还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呢,雷姆斯大叔。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我知道。莫里斯会跟我讲你的情况,虽说他不能透露你在哪里——我可不想知道你在哪里,杰森。”

伯恩眨了一下眼,缓缓地摇了摇头,“有些事我还是想不起来,卡克特斯。我都忘记你和莫里斯是朋友了。”

“哦,那个好医生每个月最起码会给我打一次电话,跟我说:‘卡克特斯,你这个无赖,赶紧穿上皮尔·卡丹西服,换上Gucci鞋,咱俩一块儿吃饭去。’于是我就说:‘我这么个老黑鬼,上哪儿去弄这些行头啊?’他就会说:‘没准你在市里最好的地段开了家购物中心呢。’……这么说就有点夸张了,所以我还是赶快打住吧。我在白人区确实有几小块非常不错的房产,但那些地方我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伯恩注视着卡克特斯那张黑黝黝的脸孔,还有那双亲切的黑色眼睛。“我刚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十三年前,在弗吉尼亚的那家医院里……你去看过我。除了玛莉和政府的那帮混球,就只有你来过。”

“这事儿莫里斯理解,兔子老弟。我曾经以非常不官方的身份,给你制作欧洲之行所需的东西,当时我就跟莫里斯说:你要是拿放大镜仔细端详过一张面孔,肯定也会对这张面孔和这个人有所了解。透过放大镜,我发现你好像少了点什么,所以想让你谈谈这些缺少的东西;莫里斯觉得这个主意可能还不赖……好啦,忏悔的时刻结束了。我得说,杰森,见到你可真好。但说句实话,见到你我并不开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需要你帮忙,卡克特斯。”

“这就是让我不开心的根源。你经历的事已经够多了,而且你如果不是急着想再多遭点罪,就不会上这儿来;从我透过放大镜瞄人的专业观点来看,这事儿对于我眼前的这张面孔没什么好处。”

“你一定得帮我。”

“那你最好给我一个该死的好理由,得经得起咱们那位好医生的检查。因为我可不想去瞎搅和什么,把你搞得越来越糟糕……你那位深红色头发的可爱妻子,我在医院里见过几次——兔子老弟啊,她可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你们俩的孩子肯定也特别棒。所以,你得明白,我不能去掺和任何可能伤害他们的事。原谅我,可你们一家子对我来说就像是远方的亲人,已经认识很久了;当年的事我们虽然不提,但总是压在我心里。”

“正因为他们,我才需要你帮忙。”

“说清楚一点,杰森。”

“‘胡狼’正在逼近。他在香港发现了我们,如今把枪口对准了我和我的家人,对准了我的妻子儿女。请你一定要帮我。”

绿色遮光眼罩下老人的那双眼睁大了,扩张的瞳仁之中闪动着怒火,“咱们的好医生知道这事儿吗?”

“他参与了我们的行动。这会儿我做的事他也许不赞成,但他如果扪心自问,也会明白这归根结底就是‘胡狼’和我之间的较量。帮帮我,卡克特斯。”

在门厅里午后的暗影之中,老黑人审视着这位苦苦相求的顾客,“兔子老弟,你的身体状况可好?”他问道,“还有当年的劲儿么?”

“我每天早晨跑近十公里,每星期至少练两次举重,就在大学的体育馆——”

“我没听见啊。我可不想知道什么学院、什么大学的事情。”

“那你就没听见。”

“当然没有。我得说,看起来你的状态还不错。”

“那是我刻意保持的,卡克特斯,”伯恩轻声说,“有时候,会是一个突然响起的电话,或者玛莉回来晚了;有时候是她带着孩子出了门,我却联系不上她……有时候则是一个陌生人在街上拦住我问路,然后那种感觉就回来了——他回来了。‘胡狼’。只要他还活着,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就得做好应付他的准备,因为他会不停地搜寻我。可极其讽刺的是,他追杀我的依据只是一个假定,未必正确。他以为我能够认出他来,但我对此并不确定。现在我脑子里还没有任何清晰的形象。”

“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个情况传递给胡狼?”

“他的眼线到处都是,我看我还是在《华盛顿邮报》上登个广告吧:‘亲爱的老伙计卡洛斯:老兄,我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别开玩笑了,杰森,这不是什么不可想像的难事。你的朋友亚历山大能琢磨出办法来。他的脚虽然跛了,脑袋却没受影响。要找个高雅的说法来形容,应该是蛇一般的狡猾。”

“这恰恰说明,如果他还没尝试这个办法,那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那咱们就开工吧,兔子老弟。你想怎么做?”卡克特斯领着他穿过一道宽阔的拱门,走进一间破破烂烂、塞满老旧家具和发黄椅罩的起居室,朝屋子后边的一扇门走去,“我的工作室不像以前那么雅致了,但所有的设备都还在。你知道,我现在差不多是半退休状态。我的那些理财顾问搞出了一个棒的要命的退休方案,在税收方面好处多多,所以压力还不算很大。”

“你简直是叫人难以置信啊。”伯恩说。

“我估计有些人可能会这么说——那些没蹲在牢里服刑的家伙。你想做成什么样?”

“就跟我本人差不多吧。当然不能和欧洲和香港的东西一样。其实,只做证件就行了。”

“那‘变色龙’可又换了一套伪装喽。他本人。”

两个人走到门边,伯恩停了下来,“这件事我也忘记了。他们以前是这么称呼我的,对不对?”

“‘变色龙’?……确实是这么叫的。而且据他们说,这个绰号很有道理。如果六个人跟我们的小伙子伯恩照过面,就会有六种不同的描述。顺便说一句,伯恩还没化妆。”

“以前的记忆渐渐都回来了,卡克特斯。”

“万能的上帝啊,我真希望这些回忆没有回来。但它们如果确实回来了,你可千万要回忆起所有的一切……到我的魔法屋里来吧。”

三小时二十分钟之后,魔法完成了。大卫·韦伯,从事东方研究的学者,扮演杀手杰森·伯恩长达三年,如今他又有了另外两个化名,而用来证明这两个身份的护照、驾照、选民登记卡也一应俱全。因为出租车不愿到卡克特斯的“地头”来接人,一个没工作的邻居(此人的脖子和手腕上挂着好几条沉甸甸的金链子)开着他那辆崭新的凯迪拉克,把卡克特斯的顾客送到了华盛顿市中心。

伯恩在加芬克尔百货商店里头找了一部付费电话,拨通弗吉尼亚的康克林,把两个化名都告诉他,然后选了一个名字在五月花酒店使用。如果酒店的夏季客房太紧张,康克林就会动用官方手段,通过酒店管理层弄一个房间。此外,兰利方面会起用“四○”命令,尽可能为伯恩提供他所需的材料,并尽快送到他的房间来。估计这至少还得再花三个小时,而且送达时间和材料的真实性都没有保证。康克林通过另一条直拨线路向中情局再次确认上述情况,与此同时伯恩则心想,不管怎样这三个小时他还得抽出两个小时去办事,然后才能去酒店。他得配上几身行头;“变色龙”正在恢复原先的状态。

“史蒂文·德索告诉我,他会让电脑开动起来,在我们的资料、陆军的数据库和海军情报资料之间进行交叉检索,”康克林又拿起了电话,“彼得·霍兰能帮上忙;他是总统的老伙计。”

“老伙计?这个词从你嘴里冒出来可有点奇怪。”

“他是沾老伙计的光上任的。”

“哦?……谢谢解释,亚历山大。你怎么样?有没有进展?”

康克林顿住了。再开口答话的时候,他平静的声音里流露出了一丝惧意;虽然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那种恐惧仍然能听得出来,“咱们这么说吧……发现的情况让我有点猝不及防。我离开这个圈子太久了。杰森——对不起……大卫。”

“前一个称呼是对的。你有没有跟谁讨论——”

“不要提名字!”退休情报官迅速打断了他,语气很坚决。

“我明白了。”

“你不可能明白的,”康克林反驳说,“我也没法弄明白。我会和你保持联系。”说完这几句神神秘秘的话,康克林猛地挂断了电话。

伯恩缓缓地放下电话,紧蹙的眉间透着担忧。康克林现在说话的样子才叫夸张,而且以这种方式思考或行事都不是他的风格。处变不惊是他的代名词,轻描淡写是他的人格面貌。不管他发现了什么情况,这个发现肯定是让他深为不安……这种不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伯恩感觉康克林似乎连自己制订的保密措施、还有与他合作的人都已不再相信。若非如此,他刚才肯定会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更坦率;然而,出于某种伯恩捉摸不透的原因,康克林却不愿提起梅杜莎,也不愿谈他剥开二十年来的层层欺骗之后发现的任何情况……这可能吗?

没时间了!琢磨这个没用,它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伯恩边想边环顾着偌大的百货商店。康克林不仅仅是言出必行,他把诺言看得比命还重——只要对方不是他的敌人。伯恩压下一声苦笑,有些懊悔地想起了十三年的巴黎。康克林的另外一面他也见识过。要不是朗布依埃郊外的那座公墓里有墓碑可以藏身,他说不定已经死在这位挚友的手里了。那是在当年,不是现在。康克林说他会“保持联系”。他肯定会的。在那之前,“变色龙”先得弄几层伪装。从里到外、从内衣到外套的全副行头。绝对不能让人发现任何洗衣店或干洗店的标记;也不能留下一丁点儿化学成分,让人查出某个地区常使用的洗涤剂或洗涤液——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他已经付出太多。要是他为了大卫的家人而不得不下杀手……哦,我的天!是为了我的家人!……他决不会因为杀了一个人或几个人而背上包袱。他要去的地方没有规则可言;很可能会有无辜者在双方的厮杀中丧命。丧命就丧命好了。大卫·韦伯会激烈反对,但杰森·伯恩才他妈不在乎呢。他经历过这种事;他知道意外伤亡的统计数字,可韦伯对此却一无所知。

玛莉,我一定会阻止他!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他从你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我要跟“胡狼”拼命,让他变成一具尸体。我要让他再也碰不到你们——你们将得到自由。

哦,上帝啊,我到底是谁?莫里斯,帮帮我!……不,莫里斯,你别帮我!我就是那个我必须扮演的角色。我很冷酷,而且还在越变越冷。很快我就会变成冰……清澈、透明的冰块,它那么冰冷,那么纯粹,无论移动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发现。你难道不明白吗,莫里斯——还有你,玛莉——我必须得这样!我得让大卫离开。我不能再让他跟着我。

玛莉,原谅我;医生,你也得原谅我,但我所考虑的是事实。一个现在必须面对的事实。我不是个笨蛋,也没有自欺欺人。你们都希望我让杰森·伯恩从自己的生活中永远消失,让他遁入无尽的虚空,但我现在必须做的却恰恰与此相反。大卫必须走,至少得离开一阵子。

别用这些想法来烦我!我有活儿要干。

该死,男装部在哪儿?等买好了东西(全都用现金支付,而且尽量找了不同的店员),他要找个男厕所,换掉穿在身上的每一件衣服。这之后他会走上华盛顿的街头,直到找到一个位置隐蔽的窨井盖。“变色龙”也回来了。

晚上七点三十五分,伯恩放下了手里的单面剃须刀片。各式各样新衣服上的标签全都被他去掉了,每弄完一件他就把衣服挂进壁橱,只有衬衣除外;衬衣他都在浴室里熨过,好去掉新衣的气味。他朝房间另一边的桌子走去,客房服务的人在那上面摆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一瓶苏打水,还有一小桶冰块。走过放电话那张桌子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实在太想打电话给岛上的玛莉了,但他知道这个电话自己不能打,不能从酒店的房间里打。她和孩子们能安全抵达是最重要的,这件事他已经安心了;刚才在加芬克尔百货公司,他用另一部付费电话联系了约翰·圣雅各。

“嗨,大卫,他们可累惨了!他们在大岛上待了足有将近四个小时,天气才放晴。你要是想跟我姐说话,我就去叫她起来。不过,刚才她喂过艾莉森之后可是倒头就睡着了。”

“不用了,我晚一点再打过来。约翰,跟她说我挺好,帮我照顾他们。”

“没问题,伙计。现在你跟我说说情况。你怎么样啊?”

“我说过了,我挺好的。”

“是啊,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她也可以这么说。但玛莉不光是我惟一的姐姐,她还是我最爱的姐姐。她那副惊魂不定的样子瞒不过我。”

“所以啊,你要好好照顾她。”

“我还要跟她谈谈呢。”

“谈的时候悠着点儿,约翰。”

伯恩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心想当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又变成了大卫·韦伯。他不喜欢这样,这种感觉不好。但是,打完电话一个小时以后杰森·伯恩就回来了。他跟五月花的接待员说自己预订过房间,酒店的人找来了夜班经理。

“啊,西蒙先生,”经理热情洋溢地向他表示欢迎,“听说您光临华盛顿,是为了抗议政府对商旅和娱乐行业征收重税。照有些人的说法,这可真是老天保佑啊。那帮政客会把我们全毁掉!酒店没有双人房了,所以我们就冒昧地为您安排了一个套间;当然了,我们不会收取任何额外的费用。”

这一切都发生在两个多小时之前。从那时起他一直在剪标签、熨衬衣,还在酒店的窗台上把鞋子的橡胶底磨软。伯恩手里拿着酒杯,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盯着墙,他没什么事可干,只能等待、思考。

才几分钟,门上轻轻的一记敲击就结束了他的等待。伯恩快步走过房间,打开门,让先前在机场接他的那个司机进来。这位中情局特工带着一个公文包,他把包递给了伯恩。

“所有的东西都在里头,还有一把枪、一盒子弹。”

“谢谢。”

“你要不要看看?”

“我准备用一整晚来看。”

“快八点了,”特工说,“你的上线会在十一点左右跟你联系。这样你就有时间先准备起来了。”

“我的‘上线’……?”

“他就是你的上线啊,不是吗?”

“是啊,当然,”伯恩轻声回答,“这个称呼我忘了。谢谢你。”

来人离开后,伯恩拿着公文包匆匆走到桌前。他打开包,先取出自动手枪和那盒子弹,然后拿起一叠用文件夹装好的电脑打印材料,肯定得有好几百页。这些多得数不清的纸张里隐藏着一个姓名,它能把一个男人或是女人与“胡狼”卡洛斯联系起来。打印件中包含了目前酒店每一位住客的信息,连最近二十四小时之内结账离开的客人也在内。每一份打印材料都附有能够从中情局、陆军情报局和海军情报局资料库之中搜集到的所有其他信息。出于二十多种可能的原因,这个办法也许全无用处,但它毕竟是个开端。捕猎已经开始。八百公里以南,在波士顿市丽思·卡尔顿酒店三楼的另一个套房,另一扇酒店房门上也有人敲了一声。套间里面,那位身量奇高的男住客急匆匆地从卧室奔了出来。他身高将近一米九,一身专门剪裁的条子西服让他显得愈发伟岸。他的鬓角上方还残留的一圈灰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光秃秃的头顶简直像是涂过圣油的红衣主教,无论国王、王子,还是觊觎王位的人们,都得服从他的英明决断——毫无疑问,他以英明示人之时自然少不了那鹰隼一般凌厉的眼神,以及那先知一般激越的嗓音。虽然他往外急奔的模样流露出了让人有机可乘的焦虑之情,但这也完全无损于他的形象。他是个重要的、强有力的人物,对此他心知肚明。他身上的一切,都跟他开门放进来的那名年长男子截然不同。这位身材矮小、骨瘦如柴、年纪老迈的来客身上没有一丁点高贵之处;相反,他整个儿就是一副失败者的模样。

“进来。赶快!你搞到情况了吗?”

“哦,当然,那当然了。”面色发灰的老头答道。他那身皱巴巴的西服和不服帖的衬衣领子也曾风光过,可能是在十年之前。“你看上去可真尊贵,伦道夫,”他说话的声音很微弱,一边端详主人一边环顾着奢华的套间,“这地方也很尊贵啊,配得上一位这么著名的教授。”

“请把情况告诉我。”哈佛大学的伦道夫·盖茨博士坚持说。他是反垄断法方面的专家,还为众多行业担任高薪顾问。

“哦,我的老朋友,就让我歇一会儿吧。我可有好长时间没接近过酒店套间了,更别说住在里头……唉,这些年来我们身上发生了多少变化啊。我经常能读到你的消息,还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伦道夫,你可真——真博学,就得用这个词来形容。不过这还不够,还得用上我刚才说的——‘尊贵’,这才是你的风范。尊贵而博学。你那么高大,又那么威严。”

“知道吗,你本来也能处在和我一样的地位,”盖茨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不走运啊,你非要在没有捷径的地方走捷径。”

“哦,捷径多着呢。我只不过是选错了路而已。”

“我估计你的景况不是很好——”

“用不着‘估计’,伦道夫,你清楚得很。就算你派的那些探子没报信,你也能看得出来。”

“我只不过是想找到你。”

“对啊,你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好些流落街头的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有人问了他们许多问题,但跟我寓所的位置全都没关系——如果那地方也算寓所的话。”

“我必须得搞清楚你是不是还有能力。这你可不能怪我。”

“天啊,当然不会。想想你让我办的事,就不怪了——我觉得你会让我去办的事。”

“只不过是担任一位秘密的信使,仅此而已。钞票你肯定是不会反对的。”

“反对?”来客说着颤声尖笑起来,“伦道夫,让我来告诉你吧;如果在三十或三十五岁的时候被吊销了律师执照,你还能混得下去;可要是五十岁的时候给吊销了执照,审判过程上了全国的媒体,还被判刑入狱,你就会震惊地发现,自己可走的路全都无影无踪了——即便你是个饱学之士。你成了个人见人躲的家伙;而除了卖弄聪明之外,我一向又不太擅长兜售任何东西。顺便说一句,过去二十多年来我也证明了这一点。阿尔杰·希斯卖起贺卡来就比我强。”

“我没时间缅怀往事。请把情况告诉我。”

“哦,当然,当然……首先,有人在联邦街和达特茅斯街路口把钱交给了我,而你在电话上说的名字和细节我自然也写了下来。”

“写了下来?”盖茨厉声问道。

“我记在心里之后,马上就把纸条烧了——艰难的处境还真让我学到了几样东西。我找到电话公司的一个技师,你的慷慨馈赠——不好意思——我的慷慨馈赠让他喜出望外。他把信息转达给了一个令人恶心的私家侦探,那可是个十足的卑鄙之徒,伦道夫。想想他使用的那些手段……他真应该学学我的聪明才智。”

“得了吧,”著名的法律学者打断了他,“只说事实就行了,用不着去做评价。”

“评价之中往往含有密切相关的事实,教授。这一点你想必是知道的。”

“如果是为案子搜集证据,我会征求你的意见。现在没这个工夫。那个人查到了什么?”

“根据你告诉我的情况——一个带着孩子单独出门的女人(孩子有几个还不清楚),以及一位工资过低的电话公司技师所提供的资料,也就是凭着区号和电话号码前三位数字缩小下来的一个范围,那个不讲道德的卑鄙之徒就开始干活了;他按小时算钱,费用高得吓人。让我惊讶的是,他的工作很有成效。事实上,我的法律头脑还剩下一点儿,我们俩说不定可以建立起一种秘密的、口头上的合作关系。”

“该死,他查到什么了?”

“这个嘛,我刚才说了,他的小时费高得让人难以置信。我的意思是,高得都已经侵害到我自己那份理所应当的聘用定金啦。所以我认为咱们应该探讨一下资费调整的问题,你说呢?”

“你他妈以为你是谁?我给你送去了三千美元!五百块给那个电话技师,一千五给那个窥人隐私、自命私家侦探的可怜虫——”

“那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能继续待在警察局吃官饷而已,伦道夫。和我一样,他也是风光不再了,但他干起活来可真不赖。咱们是谈谈价钱呢,还是我现在就走人?”

气派威严的秃顶法学教授怒火中烧,瞪着自己面前这个面色灰败的老头儿,这个被吊销了资格、名誉扫地的律师,“你怎么敢这样?”

“天哪,伦道夫,看来你还真相信你们的那些媒体啊?好吧,自高自大的老朋友,我来告诉你我怎么敢这样。我在报纸、在电视上看到,你对各种复杂的法律问题作出玄而又玄的诠释,大肆攻击过去三十年来国内法庭中制定的每一条正当法令;而与此同时,你根本就不知道贫穷和饥饿的滋味,不知道发现肚子里多了一块你不想要的肉是什么感觉——那是一个你没有料到、也无力供养的生命。我浅薄的朋友啊,你是那帮反动实业巨头的宠儿,你要迫使普通的公民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度里:个人的隐私被废弃,自由的思考被审查制度取缔,富人越来越富,而我们之中最穷困的人为了生存,连孕育新生命的权力都不得不放弃。你鼓吹那些毫无创见、老套守旧的观念,只不过是要把自己持续成一个独持异见的杰出人物——可你只能带来灾难。还要不要我继续往下说啊,伦道夫·盖茨博士?你需要一个失败者来替你干卑鄙的勾当,坦白地讲,我觉得你可找错了人。”

“你……怎么敢这样?”茫然无措的教授重复着刚才的话,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同时迈开大步庄严地朝窗口走去,“我用不着听你说这些。”

“当然,你是用不着,伦道夫。但当年我在法学院当副教授的时候,你也就是我班上的一个孩子——你是最出色的孩子之一,但还不是最聪明的——那时候你敢不乖乖地听?所以我建议你现在也好好听着。”

“你他妈到底想要什么?”盖茨从窗前转过身咆哮道。

“关键是你想要什么,对不对?你让我去搞情况,可付的钱又太少。这个情况对你很重要吧,对不对?”

“我必须搞到这个情况。”

“当年,每次考试之前你都很紧张——”

“别说了!钱我已经付了。我要你把情况告诉我。”

“那我可就得多要点钱了。不管付钱给你的那个人是谁,他肯定出得起。”

“一个子儿我都不会多给!”

“那我就走了。”

“别!……加五百,就这么多了。”

“五千,要不我就走人。”

“荒唐!”

“那咱们二十年之后再见——”

“好吧……好吧,五千就五千。”

“唉,伦道夫,你可真是藏不住啊。所以我才说你不是最聪明的,只是个利用花言巧语装出一副聪明相的家伙,我觉得这种人如今我们已经见够了,也听够了……一万,盖茨博士,要不我就挑一家热闹的酒吧去坐坐。”

“你不能这么干。”

“我当然可以。现在我可是一位秘密法律顾问。一万美元。你打算怎么支付?我估计你身上恐怕没带那么多,那么你——为了这个情况——打算怎么来担保这笔债务?”

“我向你保证——”

“得了吧,伦道夫。”

“好吧,早晨我会派人把钱送到波士顿第五银行。一张银行支票,写着你的名字。”

“你可真是太好了。不过,万一你上头的人灵机一动,不想让我取到这笔钱,请告诉他们有个不知其名的人,一个和我一起流浪街头的老朋友,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信上一五一十地记载着我们俩之间的所有事情。万一我碰上什么事故,这封信就会被寄给马萨诸塞州的检察长,而且是要求回执的。”

“你这是在瞎想。请把情况告诉我。”

“好吧,那你就应该知道,你把自己卷进了一次极为敏感的政府行动,基本情况就是这样……任何遇到紧急情况的人如果要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多半会尽可能选择最快的交通工具,因此咱们的那位蹩脚侦探就去了洛根机场,不过他装扮成什么身份我可不知道。不管怎样,他还是成功地搞到了昨天早晨六点半到十点之间离开波士顿的每一架飞机的乘客名单。你记得,这个时间范围符合你向我描述的条件——‘一大早离开的’。”

“然后呢?”

“耐心点,伦道夫。你告诉我说,任何情况都不要写下来,所以我必须一步步地跟你讲。我说到哪儿了?”

“乘客名单。”

“哦,对。据那位卑鄙侦探说,各架航班上共登记了十一名无人陪伴的儿童,另外还有八名带着孩子的妇女,其中两个是修女。这八名妇女之中,两个修女带着九名孤儿要前往加利福尼亚,其他六个女人的身份在这里。”老头把手伸进口袋,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张打着字的纸,“显然,这可不是我写下来的。我没有打字机,因为我不会打字;这张纸来自咱们的卑鄙侦探。”

“把它给我!”盖茨命令道。他急步走上前,伸出手来。

“没问题。”被吊销资格的七十岁老律师一边说,一边把那张纸递给了自己从前的学生。“不过,它对你恐怕没什么用处,”他补充道,“咱们的卑鄙侦探把她们全排除了,他这么干不为别的,就是想拖长自己的工作时数。这六个女人和你要查的事毫无瓜葛,他去排除她们也纯属多余;况且,那时候他已经查出了真正的情况。”

“什么?”盖茨问道,他的注意力从纸上移开了,“什么情况?”

“这个情况嘛,无论卑鄙侦探还是我都不会写在任何地方的。第一个线索,来自泛美航空公司的早班计划员。他跟咱们那位没啥素质的侦探说,昨天他遇到了不少麻烦事,还碰到了一个大牌政客,要不就是个跟政客一样烦人的家伙。咱们的计划员上班才几分钟,这人就找他要尿布。你知道吗,航空公司提供的尿布有不同尺寸,而且还是跟应急储备锁在一块儿的?”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机场的商店全都关着门,它们早上七点才开。”

“那又怎样?”

“有人匆忙之中忘记带东西了。是一个单独出门的女人,带着个五岁的孩子和一个婴儿,要乘一架私人喷气机离开波士顿。她所在的跑道离泛美航空的短程柜台最近。计划员满足了乘客的要求,那位母亲还亲自向他致谢。你知道,他当上父亲没多久,晓得尿布尺寸这回事儿。他拿了三包不同尺寸的——”

“我的天哪,你能不能赶快说正题,法官?”

“法官?”面色灰败的老头睁大了眼睛,“谢谢你,伦道夫。除了各家酒馆里的那帮朋友,已经好多年没人这么称呼我了。想必这是因为我身上透出的不凡气质。”

“是因为我想起了你以前在法庭和课堂上都爱说的那一套绕来绕去、无聊透顶的废话!”

“缺乏耐心向来是你的弱点。我觉得这是因为别人的观点对你的结论造成了干扰,让你感到恼火……不过,咱们的卑鄙少校碰到烂苹果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苹果里头已经有条虫子钻出来啐了他一口。所以他赶紧前往洛根机场的控制台,在那儿找到了一个不当班的空管员。给了点好处之后,他让管制员查了昨天早晨的航班安排。刚才说的那架喷气机在电脑上显示为‘四○’。卑鄙上尉大吃一惊地得知,这意味着飞行是由政府批准的,而且是最高机密。没有乘客名单,没有机上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只给出了飞行路线安排,以避开商用航班。还有一个目的地。”

“是哪里?”

“蒙塞特拉,布莱克本。”

“那是什么鬼地方?”

“加勒比海蒙塞特拉岛上的布莱克本机场。”

“他们去了那儿?就这些?”

“不尽然。据卑鄙下士说——我必须承认,他的后续工作做得不错——从那个机场再换乘小型飞机,可以飞往距蒙塞特拉岛不远的十来个小外岛。”

“就这些?”

“就这些,教授。考虑到刚才提到的那架飞机被政府列为‘四○’——顺便说一句,这个细节我在致检察长的信中也提到了——我觉得挣这一万块完全理所应当。”

“你这个混蛋醉鬼——”

“你又错了,伦道夫,”法官打断了他,“嗜酒如命,那是当然,但我很少喝醉。我停留在清醒的边缘。酒是让我活下去的理由之一。瞧,我在自己的认知范围里总能找到乐趣——说实话,这可多亏了像你这样的人。”

“快给我滚出去。”教授恶狠狠地说。

“你难道都不打算请我喝一杯吗?纵容一下我这个可怕的坏习惯?……天哪,那边起码放着六七瓶原封不动的酒呢。”

“拿一瓶,走人。”

“谢谢你,我看我是得拿。”老法官走到墙边的樱桃木桌前,桌上的两个银盘里摆着好几种威士忌,还有一瓶白兰地。“让我来瞧瞧,”他一边说,一边拿起几条白布餐巾包住两瓶酒,然后又包了一瓶,“我如果把这些东西紧紧夹在胳膊底下,别人还以为我是拿了一堆衣服去送洗呢。”

“你能不能快一点?!”

“你能不能帮我开一下门?要是我拨弄把手的时候把一瓶酒掉在地上,那我可得懊悔死了。酒瓶子要是摔碎了,对你的形象也没什么好处。据我所知,你好像从来都不喝酒吧?”

“滚出去!”盖茨给老头开了门,厉声说。

“谢谢你,伦道夫,”法官迈进走廊,转过身说,“别忘了早晨波士顿第五银行的那张支票。一万五。”

“一万五……?”

“我向你保证,如果给检察长知道——即便他只知道你跟我打过交道,你能想像他会怎么说吗?再见了,律师。”

伦道夫·盖茨砰地摔上门奔进卧室,来到床边的电话机前。卧室里稍小的封闭空间让他觉得宽心,因为身处其间的他不至于暴露在别人的审视之下;在大一些的场所,这种审视的目光总是在所难免——卧室的空间更隐秘,更私人,也不太容易被侵入。必须要打的这个电话让他紧张得要命,连活动抽板上如何拨打海外长途的说明都看不懂了。情急之下,他拨通了接线员。

“我想往巴黎打个长途。”他说道。

6

长沙发前的咖啡桌上铺满了电脑打印件,伯恩仔细研究着从中得出的结果,疲劳的双眼熬得直发痛。他弓着腰坐在那儿,已经分析了将近四个小时。他一心只想着五月花酒店里通向“胡狼”的那个关联,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的“上线”这时候该来找他了。

第一组材料他暂且搁到了一边,那里头全是外国人,分别来自英国、意大利、瑞典、西德、日本和韩国。每个人都曾受到广泛的调查,以确保他们的证件真实有效,而他们入境的商业或个人理由也能被充分证实。国务院和中央情报局做了不少准备工作,每个外国人在职业与个人方面至少有五个担保者,都是信誉良好的个人或公司;所有人都与华盛顿地区的这类个人和公司保持着长期联系;没有任何人因作出虚假或值得怀疑的陈述而被记录在案。如果“胡狼”的人在他们中间——这很有可能——伯恩还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对名单进行提炼,仅凭面前的这叠打印稿还远远不够。也许这一组人还有必要重新研究,但这会儿他必须往下看。时间太少了!

在剩下的大约五百名美国住客之中,二百一十二人在一个或几个情报部门的资料库中有记录,大部分都是因为他们和政府有生意往来。但是,七十八人的原始文件上有不良评价。其中三十一人的问题与国内收入署有关,这意味着他们有销毁或伪造经济记录的嫌疑,而且(或许是)在瑞士或开曼岛拥有银行账户,以逃避税收。这些无名小卒根本就微不足道,只不过是一帮富有却不太聪明的窃贼;再者说,这样的“信使”在卡洛斯眼中,就像是避之惟恐不及的麻风病人。

这样还剩下四十七个可能。这些男人和女人(其中十一对看来是夫妻)在欧洲有广泛的关系,主要是和一些科技公司,以及相关的核工业与航天工业。他们都处于情报部门的密切关注之下,因为他们可能向东欧集团的掮客出售过机密信息,也就等于是卖给了莫斯科。在这四十七名可能对象之中,有十二个人最近去过苏联——这一打人都可以勾掉。对国家安全委员会(亦称克格勃)来说,“胡狼”比教皇还要讨厌。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也就是后来的杀手卡洛斯,曾经在苏联诺夫哥罗德的美国基地受训。在那个地方,街道旁遍布着美国的加油站、杂货店、时装店和汉堡王快餐厅,每个人说的都是口音各异的美式或英式英语——禁止用俄语——只有通过美国基地的培训科目,才能够参加下一阶段的渗透者训练。“胡狼”确实通过了培训,但克格勃后来发现,这位委内瑞拉革命青年碰到任何不合意的事都只有一种解决办法:用暴力手段将其消灭。这种做法,连手段残忍的格别乌的继任者们都无法接受。桑切斯被驱逐出境,“胡狼”卡洛斯随之诞生。去过苏联的十二个人不用再考虑了,那个杀手不可能跟他们联系,因为苏联情报部门的所有分支机构仍然在奉行一条命令:一旦追踪到卡洛斯,就毙掉他。诺夫哥罗德的秘密,要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

这样一来,可能的对象被缩小到了三十五人,酒店登记表显示其中有九对夫妇、四个单身女人,还有十三个单身男人。从数据库中打印出的原始文件,详细描述了导致每一个人得到不良评价的事实与猜测。实际上,文件中的猜测远远多于事实,而且猜测的依据往往是仇家或竞争对手带着敌意的评论。不过,这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要仔细研究,哪怕有许多家伙很令人厌恶;因为这些信息中可能含有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地点,或者是一个举动,而那就是通向卡洛斯的关联。

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分散了伯恩的注意力。听到这刺耳、扰人的响声,他眨了眨眼,仿佛是要确定声音来自何处。随即,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奔向桌子,在铃响第三声时拿起了电话。

“喂?”

“我是亚历山大。我在楼下呢,从街上打过来的。”

“你上来吗?”

“我可不会从那个大堂上来。我跟今天下午临时雇来的一个门卫说好了,从酒店工作人员的入口走。”

“你要把所有的垒都守住,对吧?”

“我想守的垒多着呢,这几个还远远不够,”亚历山大·康克林答道,“这可不是平时打棒球。过几分钟见。我只敲一声。”

挂上电话,伯恩坐回长沙发和打印件跟前,取出三份引起他注意的材料。这并不是说材料中有任何让人联想到“胡狼”的东西,因为它们根本引不起这种联想;相反,他关注的倒是一些看似随意的数据,它们或许能将这三个表面上毫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从这三个美国人的护照来看,八个月以前他们都曾飞抵费城国际机场,日期相隔不到六天。二女一男,两个女的分别从马拉喀什和里斯本飞来,男的则来自西柏林。一个女的是室内设计师,去那座摩洛哥古城是要搜集素材;另一个女的是大通银行国外部的经理;男的是麦克唐纳道格拉斯公司的航空工程师,暂时借调给空军服务。这三个人显然差异极大,从事的职业也截然不同,他们怎么会在相差不到一周的时间内来到同一座城市?是巧合吗?完全有这个可能;但美国境内有那么多国际机场——纽约、芝加哥、洛杉矶、迈阿密这几处机场的旅客最多——这样的巧合似乎不太可能发生在费城国际机场。还有一件更为奇怪、也更不可能的事:八个月之后,同样的三个人又在同一时间,住在华盛顿的同一家酒店。伯恩心想,不知道亚历山大听到这个情况会怎么说。

“我正在调这三个人的档案。”亚历山大·康克林一屁股坐进长沙发和打印件对面的那把扶手椅。

“你已经知道了?”

“这不难分析。当然,用电脑来搜索就更容易了。”

“你就不能在材料里头夹张纸条?我从八点起就一直在玩命地看这些东西。”

“我起初没发现它——他们——到了九点钟之后才看出来。而且我不想从弗吉尼亚给你打电话。”

“又出现了别的情况,是不是?”伯恩坐到沙发上,又一次急切地倾过了身子。

“没错,而且还糟得要命。”

“梅杜莎?”

“比我想的还要糟。更糟的是,我竟然没想到它会这么糟。”

“你这话好拗口。”

“不是拗口,是挠心,”退休情报官反驳说,“我该从哪儿说起?……五角大楼采办部门?联邦贸易委员会?咱们在伦敦的大使?还是北约的总司令?”

“我的天……!”

“哦,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参谋长联席会议的主席怎么样?”

“天哪,这是个什么组织啊?五大臣原指英王查理二世统治时期由五名大臣组成的小集团,后多用来表示政界上层中的阴谋组织。么?”

“这名字太学究了,大学者博士。你得往共谋那方面想;深藏不露、掩人耳目的共谋,经过这么多年以后这种关系仍未断绝,仍在继续进行。他们身在高层,而且彼此保持着联络。为什么?”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目标?”

“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应该说是我提出的问题。”

“这肯定是有原因的!”

“想想他们的动机;这一点我刚才也说到了。动机可能很简单,只是为了掩盖过去的罪恶。这不正是我们想要寻找的东西吗?一帮子前梅杜莎成员,一想到自己的过去要被大白于天下,就会跑进山里躲起来。”

“那么,就是出于这个动机。”

“不对,不是的。我告诉你,这可是圣人亚历山大的直觉在寻找合适的词句。他们的反应太直接、太激烈了,那种惊惶仿佛是因为眼下的事,而不是二十年前。”

“你把我搞糊涂了。”

“我自己也糊涂了。有些事和我们预想的不一样,我他妈的可再也不想出错了。但这并不是错误。今天早上你说这可能是个网络,我还觉得你的想法太荒唐。我认为,我们也许能找出那么几个高层人物,他们不想被自己二十年前所做的事闹得身败名裂,或者真的是不愿意让政府因此陷入窘境;我们可以利用他们,迫使他们出于群体的畏惧心理,照着我们的吩咐去行事,去说话。但这个情况不一样。它与现在有关,而且我不明白是为什么。这不仅仅是畏惧,而是恐慌;他们都要被吓疯了……我们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一些事情,伯恩先生。照你那位阔朋友卡克特斯爱说的老式滑稽表演语言,‘一句话,这事儿太大,咱俩估计都扛不下。’”

“在我看来,什么事都大不过‘胡狼’!我才不管呢。其他的事都见鬼去吧。”

“我站在你这一边,而且会一直坚持到底。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我们之间向来都是毫无保留,大卫,除了那一段短暂而极其糟糕的插曲。”

“近来我更喜欢别人叫我杰森。”

“是,我知道,”康克林打断了他,“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但我能理解。”

“真的?”

“真的,”康克林点点头闭上双眼,轻声说道,“要是能改变这种状态,我什么都愿意干,可我改变不了。”

“那就听我说。用你那蛇一般狡猾的脑袋——顺便说一句,这是卡克特斯的形容——编造出一个你所能想到的最严峻的事态,再把那帮混球逼到另一个墙角里;他们除非一字不差地遵从你的指示,否则就不可能毫发无损地脱身。你得命令他们闭上嘴巴,等你打电话来吩咐他们该和谁联系、该说些什么。”

亚历山大·康克林打量着他这位曾深受创伤的朋友,心里充满了歉疚和担忧。“有一个事态可能很合适,我觉得找不到比它更好的了,”康克林轻声说,“我决不会再出错,不能在这个方面出错。我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

伯恩合上双手,恼怒地搓起手掌来,显得有些泄气。他盯着散放在面前的打印件,皱起眉,拧着脸,下颌的肌肉直跳。才过了几秒钟,他好像又突然间变得消极了。伯恩在沙发上往后一靠,像康克林那样轻声说,“好吧,你会得到所需的情况。用不了多久。”

“怎么弄啊?”

“我去弄。我去给你搞情况。我得知道他们的姓名、住址、日程、保安措施、最爱去的饭店、不良的习惯——如果他们有这种习惯的话。叫你的小伙子们开动起来。今晚要干活。如果有必要,就得整晚地干。”

“你以为你能把那几个人怎么样?”康克林喊道,他虚弱的身体在扶手椅上猛地向前一倾,“冲到他们家里去?在吃开胃点心和主菜的间隙用麻醉针扎他们的屁股?”

“后一个办法我倒是没想到,”伯恩冷冷地一笑,回答说,“你的想像力可真了不起。”

“你可是个疯子!……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有什么关系?”伯恩温和地打断了他,“我又没和你大谈东方的朝代和宫廷阴谋。你们都知道我的精神状态和记忆情况,所以你提起心理健康的话题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伯恩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把身子往前倾,说道,“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亚历山大。我的记忆也许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我头脑中由你和‘踏脚石’塑造的那一部分可都在。我在香港和澳门等地证明了这一点,而且我还会再次证明它。我必须这样。如果我不这么做,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你提到的几个人肯定就在华盛顿。五角大楼供给部还是供应部来着……”

“采办部,”康克林纠正道,“这个部门管辖的范围要广得多,也有钱得多;管事的是个将军,名叫诺曼·斯韦恩。还有安布鲁斯特,联邦贸易委员会的头儿;还有伯顿,他在——”

“在参谋长联席会议当主席,”伯恩接上了后半句,“海军上将杰克·伯顿,绰号‘猛击’,第六舰队指挥官。”

“正是此人。以前他是中国南海上的灾难,如今成了高级军官之中的最高将领。”

“我再说一遍,”伯恩说,“让你的小伙子们开动起来。不管你需要什么,彼得·霍兰都能帮上忙。这几个人的所有情况都得查清楚。”

“我办不到。”

“什么?”

“费城这三个人的档案我可以拿到,因为他们是目前五月花行动的一部分——和‘胡狼’有关。咱们那五个——眼下是五个——梅杜莎的继承人我还不能去查。”

“我的天,为什么?你必须查啊。我们不能浪费时间!”

“要是我们俩都死了,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对玛莉和孩子们又能有什么帮助?”

“你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我为什么会迟到。我为什么不愿从弗吉尼亚给你打电话。我为什么找到了查尔斯·卡塞特,让他到维也纳的那个别墅小区去接我;还有,为什么在他赶到之前,我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来这儿。”

“搞外勤的,你得说清楚点。”

“好吧,我会的……追踪前梅杜莎成员的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只有你知我知,此外谁也不知道。”

“我还担心呢。今天下午我们通电话的时候,你搞得可有点悬。考虑到你所处的地方和使用的设备,实在是太悬了。”

“房间和设备都没问题。卡塞特后来告诉我,无论那地方要发生什么事情,中情局都不想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记录,这是你所能得到的最好保证。没有窃听器,没有电话监听,什么都没有。相信我,听到这话之后我的呼吸都轻松了许多。”

“那到底是什么问题?你干吗要停手?”

“因为在进一步深入梅杜莎的领地之前,我必须先摸清另一位将军的情况……菲利普·阿特金森,驻伦敦大使馆那位无可挑剔的上流白人阶层大使,他说得很明白。他在慌乱之中揭开了另外两个人的真面目:杰克·伯顿,还有布鲁塞尔的詹姆斯·蒂加登。”

“那又怎样?”

“他说,万一当年西贡的事有任何败露,蒂加登可以摆平中情局——因为他和兰利最高层的关系很铁。”

“还有呢?”

“‘最高层’是华盛顿对最高级别安全措施的委婉称呼,如果是在兰利,这个词指的就是中央情报局局长……也就是彼得·霍兰。”

“你今天早晨跟我说,霍兰要是见到梅杜莎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废掉。”

“嘴上随便怎么说都行。但他真会下手吗?”

大西洋对岸,在巴黎市的老郊区、塞纳河畔的讷伊镇,一个身穿破旧深色西装的老头步履蹒跚地走上了一条混凝土铺成的小路。小路通向一座教堂的入口,它建于十六世纪,名叫圣体堂。上方的塔楼里响起了第一遍三钟经的钟声,老人在清晨的阳光下停住脚步,在自己的胸前划了十字,朝着天空低声念颂起来。

“主的天使向玛利亚报喜。”他用右手向石头拱门上方浅浮雕的耶稣受难像献了一个飞吻,然后拾级而上,穿过教堂巨大的正门,发现有两个身穿长袍的牧师鄙夷地瞧了瞧他。抱歉啊,把你们阔气的地盘给弄脏了,你们这帮抠抠搜搜的势力鬼,他边想边点起一根蜡烛放到祷告架上,但基督说得很清楚,他更恩宠的是我,而不是你们。“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承受还没给你们偷掉的那一部分。

老头沿着中央走道小心地移步向前,右手依次抓住一排排长椅的靠背来保持平衡,左手则摸索着自己尺寸太大的衣领边缘,然后往下滑到领带上,确保打的结没有散开。他的女人现在身子太弱,几乎都系不动那根该死的布条,但她还是跟过去一样,坚持要在他出门工作之前把他的仪容最后拾掇一番。她依然是个好女人,回忆起四十多年前她对着袖口链扣臭骂的情景,他们俩都笑了——那件衬衫给她浆得太硬。那个晚上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想让他显得官僚派头十足,因为他带着个公文包,要前往一个爱拉皮条的党卫军准将的司令部——公文包被他落在了那里,后来炸掉了半个街区。二十年之后一个冬日的下午,她发现他那件偷来的昂贵大衣披在他肩膀上怎么也不服帖,当时他正准备去抢劫马德莱娜街上的路易九世银行,经营者是一个颇有教养却不知感激的前抵抗组织成员;那家伙竟然不肯贷款给他。那都是些美好的日子;随之而来的则是糟糕的日子和糟糕的身体状况,日子也因此变得更糟;说实话,那种生活简直就是一贫如洗。直到后来一个人出现;这个陌生男人向他发出了奇怪的召唤,还带来了一份更为奇怪的口头契约。在那之后,尊严以金钱的形式回到了他们身边:他们能吃上像样的食物,喝到还过得去的酒,穿上合体的衣服,他的女人也再一次美丽起来。最重要的是,他们能请得起医生,让他女人的病情好转一些。今天他穿的西服和衬衣是从壁橱里头翻出来的。在许多方面,他和他的女人就像是一个乡间旅行剧团里的演员。他们有许多套服装,用来搭配各种各样的角色。这就是他们的正事……今天是正事。今天早晨,三钟经钟声响起的时候,是正事。

老头朝着圣十字架笨拙地屈膝行了半礼,然后在祭坛前第六排长椅的第一个座位前跪下来,两眼盯着手表。两分半钟后,他抬起头,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扫视着四周。他减退的视力已经适应了教堂里昏暗的光线;虽然看得不是特别清晰,但也足够了。分散在教堂各处的朝拜者不超过二十个人,他们大都在祈祷,另外几个人则凝视着祭坛上巨大的金色耶稣受难像,陷入了沉思。但他要找的并不是这些人;就在那时他看见了自己寻找的目标,知道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一个身穿黑色教士服的牧师走下最左边的那条过道,消失在半圆形壁龛暗红色的帘幕之后。

老头又看着自己的手表,因为此刻最为关键的就是把握好时间;那位大人的行事风格向来如此。“胡狼”的风格向来如此。又过了两分钟,年老的信使摇摇晃晃地从长椅前站起来,侧身走进过道,撑着一把老骨头尽量屈了屈膝,然后迈开不灵便的腿脚,一步一步地走向左首的第二间忏悔室。他掀起帘幕,走了进去。

“主的天使。”他跪到地上低声说。过去十五年来,这句话他已经重复过几百次了。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隐藏在黑色格子饰板之后的人答道。这句祝福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咳嗽,“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多亏了一位不知名的朋友……我的朋友。”

“你的女人呢?医生怎么说?”

“有些情况医生没告诉她,却跟我说了,多亏上帝慈悲。尽管我也是在苟延残喘,看来我活得会比她长。她身上那种消耗性的疾病正在扩散。”

“代我转达慰问。她还有多长时间?”

“一个月吧,最多不超过两个月。很快她就会卧床不起……我们之间的契约很快也就要失效了。”

“为什么这么说?”

“您无需再为我承担任何义务,这一点我完全理解。您对我们一直都很好,我也存了一点钱,而且我也没什么需要。坦白地说,想到将要面对的事,我感觉累极了——”

“你这个可恶的、忘恩负义的家伙!”忏悔屏后的声音低语道,“我在你身上费了多少心血,作了多少承诺?!”

“您说什么?”

“你愿不愿意为我而死?”

“当然愿意,那是我们的契约啊。”

“那么,反过来说,你也得为我而活!”

“如果您要我活,我自然会活下去。我只是想让您知道,很快我就不再是您的负担了。找个人取代我很容易。”

“不要妄加揣测,永远不要这样揣测我!”怒火随着一阵空咳猛然爆发出来。这咳嗽似乎证实了巴黎暗巷中流传的谣言:“胡狼”自己也得病了,也许还是致命的疾病。

“您就是我们的生命,是我们的尊严。我怎么会去揣测您呢?”

“你刚才就是这么干的……不管怎么说,我给你安排了一个任务,让你的女人走得轻松一些,你也会好受点。是到一个好地方去度假,你们两个一起去。证件和钱你到老地方去取。”

“我能问一下吗,我们要去哪里?”

“加勒比海的蒙塞特拉岛。等你到了那儿的布莱克本机场,就会得到指令。要分毫不差地照着指令做。”

“当然……我能不能再问一下,我的目标是什么?”

“找到一位母亲和两个孩子,跟他们混熟。”

“然后呢?”

“杀掉他们。”

布伦丹·普里方丹,马萨诸塞州第一巡回法庭的前任联邦法官,口袋里揣着一万五千美元走出了斯库尔街上的波士顿第五银行。对于一个三十年来始终一贫如洗的人来说,这样的经历难免有点让人头晕。出狱之后,他身上的钱几乎从来就没有超过五十美元。今天是个非常特别的日子。

但还不仅仅是非常特别而已,也非常令人不安,因为当初他狮子大开口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伦道夫·盖茨会如数付钱。盖茨这么做等于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这位知名律师付出的巨款改变了此事的严重性。他已经从一个冷酷无情(但不致伤人性命)的贪婪角色,转变成了一个可能非常致命的人物。普里方丹根本不知道那女人和孩子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和盖茨“勋爵”伦道夫先生有何瓜葛,但无论这身份和关系究竟如何,花花公子伦道夫对他们绝对没安好心。

像盖茨这样无可指摘、天神似的法律界人物,把一笔数额惊人的巨款付给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这么个被吊销了执照、名誉扫地、轻易就能拒绝的“混蛋”醉鬼,绝不是因为盖茨的灵魂可以和天使媲美,相反,那个灵魂肯定跟魔鬼的门徒一样龌龊不堪。既然这是明摆着的事,再多了解一点情况对“混蛋”来说也许更有利可图。正如那句陈词滥调所说,一知半解,最为危险——相对于掌握着少量宝贵信息的人而言,旁观者对这句话的理解往往更为准确,在他们带有倾向性的眼光中,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儿信息似乎被放大了许多倍。今天的一万五,说不定会变成明天的五万——如果“混蛋”飞往蒙塞特拉岛,开始打探情况的话。

再者说,法官心想——他身上的爱尔兰血统在偷偷发笑,而法国的那部分血统兴奋得简直要造反了——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去度假了。天啊,他完全可以借这个假期来保持身心平衡;谁能想到他会在不受到强制的情况下,暂时放下坑蒙拐骗的营生?

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招了辆出租车(他至少有十年没这么干过了,除非碰到喝得烂醉的时候),吩咐狐疑的司机把他送到法纳尔厅的路易斯男装店。

“老头,你有没有钞票啊?”

“当然有,小伙子。足够你理个发、再去治治你脸上的青春美丽痘。快跑起来,宾虚!我赶时间。”

衣服是从架子上拿的现成货,不过那些架子放的地方可不便宜。他拿出一卷百元大钞晃了晃,抹着紫色唇膏的店员马上变得俯首帖耳。一只光可鉴人的中号皮质手提箱里很快就装满了日常服饰,普里方丹把自己破得不能再穿的西服、衬衣和鞋子全部扔掉,换了一身新行头。不出一个钟头,他的模样和自己多年前见过的那个人已经没什么区别:尊敬的布伦丹·P.普里方丹法官。(他总是会把代表“皮埃尔”的第二个“P”省掉,其原因显而易见:他名字里的“P”实在太多了。)

另一辆出租车把普里方丹载到他在牙买加平原社区的寄宿舍,他进去取了几样必需品,包括护照。他的护照始终是有效的,以便快速离境——出国总比待在监狱里强。随后,出租车又把他送到了洛根机场。这个司机对他支付车费的能力一点儿也不担心。当然喽,布伦丹心想,人从来都不是全靠衣装的,但衣服绝对有助于说服那些心存疑惑的下等公民。在洛根机场的问讯台,他问到波士顿有三个航班飞往蒙塞特拉岛。他询问了哪个公司的柜台离这儿最近,然后就过去买了张下一班飞机的票。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自然得坐头等舱。

法国航空的服务员轻手轻脚地推着轮椅,慢慢从斜坡登上巴黎奥利机场的一架七四七喷气机。轮椅上的老妇人身体虚弱,化着浓妆,腮红搽得有些过重;她戴的帽子尺寸太大,是用澳洲凤冠鹦鹉的羽毛做的。她的一头灰发染成了杂驳不纯的红色,刘海下一双大大的眼活泼泼的,透着精明和诙谐——要不是因为这双眼睛,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漫画人物。那双眼睛仿佛在对所有打量她的人说:得了吧,朋友们,他就喜欢我这个样子,而我也只在意他的看法。至于你们,你们怎么想我才不在乎呢。

假想中这段独白里的“他”,指的是那个小心翼翼走在她身旁的老头。他时不时会轻轻碰一下她的肩膀,不仅是出于爱意,可能也是为了保持平衡;但在那触碰之中,却蕴涵着一种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诗意。如果你仔细看,就会发现老头的眼中不时盈满泪水,不过他随即就会伸手抹掉,不让女人瞧见。

“机长,客人到了。”服务员对站在舱门口迎接两位提前登机的乘客的正驾驶说。机长托起老妇人的左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直起身站得笔挺,向一头稀疏灰发的老年男子庄严地敬了个礼。老人的衣领上别着一枚荣誉军团的小徽章。

“很荣幸,先生。”机长说,“这架飞机由我指挥,但您可是我的指挥官。”两人握手之后,正驾驶又说,“先生,只要能让您二位的旅行更为舒适,不管您需要机组人员和我做什么,都请尽管开口。”

“你太客气了。”

“您对我们都有恩——对我们所有人,全体法国人。”

“那没什么,真的。”

“伟大的戴高乐亲自表彰您为抵抗力量的英雄,这怎么能说是没什么呢?这种荣耀决不会因岁月而失色。”机长打了个响指,吩咐头等舱(这会儿还没有其他乘客)里的三个空中小姐说,“小姐们,麻利点!为了这位英勇的法兰西战士和他的夫人,你们要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

于是,这位拥有众多化名的杀手就被护送进了飞机左侧宽敞的隔舱。他的女人被小心地从轮椅转到了通道一侧的座位上;他的座位靠着窗。空姐为他们支起托盘,特地敬送了一瓶冰镇的水晶香槟供他们享用。机长举起第一杯香槟,向夫妻二人祝酒;等他返回驾驶舱的时候,老妇人朝老头挤了挤眼,顽皮的眼神中满是笑意。没过多久,其他乘客也开始登机了,好些人还向前排那对老年“夫妻”投去敬仰的目光。刚才法国航空的候机室里已经传开了消息。一位伟大的英雄……戴高乐亲自表彰……他在阿尔卑斯山上抵挡住了六百个德国佬——还是一千个?

随着巨大的喷气机冲上跑道,在震动中轰然升空,这位老“法兰西英雄”摸出了口袋里的证件——在他的记忆里,抵抗力量时期他仅有的英雄事迹全都是基于鸡鸣狗盗、苟且求生、让他的女人受辱,碰到有部队或劳工队来招人就远远躲开。护照上像模像样地贴着他的照片,但他认识的东西只有这一样。护照上其他的内容——姓名、出生日期、出生地、职业——都很陌生;而那一串荣誉称号,说真的,简直是令人望而生畏。虽说它们与他的性格完全不符,他最好还是再研究研究这些“事实”;万一有人提起,他至少可以自谦地点点头。别人向他保证说,护照上这个名字与功绩的原主几乎就没什么朋友,亲戚也都已经死光;他在马赛的那间公寓里消失了,据说是去周游世界,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胡狼”的信使看着护照上的名字——这名字他必须记住,一旦有人叫出名字他就得作出反应。这不会太难,因为名字很寻常。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个名字。

让·皮埃尔·方丹,让·皮埃尔·方丹,让·皮埃尔·方丹……

响声!尖锐,而又刺耳。这声音不对头,不正常,不是酒店晚间常有的那种低沉而空洞的共鸣声。伯恩抓起枕边的手枪,穿着短裤翻身下床,靠着墙壁站稳。那声音又来了!套间卧室的门上传来一声响亮的敲击。他晃晃脑袋,努力回想……是亚历山大吗?我只敲一声。半睡半醒的伯恩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木门上。

“喂?”

“快把这该死的门打开,别让人瞧见我!”走廊里传来亚历山大·康克林压低了的声音。伯恩依言开门,退休情报官赶紧一跛一跛地进了屋。他死命杵着自己的拐杖,就好像跟它有仇似的。“伙计,你真有点不在状态啊!”他一边审视着四周,一边坐到床尾上,“我站在外头一直敲门,起码敲了有几分钟。”

“我没听见。”

“三角洲应该能听见;杰森·伯恩应该能听见。大卫·韦伯却没听见。”

“再给我一天,你就根本找不到大卫·韦伯了。”

“你就会说。我可不希望你只会说!”

“那就别说这个了,告诉我你干吗要过来——都几点了你还往这儿跑。”

“我最后一次看表是在路上和卡塞特碰头的时候,三点二十。我得跛着脚穿过一大片树林,然后从一个该死的栅栏上翻过去——”

“什么?!”

“你没听错。栅栏。你换上一只动弹不得的假腿翻翻看……知道吗,我上高中的时候还得过一次五十码短跑冠军呢。”

“别扯远了,出了什么事?”

“哦,我又听到韦伯在说话了。”

“出了什么事?还有,你顺带也说说,你总是提起的这个卡塞特到底是什么人?”

“整个弗吉尼亚州我只信赖他。他,还有瓦伦蒂诺。”

“谁?”

“是两个分析师,但他们很正派。”

“什么?”

“没什么。天啊,有些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发发火——”

“亚历山大,你干吗上这儿来?”

坐在床上的康克林抬起眼,恼火地攥紧了拐杖,“我拿到了费城那三个人的档案。”

“就因为这个?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是想说,那三个人的情况很有意思,但我过来不是因为这个。”

“那又是为什么?”伯恩穿过房间走到窗户旁边的一把椅子前,坐下来皱起了眉头,满脸的困惑,“多年前我在柬埔寨就认识了这个博学的朋友,我知道他不会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拖着一只动弹不得的假腿去翻栅栏,除非他觉得必须这么做。”

“我必须这么做。”

“这等于什么也没说。你就快说吧。”

“是德索。”

“什么索?”

“不是‘什么索’,是德索。”

“你把我搞糊涂了。”

“兰利所有的钥匙都归他掌管。那儿发生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而要想搞调查,没有他的批准什么事儿也办不成。”

“我还是不明白。”

“咱们麻烦大了。”

“这话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

“又是韦伯在说话了。”

“你是不是宁愿我从你脖子里抽根筋出来?”

“好吧,好吧。让我喘口气。”康克林把拐杖丢到了地毯上,“我连载货电梯都不放心。我在楼下提前两层出了电梯,然后走上来的。”

“因为咱们麻烦大了?”

“对。”

“为什么?就因为这个德索?”

“没错,伯恩先生。史蒂文·德索。此人可以接触到兰利的每一台电脑。他要是愿意,只需让电脑磁碟转上一转,你德行贞淑的老处女姑姑就会被当成妓女扔进监狱。”

“你的意思是?”

“他就是通向布鲁塞尔、通向北约指挥官蒂加登的那个关系。卡塞特从地下档案库里查出他是惟一的关系——他们甚至还有一个可以绕过其他所有人的权限密码。”

“这意味着什么呢?”

“卡塞特还不知道,但他气得要命。”

“你跟他说了多少?”

“少得不能再少了。我说我在调查几个可能的对象,詹姆斯·蒂加登的名字莫名其妙就冒了出来——很可能是被用来转移注意力,或者是给人拿来装点门面——但我想知道蒂加登和中情局的什么人说得上话;而且我坦白告诉卡塞特,这个人估计是彼得·霍兰。我让卡塞特摸黑去搞这件事。”

“我估计这指的是要秘密进行?”

“要十万分的秘密。卡塞特是兰利最精明的一把尖刀。我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他一听就明白了。现在,他也碰到了一个昨天还不存在的问题。”

“他打算怎么办?”

“我让他先等几天,暂时不要有任何举动,他答应了。确切地说,他答应给我四十八小时,然后他就要去找德索当面对质。”

“他不能这么干,”伯恩坚决地说,“不管这些人隐瞒的是什么,我们都可以利用它把‘胡狼’引出来。利用他们来引他,就像他们那班人十三年前利用我一样。”

康克林先看了看地板,然后抬起眼来盯着杰森·伯恩,“归根结底,这都是因为那不可一世的自我,对不对?”他说,“自我越大,恐惧就越大——”

“钓饵越大,鱼也就越大。”伯恩打断他,把这句话接了下去,“很久以前你跟我说过,卡洛斯的‘意志力’跟他的头脑一样强大;要想干他从事的那个行当,个人意志肯定得膨胀得不成比例才行。这句话在当时千真万确,现在也一样。如果我们能让这些政府高层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向他发出信息——也就是追踪我、把我干掉——他肯定会欣然接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刚才告诉你了。自我。”

“没错,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但还有别的因素。尊重。二十多年来,自从莫斯科甩掉他、叫他滚蛋时起,尊重一直是卡洛斯求之不得的东西。他挣到的钱数以百万,但他的主要客户向来都是些人类渣滓。虽说他令人畏惧,但仍旧只是一个与社会为敌的流氓。他没能在自己周围创造出什么传奇,只招来了轻蔑;到现在的阶段,他想到这一点肯定都快气疯了。他在追踪我,要跟我算十三年前的旧账,这恰恰证明了我正在说的话……我对他至关重要——他干掉我,这至关重要——因为我是被我们的秘密行动创造出来的。他想让我们见识见识,表明他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厉害。”

“也可能是因为,他仍然觉得你能认出他来。”

“这我一开始也想到了;但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我又没有任何动静——我必须得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所以你就转到莫里斯·帕诺夫的领域,为‘胡狼’绘制了一张心理肖像。”

“这儿可是个自由国家,我为什么不能干莫里斯的那一套?”

“与大部分国家相比,这儿确实是自由的,但这一切又能把我们引向何处呢?”

“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对的。”

“这可不是什么答案。”

“不能有任何虚假或伪造的东西,”伯恩在扶手椅上往前一倾,胳膊肘撑在光着的膝盖上,两手合到了一起,“卡洛斯能发现精心设计的痕迹,那是他首先会去搜寻的东西。我们的梅杜莎一定得是真人,而且得真的惊慌失措才行。”

“这两点都没问题,我告诉你了。”

“他们得惊恐万状,慌得竟然想去联络‘胡狼’这样的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一点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伯恩打断了他,“除非我们能查出他们在隐瞒什么。”

“但我们只要在兰利开动电脑,德索就会发现。另外,如果他是那个什么鬼组织的成员,他肯定会去警告其他人。”

“那就不要在兰利搜索。反正现在掌握的情况足以让我进行下去,你帮我把地址和私人电话号码弄来就行。这你可以办到,对吧?”

“当然可以,这事级别不高。你打算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