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湖上的所谓“收山”,或是洗手归隐,无非是再不过问江湖上所有的琐事,脱离这些繁杂的圈子。但是人总还得有个去处的。

纵横江湖数十年,绰号“老狐狸”的江湖好汉仇奕森,自从越狱报了他的私仇,把他的姘妇章曼莉收拾掉以后,脱离了“赌城”——澳门,即正式宣布“收山”了!

他的儿子仇小菁已经长大成人,在“赌城”混得也不错,名誉、地位、金钱全有了,所以仇奕森的心中可说是没有丝毫的牵挂,大可以隐姓埋名、逍遥自在地度他的余生。

仇奕森的打算是云游四海,遍赏各地风光。当他在风云烜赫的时期,曾经有许多义结金兰的弟兄;如今世局变迁,山河变色,这些弟兄老的老,死的死,天各一方,剩在人世间的,多半已经“收山归隐”,不再涉问江湖上的琐事了。

仇奕森还是个重感情的人物,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还能够和这些老弟兄欢聚一番。譬如说,把盏高歌,叙述当年的豪勇,对生命的旅途,作一番回忆,亦人生一大乐趣也!

第一个给仇奕森回信的是当年在闽海,绰号“金刀老三”的私枭帮大爷闵三江。这位老大哥早在十多年前就宣布退休了,原因是他在太平洋战争时期,帮助菲律宾人民反抗日本军阀,走私军火,支援菲律宾人民的游击队,被日军废掉了他一条腿。

闵三江的回信是用电报拍的,非常的简单,说是竭诚希望能和仇奕森欢聚,把盏话当年一番。

闵三江在“收山”之后,因为有功于菲律宾政府,占“地利”上的方便,他在菲律宾某一个群岛之中的小岛,购下了一座荒山,实行开垦,以消磨他的余年!据说那地方宛如世外桃源,可以忘却尘世的烦忧!

仇奕森有了决定,决心第一个目的地,是去探访闵三江。


菲律宾是个海岛组成的国家,大小岛屿约有七千余座,风景优美,数亚热带国家之冠。

仇奕森本就是抱着云游四海的主意,飘洋过海,欣赏了好几天海洋上的风光,这种情趣,和在干私枭生涯时迥然不同。到达马尼拉之后,得到旅行社的帮助,始才知道赴C岛的途径。

仇奕森不避舟车的劳顿,转乘火车,又坐上渡海的小轮船,徐徐地和他的目的地——C岛接近了。

当轮船将接近码头时,汽笛鸣了数遍,船上的旅客除了部分忙着收拾行李外,大都到甲板上去欣赏这小岛的风光,仇奕森也伏在甲板栏杆之旁。一目了然,可以看到那座荒芜小海岛的简陋的码头,椰树参天,竹屋茅舍,衣着古怪似半开化的土人,他们对这艘破轮船到埠,似乎还像是一件大事,敲着竹梆子,招手欢呼,有些孩子还划着竹筏向轮船拢过来了。

假如说,有旅客抛掷铜币下海的话,他们会很快地潜进海底里去,把铜钱拾出来。

仇奕森对这些,感觉到十分的清新,心旷神怡,情趣盎然。若说是在称英雄道好汉的当年,生活像个海上的亡命者,夜以继日,由此岛到彼岛,和官方捉迷藏,和敌对帮斗智,哪还有这种闲情逸致来欣赏这种大自然优美的景色?

不久,轮船已靠拢了码头。仇奕森并没有通知闵三江何时何日到埠,他打算给这位洗手归隐的江湖老大哥一记意外的惊喜,好像突然自天而降似地相聚,那是另有一番情趣的。

码头上的秩序十分混乱,土人在帮着卸货,他们说话多半用土语或简单的英语,土语是很难使人听得懂的。

轮船上的旅客并不算太多,他们都相继下船去了。由于天气燠热,仇奕森换上适合亚热带的装束,提着简单的行李,慢步走下了扶摇不定的跳板。

有许多土人的孩子已经蜂拥过来了,他们用土语吱吱喳喳地说话,意思是要帮忙客人提取行李。那些小顽童,刚才在海面上拾取铜币的也是他们,身上还是湿淋淋的,他们不管旅客的同意与否,伸手就抢夺行李,一方面还互相争吵。

仇奕森对孩子们向来是最和气不过的,他笑口盈盈地用英语命他们让开。

“这么简单的一点行李,还用得着谁来帮忙吗?”他笑着说。

可是那些孩子们仍然阻着路不肯让开,显然是他们连英语也听不懂咧。

仇奕森忽地双目一瞪,有如闪电似的动作,伸手向后裤袋一兜,抓过来一只小手。混杂在这些孩子的当中,居然还有小扒手在内。

这小扒手,十来岁年纪,身上晒得油黑乌亮的,一双眼睛贼大,双眼皮,浓发浓眉,黑中略带棕色,若以血统、种族来判断,那必是马来亚与西班牙的混血种。

这小扒手失风被抓,立时使得原本围在面前的那些小家伙们一哄而鸟兽散。仇奕森本是江湖中的人物,不用追查,那些家伙全是给这名小扒手做掩护来的,莫非他还是个“小鬼”的头子?

这小扒手,年纪只有那么点大,仇奕森不好对他怎样惩罚。摇了摇头,啧着嘴说:

“你这一手,在我的面前,还嫩着呢!”

那孩子,脸红耳赤地,眼睛瞪得贼大,怔怔地呆立在那里,似乎已经是听天由命了。

“你叫什么名字?”仇奕森所说的他听不懂,只有用英语再说一遍。

“彼得!”那孩子指着自己的胸脯回答,“彼得雷诺!”

是时,一位穿着卡其布制服的土人警官路过。当他发现彼得雷诺正和一位陌生的旅客扰缠着的时候,便大声喝着说:“彼得!你又犯了老毛病了么?”

仇奕森含笑,竟然把手中唯一的一件行李交到这孩子的手中,说:“你无非是想赚几个钱罢了,给我提行李带路吧!”

彼得雷诺提着行李,欣然地雀跃在前路。“啊!先生,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仇奕森对这孩子有了一种新的看法,这孩子聪明伶俐,只是贫寒出身,同时涉进黑社会甚为可惜。

“为什么这里的警官和你都这样熟?”他问。

“啊!C岛上,总共不过四个警察一个警官!刚才那位警官,叫做里卡度,也是个了不起的大好人!”彼得雷诺很天真地说。

“你经常会被逮捕吧?”

“噢!”这孩子吐了吐舌头,摇首说:“不瞒你说,我要养活我的父亲,他是菲律宾抗日的英雄……”

“这么说,你有一个光荣的家庭!为什么还要你出来玩三只手指头?”

这孩子笑了,“家父四肢缺了三肢,靠我的三只手指头补充他的生活!”他举起三只手指头捻了一捻,炫示他养家之道。

“胡说八道,既是抗日英雄,政府应该给他们养老终生!”

“你懂得什么?”彼得雷诺忽的摆了摆手,他停下了脚步,歪着头皱着眉宇说:“先生,你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

C市的岛面并不大,贴近海沿,有两三条黄泥马路,所有的商店,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旅店、饭馆、酒吧、弹子房、杂货店、戏院、理发间、茶室……,可以一目了然。

仇奕森向四周打量了一番之后,说:“我有一个老朋友,名叫闵三江,在这海岛之上,买了一幅山地,在自耕自种!”

彼得雷诺一怔,说:“那必是‘闵家花园’了!”

他说出“闵家花园”四个字时,好像神色一怔,略具恐怖。莫非是闵三江“收山归隐”之后,在这海岛之上,还有着他的潜在势力?

“在C岛上,赫赫有名,谁会不知道?但是路途遥远,徒步是不行的,一定要乘公共汽车!”孩子说。

仇奕森一想,这孩子大概是在索取他的报酬了,便摸出身上“外币”换来剩下的几张“披索”,故意数点了一番,扬在手中。

“劳你领路,这些够了吗?”

彼得雷诺正要答话时,倾斜的山坡公路上冲下来一辆约一九四六年的蓝色敞篷汽车,扬起了一阵黄泥滚滚的尘垢,驾车的是一位消瘦、身材像竹竿似的秃头老儿。将汽车在仇奕森身畔戛然停下。

“仇奕森,靠小孩子领路是不够的,跟我走吧!”那老儿呵呵笑着说。

仇奕森拧头一看,这老儿头顶秃得贼亮,那双阴阳怪眼,左眼高右眼低,脸无三两肉,一口银光闪闪的假镶牙……一看而知,那是“金刀老三”闵三江的门人,管帐房的华云道。

仇奕森劈口就笑骂:“老家伙,你还没有死咧!”

华云道赫然大笑:“仇奕森,你别骂,反正你和我是活冤家对头,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把帐目算清的!”

仇奕森说:“闵三爷怎知道我要来了?”

“唉,闵三爷接得你的信后,拍了回电,朝夕寝食不安,每逢有船期到埠,一定派我到码头上来迎接!”华云道像是烟瘾未足,有气无力地说,“不要多噜嗦了,快上汽车吧!”

“闵三爷的身体还健康吧?”仇奕森问。

“怎么不健康?老头子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是连老虎都能吞得下!”

“哈!”仇奕森一笑,把身上剩下的菲律宾钱币全赠给了彼得雷诺,一挥手,“我们后会有期了!问候令尊大人!”他接过行李,坐上敞篷汽车。

“先生,你贵姓啊?”孩子问。

“我隐姓埋名了!”

彼得雷诺正数点着那位陌生客人的赏赐,还来不及挥手,华云道已踏满油门,汽车窜上斜坡,扬起一道尘埃,远扬而去了。

这海岛的山道十分崎岖,连柏油都没有铺,碎石子和黄泥铺的道路在大热的天气下,汽车辗过,简直像烟幕一样。

仇奕森问华云道说:“闵三爷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惬意吧?”

华云道噘嘴一笑,说:“老头儿的身体愈来愈是结实了,他还打算弄个第四号填房呢!”

“怎么?闵大嫂和二娘娘全故世啦?”仇奕森惊诧地问。

“何止大嫂和二娘娘过了世,老头儿有尅妻的命!‘收山’之后,娶了三号填房,是个中菲混血种,年纪轻,体力壮,是个俏娘儿们,可是嫁给老头之后,不到四年又告一命呜呼,还遗下一个女儿呢!”

“又生了一个女儿?”仇奕森赫然大笑,“闵三爷的一生就是喜爱接近女色,结果生下三个女儿!”

华云道也笑着说:“其实说穿了,天底下哪一个男人不喜爱女色呢?做和尚也会碰上个潘巧云呀!”

“金姑和银姑可好?”仇奕森又问。金姑是闵三江的大女儿,银姑是二女儿,仇奕森当年是常抱着她们撒尿的!

“都嫁啦!”华云道说:“可是她们嫁的都不是好丈夫!”

“怎么个坏法?”

“唉,老头儿‘收山’之后,也学人家讲什么门当户对的,怕女儿嫁出去吃苦,选有钱的配亲,给他选中了,一个‘窝囊废’,一个‘败家子’!”华云道很不屑地说。

仇奕森摇了摇头:“你对闵三爷太苛责了!”

C岛的环境优美,汽车爬上了高坡,可以看到周围蔚蓝的海水,浪沫千层像裙带似的,远眺高山,翠绿的椰树丛林,与碧海白浪相映成趣。

汽车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由那四通八达的山道绕上一条宽阔的水泥道路,这时便可以看到一座水泥建筑的铁闸大门,门上有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闵家花园”。

铁闸门是敞开着的,里面好像是另有天地呢!有“欲穷千里目”尚需“更上一层楼”之感觉。到这时候为止,还看不到住宅。这样水泥铺的汽车道路究竟有多长?还不知道。

在道路两旁的山麓上,几乎尽是芒果树,大概收成的季节快到了,满树上尽是尚未转黄绿油油的大芒果。

“闵家花园究竟有多大?”仇奕森又问。

“啊,反正是这座山全在内,数百亩总有的!”

不久,路过一间茅屋,只见一个土人打扮,脸色呆滞,赤裸着上身,体格魁梧又晒得黝黑的青年人趋了出来,他的身上背有一柄土人的劈山刀,一双露着凶光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正向仇奕森注视着。

华云道向土人挥了挥手,汽车便过去了。

“这是什么人?他的眼光好像含着仇恨!”仇奕森说。

“啊!那是哈德门,别理睬他就行了!”华云道漫不经意地说。

“哈德门?名字起得很怪!”

“这是老头儿用一包香烟换来的儿子!”

“怎么回事?”

华云道只摇了摇头,没肯说下去。

蓦地,“砰!”的一声枪响。仇奕森听得出,那是铁砂子猎弹的声响。火光正好由他们的头顶擦过。

“妈的,又是凤姑那丫头在玩枪了!”华云道咒骂,说着停下了车。

这时,只见山坡上跃下一个年轻,态度娇憨而又带着几分犷野的女郎,她全副猎装打扮,穿着短马靴,腰间缠着弹带,手执长管双筒的猎枪。

仇奕森向这女郎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女郎的年纪,顶多不过十五、六,因为亚热带气候的关系,早熟!所以身材已长得十分的丰腴了,浓眉大眼,鼻儿尖尖,俏俏的嘴儿,瓜子脸,曲卷而略呈棕黄色的秀发,一看而知是个华菲混血儿。

她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由她的外表就可以看出,她有着一股难驯的野性劣根。

仇奕森心中想。华云道既称她为凤姑,那必是闵三江的三小姐了。

仇奕森刚才始才听到华云道说闵三江娶了个三号填房,结婚不到四年一命呜呼哀哉,遗下一个女儿——想不到这幼失母爱的女孩已经是亭亭玉立了呢!

闵凤姑瞪了仇奕森一眼,向华云道说:“汽车里坐着的可是我们朝夕等待着要迎接的贵客?”

华云道是以长辈的身分,瞪目说:“丫头,怎可无礼,这是你的爷叔辈!”

闵凤姑调皮地盯仇奕森一眼,呶嘴说:“那就不会错了,一定是爸爸渴望着要见的客人!”

仇奕森插了嘴,打趣说:“你欢迎客人时,习惯上都是鸣枪的吗?”

“你就是鼎鼎大名的仇奕森吗?”闵凤姑反过来问。

“岂敢,虚有恶名而已!”仇奕森答。

“纵横江湖,赌城称霸,绰号‘老狐狸’!最近又扫荡群魔,威镇赌城,手刃淫妇的就是你?”

仇奕森吁了一口气,说:“那些都过去了……”

闵凤姑忽的仰起脖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仇奕森被弄得如坠五里雾中。

“鼎鼎大名,威镇赌城,纵横江湖称英雄的‘老狐狸’仇奕森,原来不过只是一个骚胡子!”她笑得前合后仰,乐不可支。

仇奕森见她的憨态是又好笑,又好恼。假如不是头一次见面,以他做长辈的身分,大可以打她的屁股。

“你这孩子,真是出言不逊!”

仇奕森只好这样斥骂。

“无礼,无礼!”华云道也斜着眼叱喝。

“我先送客人去看老头儿,回头再找你算帐!”

他说着,换上排挡,踏满了油门,汽车又飞似地向前疾驰了!

“骚胡子,回头见!”那野女郎还在叫嚷着挥着手。

仇奕森咯咯笑个不迭,说:“这孩子,很难对付!”

华云道叹息说:“唉,还不是老头儿自幼把她惯坏了——其实呢,那也难怪,两个大的全出嫁,剩下这么一个宝贝的女儿,自幼又没有母亲,老头儿不宠她,又宠谁呢?从小就教她玩刀弄枪,完全成了儿子的性格!”

“这只怪闵三爷没有儿子的关系!”

不久,汽车通过了一座遍植花卉的花圃,前面是一座西式建筑,而又是用整齐的茅草做屋顶的巨型住宅,它之所以用茅草做屋顶,大概是防热的关系。

这就是“闵家花园”的主人,“收山归隐”,绰号“金刀老三”的闵三爷的住宅了。

汽车在门前停下。

闵宅的佣仆似乎并不多,只见一个身躯肥大,穿着洋装的土妇连忙上前来启开车门,还帮着仇奕森提取行李。

“她的名字叫做摩洛。”华云道介绍说:“摩洛是菲律宾北部的土人部落,她是摩洛族人,所以我们就给她取了这样的怪名字。在我们这里做管家已经有十多年之久了!”

“听说菲律宾南部,还有很多未开化的土人部落?”仇奕森说。

“摩洛族人,有开化,有半开化的,也有未开化的。”华云道说着,边按着汽车的喇叭。

这时候,那个肥大的土妇携提着行李,以奇特的眼光瞪了他们一眼便进屋子去了。

仇奕森和华云道刚下车,屋内已走出一个肥圆脸孔的老儿,他的须发,白得像银丝般的,然而红光满面,似乎“鹤发童颜”就是形容这种脸色的老人。他瘸了一条腿,那是太平洋战争时支援菲律宾人民游击队抵抗日军所获得的报酬,他拄着一条拐杖一拐一拐地趋出来了。

“哈,我说的是你,仇老弟,你就要到啦,果然一点也没错!”这老儿哈哈地笑着说:“瞧,仇老弟,你还是那样的潇洒、年轻,样子一点也没变!”

仇奕森也呵呵大笑:“嗨,闵三爷,你还是那老样子,壮健如牛!”

老弟兄见面了,他们亲热得几乎要互相拥抱。

“唉,我们将近二十余年没见面了!”

“可不是吗?日子过得真快!”

“仇老弟,很奇怪,你一点也不显老,我倒是老了!老得几乎不中用,似乎脑筋也迟钝啦!”

“闵三爷,你并不显老,听说你最近还打算娶一位第四号填房呢!”仇奕森说。

闵三爷一怔,继而“呸”的唾了一口,诅咒说:“准又是华云道那老贼贫嘴!”

立时,两人相对大笑,笑得前合后仰的。在后,闵三江便把仇奕森引进屋中去。

瞧那屋子内的布置,还是纯中国式的,“古色古香”,酸枝红木家俱,有太师椅、贵妃床、云石桌子、宫灯、古瓶、白瓷观音、天津地毡……在那堂屋后面的庭院,还建有假山、鱼池、花架、盆景、鸟笼。几乎每一件装饰品,都来自中国的国产,可见得闵三江“收山归隐”在异国是有充分的准备。这老人很懂得享受,大概是打算藉这些以消磨他的终年吧!

专事服侍闵三江的是一个年轻而体格魁梧的华人,名字叫做邵阿通,脸孔圆圆的,一副敦厚的相貌,但并不显得聪明俐落,据说是抗日时期的一个华侨孤儿。闵三江收留了他,平常没有事时,便教导他和闵凤姑等弄刀使枪,藉以消磨时间。

据说这小子力大无穷,两臂足有百余斤的力气。所以在闵三江外出时,他必跟随在左右,服侍闵三江兼做保镳。

阿通斟茶递烟之后,闵三江即问:“凤姑跑哪儿去了?快叫她出来见见仇叔叔!”

“凤姑一大早就出去打猎了!到这时候还未有回来呢。”阿通答。

“唉,这孩子真是一点时间也闲不得的!真不像个女孩子!”闵三江鼓着腮说。但语气中却充满了喜爱与骄傲。

仇奕森笑着说:“你的三姑娘我已经见过了,她曾在半途上向我鸣枪欢迎致敬,这孩子大有男孩子气概!”

闵三江楞了半晌,在后说:“这孩子野得很,希望不要见怪,以后还希望你给她多多管教!”

自然,闵三江要大摆筵席给这位远道而来,二十多年未曾见面的老弟兄洗尘。

华云道趋进屋说:“筵席就快准备好了,天气热,让仇奕森沐个浴梳洗一番,老兄弟再详谈吧!”

“对,在亚热带地方,一天要沐浴好几次有助身体健康;华云道,你领仇奕森到他的房间去吧!”闵三江说。

闵三江准备给仇奕森的房间,是在这栋古怪的大厦二层楼的回廊背后,是一房一厅的套间,前面是起居室,布置得像个小客厅兼有书房设备,若和整间屋子比较,似稍微欧化一点了,有沙发椅、书橱、酒橱、写字桌。似乎闵三爷早已料到仇奕森是会如期抵达的,这房间内打扫得粒尘不染,所有的花瓶内都插满了鲜花。

里面的一间是寝室,那儿有着一张古中国宫廷式的床,天花板上垂下有罗伞式蚊帐,床前铺有豹皮地毡,左侧是个人用的卫生间,洗漱、厕、浴俱全,右侧是落地长窗连接着室外露台。

仇奕森推开落地窗的玻璃门,趋至露台外探首远眺,这屋子三面贴着山壁,远眺可见海洋。在那山壁底下,以人工开辟了一个状如操场似的大院子,有篮球架兼打羽毛球、网球的设备,另还有靶子的设备呢!除了枪靶子之外,还有刀靶子……

仇奕森摇首感叹,喃喃自语说:“唉,闵三爷收山归隐之后,还不忘记练武功,这为的是什么呢?”

倏地,他看见刀靶练场上有一个人影在蠕动,黝黑的肤色,贼大的一对眼睛,正向他所在的露台觊觎着……

仇奕森一怔,这是什么人?

只见那窥觑者一闪身,哈腰钻进短树丛中,再一窜一纵,踪影失去了,树枝儿仍在摇曳着。

仇奕森原是“江湖道”出身,眼睛是何等锐利,他稍一冷静,再加以回想,就可以认定,那是“哈德门”——刚才仇奕森和华云道同车驶进“闵家花园”时,在半途上遇见的那位脸色呆滞、神色怪异的土人青年。

仇奕森还记得华云道说:“这是老头儿用一包香烟换回的儿子!”

“用一包香烟换回来的儿子”是什么意思?是指闵三江用香烟换回来一个孩儿?还是他一包香烟造了孽,“珠胎暗结”生了这么的一个孽种?

仇奕森是“江湖客”,头脑比较敏感,反正他认为这孩子的脸色和神情,不很平常。尤其他躲在靶场上觊觎的神色就有点不友善。

“你对这房间满意吗?”华云道探首进寝室问。

“噢,简直太理想了,闵三爷的安排,好像是把我当做外人了!”仇奕森答。

“请快沐浴更衣,酒席马上就摆好了!”


十余分钟后,仇奕森冲了个冷水浴,更换了套洁净的衣裳,步下楼梯,只见堂厅里已摆妥了一桌筵席,筵具是全套的银器,在灯光下晶晶的闪耀。

闵三江坐在堂屋里,安详地等候他的贵宾入席。

这时候,闵凤姑已竚立在楼梯的口畔间,她不再是野女郎的打扮了,猎装已褪去,换上热带气候的麻纱短衫短裙,待仇奕森落至梯口间时,她轻声说:“骚胡子!家父命我称呼你为仇叔叔呢!”

仇奕森无可如何,只有回答说:“野丫头,你爱怎样称呼就怎样称呼吧!”

闵三江拄着拐杖,哈哈大笑地趋过来了。“仇老弟,这孩子是野惯了,不要见怪,今天我们要喝个痛快,不醉不散!”

仇奕森说:“客随主便,三爷怎样吩咐,我怎样办就是了!”

闵三江还是用他的老规矩,一击掌,筵席便开始了。女佣摩洛端上一盘C岛著名的海鲜,这是其他地区鲜有的。

“酒逢知己千杯少。”闵三江的酒量在昔日的私枭帮里是著名的,他没有停过地劝仇奕森饮着,一杯又接着一杯地,同时,还吩咐他的女儿闵凤姑说:“我们家里,难得有一个像仇叔叔这样的朋友到访,你要多敬仇叔叔两杯才是!”

仇奕森反对说:“唉!小孩子还是少让他们喝酒才是!”

闵三江哈哈大笑,说:“你别小看了这孩子,她有乃父之风,酒量之豪,恐怕你我还不是她的对手呢!”

闵凤姑已双手端起酒杯,说:“仇叔叔,我现在敬你的是酒,不是鸣枪啦!”

仇奕森笑说:“你不喊我骚胡子,第一次称我叔叔,第一杯,我岂有不喝之理?”

“这孩子,自小被宠坏了,是经常失礼的,以后还望你多给她管教!”闵三江说。

仇奕森摇首说:“我不过途经此地,停留的时间不会长久,替你管教这孩子,恐怕说得太远了!”

“喔!”闵三江正色说:“仇老弟,你已经正式宣布收山,听说你所有的积蓄已全部给了儿子或是做了善事,你已经是身无长物,这地方正好给你养老终年。你瞧,我已经是不久人世的老头子啦,偌大的一个‘闵家花园’,假如说没有适当的人来管理,它必会落在歹人的手里,瞬眼间即会荡然无存啦!”

仇奕森嗤笑着说:“闵三爷过虑了,你壮健如牛,恐怕我仇某向西天报到时,你还在管理你的王国——‘闵家花园’呢!我打算来看过闵三爷以后,还准备赴婆罗洲去看看‘李灯筒八哥’!反正在当年大家都混得有点名堂的老弟兄,我都非常怀念!”

是时,华云道也入了席,他先敬仇奕森饮了一杯酒,随后说:“闵三哥欲留仇老弟在C岛多盘桓一段时期,是有着三哥的原因的,因为有人欲窥觊‘闵家花园’的这份产业!三哥认为是任何人也保不了驾,除非是仇老弟你的光临……”

华云道的一语道破,使得闵三江怒目相向,仇奕森却大为惶恐。

“怎么回事?”他问。

华云道慢条斯理地说:“昔日闽海帮的弟兄欲重振帮威,通牒三哥出售‘闵家花园’作为经费,已经派了好几个使者来说项,均被三爷打了回票,但是他们都没有走出‘闵家花园’去!”

仇奕森惶然瞪着闵三江说:“谁不让他们走出‘闵家花园’去的?”

闵三江摇了摇首,耸肩说:“都是死于非命,但是残害弟兄的罪名,却加诸在我的身上了!”

华云道补充说:“第一个来投帖的是袁大麻子的门生方丁卫,他未及走出‘闵家花园’的大门便被毒蛇咬死。第二个登门拜见的是么哥梁作盛,他走出‘闵家花园’的大门时,即着了‘摩洛族人’的毒镖!这样,虽然杀人者不是闵三爷,也被那些老弟兄认为闵三爷是‘为财不义’!不夺得‘闵家花园’,他们是不肯甘心的了!现在‘闵家花园’是在被这些海盗的包围之中!”

“仇老弟,除了你以外,我找不出第二个能帮助我的人,我要仗赖你的大力了!”闵三江说。

仇奕森大为着急,连忙双手乱摇,“斩钉截铁”地说:“我决心‘洗手江湖’,不再过问这些江湖上恩怨仇恨,过几年清静的日子,请恕我不想再卷进漩涡……”

闵凤姑嗤笑说:“莫非是仇叔叔害怕了么?”

仇奕森正色说:“从涉进江湖圈子以后,除了坐牢的十年,没有一时一刻是安宁过的,当然害怕!”

华云道说:“仇奕森!闵三爷朝夕盼望你到达C岛,你岂能令他老人家失望?”

仇奕森说:“失望的应该是我!”

闵三爷说:“仇老弟,你忍心看我苦苦经营十余载的‘闵家花园’落在海盗帮的手里去么?我是凭着双手开垦,由一座荒山到今天有这座园地的成就!”

仇奕森有了几分酒意,沉下了脸孔,正色说:“三爷,你并非是在‘收山’,你是在建立你‘闵家花园’的王国!可是我仇某人呢,却是心如止水,正式地宣告收山了,不再涉问江湖上任何烦琐的事情,对你的这座‘闵家花园’,我不感兴趣!你们既有复杂的问题,我明天就要离去!”

华云道是阴险人物,说话的腔调也同样的阴险,说:“仇老弟!C岛的交通,每一星期,才有一班的轮船!”

仇奕森说:“这也没什么关系,我顶多留一个星期之后离去!”

闵三江自然不乐,叱斥说:“仇老弟,你未免太不讲道义了!”

仇奕森说:“我讲了一辈子的江湖道义,落个这样的下场!三爷,时代不同啦,你我都是过时代的人物了,我们都应该被淘汰出世纪之外!尽量让下一代接受新世纪的教育……”

闵三江非常气恼,可是他需要仇奕森给他做助臂,同时,他知道对付仇奕森是需要耐心的。于是他拧转了头不再说话,倒是闵凤姑吃吃笑了起来。

她指着仇奕森说:“仇叔叔,莫非是你认为‘闵家花园’的环境过于恶劣,有点害怕起来了。其实有我凤姑在,天大的事情也可以应付得下来,别说你纵横了江湖数十年,赌国称霸,绰号‘老狐狸’,又曾扫荡群魔,杀了你的姨太太!这些在我的眼中根本不值一文钱!你不过只是一个酒色之徒的骚胡子罢了!”

仇奕森大窘,冷冷嗤了一声,若和这十余岁的黄毛丫头争吵的话,实有失他做长辈的身分。心中想,这野女郎,真的是“十三点”一个,能吵出个什么样的名堂?忍了吧!

“凤姑,对仇叔叔休得无礼!”华云道叱喝。

闵凤姑一拍胸脯说:“不是有礼无礼的问题!我是最讲究现实的,不管弄刀使枪玩棒,马上功夫、水上技能,谁能斗得过我,我就服谁!”

闵三江蓦地赫然大笑起来:“黄毛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要知道天底下能人多得很,强中自有强中手,你的父亲绰号‘金刀老三’,踏遍江湖四海三山五岳,还从来不敢夸这种海口呢!”

闵凤姑说:“谁教爸爸只把我养在这个海岛之上,我什么世面都没有见过,难得有贵客光临,我当然希望把平日所练的功夫露上一手,要看看到底管用不管用呢!”

仇奕森默坐一旁,含笑不语。他听闵凤姑的语气,似乎是有意要向他挑战,对这种黄毛丫头,和她生气也没有用处,唯有不理会她就行了。仇奕森在无意之中和华云道的眼光接触,只见华云道露着狡狯的笑意。

“仇叔叔!”闵凤姑又敬了仇奕森一杯酒,说:“住在C岛,什么消遣的娱乐也没有,唯有骑射玩枪弄刀,饭后没有事,可以陪我们练练么?”

仇奕森摇了摇头,说:“我已经‘洗手江湖’,对这些全一并放弃了,假如说,念念不忘刀枪,那又何必宣布‘收山’呢?”

闵凤姑不乐,脸色也板下了。不久,她即推开了碗筷,迳自离席跑出户外去了。

闵三江长叹了一声,说:“唉,这孩子自幼丧母,没人管教,所以野惯了!仇老弟要多包涵!”

仇奕森含笑说:“我不会和孩子生气的!同时,你们所用的激将之法,我也无动于衷!”

闵三江不禁赫然大笑。

他们哥俩畅饮至夜深始散。

是夜月色明媚,仇奕森虽有着几分酒意却毫无倦意,他推开寝室露台的落地长窗,伏在栏杆之上,欣赏这海岛的月夜景色!这的确是一个幽美无比的海岛。

远听海水的浪潮,看椰树迎风招展,邻岛土人的渔村,渔火点点,一片平和的气象,仇奕森的心情也渐平静了。

假如说“收山归隐”的话,这真是一个理想的世外桃源,有这么的一座山,建立自己的天地,栽花植草,渔猎为乐,消磨终年,人生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仇奕森忽的想起了方才在席间华云道所说的话,昔日闽海帮的弟兄欲重振帮威,通牒闵三江出售“闵家花园”作为经费,并派来了好几个使者说项,但是他们并没有走出“闵家花园”就死于非命,现在“闵家花园”正在这批海盗包围觊觎之中……

仇奕森叹了口气:“唉,这方小天地,不知道还可以平静多久呢?”

原来闵三江朝夕盼望着仇奕森光临C岛是有着他的企图的,他欲凭仇奕森的智慧和江湖上的名气,来和那些海盗对抗,为的是保护他“闵家花园”的产业。

“噢!不!”仇奕森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我不要再卷进这种凶险的漩涡了,这一辈子已经看够啦!”

可是他的脑筋里却在想:海盗帮派出来向闵三江说项的使者,一个也没有走出“闵家花园”就死于非命,第一个是袁大麻子的门生方丁卫,被毒蛇咬死了!第二个是么哥梁作盛,他是着了“摩洛族人”的毒镖……

假如说,被毒蛇所咬,可以说是意外事件,但是被毒镖所射,却不能否认这不是谋杀了!

那么凶手是谁呢?

“闵家花园”总共只有这几口人!闵三江、华云道、闵凤姑及那楞头楞脑的孤儿邵阿通,另外就是那土人女佣摩洛,还有那用一包烟换回来的儿子哈德门!谁是这谋杀案的凶手呢?

假如说,这凶杀案是由闵三江主持的话,那么闵三江也太不聪明了,闵三江也是曾经在“江湖圈子”里打过滚,被称为“龙头”的人物,“闵家花园”交不交出来是另一回事,残杀自己的弟兄是江湖绝不容许的事情,贼人可以由无理说成有理!很可能就因此而引出大流血事件呢!

会不会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闵凤姑?这孩子终日无所事事,练了一身刀枪功夫,随时想找机会发泄……

“唉!不去想这些!”仇奕森忽然自语:“反正我不打算卷进漩涡去,管他谁是凶手!‘闵家花园’被人夺走了我也不管!”

仇奕森确实是对江湖生涯厌倦已极,他心如止水,也不在乎被人咒骂为懦夫,反正他是不愿意再在刀尖枪口下过那种冒险的生活了。

趁着月色的可爱,他有意要欣赏这海岛的月下风光,于是他披上衣裳,推门顺步落下了楼梯。

正如闵凤姑那野丫头所说的,这海岛上连什么消遣的也没有,所以每一个人都非常早睡,这时候楼下的大客厅里一片恬静,一支半明不暗的灯光在客厅的中央亮着。

仇奕森由后门走出户外,那儿有着一道约五、六级高的石级,下面出去便是球场和靶场了。

仇奕森慢步溜达着,沿着靶场的边缘可以看到海水的水平线,浪潮涌击着海上突出的礁石,溅起了层层白沫,像一朵一朵裙带的花边。

海洋边缘的空气确是特别清新的,仇奕森作了几番深呼吸,立时感到心旷神怡,他已经不再去想闵家的那些烦恼的事情了。

蓦地,仇奕森似乎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向他的背后过来,仇奕森正要回首间,只听得“嗖!”的一声,仇奕森急忙闪躲,一把锋利的飞刀正打他的头顶掠过,“啪”的一声插到树上去了。

仇奕森几乎着了暗算,冒出一身冷汗,猛拧过头来,只见一条黑影,如飞似的遁进了靶场旁边的树林去了。瞧他的身手,异常的敏捷俐落。

仇奕森岂肯甘心,立时迈开了脚步也如飞似地向树林里追了进去,但在一瞬之间,那黑影已不知去向了。

仇奕森在树林里兜了两转,什么也没有发现。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经过一阵剧跑之后,气喘不已。

他很奇怪,为什么竟有人向他下毒手?他已经声明过绝不涉问“闵家花园”的事情,这下毒手的是谁?为什么要这样不光明磊落的实行暗算?

仇奕森走了回来,把插在树上的那把刀拔了下来,执在手中揣摩了一番。

那飞刀的刀刃是纯钢铸的,薄而有靭性,锋利无比;刀柄是纯金色的,有点沉手,这是当年闵三江在江湖上成名为“金刀老三”扬威闽海所用的武器!而现在这把“金刀”却几乎要了仇奕森的命了。

那么掷刀暗算仇奕森,绝不会脱离闵三江的关系。

闵三江平日无事就教授闵凤姑和邵阿通等人练飞刀靶子以消磨时间,学会这种本领的若就只有这两个年轻人,那么这掷飞刀者除了是闵凤姑之外,就是邵阿通了。

闵凤姑为什么要暗算他呢?他们之间既无仇也无怨,也没有利害的关系!总不能说是为了席间几句不愉快的谈话,就向他下毒手吧?

假如说是邵阿通的话,那除非是闵三爷的授意!瞧这年轻人楞头楞脑的,没有主人的授意绝对不敢擅自妄为的,闵三江又绝对不可能会这样做!

但除了这两个人之外,还会有谁会使用飞刀呢?

仇奕森自惭年已老迈!刚才逃掉的那个黑影,竟然是男的还是女的他也没有看清楚。

“唉,老眼昏花到这个地步了么?”他自语说。

既然有了这种意外的事件发生,仇奕森就得查个水落石出,再不然就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否则恐怕还会另有不测的事件发生呢!

仇奕森决意“兴师问罪”,他要找闵三爷查问清楚,究竟闵三爷收了有多少个会使用这种飞刀的门徒?这把金色的飞刀就是铁的证据,实行暗算的人想赖也赖不掉呢!

仇奕森想着,便回身向那间茅草屋顶的大厦走回去,可是在这时候,他忽的又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是朝他所在的方向过来。

这一次仇奕森可机警了,同时有一把飞刀在手中可作反击的武器。他蹑手蹑脚地走了两步,忽然在一闪身之间躲进了一株巨树的背后掩蔽起来。

他手中紧捏着飞刀,屏息凝神地等候着。

果然的那脚步声徐徐地过来了,在月色之下地上已经伸过来一个长长的黑影。

不一会人也露出来了,是一个赤裸着上身,身体结棍的土人。不!那是哈德门——闵三江用一包香烟换回来的儿子。

他的身上,背有一把巨型的土人用的劈山刀,是在爬山时用以劈荆除毒草的,只见他鬼头鬼脑地四下在探望,似乎在找寻什么似的。自然他是找寻刚才在这里消失的一个人影啦。

仇奕森蓦地一大步迈了出去,沉声说:“你在找寻我吗?”

哈德门吓了一跳,倒退了一个箭步,手执着劈山刀,当他定睛看清楚了树背后窜出来的人正是今天到地的访客时,那呆滞的脸上露出不很自然的笑意。

“你是爸爸的客人!……”他用生涩的华语说。

“你是哈德门!”仇奕森用飞刀指着这青年人说:“为什么鬼鬼祟祟地向我的背后过来?”

哈德门并不十分听得懂华语,像是一知半解的,木然地点了点头,指着树林说:“在晚上别随便向树林走,里面布满了捕捉野兽的陷阱!”

仇奕森十分怀疑,哈德门所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他的托词?刚才他差点儿被飞刀所伤,刺客遁进树林去了。现在鬼鬼祟祟追踪在他的背后的哈德门,竟是好心来关照他别踏进捕兽的陷阱!

哈德门以为仇奕森听不懂,解下身上的那把锋利的劈山刀,他趋至仇奕森刚才躲避的那株树后,伸刀至草丛之中一拨,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一只弧形带着钢齿的捕兽弹簧夹合拢来了。假如不小心被这捕兽夹钳住了,那么一条腿恐怕就得报废了啦!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啊,仇奕森刚才还躲在那株树后呢!

哈德门说完之后,还是那副呆滞、没有表情的脸孔,向仇奕森点了点头,便要离去了。

仇奕森心中有了歉意,这孩子原是好心向他忠告而来,仇奕森竟以敌意相向。

“哈德门,慢着!”仇奕森向他招呼着。

哈德门立时止下了脚步,瞪大那双有马来亚血统的大眼,黑溜溜的。

“刚才我看见树林里有一条黑影在走动,”仇奕森衿持着说:“在‘闵家花园’里,什么人对树林里的捕兽陷阱最熟悉?”

哈德门说:“‘闵家花园’里的人全都清楚,花园以外的人不知道,任何人跑进来都会很危险的,所以我们这里,连偷芒果的小偷也不会有!”

仇奕森明白了,这也是闵三江保卫他的“王国”的手段之一。

“你的名字起得很奇怪,为什么叫哈德门呢?你自己懂得吗?”他开始用笼络的手段,友善地向这混血儿说。

“人终归应该有个名字,哈德门这名字也不坏!”

倏地,闵凤姑出现在他们的跟前,这个野丫头,还是白天间的那副猎装打扮,手中抱着双管的大号猎枪。她嗤笑着说:“骚胡子,你既然不愿意过问我们闵家的事情,为什么要打听哈德门的底细?”

由于闵凤姑站立的部位,正好在一块刀靶子之旁,仇奕森喝了一声,扬手将飞刀“唰”的掷了过去,不偏不歪,正中了红心。

闵凤姑斜斜地看了一眼,并不感到惊奇,很平淡地说:“好刀法!这一刀恐怕还是向家父学的!”

仇奕森说:“怎么见得?”

闵凤姑噘唇一笑,说:“瞧你出手用的腕劲就知道了!”随着,她迈开了步子疾走了三两步,一拧身,也喝了一声:“看刀!”一支金刀也直飞向红心,和仇奕森所掷出的飞刀并在一起。“我陪了你一手了!”

奕森暗暗咋舌,这孩子小小的年纪就练就了这身功夫,怪不得她目中无人了。

论掷飞刀来说,仇奕森是立稳了脚步,还有瞄准红心的机会,腕劲用的适当,中的的机会较多,闵凤姑是跳跃之中拧身飞掷的,居然也同样中的。

在飞刀上的功夫而言,仇奕森是已经输在这小妮子的手里了。

“骚胡子,我能够双手同时掷刀,这一手你学会了没有?”闵凤姑再说。

仇奕森摇了摇头,说:“我认输了!”

哈德门却忽的哈哈大笑起来,可是他却没有说话就掉头走了。

闵凤姑暴跳着说:“哈德门,你敢再笑,我割你的舌头!”

哈德门根本不理会闵凤姑在说些什么,迈大了步子,很快地就走远了。

仇奕森替哈德门打抱不平,说:“你们对待哈德门似近乎虐待,居然连笑也不许可!”

闵凤姑说:“哼,他不过在耻笑我的飞刀技术不灵罢了!”

“怎么?连这土孩子也学会了飞刀的技术么?”仇奕森大为诧异。

“哈德门能双手同时掷出五把飞刀!准确的程度,及刀锋插入的深度,非我们的能力所能及!”闵凤姑郑重地说:“本来,掷刀就是土人的天赋!爸爸教导了他的独门秘诀,还认为哈德门是奇才!你说气人不?”

“闵三爷真是闲着没事干了,连这种半开化的土人也教?”

“可不是么?教这种蛮人学飞刀,将来是个大祸患!”

仇奕森衿持着考虑再三,又说:“听说哈德门是闵三爷用一包香烟换回来的儿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闵凤姑抿嘴一笑。“你对这件事好像很感兴趣,我不会告诉你的,假如说你一定要查根问底,可以直接去问老头,他或许会乐意告诉你这个荒唐的故事!”

仇奕森搔着头皮,他将两把飞刀自刀靶子上起了下来,递至闵凤姑的跟前,说:“哪一把是你的?”

闵凤姑说:“无所谓,随便选一把就是了,我倒要反问你呢,你的这把飞刀是打哪儿来的?”

仇奕森耸肩笑了笑说:“这真是一个好问题,刚才我在树林旁边散步,遇到了刺客,飞刀由我的头顶飞过,幸而我闪避得快,否则已经做了冤死鬼啦!”

闵凤姑大感惊奇:“你已经声明过不愿意过问我们闵家的事情,还会有什么人向你下毒手?而且用的又是飞刀?”

仇奕森说:“或许是恐怕夜长梦多,逼我及早离去!我很想知道,在‘闵家花园’里能用飞刀的究竟有多少人?”

“嗨!”闵凤姑笑了起来:“在‘闵家花园’内没有不懂得使用飞刀的,连那个土女佣摩洛也会掷两手!”

“噢,闵三爷不怕他们造反么?”仇奕森叹息说:“那么保管这些飞刀的呢?谁负责?”

闵凤姑噗嗤笑了起来:“你真是少见多怪了,飞刀在‘闵家花园’里相等于只是一种玩具,谁都可以保有,爸爸共有百多把飞刀,平常拿出来练习,每个人各收藏几把,岂不是每一个人全有了么?”

“这样,‘闵家花园’内全是凶器了,至于谁是刺客,也无法查起啦!”仇奕森故意这样说。

“以你的智慧和纵横江湖数十年的经验,难道说,还会担心查不出刺客是谁么?”

仇奕森一默,说:“事情怪有趣的,也真刺激,这时候,我希望能再喝个两杯酒,兴奋兴奋,可惜主人已经睡去!”

“我也是主人之一,可以招待你!”闵凤姑很慷慨地说。

于是,她领在前路,带着仇奕森重新回到屋子里去。是时,树林里一个黑影在蠕动,那是哈德门,他在注意着仇奕森和闵凤姑的动静。

进入屋子之后,闵凤姑说:“我的房间内有的是酒!”

仇奕森说:“我方便进你的闺房去饮酒么?”

闵凤姑抿唇说:“想不到骚胡子还是个思想封建的斯文人呢!”

闵凤姑的房间是在客厅回廊的背后,同样的面对后院,与仇奕森的客房正好是楼下上,楼式也和仇奕森住用的相同,是双套间,一半用为作书房,另一半是寝室。最使仇奕森惊奇的,是闵凤姑的书房内养有许多毒蛇,蛇笼子重重叠叠的。

“噢,女孩子怎可以玩这些东西?”仇奕森指着那些毒蛇直摇头,啧着嘴说。

闵凤姑笑吃吃地说:“我早告诉过你,在C岛上什么消遣的娱乐也没有,我是爱好小动物的!”

“爱好小动物也不能爱到毒蛇的头上去!”

“有什么不可的?别看这些毒蛇,斑点也真美丽,我是由蛇蛋把它们孵出来养到这样大的!”

“你这孩子的脾性也真怪!”

“看!我还养了这些不同种类的猴子!”闵凤姑推开了窗户,灯光外射,立时有三、四只铁链锁着的猢狲,乱蹦乱跳,吱吱喳喳地闹个不休。这些讨人嫌的畜牲,伸着毛手,向主人索取吃的,闵凤姑将书桌上果盆里盛着的水果,分发给那些小畜牲,还抚玩了好一阵子,始重新把窗户关上。

“大概你淘气的程度是向它们学的!”仇奕森嘲笑着说。

闵凤姑的房间内的摆设也是半欧化的,有长短沙发、酒橱、钢琴,还有一只小型的冰箱。

“骚胡子,你大概是喜欢吃烈酒的,需要掺什么调品吗?”闵凤姑打开酒柜的时候,问仇奕森说。

“不!我吃纯酒的!”

“威士忌?”

“最好是威士忌!”

是时,仇奕森已经注意到墙壁上挂着的一串飞刀,那是一条皮腰带。五把飞刀横贴在腰带上缝着的刀鞘上,排列整齐,金光闪闪的刀把,在灯光之下煞是好看。

那腰带已经十分陈旧了,可能是当年闵三江在纵横江湖,以“金刀老三”扬威闽海时的老行头,他竟传给了闵凤姑!

在那串飞刀之畔,有着两帧陈年的玉照,一帧是闵三江中年头发还是黑色的时代,以“海盗”打扮的半身放大照片,笑口盈盈的,一副“不可一世”的形状!

另一帧却是一个“天姿国色”的混血女郎的玉照,她的化妆虽与时代稍嫌脱节,然而她的艳丽却非能以时代的过去而可掩盖的,因为照片已经有点褪色,需得仔细看去。她的眼、鼻、唇、脸型,都和闵凤姑十分相似,不用说,这是闵凤姑的母亲了——也就是和闵三江结婚四年不到就一命呜呼的薄命佳人!

闵凤姑已经替仇奕森把酒递过来了,仇奕森用眼向照片一瞟,说:“你的母亲,真是个绝色的美人!”

闵凤姑摇首说:“她只是个弱女子,辛辛苦苦和父亲用双手开垦这座‘闵家花园’,熬不到几年,就一命归天了。‘前人种树后人凉’,这句话是一点也不错的!现在,我们是在享受‘闵家花园’的成果了!”她说时,似有无限的感慨。

仇奕森和闵凤姑干了一杯酒,干脆他把酒瓶取过来了,开始自斟自饮。

仇奕森是有意要套闵凤姑真情实话的,三两杯下肚之后,又说:“C岛是很寂寞的海岛,我看你是个野性不羁的女郎,你能过得惯这种生活么?”

“我的生命由这里开始,我所看到的天地,也是这个C岛,为什么会过不惯呢?况且,这座‘闵家花园’是我的母亲用双手开垦出来的,她老人家辛苦耕耘,性命也葬送在这上面,她临死曾告诉我说:‘这是你的天地,你要好好地保护,别让任何人夺走了!’”

仇奕森皱着眉宇,嗤笑说:“你说的话我有点不相信呢!你的母亲故世时,你有多大岁数呢?”

“我三足岁了。”闵凤姑说:“记得过生日那天,母亲在病榻上给我切了一枚点有三支小蜡烛的蛋糕。她说,我将是‘闵家花园’的女主人!任何人也不得把花园夺走!她关照我长大之后,要不择手段保卫这座花园!因为父亲年事已老,无能为力了……”

仇奕森摇着头说:“你三岁时候,母亲说的话还记得么?”

闵凤姑说:“这是我一生之中印象最深的事情,除此之外,没什么记忆了!”

仇奕森仍不肯相信,说:“恐怕是有人怂恿你的吧?”

闵凤姑嗤笑说:“据说你的善疑是著名的,果然名不虚传!”

仇奕森忽的向重叠的蛇笼子走了过去,他蹲下来故意数点了一番,眼镜蛇有两条,雨伞蛇有四条之多,竹节带三条,另外在一只小笼子里还有好几条草色的四脚蛇,那是用来喂毒蛇用的。

闵凤姑的眼色含秋水,趋至仇奕森的身畔,同样蹲了下来,说:“你对这种有毒的小动物,恐怕是不会感觉到兴趣的!”

仇奕森吃吃笑了一阵子,说:“这种动物经常是小说家形容女人用的,我倒无所谓有没有兴趣,在我的一生之中,所看到的,所遭遇到的,也太多了!”

“毒蛇与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没听说过蛇蝎美人一词么?可曾有小说家用蛇蝎来形容男人?”

闵凤姑滢滢地笑了起来,说:“小说作家之中十个有九个是造谣生事,十一个以上是无中生有……”

仇奕森倏地站了起,吁了口气说:“听说闽海帮的海贼,第一个到‘闵家花园’里来威胁闵三爷的,是袁大麻子的门生方丁卫,他是被毒蛇咬死的!”

闵凤姑一怔,呆了半晌,又回复了笑脸说:“骚胡子,你以为我养了毒蛇,凶手就是我了么?”

仇奕森说:“不!我是希望知道,方丁卫是被哪一类的毒蛇咬死的?”

闵凤姑正下了神色,说:“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是雨伞节咬死的,我以前养了有五条雨伞蛇,现在只剩下四条了……”

“你是记住了母亲的遗言,为了要保护‘闵家花园’而下的毒手么?”

“不!”闵凤姑摇首说:“这故事要加以补充,方丁卫是被捕兽机夹住了腿,然后才被毒蛇咬死,有人偷了我一条雨伞蛇!”

仇奕森霎时呆住了,他注意着这年轻的女孩子脸色,这野女郎的性情豪迈耿直,不可能会胡乱扯谎的。这样说来,“闵家花园”的内部也不简单,复杂的程度非一时可能想像的了!

“那么杀么哥梁作盛的毒镖,会是什么人下的毒手呢?”仇奕森又问。

“不知道,假如能查出来就好办了!”

“这样说,海盗帮指责闵三爷的不仁不义,岂非十分的冤枉?”

闵凤姑说:“可不是吗?……”她的脸露红晕,可能是因为多吃了几杯酒的关系。

忽的,她像一条水蛇,双手倏地搂着仇奕森的脖子,妩媚地说:“为了保护这座‘闵家花园’,我常感到孤单……骚胡子,你来到了,对于我好像是‘天降神兵’呢……”

“嗨!”仇奕森叱斥说:“别胡闹,我是你的爷叔辈……”

“你中年丧偶,姨太太不贞,但一点也不显老……”闵凤姑扰缠着说。

“唉!我和令尊是义结金兰的弟兄!”

“哼!那是封建思想,应该被淘汰的旧社会观念!初时,我听你的名气,还以为你也是个小老头儿,但当我发现你是这样的英俊潇洒……我在公路上看你第一眼时,就爱上你了……”闵凤姑是混血女郎,加上早熟的关系,居然会有自发性的恋爱。倒在仇奕森的怀里,如痴似醉地喃喃念着。

“孩子,我的年龄足够做你的父亲!”仇奕森正色说。

“管你是祖父也好,我还是爱你!……”

仇奕森虽然在脂粉丛中打过滚,女人见得多了,但是闵凤姑的突如其来的这一着,也顿使他感到手足无措呢。

“为什么你不kiss我?”闵凤姑深情蜜意地盯着仇奕森,娇憨地用英语说。

“孩子,你使我做叔叔的狼狈不堪了……”

仇奕森到底是混迹江湖数十年的人物了,闵凤姑虽然扰乱他的心绪,但他的理智不乱,耳朵还是满灵的,他似觉得房门外有点古怪的声息,不大对劲。他霍然捏紧了闵凤姑的双手,使劲向沙发椅上一带,闵凤跌了一大跤,吓得两眼瞪得圆溜溜的,她尚以为仇叔叔生气了呢!

只见仇奕森一拧身,窜了个箭步,伸手一把将门键拧开了,他的身手快捷俐落。只见门外一个汉子,头顶秃得贼亮,两腿半分弯,以“骑马蹲档”姿势,似打算由钥匙孔偷窥房间内的奥秘。

“哈,原来是华叔叔!”闵凤姑丝毫不在意,竟然咯咯笑了起来。

华云道初时,尚有些许尴尬,见闵凤姑这么一笑,便若无其事地挺直了身子,揉了揉手,咧大了嘴巴笑着说:“很好很好!我遍寻你们寻不着,原来你们是在这里开酒会呢!我正好参加一个!”

仇奕森暗暗纳闷,为什么“闵家花园”内的每一个人,都好像神色诡秘?好像各怀心事,在进行着什么阴谋似的呢!

闵凤姑抿着唇儿笑着说:“华叔叔来参加我们,我们当然应该欢迎!”但忽的她却板下脸色,再说:“但假如是下一次,请你先敲门!”

仇奕森也说:“华云道,你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偷窥钥匙孔的习惯还没改?”

华云道故意满不在乎地说:“这是我侄女住的房间,有什么不可的?这孩子自幼没有母亲,等于是我一手拍着屁股把她抚养大的!”他自动取了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指着闵凤姑正色说:“丫头,我不过是来通知你,老头吩咐,教你明天早上带仇叔叔观光‘闵家花园’。我整间屋子上下,前院后院找你们不到,经过这里的房门前,听见有人声,随便瞄了一眼,想不到竟不受你们的欢迎!反正我替老头儿的话传达到了,同时也叫哈德门备了马!你们爱怎么办,不再是我的事了!”

华云道吃完了那杯酒,气势汹汹地掷下酒杯,就要离去。

仇奕森却拦着他说:“无需要再观光‘闵家花园’了,我对这些纷乱的环境都不感觉到兴趣!我明天就要离去!”

华云道说:“我已经向你声明过,往返C岛的交通,每一星期,只有一班轮船!明天你离开不了!”

他说完,起了一阵奸邪的笑意,便越房门出去了。

仇奕森不乐,双手插腰,喃喃说:“倘若没有轮船,我一定要离去的话,乘竹筏也没有人能阻挡我!”

闵凤姑笑口盈盈地趋了上来,她自烟盒中取出两支纸烟,一并燃着了之后,分递了一支给仇奕森,然后自己猛吸。悠悠吐出烟雾,说:“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仇奕森皱着眉宇问。

“‘闵家花园’这地方,走进来容易,走出去却是甚难的!”

仇奕森冷笑说:“谁能拦我不成?”

闵凤姑指着蛇笼子说:“我的这些小朋友不肯答应!”

“野丫头,你是在恫吓我么?”仇奕森唾了一口,说。

闵凤姑耸了耸肩膊,说:“你是个英雄人物,岂会在乎恫吓?我只是在告诉你,就算能把毒蛇应付过去,摩洛土人的毒镖也很难防!”

仇奕森皱着眉宇,搞不清楚这女郎的用意何在,这是一种很不正常的留客方式呢!

闵凤姑忽的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合后仰地野态毕露,又说:“骚胡子,能看见你皱眉头是很不容易的呢!”

仇奕森不乐,他恐怕是闵凤姑吃醉了酒,以他做长辈的身分,假如和这孩子闹笑话,实在是犯不上,于是他置下了酒杯,便道晚安实行告退了。

“骚胡子,别忘记了!明天一大早我会敲你的门,我们骑马去,我要带你观赏伟大的‘闵家花园’的全貌呢!”闵凤姑最后说。

仇奕森退出闵凤姑闺房的房门时,迎面看到一座黝黑得像一座山似的人影,两只眼睛闪烁着青光,瞪得圆溜溜……那是名叫摩洛的土女佣,她的形状非常怕人,眼光充满了不友善之意。

仇奕森很勉强地点了点头,算是和她打了招呼,便折上回廊走上楼梯向他自己的房间走回去。眨眼间,他似乎看到华云道那秃贼仍留在大客厅里,似是在监视着他的行动呢!

仇奕森非常纳闷,似乎闵家内所有的人,都有着一种奇特的诡秘,好像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图谋。这间大厦的外表充满了光明,而内在阴霾密布,说不定随时都可能会有无可预测的事故发生!这真是是非之地,应及早离去为宜!

换上睡衣,倒在床上,心情上已不像原先似的平静。忽的听得有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传自楼下闵凤姑的闺房,这野女郎大概有睡前淋浴的习惯,一面还高唱着流行歌曲。

她的歌声倒是清脆动人,彷若莺啼婉啭。

仇奕森感叹说:“唉,这孩子假如让她去学音乐该多么的好!教她玩刀弄枪,实在可惜了……”


次晨,阳光刚在山峭上探出了头,果然的闵凤姑就来拍门了。

“骚胡子,我们应爱惜时光,在清晨间驰马是最惬意不过的事情,再晚些就会阳光炙人,怕你会吃不消的!”闵凤姑说着,踢开了门。她还是一身猎装的打扮,红绸子衬衫,窄窄的马裤,短马靴,束着秀发,腰间别有短枪和飞刀,她的双手上却端有一只盛早点的银器餐皿。

那是一顿丰富的早餐,有鲜奶、煎蛋、火腿、烤面包和鲜果。

“嗨,三小姐,劳你的驾!我怎担当得起呢?”仇奕森谦虚着,连忙下床匆匆洗漱。

“这不是我份内的事情,应该是由摩洛服侍你的,只是顺便带上来罢了!”闵凤姑回答说。

仇奕森不好耽搁时间,草草用了早点。和闵凤姑走出大门时,只见闵三江早起床了,拄着拐杖,正在院子里练太极拳呢!这老儿能这样壮健,也是有他的养生之道。

“仇老弟,昨晚上睡得如何?”闵三江问。

“啊,美妙极了!尤其是晨间,鸟唱、虫鸣、百花吐芬芳,空气之好,这是久住在大都市里所享受不到的!”仇奕森说。

“你不妨再欣赏欣赏,我双手开出来的‘闵家花园’王国!”闵三江指着环绕着的青山绿水骄傲地说。

门前的木栏杆下拴有两匹高大硕壮鞍辔齐备的大白马。闵凤姑要炫耀她的马上功夫,纵身上了马,撒开缰绳,纵马蹍、跳、跃,走了几个优美的姿势,然后催促着仇奕森上马了。

仇奕森无所谓,还是以最稳健的姿势上了座骑,闵凤姑的马鞭一挥,立时两匹马八条蹄便驰骋于草原之上。

“闵家花园”有好几百亩地,占有好几座山峰,丛林处处,绿茸茸的一片,这时晨曦初升,一半晕红一半银灰白色的天空,再衬着蔚蓝色的海水——大自然的美景,像是一幅多彩的图画。

闵凤姑驰马在前,引着仇奕森向一座高山上奔上去。不久,便可以看到沿海的峭岩峻壁;近岸的地方,几乎尽是奇岩怪石,海水中突出的礁石星罗棋布。

若用“军事家”的眼光来看,那是无需要设防的天险防线,根本没有人能在那些地方登陆。

闵凤姑忽的在一座高耸起的山峰下停下了马,她指着隔海遥远的一座甚为壮伟的海岛,向仇奕森说:“那海岛,称为‘魔摩岛’,乃不毛之地,是‘摩洛族人’之发源地,大部分是未开化的蛮人!整个海岛,占百分之七十是山地,尽是原始森林,西班牙人、美国人,统治了菲律宾有数百年之久,但是对开发这个岛屿,却均是有心无力,‘摩洛族人’仇视白人,见者必杀。所以,至今这个岛屿仍充满了神秘,成为三不管地带!”

仇奕森说:“你所指的‘摩洛族人’,是否和你们家中的那位土妇女佣有关?”

闵凤姑一笑,说:“噢,你指的是‘摩洛’,她是已经开化了的‘摩洛族人’,而且是由北部来的!”

“开化的摩洛族人,和未开化的摩洛族人,有什么分别?他们是否也互相仇视残杀呢?”仇奕森问。

“那我就搞不清楚了!”

之后,闵凤姑又带仇奕森参观沿海的芒果园。“闵家花园”有数百亩地,几乎四分之三是种植芒果树的。据闵凤姑说,最初种植芒果,要好几年始才有收成,所以她的母亲和父亲,以双手开垦,也不知历尽了多少的艰辛,才会有今天的收成。

闵凤姑说:“你别看这时候‘闵家花园’是冷清清的,到了芒果收成的季节,漫山遍野,尽是由各地临时雇来的工人,差不多有五六百人左右,场面热闹已极,摘果、包装、运输,忙得不可开交!”

“谁打理这些事务呢?”仇奕森问。

闵凤姑要炫耀她的才干,以大拇指一指胸脯说:“我!”

仇奕森嗤笑说:“那么结帐呢?管数百人的饭餐,及收支盈余……”

“当然也是我啦!”

仇奕森说:“你小小年纪,能管得了这么许多的事情么?”

闵凤姑很不服气,呶着唇儿说:“有华叔叔帮我的忙,什么事情不能下地的?”她似是生气,说完,又一挥鞭子,驰马向着海沿走。

仇奕森策马跟在后面,说:“这真是个世外桃源,像人间仙境,怪不得闵三爷肯费心血,以全力开垦,作为终生养老之地!”

闵凤姑噘嘴说:“收成之后,便是台风雨季,一连好几个月几乎天天下雨,我们全留在屋子里过日子,度过雨季之后,才能重见天日。”

仇奕森皱着眉宇说:“几个月的时间?你说得有点夸张吧!”

“事实就是如此……”

不久,闵凤姑下了马,面对白浪滔滔的海沿上,有着一座古老的坟墓,是水泥砌造的,已长满了乱草。墓前有一块十字架的石碑,上面刻着的是拉丁文字,另有一行中国字,刻着:“鲁娜之墓,夫闵三江志。”

只见闵凤姑在附近的草丛上,摘了一些野花,恭敬地供在墓前,并以手帕盖在头顶,跪下喃喃祈祷。

仇奕森心中猜想,那必然是闵凤姑母亲的坟墓了,急忙翻身下马,趋墓前致敬。

闵凤姑带着泪痕,说:“母亲为了开垦这幅土地,性命也丧在这幅土地之上,临终时,就命我保护她的成果……”

仇奕森说:“丫头!你过虑了,没有人会伤害及夺得这幅土地的!”

闵凤姑说:“海盗帮不是来了吗?他们不是为这幅土地而来的吗?”

仇奕森说:“那是你们的猜想罢了,闽海帮不过派来了几个人……”

闵凤姑摇首说:“事情恐怕不会这样的简单呢!毒蛇、毒镖已经伤害了两条性命,相信不久,还会有第三条命案!说不定会轮到谁……”

仇奕森安慰她说:“你是个充满了智慧,有性格、有胆魄、刀枪功夫全来得的女孩子,还怕抵抗不了外来的邪恶势力吗?”

闵凤姑趁势又倒在仇奕森的怀里,娇柔地说:“我的性格很倔强,从来没有担心过什么事情,也没有害怕过什么事情。自从命案发生之后,我却常感到空虚和孤单,午夜梦回,我常会惶恐——万一真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和华叔叔的年纪都老了,他们应付不了什么事情!那么靠我一个人,能抵挡得住一个海盗帮么?谁能帮助我?……”

仇奕森说:“形势真那么恶劣吗?恐怕是你的想像罢了,我看闵三爷和华云道都并不焦急!”

“爸爸的性格和我一样,焦忧都摆在心里!”

“既然人手孤单薄弱,何不干脆报警?采用正面的途径解决问题!”

闵凤姑叹了口气,苦笑说:“那有什么用?C岛总共不过五个警察,而且爸爸说:圈子内的问题,要自己解决,不得求助官方!”

仇奕森也有了困惑,说:“到底闽海帮来的是些什么人?他们的目的和要求的内容是怎样的?你清楚吗?”

闵凤姑摇了摇头,说:“搞不清楚,每有人来谈判的时候,爸爸总把我赶开的!”

忽的,仇奕森发现有几个光着身子、土人打扮的青年,由海沿走过。

仇奕森忙问:“那是干什么的?”

闵凤姑说:“啊!那是哈德门临时雇用的散工,他们到芒果园里去拔草除虫的!”

“让他们自由出进,不会发生意外么?”

“那些都是哈德门自小玩大的朋友,在‘闵家花园’进出,也有十几年了!”

仇奕森说:“对内而言,那是无关重要的,若对外而言,那就大有关系了!应该多加以注意!”

“这是你闯荡江湖的经验么?”

不久,他们又上了马,疾驰在草原之上,穿过了一座芒果园,翻过高高的山岗——那儿有着一道溪水,淙淙而流,汇合在堆叠的山石处,垂帘而下,像一道小型的瀑布。下面是半天然人工开出来的池塘,约也占百数十平方公尺。

“这是我们‘闵家花园’唯一的水源,饮水、灌溉全仗赖这水池;天热时,我们有时也会在这里游泳消遣!好多种用处啦!”闵凤姑说时,下了马,用双手捧水就饮,还湿了手帕,抹去脸上的汗珠。“水是甜的,你不妨试试看!”

仇奕森也尝了一口水,感叹说:“开辟这座荒山,确实是得费一番心血呢!”

约至中午时,他们始才驰马回返至大厦。哈德门守候在门前,为他们接过了马缰。

“又有人来找麻烦了!”哈德门向闵凤姑递了眼色,非常愤懑地说。

仇奕森和闵凤姑下了马,双双走进了大厦,这时候只见闵三江和一彪形大汉正在争吵得脸红耳赤。

华云道和邵阿通分一左一右抱臂站在大门两旁,给闵三江做护卫。

那大汉正咆哮如电地说:“我们弟兄途经此地,是按照礼貌来拜访大哥的,而大哥竟一个也不让他们走出大门去,未免太辣手一点了吧!”

闵三江甚为气恼,说:“凭你们这种德行!也不必有谁再承认我是你们的大哥!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收山’将近二十载,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们这样的狂妄暴戾,气势凌人之徒。任何‘江湖上’的朋友路过,有所求的,我闵某人一定‘打发’,予以盘费过境!帮弟兄是另一回事!我已经不过问江湖是非多年了。今天已是白发满头,瘸了一条腿,落在风烛残年。况且养儿育女,任何人想要逼我出售这份产业,那是办不到的!坦白说,我应该为下一辈子着想了!关于方丁卫和梁作盛拜访,我没把他们当作外人,以手足之情,最亲切的礼待!至于他们为什么失踪?为什么没有给你们回话?那非是我份内的事情,恕我无可奉告!”

那汉子摆出一副无赖的形状,说:“闵三爷,是你说过的,任何人走进‘闵家花园’容易,走出‘闵家花园’难!难道说,‘收山’的这些日子里,你悉心研究的,是如何毁尸灭迹么?”

“此话怎讲?”

“要不然,为什么方丁卫和梁作盛走进了‘闵家花园’之后,连渣子也不见了?”

这时候,仇奕森和闵凤姑刚好跨进了屋子的客厅。

那彪形的无赖汉,回首瞪了仇奕森一眼,赫然笑了起来,说:“我说来的是什么人?这样的潇洒又气势昂昂的?原来是老狐狸仇奕森!想不到我们的闵三爷已经雇好了枪手,打算对付我们了!”

仇奕森皱着眉宇,对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暗暗纳闷,这人是谁?为什么心目中竟连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是谁?为什么指名点姓的!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恩怨罢?”

华云道在旁说:“仇老弟,怎么你竟忘了,他是梁作盛的好兄弟梁作业啦!”

梁作盛?梁作业?这两个名字在仇奕森的印象之中似乎连一点影迹也没有。为什么这家伙竟指名道姓地指他为枪手呢?

梁作业哈哈耸肩奸笑了起来,说:“老狐狸,你的装腔作势是在圈子里闻名的,别给我来这一套!也或许是十年的监狱把你坐昏头了!我在十多岁时,是给闵三爷的‘龙头旗号’扯绳拉索,擦地板的!那时候,你来拜访时给你斟茶递烟、打洗脸水的就是我!”

仇奕森恍然大悟,咯咯笑了一阵子。向闵三江说:“怪不得说,岁月不饶人,三爷!你我怎能够不老?那时候的鼻涕虫,到现在居然已经长得像个人样,拳向内拗,掌向外伸!还要‘炮打大哥’了!这个世界已经改变啦!我们是应该淘汰的人物了!”

梁作业仍朝着仇奕森说话:“别以为你足智多谋,枪法高人一等,可是我们这帮子,是不含糊这些的!”

仇奕森忙向他摇手说:“别向我说这些无谓的话,我已经正式宣布洗手归山,不再涉问江湖上任何的问题,关于你们拘屁倒灶的事情,我不感兴趣!”

梁作业再说:“我的哥哥梁作盛失踪了,我是来找寻他的!”

仇奕森说:“这不非常简单吗?从来‘玩火者死于火’!令兄平日喜爱玩些什么名堂,即不妨到什么地方去找寻他!”

梁作业说:“我只怕走不出‘闵家花园’的这座大门!”

闵三江恼了火,起立说:“给我送客!”

华云道便向梁作业说:“闵三爷请你走路了!”

梁作业以颟顸的姿态说:“那么我是被赶出门了?”

闵三江再说:“给我给袁大麻子带句话,他异想天开的事情,是恁怎么也办不到的!叫他死掉了这条心吧!”

“我当然会把话带到的!”梁作业说完,悻悻然地走出了大门,回首“呸!”的吐了一口涎沫,始才向原路出去。

这口涎沫,可能就给他惹来了杀身大祸。

梁作业走后,闵三江双手撑着额角,神色沮丧不已。长吁短叹了一阵子之后,向仇奕森说:“你看,这成什么名堂?昔日的鼻涕虫,现在居然向我威胁!”

仇奕森说:“江湖上有至理名言:‘卅年前耍不出去,卅年后收不回来!’往日的场面愈大,今日的麻烦愈多。究竟袁大麻子的目的和企图是怎样的呢?”

闵三江说:“袁大麻子是穷极无聊、狗急跳墙的作法,本来,在太平洋战争过去之后,‘闽海帮’便解散了,那时候,所有的财产,按照帮规矩公平分配了!各得其所,要钱的给钱、要船的给船、还乡归田的、改行做生意的,各按旨趣,自奔前程。不想到袁大麻子野心勃勃,他分得了几条船,原是说要收山营商,搞什么运输公司的,但是他并没有那样做,仍然打着‘闽海帮’的号,自冠为‘双龙头’,招兵买马,集合了昔日那些不肖之残部,仍然干着私枭勾当,甚至于打家劫舍。经过官兵数次围剿,被杀得七零八落,走投无路。那时候,有人来向我报告,我就说是袁大麻子作孽自受,迟早不会有好收场的!但想不到今天,袁大麻子的脑筋竟动到我的头上来了!”

仇奕森说:“袁大麻子总对不能够空口说白话,他总是要有个名目,才能够找你的麻烦!”

“可不是吗?”闵三江非常苦恼地说:“袁大麻子一口咬定,说是这座‘闵家花园’是用‘闽海帮’的财产购买下来的,现在他要把这座花园收还给‘闽海帮’!他妈的这成什么话?当年解散帮会时,我们请了会计师清理财产,我姓闵的一生,以宽厚待人!我没以帮主的地位多占任何便宜,财产之分配,分为三级,船长、头目、弟兄三种,我的所得和船长相同,加上我历年的积蓄,购下了这块荒土,经十多年苦苦的经营,才有了这么的一点成就,假如说,现在平白送到袁大麻子的手里,我岂能甘心!”

“袁大麻子要这幅地,作什么用途呢?”

“唉,不知怎的,袁大麻子在走投无路之际,和贩毒帮派勾结上了,看当前的局势,贩毒帮在东南亚地区到处点燃战火,正需要私枭船帮运载军火和海洛英,但条件是要‘相对基金’——假如说,袁大麻子能有多少财产,他们就给他有多少的买卖。老袁自从被官兵围剿过几次之后,连剩下的几条船都残缺不全了,空有一个‘船帮’的名义,哪还有什么财产?所以他要我的这幅地,变卖为买船只,重新再干他的海盗生涯!”

大概的情形,仇奕森已经了解了。他唯有长叹一声。

闵三江暗暗观察仇奕森的形色,他以为已经激起了仇奕森的同情心,路见不平,便会拔刀相助。于是说:“仇老弟,你认为我应该怎么样做呢?”

仇奕森摇摇头,说:“我没有意见!”

闵三江大愕,说:“你称呼我为大哥,看见我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之下,怎能够说没有意见?”

仇奕森说:“我洗手江湖,不愿意再涉问这些江湖上的琐事,要不然,真被梁作业说中了,我成了你雇用的枪手啦!我已经说过,我停留一个星期,等候下一班轮船,就要离去!”

闵凤姑在旁大为气恼,双手插腰,悻然说:“你真太岂有此理了!”

仇奕森说:“随便说我什么,我不会介意,江湖上凶杀的事件我已经看腻了,尤其,我最反对暗箭伤人的暗杀事件!”说完,他摸出了衣袋中的飞刀,掷到桌子之上,然后慢步踱出户外。

这时候,是艳阳高照,海天一色,大自然的美景如一幅多彩的图画,但它已被凶杀的阴影笼罩了。

华云道悄悄地来到仇奕森的身畔,一本正经地说:“仇老弟,你果真的对闵老头儿的事情置之不问么?我看你不过是口硬心肠软罢了!”

仇奕森冷笑说:“老秃贼,你对我的去留问题,好像十分关怀呢!”

华云道说:“我跟随闵老儿一生,他的事情等于我的事情!我们是同时‘收山’的,为了开垦这座荒山,闵老儿付出了多大的气力,我也付出了相同的气力!‘闵家花园’是我俩共同的心血!现在遭受海盗的困扰,我岂有不关心之理?”

仇奕森说:“海盗的事情甚小,我看‘闵家花园’内的阴影重重,恐怕问题严重多了!”

华云道的脸色霎时铁青,呐呐说:“仇老弟,你这话什么意思?”

仇奕森坦然说:“你也无需介意!我向来有乌鸦口之称,有丑话先说在前面!”

“呸!”华云道唾了一口,说:“‘闵家花园’正有着外患,你却又来制造内忧,闵宅内没有一个是外人,哪来的什么阴影?”

仇奕森说:“反正我不过问任何事情,你也无需要向我多解释些什么,我能及早离开C岛最好。今天下午,我想借用你的那辆破车子用用!”

“干什么?”

“我想到码头上去走一转,除了定期的轮船之外,相信还会有其他的交通工具可以离开C岛的!”

华云道摇了摇头说:“办不到!今天下午我得用汽车!闵老儿的两位女儿和她俩的夫婿到‘闵家花园’来做客,我得去接他们!仇老弟,这是盛会,每个月只有一次,闵老儿一家人团聚,你纵然有离去的打算,但是不管怎样,相信闵老儿仍然会挽留你参加这个盛会的;况且你和金姑银姑,都是自小看到大的朋友,她们也怀念着你。所以闵老儿把每个月家人团聚的时间提早,昨天拍了急电,命他们今天就赶到!”

仇奕森感到诧异,说:“闵三爷的两个女婿也在C岛么?”

华云道说:“不!他们在M市!”

“M市有多少距离?”

“大概数十海里吧!”

“那么他们用什么作交通工具呢?”

“唉!”华云道笑了起来:“你就不知道了!大女婿秦文马,是菲律宾历代的赌场巨擘之后,拥有赌窟十数栋之多,终日花天酒地,不理正事。连父母的说话都不听,唯独是听闵老儿的说话……”

仇奕森说:“我是问他们用什么交通工具到C岛来?”

华云道再说:“二女婿是闻名全菲律宾当铺业大王柯大树的孙儿柯品聪,是个荷花大少,花的是也是祖先的造孽钱,自己有游艇快船,爱什么时候到C岛,马上就可以启程……”

“这样说,闵三爷也算是有福气的,他的两个女婿全听他的!”

“唉!”华云道长长叹了一声,伸大了手掌,五只指头抓了一抓,说:“说什么福气、权势、情义,全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这两个女婿,每到C岛来一次,哪一个不向闵老儿伸手的?闵老儿有个怪毛病,看见了宝贝女儿、宝贝女婿,比看见了爹娘还亲,不伸手则已,一伸手,准有!甚至于挖他的棺材本都可以!所以,‘闵家花园’历年收获的盈余,全都送在这两个宝贝的手里!”他说时,有忿然不平之意。然而,他是为谁打抱不平呢?

仇奕森是最善于观言察色的人,更感到内中必有难以理解的原因了!

闵三江忽的拄着拐杖,趋出屋外,他以怀疑的态度指着仇奕森和华云道说:“哥儿俩,在这里鬼鬼祟祟的谈了些什么?”

华云道忙答说:“我在告诉仇老弟,金姑银姑和你的两个贤婿今天下午就会来了,仇老弟要离去,我挽留他参加这个盛会呢!”

“仇老弟,你真的决意要离去么?”闵三江问。

仇奕森点了点头,意志非常坚决地说:“没什么事情值得我留恋的了!”

闵三江长叹一声,说:“这样也好,你也无需要等下星期的轮船了,柯品聪有游艇,可以送你至M市,由M市到马尼拉有定期的班机十分方便的!”

仇奕森仍然很平淡地说:“那么我先在这里告罪了!”

是时,只见闵凤姑怒气冲冲地由屋子内跑出来,跃身上了那匹高大的骏马,缰绳一收,如飞似地去了。仇奕森知道这小妮子是在呕气。她的心中自是责怨着仇奕森的绝情绝义!一家老少的挽留无足以使他动容,这种心肠也未免过狠了。

闵三江殷切地盼望仇奕森的光临能为他解决困难的,结果却大失所望;闵凤姑除了诅咒以外,惟有自己呕气了。

仇奕森无意间一回首,只见二层楼上走廊处的一幅窗帘一动,一个黑影溜走了,似乎有人在那儿偷窥什么!

仇奕森印象最深的是那双圆溜溜贼亮的大眼,他虽然无意中回首那么的一看,那双乌亮深陷、带有马来亚血统的眼睛,仇奕森却不会忘记——那必是摩洛!

摩洛为什么要偷窥?又为什么要那样的鬼祟?被人发现后又即立刻隐去?

“闵家花园”内尽是诡秘,连一个土女佣也如此的神秘么?仇奕森百思不解。

忽而,闵三江举起了仇奕森刚才在桌子上扔下的飞刀,向仇奕森说:“仇老弟,这把飞刀是什么意思?”

仇奕森说:“昨晚上我在靶场散步,几乎做了刀下之鬼,刺客是谁?不知道,身手快捷俐落,瞬眼间隐进树林里去了!”

闵三江说:“仇老弟决意离去,这也是原因之一么?”

“闯荡江湖半生,活到这把年纪,一条老命等于是捡回来的。正式宣布收山之后,莫明其妙地做了刀下之鬼,进了地府,阎王爷也会为我叫屈吧?”

闵三江倏地赫然大笑起来:“仇老弟,你的胆子是玩回去了,这不过是有人和你开玩笑罢了。试想老夫纵横江湖数十年,以‘金刀老三’的绰号扬威海上,所教出来的学生,全部是百发百中的!仇老弟,你能够安然无恙,飞刀又落在你的手中,你以为这是可能的么?”

仇奕森说:“三爷,别忘记了当年你教导我飞刀时,第一件事,是教我如何闪避,我仇某人的身手并不老呢!”

闵三江仍然说:“恐怕是我的那个三丫头和你开开玩笑罢了!”

仇奕森摇首,不肯相信。


午后接近黄昏之际,华云道驾着他的“老爷破车”载回来了四个客人,两男两女,那是闵家的大小姐二小姐和两个宝贝“乘龙快婿”!

“老爷破车”扬起了尘埃,由黄泥甬道驶进了“闵家花园”,还夹杂了一种酒徒的歌声。

闵家的两位娇客是“臭气相投”的酒徒,一位是赌业巨擘之后,一位是当铺大王之孙。他们驾着游艇驶往C岛时就没停过饮酒,无怪乎这时候仍在瘪着醉嗓子怪叫怪嚷的了。

闵凤姑也整个下午酗酒,她听得歌声,驰着快马,追在汽车之后,用手枪代替了放鞭炮,“劈劈啪啪”朝天乱枪打了一通。

仇奕森正在他的寝室内苦闷着,忽听得枪声,忙推开落地长窗趋出露台探首外望。但是那是后院,恁什么也看不见。他转过头来,启房门落下楼梯,迎面正好遇着那个肥大的土女佣摩洛——她还是那副不带笑容脸孔,漆黑而含着凶恶圆睁的眼睛。

“枪声不停地响着,出了什么事吗?”仇奕森问。

皮肤黝黑的人每显得她的牙齿洁白,摩洛手捧着枕头被单类似的东西,咧开了大嘴,装出了笑容说:“大概是客人到了吧!三小姐向有鸣枪欢迎客人的习惯!”

“哼!这是什么样的欢迎仪式?”仇奕森嗤笑说:“是否和两位姑爷一起到了?”

“不知道,我也只不过是听到枪声罢了!”摩洛答。

“这是干什么的?”他指着摩洛手中的大叠枕头和被单而问。

“这是给大小姐和二小姐房间里预备的东西,她们和丈夫同来,起码逗留个三五天,总得给他们换干净些!他们的房间就在你的隔壁,你们都爱吃酒,可以有伴了!”摩洛笑着,侧身让仇奕森过路,她复又上楼梯去了,走到回廊时她又回首偷窥。

仇奕森很诧异,他老觉得这个土妇女佣,有异样的神秘。

仇奕森下了楼梯,这时候只见闵三江拄着拐杖,由邵阿通陪同,满脸春风地已站在大门口间等候着。他看见仇奕森出来,笑口盈盈地说:“唉!C岛最难得莫过于一家人团聚,我们每一个月或两个月,才有这么一次!这回特地把时间提前了,纯是因为仇老弟你的光临。金姑和银姑从小和你就有交情,她们听说你到了,特地由大老远赶来了!”

仇奕森的心中甚觉惭愧,差不多将近有二十年过去了,那时候见面的孩子,到这时候对他仍然念念不忘,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枪声仍在响着,闵凤姑真像发了疯一样,骑着那匹高大硕壮的大白马,追在华云道驾着的老爷汽车之后,扬着手,枪口向天,连珠弹发,嘴巴里还学着“印地安”人的怪叫,大概是西部电影看多了!

不久,那辆老爷敞篷汽车在大厦门前嘎然停下,两位姑老爷,醉态可掬地跨车门就跃下车来了,他们称呼闵三江仍还是喊“爸爸”的。

大小姐金姑、二小姐银姑,都长得十分可人。金姑是闵三江的元配所生,长得十分端庄敦厚,一看而知,是典型的家庭主妇;可是那位大姑爷却面目可憎:三角眼、鹰钩鼻、菱角嘴、还蓄有一撮小须,一无是处,削瘦纤长像条竹竿。这也难怪,他的身世本就是开赌场的,十足的一副赌徒模样。

二小姐银姑是二娘所生,外型是娇滴滴的,喜欢搔首弄姿,不时俏目盼兮,好像是个善于心计的女人!二姑爷穿得大红大绿,十足是个“荷花大少”,头发长长、还经过电烫曲卷的,面孔长得也还清秀,可是不成材!

两个女儿下车之后,以西洋礼貌立刻上前拥抱闵三江,还吻这老儿的脸颊。闵三江乐不可支,可见得他还是重视伦理,痛爱骨肉的。不久,他指着仇奕森向两个女儿说:“他是谁,你们还记得吗?”

金姑银姑立刻向仇奕森点首作礼,喊了一声:“仇叔叔!”

随后,闵三江又给仇奕森介绍了他的女婿——秦文马和柯品聪。

仇奕森和他们握过了手之后,让进了屋中。这时候,摩洛和邵阿通正在忙着摆开酒席。

“呵!今晚上一定要狂欢一番!”大姑爷秦文马高声呼嚷着说,他们在老丈人的面前,像是是毫无讳忌的。

“吃酒!吃酒!”二姑爷也直着喉咙叫嚷着说。

“你们最好是跳舞!大家尽量高兴!”闵三江笑吃吃地说。

于是电唱机扭开了,闵老儿真像个返老还童的老天真,不时鼓掌,鼓励他们跳舞。

“唉,我在年轻时四肢健全,错过了许多事情,现在惟有看年轻人玩乐了!”他向仇奕森说。

秦文马是一副轻佻的神色,立时,他拉着闵凤姑说:“来,小姨子!姊夫和你跳一个舞!”

闵凤姑毫不客气用她的小马靴,踩了大姊夫一脚,叱斥说:“看我的这副打扮,像是想跳舞的吗?”

“反正是大家好玩的,这又何妨?”秦文马嘻皮笑脸地说。

闵凤姑拧转了身子,呶着唇儿,登、登地朝她的闺房去了。

仇奕森冷眼观察秦文马的形色,似乎这个纨袴子弟还垂涎着他的小姨子呢!简直是可恶到家了。

酒席已经摆开,闵三江招呼大家入席。

金姑和银姑从小对仇奕森就深有印象,尤其是银姑,毫不畏生地拉着仇奕森的手请他坐上上席,她自己却在仇奕森的身旁坐下,边说:

“他们不会招待你,我招待你就是了!”

二姑爷柯品聪最会闹酒,先敬这个,后敬那个,这边乾一杯,那边乾一杯,场面上人数虽少,但还是满热闹的。

不久,闵凤姑已改换了打扮走出来了——那是欧式的尼龙纱短裙晚服,玫瑰红与白色相间,袒胸露背的,还戴上闪亮的耳坠、项链;三寸半高的香槟式高跟皮鞋,短裙下露出一双纤长的玉腿,衬托出她的身材婷婷,超尘出俗的艳丽!

秦文马轻佻地击着掌:“哇!小姨子愈来愈标致了!”

闵凤姑一眼看见仇奕森和银姑并坐,故意趋至仇奕森的跟前,一手掠起了裙子,插腰说:“骚胡子,你看怎么样?”

闵三江立刻叱斥说:“以后称呼仇叔叔,不得喊什么骚胡子的……”

闵三江的这一句话,却引起了哄堂大笑。

仇奕森的形色略有尴尬,很不自然地挑起大姆指向闵凤姑说:“这样打扮,你才是个十足的女孩儿!”

“来!”她忽的拉着仇奕森的手,向席外就拖,边说:“我们的老头子,自从头发和胡须白了之后,什么都不爱看,就单只喜欢看跳交际舞,我们来表演一舞如何?”

仇奕森很觉难堪,说:“唉,饭未吃,酒未喝,跳什么舞呢?”

二小姐银姑哈哈大笑,她双手把仇奕森一推,推离了座位,边说:“唉,仇叔叔还怕什么难为情不成?这是家庭娱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柯品聪和金姑秦文马也帮了腔,便把仇奕森拉至客厅中央。

闵凤姑选了唱片,在电唱机上置妥了,枢钮打开,音乐一响,仇奕森傻了,因为那是当下最时髦的年轻人的玩意——“扭扭舞”!

闵凤姑蛇腰款摆,面对仇奕森开始就扭。

仇奕森呵呵笑着说:“难道说,教我也返老还童么?活了这把年纪,筋骨和血管都开始硬化了、哪里还能扭得动呢?”

闵凤姑说:“一开始扭,就会习惯了!”

“这种舞步,我从未有学过,不知道该怎么扭才是呢!”

“跟着我扭,一学即会!”

旁边站着的人,连闵三江在内,随着音乐的拍子很有节奏地击掌,充满了青春天真的气息。

仇奕森在任何场合还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他的额上也现了汗迹。在此情形之下,惟有模仿闵凤姑的动作,左一摇,右一摆,怪模怪样地扭着。

闵凤姑愈是疯狂,她的娇态、憨态,毕露无遗,既可爱亦可恼。

好不容易一曲音乐终了,掌声如雷,仇奕森已经是满身大汗了。这时候,只听得闵三江向华云道吩咐说:“哈德门又和那些‘土把戏’挤在窗外看热闹了,快把他们赶走,各回岗位去工作!”

果然的,在窗外挤着好几双黝黑的脑袋,内中有哈德门在内。仇奕森心中想,哈德门究竟是怎么回事?华云道说,他是闵老儿“用一包香烟换回来的儿子”,这句话的含意十分玄奥——这个土人模样的青年,究竟是闵三江的“骨肉”?还是他“廉价”收买的义子?

华云道气势汹汹奔出户外,真把哈德门和那些临时雇用的青年土人散工全赶跑了。

他们继续饮酒,跳舞作乐。闵三江是贫寒出身,在年轻时的确错过了许多事情,这时候“行将就木”栈恋人生,虽然四肢不全,但对交际舞这种新时代的玩艺,似乎有着特别的兴趣呢。

大姑爷秦文马,垂涎着他的小姨凤姑,重新选了一张唱片,缠着凤姑要求和她共舞。

二姑爷柯品聪倒像是满爱他的娇妻的,生怕把娇妻冷落了,亲自执酒瓶,洒满了两只杯子,夫妻对饮之后还跳其肉麻的贴脸舞。

秦文马是“欢场子弟”,当然舞步最好,洒脱、轻盈,和闵凤姑配合得恰到好处。闵三江看得简直是目不转睛,咧大了口,不知人间何世了。

这时候大小姐金姑移动了座位,在仇奕森的身旁落座,用手肘轻轻地撞了这位爷叔辈的“老狐狸”一下。

她轻声说:“仇叔叔,有我在跟前,秦文马况且如此,假如我不在的话,你可以想像得到,秦文马该会怎样的恶劣了!”

仇奕森看得很清楚,闵凤姑完全是敷衍着和她的大姊夫跳舞,然而,秦文马有着“自命风流”的形色,不断地卖弄潇洒,向他的小姨子施以挑逗。

仇奕森便问金姑说:“你们夫妻的感情可好?”

“我可能会被丈夫谋杀……”金姑说。

仇奕森一怔,说:“这是怎么回事?”

金姑说:“非常简单,应该是遗产问题!我是老实人,不懂得巴结、不爱说话、不善于交际应酬……”她说时,眼眶也红润了,几乎就要落泪。“听说,爸爸已经立了遗嘱,把‘闵家花园’分成为三部分:最大最值钱的一份,给凤姑,因为他老人家最痛爱凤姑;其中次要的一份,让我和银姑对分;最不值钱的一份,是留给他自己作安葬费;剩余下的,赠送给华叔叔和哈德门……”

仇奕森不肯相信,说:“这恐怕是流言罢了,闵三爷盖世聪明的人,他对自己的部下尚且能够公平,何况对自己的女儿?”

“事实就是如此,这是爸爸委托的律师楼传出的内幕!”

仇奕森说:“世间上以讹传讹的事情多的是!”

金姑说:“你看,秦文马不惜工本,卑颜屈膝,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凤姑那份厚钜的遗产?”

仇奕森含笑说:“你的夫君,是菲律宾的赌业之霸,他还会在乎你妹妹的一份遗产么?”

金姑说:“虚有其表,他早已经亏空累累,十几间赌场,随时随地都可能会倒闭!”

“开赌场应说是一本万利的!”

“不善经营也是枉然!懦弱无能,被‘黑社会’吃得也够惨!秦文马除了向我的娘家讨救之外,束手无策……”金姑说时珠泪涟涟而下,“仇叔叔,我们虽然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但是你的为人锄强扶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是铭刻在心,你忽然的来到了C岛,我是喜出望外,希望你能救……”

“天底下不可能有丈夫为了小姨子的财产而谋杀妻子的事!”

一曲音乐终了,银姑跑回来,在仇奕森的肩头上重重一拍,说:“仇叔叔怎么和大姊情话绵绵,没完没了啦!我们是同一个时间,你替我们把尿把屎擦屁股长大的,不怕我吃味么?”

仇奕森连忙咳嗽:“丫头,说话还是那样没三没四的!”

银姑赌气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这么回事,你能把我怎的?”

仇奕森勉强笑着说:“唉,你的性格,从小就像你的妈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

银姑呶着嘴说:“我妈短命,我会跟着和她一样短命的!”

“在今天的场合之下,不应该说这种丧气话!一家人团聚了,应该是高高兴兴的才对!”

“哼,别看这里总共不过几个人,还都是衣冠楚楚的,但全在钩心斗角!”银姑故作亲热状,趋至仇奕森耳畔絮絮地耳语一番。

银姑的夫婿柯品聪是个“窝囊”却善妒的男人,他看见银姑和仇奕森的形状,心中就好不自在。他亲自把唱片换过了之后,趋至银姑的耳畔说:“这是你最喜欢的一支曲子,来,我陪你跳……”

银姑怒目相向,说:“仇叔叔是我长辈,你别老顾着跳舞,为什么不敬仇叔叔吃酒?”

柯品聪唯命是从,立刻洒了酒,敬仇奕森吃了一大杯。

“你这孩子,对自己的丈夫也未免太不体贴了,夫妻之间,是应该有机会多多亲热才是!”仇奕森说。

“哼,这窝囊废,除了会缠着太太外,一无是处!”银姑当面斥骂,非常的不给柯品聪面子。

可是柯品聪并不介意,他还是要和他的爱妻,跳那曲“水乡吟”。

秦文马举起杯子也要向仇奕森敬酒。

“听说仇叔叔要留在‘闵家花园’不离去了!”他说。

仇奕森回答说:“我正想借你们的游艇,先行离去一步!”

闵三江立刻瞪了秦文马一眼,说:“你来到这里,吃酒玩乐,干什么都行,为什么要噜嗦这些呢?”

仇奕森立时心中更明白了,这一家人,除了外患之余,还有内忧。三个女儿,由三个不同的母胎所养,再加上个性格不同的女婿,各有图谋不同,可能内情比海盗的包围更为严重,他们自己也在钩心斗角欲夺这份产业!

闵三江纵横江湖半辈子,不会是糊涂人,他不过是在装疯扮傻罢了。假如,像金姑所说的,闵三江已经把他的财产委托了律师分成三部分,最有价值的留给凤姑,第二部分让金姑和银姑对分……这样,他们的家庭的内部岂会不起纷争之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江湖上的至理名言,三个女儿并非同一母胎所出,她们自己就会内乱了!

仇奕森忽的起立,向秦文马说:“‘水乡吟’这曲子不坏,我可以请尊夫人跳这支舞么?”

秦文马醉态可掬,赫然大笑:“仇叔叔,你是长辈,拍金姑的屁股,把她撒尿长大的,还用得着讲礼貌么?只管请就是了!”

仇奕森请金姑跳舞,银姑在丈夫的怀里,凤姑坐在父亲的身畔,都看得非常不顺眼。

尤其是凤姑,她立刻借题发挥酗酒,和父亲乾杯,和华叔叔乾杯,找姊夫和姊姊乾杯。

金姑对仇奕森的作为十分感激,几乎要垂泪了。

她说:“仇叔叔你只看他们的眼光就十分可怕!”

仇奕森边和金姑跳舞,边说:“你和银姑的性情还是合不来么?”

“银姑自视甚高,她以为父亲痛爱她的程度等于痛爱二娘一样,她不相信传言爸爸立遗嘱把最优厚的一份地产留给了三妹凤姑。她说过,若查出真情,她会不择手段,把凤姑置之于死地!”

仇奕森咳嗽了一阵子,才说:“这成什么话?银姑嫁了好丈夫,是菲岛的当铺业大王,有的是钱,还会在乎区区的遗产么?”

“唉,别相信这些,柯家曾经过太平洋战争,日本人洗劫之后,全搞光了,剩下的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再加上柯品聪是个花花公子,不善经营,所以负债累累,他的经济危机,比秦文马更为严重,说倒可能马上就全面倒下去了!”

仇奕森皱着眉宇,他作梦也没想到,闵三江一家不过几口人,环境居然搞得这样复杂。

金姑再说:“银姑的为人十分厉害,你只看她对付自己的丈夫就可以看出来了,我听说她在外面还有姘夫!”

仇奕森连忙向她制止说:“嗳!银姑是你的亲妹妹,别瞎听信谣言,受他人的中伤!或许是有人故意向你们挑拨离间!”

金姑摇首说:“对父亲,我是尽孝道,承认她是我的妹妹,但在我的心中绝对没有这么一个妹妹!银姑生性浪漫,我们用肉眼就可以看得出!”

“你和凤姑的感情如何?”仇奕森故意的变了话题。

“凤姑是直肠直肚的,爽直豪迈,像个男孩子,她不会有什么坏心眼的!”金姑说。

他们正在边舞边聊,观舞的人乘着酒意,也陶醉在音乐的旋律之中,蓦地却听得屋外有一声凄厉的怪叫。

“啊呀……救命哪……”

那声音发出的所在地似乎并不远,好像是来自后院靶场一带。他们停下了舞步,也停下了欢乐,华云道很快地趋至电唱机之前,把电唱机给关掉了。

“救命哪……痛,痛……”那古怪的声音还在喊。忽然,砰——砰——砰,连响了好几枪。

这种声音的发生,当然是不寻常的,整个屋子里的人全怔住了,连留在厨房里正在烧菜的摩洛也趋了出来。仇奕森撇下金姑,向后院跑去,华云道揭开了置在客厅里的枪橱,取了一支双筒的大号猎枪,立刻跟随在后。

凤姑因为改换了一身晚礼服的打扮,穿着三寸半高的“香槟式”高跟鞋,想跑也跑不快。

闵三江倒是拄着一支拐棍,跷着腿就追出去了。邵阿通双手执飞刀,跟在后面保护着。金姑胆子最小,畏缩在一旁。银姑有了几分酒意,撒娇似地想倒在她丈夫的怀里,秦文马倒是没理会他的妻子,也跟着大家跑出后院。

是时,天色已渐黯,仇奕森跑出后院之后,细耳倾听那喊救命的声音所发出的地方。后院的地方甚为广阔,除了靶场之外,后面接连着一丛密植的树林,树林的边缘,便是峭壁,下望是海水!

“救命……救命……”

那声音发自靶场背后的矮树林,也正就是仇奕森昨晚上几乎被飞刀暗算的地方。

仇奕森急忙奔走过去。

华云道在后向他招呼说:“小心啊,那儿捕兽的陷阱多的就是啦!”

闵凤姑的野性子又发了,她干脆脱下了脚上的一双高跟皮鞋,向身后一抛,做了“赤脚大仙”,比谁都跑得快。一会儿,已经追上仇奕森了。

不久,他们已经可以看到,那是一个彪形大汉,误踩了困兽的弹簧钢齿铗子,夹住了一条腿。那不是闹着玩的,兽铗可能会废掉他的腿!他挣扎不开,痛楚已极,竟用手枪去射击那只笨重的兽铗,所以有了枪声——但是兽铗是能用枪弹对付的么?

那人是谁?正是白天间和闵三爷吵翻的“海盗帮”的无赖汉——梁作业呢!他已经被送走了的,怎么又折回来了?

“啊哟,痛极了……你们快救救我呀……”梁作业龇牙咧嘴、涕泪直流地哀求着说。这个歹徒,这时候的可怜神色和白天间的那张嘴脸是完全两回事了。

当然被捕兽钢铗夹住了腿是够楚痛的,铗上的钢齿可能深插入他的骨髓,他的那条腿是必然的报废了。

仇奕森是第一个赶到的,但是他对这种土制的捕兽器具懂得并不多,不知道该怎样替他打开。

华云道也跑到了,他发现呼救者是在白天被驱赶出境的“海盗帮”的梁作业时,非但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反而双手插腰嗤笑说:“我早已经警告过你,未经许可不要随便走进‘闵家花园’,这是你自作孽了!”

仇奕森说:“先替他把铗子打开吧!”正在这时,忽的只听到“嗤!”的一声,像是江湖上惯用的暗器,正朝他们的这一方向过来。仇奕森急忙闪避,华云道也相当机警的,立刻蹲下身子。

“啊哟……”梁作业又一声呼痛,一支约二寸来长的铁镖已经刺在他的肩头之上了。他呻吟着说:“这是什么东西?”

闵凤姑赤着脚刚好跑到。她看见那支铁镖时,立刻惊呼说:“哟,那是摩洛族人的毒镖!”

“毒镖……?”仇奕森大为惊诧。

“你们好狠的心……”梁作业诅咒着,接着就昏倒了。

这是什么人下的毒手?这种毒镖,是需要用竹管子吹的,射到人体上,只要见血,三分钟内毒气攻心、就会封喉!施救甚难。梁作业正被捕兽器夹住了腿,他是死定了!

吹毒镖的凶手必在附近,用竹筒子吹毒镖不会距离得太远。仇奕森静了下来,注意四周的动静——在这接近海洋附近的树林里,海风吹拂着,树影婆娑飘忽着,很难能发觉凶手躲藏在什么地方!

仇奕森忽的发现似乎有一个黑影匍匐地向着树林深处遁进去,他立刻迈开了脚步如飞似地追了上去。

“嘿!仇老弟,小心树林里到处是陷阱!”华云道向他高声警告说。

仇奕森已经看清楚了,前面逃走着的是一个人影时,哪还管得那么许多?仍然以最快的速度拚命向前追赶。忽的,他发觉那黑影的身子定了下来,举起一支长长的东西。

“嗤——”又是那古怪的声音,仇奕森连忙滚身落地。“唰啦啦”的,一枚毒镖已经擦树叶而过,不知道落哪儿去了。

仇奕森再次站起身来的时候,那黑影已经不知去向了。他因为手无寸铁,而对方有着杀人的凶器,他不得不加以谨慎,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搜寻过去。

再向前走,丛林更密,四面是黝黑的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候更要小心的是别踏着了捕兽的陷阱。

仇奕森摸索了一阵子,忽的看见了一点灯光——那是一间架在山坳底下的茅屋。假如步行过去,要经过一方杂乱的草丛。仇奕森心中暗想:那种地方是最适合布置捕兽陷阱的,必得更加小心才行。

好在已经出了树林,可以借着浮云半掩的月色,徐徐摸索行走。他又拾了一支木棒作为手杖,先向茅草丛撩拨一阵之后再踏过去。

不久,他已来到茅屋之前。沿着屋子窥探了一番,由窗口望进去,只见里面灯光亮着,但空无人影。那用茅草及竹签编的墙上,悬挂了许多奇形怪状的面具和未开化民族的艺术品:雕刻的人形、木像、兽皮、长矛、山刀、皮盾、土猎枪……,堆积得满处皆是,琳琅满目。

仇奕森心中想:需要追踪的目标已经踪影不见了,这儿或许就是哈德门所住的地方,他干脆推门进内,细细观赏那些古怪的艺术品。

同时仇奕森又想到哈德门很可能就是凶手,因为闵家所有的人全在屋子里,除了哈德门以外;再者因为他是土人,懂得用土人的毒镖!仇奕森不去考虑哈德门为什么要逞凶杀人?反正先拿了凶手再说。他在茅屋内最注意的是那些落后民族的武器,那是粗劣的铁器铸成的,多半都已经腐锈掉了。同时,仇奕森又对那些古怪的艺术雕刻品感到兴趣,他一面观赏,一面又在那些武器中找寻,他希望能再发现一支吹毒镖的竹管。

倏地,他发现一幅古怪的东西在墙上悬着。是用兽皮绘成简陋的图画,图画上面像是一个海岛。海岛的中央,有山有水,有树林,及各种奇形古怪的符号。在一座树林的中央,还有着一排毒蛇围绕着。那好像是一堆茅屋,也像是一个村落。在那村落的当中,又有着一具像是雕刻品形状古怪的偶像,形状十分丑恶,连是男是女也分辨不出来,屁股翘得老高的……

究竟这画图的意义何在?不得而知,但是仇奕森知道在落后民族之中,他们的绘画,是连每一笔都具有意义的!

仇奕森对绘画的研究,虽然懂得不多,但兴趣甚浓,观赏了半晌,几乎把为什么会到这地方来的目的也给忘了。

蓦地,他无意中一眼,发现在墙角边上置着的一尊用木头雕刻的偶像,正和那幅兽皮图画上所绘的偶像相同。仇奕森便把那具雕刻的木偶举了起来,和兽皮图画上所绘的,比对着细看。

“奇怪,没什么差别,这木偶代表着什么呢?这幅图画又有着什么含义?”他喃喃自语着。

忽而,在他的背后,似有着一种奇特的声息。仇奕森猛拧转头,屋子仍是空空的,不见人影。那声音好像是发自大门外面。

“嗯,也或是哈德门回来了,他发现我在屋子之内,搞不清楚我的企图,便守在屋外窥觑……”仇奕森心中想着,出其不意地一个纵身,打那扇用茅草编织的大门冲了出去。

但是在门外,仍然是冷清清的,非但没有人影,连什么也没有发现。那丛乱草,树影婆娑,除了屋内透出的灯光所及处,四野是黝黑的一片。

仇奕森纳闷着又回返茅屋里去,他心中想:假如说,这茅屋是哈德门的住所,只要他回到这住所里来,必定会携带着那支杀人的利器——吹毒镖所用的竹筒,那时候他便无所遁形了。

可是当仇奕森再次踏进茅屋之后,抬头一看——怪事,那悬在墙上的一幅古怪的兽皮图画,竟告不翼而飞了!

图画哪儿去了呢?这总不能说是屋子内外真没有人了吧?除非这是鬼屋,真的在闹鬼?

仇奕森很冷静,不动声色,忽的一脚把卧房的大门踢开,冲身进内。

这时候,他已经看到一个肥大的妇人,正打算要爬窗逃出屋外,仇奕森的眼光是够锐利的,他已经认出,那是闵宅的土妇女佣摩洛了!

“站着!你逃不了的!”仇奕森叱喝。

摩洛因为体躯肥大,行动不俐落,呆滞地停下动作回过头来。起初,她的表情对仇奕森是充满敌意的,可是在站定了之后,却哈哈大笑起来。

仇奕森叱斥说:“有什么好笑的?你是干什么来的?”

摩洛毫无畏惧,正色说:“我虽然是闵家的女佣,但是在这里服务已经有十多年了,有权过问这里的事情,请问你是干什么来的?”

仇奕森被问得一怔,但很冷静地回答说:“我是追查用毒镖杀人的凶手的!”

摩洛说:“我和你完全一样!是打算抓凶手的!”

仇奕森倒没有想这个土妇女佣竟表面上愚笨,而实际上相当狡猾呢!他即伸出手,指着堂厅外说:“刚才悬在墙上的一幅兽皮图画,是你拿掉的,请你留下来。”

摩洛怒目圆睁,说:“什么兽皮图画?我从未有看见过什么兽皮图画!”

“刚才挂在外面墙上的……”

“我不知道。”

仇奕森心中有数,他的年纪是老了,但视觉还未老,在这段时间之内,除了摩洛以外,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走进这间茅屋;悬挂在墙上的兽皮图画,除了是摩洛偷去的,也不可能会有其他的人能在这极短的时间之内,进入茅屋把它夺走了。

“快拿出来!”仇奕森叱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仇奕森是堂堂的男子汉,而摩洛是个妇女,他无法立刻搜查摩洛的身体。

“假如我要搜查你的身体,那就难看了!”他加以警告说。

“我相信你不敢的!因为你也只不过是‘闵家花园’的客人!”摩洛正色说。

由此可见,这个土人女佣的问题并不简单,仇奕森故意冲上前,像有所动作。

忽的,只见那面庞漆色,像一只母夜叉似的土妇,一扬手,举起了一把飞刀——那是闵三江纵横江湖,威镇闽海,绰号“金刀老三”所有的一种利器。

仇奕森愕然,闵三江确是闲着无事,把他的独门绝技,也传授给这个土妇了,要不然,她举刀的姿势,和“闵门”的,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啊!

仇奕森忙执起了一把椅子,要迎战摩洛的飞刀。正在这时,忽的屋外起了一阵急速的脚步声,跑进屋来,是那个落落寡欢、脸色呆滞的哈德门。

哈德门在神色仓皇间,摩洛已经用土语说话了,“吱呢咕噜”的,仇奕森一点也听不懂。

为了避免两面受敌,仇奕森持着凳子,退身贴在墙畔。不一会,只见哈德门已大步跨进他的卧房里来了,手中持着一柄锋利无比的劈山刀。

他看见了仇奕森和摩洛的一副形状,甚为诧异,忙问:“怎么回事呢?”

摩洛又用土语,“吱呢咕噜”地说了一大堆。

哈德门便瞪了仇奕森一眼。

仇奕森甚为机警,心中想:这两个人;用土语通话,很显然的,他们是气息相通的。假如说,他俩在“闵家花园”内有什么阴谋,那么自己在当前便是处在不利的地位之中了。

仇奕森为了表现他对哈德门仍是友善的,便说:“哈德门,你挂在墙壁上的一幅兽皮图画失踪了!”

“我没有什么兽皮图画!”哈德门说:“你是闵爸爸的客人,又声明过不愿意管闵家的闲事,为什么不及早离去?”

仇奕森不解,竟然这土人孩子也注意他的行动,有欲逼他离开C岛呢!

“你的闵爸爸,不愿意我离去,强逼我留下,该又如何?”仇奕森说:“我看得很清楚,你是有着一幅兽皮制的图画挂在墙壁上的!”

“我这里没有兽皮绘制的图画!”哈德门再说。

正在这时,只听得一阵急疾马蹄奔跑声响。

“骚胡子,是不是你在茅屋里?”那是闵凤姑的声音,骑着马而赶来的,竟是这妮子呢。

仇奕森立时放心了,不再担忧哈德门和摩洛会伤害他的性命,可是在他自尊的心却是受到了严重的损害的——凭他纵横了江湖数十年,这时候尚需仗赖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及时搭救,也未免太过于坍台丢人了。

“哈德门,你去回答闵凤姑的说话!”仇奕森向哈德门吩咐。

哈德门岂会听从仇奕森的呢?他呆滞站立着不动,摩洛倒是把她手中的一柄飞刀收藏起来了,又再次地爬窗外出。

仇奕森再次向她警告说:“摩洛!在你离去之先,得要把那幅古怪的兽皮图画留下来!否则事情不会了的!”

摩洛没理他的岔,从容爬出了窗户,仇奕森要追也没有用处,哈德门持着锋利的劈山刀仍在等候着。

是时,闵凤姑已大步跨进了茅屋,她已经换过了衣裳了,又回复了她的短衫马裤短靴,身上武器齐备。

当闵凤姑由堂屋进门跨进卧室,看见仇奕森和哈德门的一副形状时,不禁赫然大笑,似乎她对现场情形完全了解,说:“骚胡子,我猜想得一点没错,你必然是会追到这地方来的。在以前,两次命案发生时,我们都有着同样的错觉,追到了哈德门的屋子,几乎冤枉了哈德门,但经过事后的分析,于哈德门真没有什么关系呢!”

仇奕森说:“刚才摩洛也在这里!她逃掉了!”

闵凤姑说:“摩洛等于是哈德门的半个褓母,他们言语相通,摩洛在工余时,是经常来和哈德门聊天的!”

“刚才挂在这里墙壁上有一幅兽皮的图画,经我发现之后失踪了!”仇奕森说。

“什么图画?”闵凤姑怔怔地问。

“上面画有许多古怪标记的符号!我也搞不大清楚,可能是摩洛把它取走了……”仇奕森衿持着说。

闵凤姑似乎略感到兴趣了,问哈德门说:“哈德门,你有着这么的一幅兽皮图画么?”

哈德门忙摇首,说:“我从来没有这么的一幅图画。”

闵凤姑又是一阵憨笑,忽的瞪着眼说:“骚胡子!恐怕是你跑的地方太多,见的东西也太多了,脑筋里的幻想一塌糊涂,看见哈德门是一副土人的模样,便有了胡思乱想,其实哈德门和我,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这情形和金姑银姑没什么差别的!快跟我走吧!要不然,老头儿以为你追凶手,和其他的人一样,也踏进了兽陷成了冤死鬼,我正等待送你回去给老头儿覆命呢!”

仇奕森十分气恼,可是也无可奈何,确实的,他是因为追拿凶手追到这屋里来,能有什么证据他可以指证哈德门和摩洛就是凶手呢?那幅兽皮图画的事情,可能不会有人相信,而且或还成为笑柄受大家讥议,还不如和闵凤姑回返大厦去再说。

“你说,你和哈德门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仇奕森忽问。

“又有何不可呢?”闵凤姑笑着答。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详细情形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是这么回事……”


但当这第三件命案发生的当儿,闵宅内所有的人几乎全跑出了户外,却在宅内也发生了丑剧,被闵三江的养子兼保镖邵阿通发现了。

原来,是大姑爷秦文马趁大家没注意,溜进了老丈人的房间,翻箱倒柜,像要搜寻什么秘密。

“妈的,这是趁火打劫!”邵阿通说。

秦文马初时大窘,但回心一想,既然已经被人发现,就无需要在乎了,立即回复常态。

“老太爷的卧室在没得到许可是任何人不许进内的!你不是不知道的!”邵阿通再说:“假如我没有看清楚是你,差点给你吃了飞刀呢!”

秦文马便叱斥说:“要你噜嗦个什么劲?你凭哪一门子打官腔?究竟我是闵家的姑爷?还是你是闵家的姑爷?”

“难道说,做姑爷的就可以擅自进入老丈人的房间里去翻东西么?”

金姑是唯一没跑出户外去的,她首先听得这阵吵闹,发觉出丑的正是自己的丈夫时,连忙跑进了房去,强把秦文马向外就拖。

“唉,你未得到爸爸的允许,怎么可以随便进房去翻东西?”金姑也向她的丈夫责备说。

秦文马似乎还自持有理,高声怪叫说:“我为什么?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你么?”

“为我什么?假如你要为我的话,就该做出一点像样的事情!让人瞧得起你……”

“谁敢瞧我不起?说说看,妈的……”秦文马发横撒野了。

“……走吧……”金姑是委曲求全地拖着自己丈夫。

秦文马愤然地说:“你是闵家的大小姐,被人欺侮死了还不知道,连这种在马路上拾回来的野种也比你神气!”

邵阿通也有楞脾气,指着秦文马说:“你敢侮辱我,我用刀子捅你!”

“你敢吗?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胆!”秦文马亮了亮腰间别的手枪。

他们的吵闹声响,传达户外。首先听见的是二姑爷柯品聪,柯品聪忙告诉了银姑。

银姑有惟恐天下不乱的脾气,即报告了她的父亲闵老太爷。

闵三江也觉得似乎情形不对,即关照华云道处理梁作业的尸体,拄着拐杖,匆匆忙忙地回返屋里去。

“怎么回事?”闵三江跨进屋子,看见秦文马和邵阿通的一副神色,立刻瞪圆了眼珠子问。

邵阿通的口齿不俐落,尤其在赌气时更是结结巴巴的说:“当我跟着大伙儿跑出户外时,发现有人半途折返,还爬窗户进入您的卧室,我追回去一看,只见大姑爷在内翻箱倒柜,像在搜查你的东西!”

闵三江听说,异常的不乐,板下了脸色问:“秦文马,为什么要搜查我的卧室?”

秦文马在闵三江的面前,就不像原先似的神气了。呆了半晌,似无可奈何地硬着了头皮说:“我想知道你委托了哪一个律师……”

“我委托了律师?”闵三江一怔,又说:“我有什么事情要委托律师的?又关你什么事?”

是时,银姑和他的丈夫也已经走进了屋子,银姑是一副看热闹的神色,以斜眼相对。

秦文马便鼓足了勇气,说:“听说你老人家新立好了一封遗嘱,把财产分得非常的不平均!”

闵三江大怒说:“我立遗嘱,关你什么事情?”

“我是替金姑打抱不平!”秦文马故作亲昵状态,趋过去,搂着娇妻的纤腰,这时候,他是需得要用金姑做“挡箭牌”了。

闵三江忽的把他的海盗作风使出来了,哈哈仰天大笑起来:“他妈的,你们的脑筋可动得真快,我的人还未有死,你们已经注意到我的遗嘱,在觊觎着我的这份家产了?”

银姑在旁,忽的也开了口,说:“爸爸,那么你究竟真的有没有委托律师立了遗嘱呢?”

“有怎样?没有又怎样?”闵三江怒目圆睁地说。

银姑自恃是得宠的二娘肚皮里钻出来的,自幼娇生惯养,什么也不在乎。便说:“假如真的立了遗嘱的话,又何妨把遗嘱公开,免得我们的大姊和大姊夫每天疑神疑鬼,以为谁分得多,谁分得少——其实,财产是爸爸的,爸爸爱怎么分,便怎么分,谁也管不着……”

柯品聪倒是极端爱着他的妻子的,立时上前,制止她说下去:“银姑,你不用插嘴,这并不关你的事,反正爸爸的遗产,你分得到与分不到,都不必在乎!”

银姑泼野地说:“为什么不在乎?凭你的那几间破当铺,够我们过活的么?以目前的情形,你负债累累,当铺随时都会倒光,那时候我们靠什么生活?吃西北风么?”

柯品聪仍然以柔和的语气劝说:“当铺倒不光的!何况我们就算卖家当也足够过一辈子!”

“你给我少说话!窝囊废!”银姑向他叱斥,随后复又冷言冷语地说:“我像大姊一样的好命、能嫁个丈夫,可以教他去搜爸爸的房间,他立刻就去搜,我就安逸了!”

金姑在旁,听得很不是味道,忙说:“妹妹,你说话为什么老爱伤害我?我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更没有教谁去搜查爸爸的房间!”

“要不然大姊夫怎么会擅自进房去翻箱倒柜的?爸爸的财产,又于他何干呢?”银姑冷言冷语地道。

“银姑,你无需要讥讽我,我无非比你走快了一步罢了!”秦文马说。

这时候,仇奕森和闵凤姑已经乘马由哈德门的茅屋处回来了。

仇奕森仍在对哈德门的身世问题喋喋不休地问短问长,闵凤姑的年岁不大,可是在这方面却是完全是成熟了,老是含糊以对。

“我已经向你声明过了,哈德门的问题,最好是请你去问爸爸,实际上的详情,我和你是一样的根本搞不清楚!”闵凤姑说。

仇奕森和闵凤姑在踏进屋子时,只听得闵三江在高声咆哮:“你们全给我闭嘴,此后谁也不许提到这件事情,要不然你们就给我滚,立刻就滚!我永远不要再看见你们!等到我死了以后,你们再来争夺这份遗产好了!滚,滚,滚……”

这白发老头儿的肝火还是满旺的,嗓子又大,嗓音几乎把屋顶上的瓦及瓦上盖着的茅草全震荡了。

仇奕森愕然,他和闵三江的交情是达到了可以走进“私生活”的阶段,可以查根问底的,便说:“三爷为什么突然之间发了这样大的脾气?”

闵三江一挥手,说:“唉,仇老弟,不必多问了,既然你不愿意过问我闵家的事情,就及早离开C岛吧!我姓闵的虽老,但在有生之一日,仍还可以料理自己的事情!”说完,他气呼呼地扶着邵阿通的肩头,就回返寝室去了。

寝室内已经是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老头儿还得好好的收拾一番呢。

金姑是三个女儿之中最为纯良的一个,她看到父亲之生气完全是为了自己那位不争气的丈夫而起,一阵委屈似无从申诉,立时以双手掩脸,嘤泣着奔上楼梯,回她的寝房去了。

银姑看见凤姑和仇奕森在一起,心中微有妒意,一噘嘴,扭着蛇腰,拧着屁股,也上了楼。

他的丈夫柯品聪忙跟在后面,说:“银姑,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银姑唾了他一口,说:“不干你的事!窝囊废!”

柯品聪便停留在梯口之间,迟疑了半晌,等到银姑完全走远了,始才发牢骚说:“这关我什么事呢?为什么要折磨我?”

筵席上的残羹还未有撤去,还有许多剩余的酒,柯品聪忽的冲到桌前,一杯接一杯地猛向肚子里灌,似乎只求一醉了事。

秦文马仍呆立在那里,仇奕森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问他说:“屋子内又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吗?”

秦文马很尴尬,但在霎时间即回复了常态,摇了摇首,耸肩说:“闵家本来就是‘海盗帮’起家的,内部复杂重重,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闵凤姑是最不饶人的一个,立刻叱斥说:“我们姓闵的是‘海盗帮’起家的,那么请问你们姓秦的是靠什么起家的?开赌场,做郎中吗?”

秦文马转换了一副嘴脸,说:“凤姑,你何必生我的气呢?我已经被你的爸爸霉头触足了!你爸爸也是实在不应该,拍电报请我们到C岛来,结果是给我们难看!”

“活该,谁叫你像小偷似的,偷翻老头子的寝室?”凤姑说。

“唉,假如把老头儿的遗嘱的真相揭开,于我们大家都有利!”秦文马说。

闵凤姑嗤之以鼻,说:“哼,说得好听,你无非是为你的那几间将近关门的赌场作打算罢了!”

秦文马却趋至凤姑的跟前,执着她的手,说:“凤姑,我们何必伤感情呢?每个月我到C岛来聚会一次,你都跟我到M市去玩个三、五天,这一次相信你也不例外吧?”

闵凤姑冷笑说:“可是这一次你是被老头儿驱赶出境的,恕我不奉陪了!明天早上你们就得走了!”

这时候,忽的柯品聪端了两大杯酒,醉态可掬地趋至仇奕森的跟前,嘟嘟囔囔地说:“仇叔叔,我喊你仇叔叔总归没错吧?我要敬你喝这杯酒!”

仇奕森应付酒徒,有老到经验,接过杯子说:“我已经醉了,可是这一杯酒,我还是要喝的!”他先行一饮而尽!

“我要请你给我评评理看!哪有这种道理?每个月,我奉命来探望老丈人一次,但是每来一次,都是要受气回去的!我也搞不清楚是什么道理?我讨这个妻子,既不为财,也不为产,纯是为了爱……我很奇怪的,最近好像有了异状,我的妻子和她的家人,好像要故意折磨我,我为什么要受这种折磨呢?并且我的妻子对我已经失去了爱,甚至于好像有谋杀我的企图,每逢来到C岛,都是给我凌辱、奚落和恐怖……说实在的,我已经受不了……”

闵凤姑在旁斥骂了一句:“窝囊废!”

柯品聪大为愤懑,说:“对的,我是窝囊废,但我有罪么?我与世无争!只愿意有一个好的家庭,好的妻子,享伦常之乐,这有错么?”

仇奕森忙向他说:“唉,你和我一样,喝醉了,还是回房间去休息吧!”

“我明天就要离去了,不管银姑离去与否……”

这时候,忽的邵阿通走出闵三江的卧房,高声说:“三爷叫我给你们传话,假如说,你们要离去的话,绝不挽留,爱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我当然要走,我为什么不走?”柯品聪咆哮说。

仇奕森不服气,向邵阿通说:“这是闵家的两位姑爷,你凭什么向他们这样无礼的说话?”

邵阿通说:“我只是奉命传话而已!”

忽的,闵三江在卧室内高声喊话出来,说:“仇老弟,你且进来,我有话要跟你详谈!”

仇奕森缄默了片刻,说:“三爷,不必了,反正今天你们一家人都不大正常,多谈也没有用处,我正打算和你的两位女婿明天同时离去呢!”

“好的,好的,那么你就请吧!”闵三江说。

仇奕森说:“假如明天早上来不及辞行,我就在这里向你说再见了!”

闵三江的回答,是一声深重的长叹。

闵凤姑似乎十分担心仇奕森真的要离去,忙追上前去说:“骚胡子,你对C岛真的没有留恋的余地么?”

仇奕森摇了摇首:“内忧外患,这岂能算是个家?”

闵凤姑勃然大怒说:“早知你这样的绝情绝义,倒不如干脆让哈德门和摩洛把你收拾掉!”

仇奕森讥讽说:“你们闵家的凶手还不够多吗?”

秦文马倒是死皮赖脸地向凤姑趋了过去,说:“这样,明天我接你和仇叔叔,我们一起回M市去玩个几天,一切由我作东道!”

“呸!”闵凤姑是有气无地发泄,唾了一口。“和你这种人相处,会连格也丧失掉的!”说完,她拧转娇躯,即昂然地返她的闺房去了。显然,她是真生气啦。

秦文马自讨了没趣,似也无可如何,耸了耸肩,向仇奕森和柯品聪说:“这好像是一场不幸的盛会,就这样要结束了!”

柯品聪凄苦地傻笑了一阵子,说:“在场的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让我们来共同乾个一杯吧!”

仇奕森喝一杯酒之后,向秦文马吩咐说:“二姑爷已经醉了,你最好能招呼他回寝室里去!”

秦文马含笑说:“我倒没想到鼎鼎大名的仇奕森倒是非常可亲的人物。虽然今天这个盛会不乐,但是能够和你相识,我三生有幸了!”

仇奕森说:“在江湖有了虚名只是一种累赘,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秦文马说:“这是什么话?假如我能有像你一半的名气,闵老头也会把我另眼看待了!”

柯品聪确实是醉了,连站都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的,仇奕森还是请秦文马及早把他弄回寝室里去。

秦文马最后说:“仇叔叔,不管怎样,明天我还是欢迎你搭乘我们的游船离开C岛!”

仇奕森道谢不迭。秦文马便一手将柯品聪的肩膊支架起来,半拉半扯地扶他走上了楼梯。

这时候,堂厅内便只剩下仇奕森一个人了,筵席的残羹还未有撤去,残酒却几乎全被柯品聪扫光了。在仇奕森的脑海之中有着许多未决的问题,他需得冷静地重新加以思考。

最着重的,就是他的去留问题。看闵三江的情景,这位白发残年的老翁似是已招架不住外患内忧——在表面上他还极力镇持着,好像有恃无恐的;而实际上呢,早已经是焦头烂额了!目睹此种情形,多年的老弟兄,假如说狠着心肠撒手不管,未免有点说不过去,若插足其中,似乎整个闵家都是问题!

仇奕森困惑不已,尤其是在哈德门的草屋里所发现的一幅古怪的兽皮图画,在突然之间失踪,偷窃者土妇女佣摩洛是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嫌疑,然而在事后哈德门又不承认有这么的一幅图画,这岂不令人纳闷?

再者,华云道说过,哈德门是闵三江用一包香烟换回来的儿子;而闵凤姑又说,她和哈德门根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仇奕森倒认为“外患”的问题无足以重视,从来天底下的事情,永远是邪不胜正的。闵三江已经“收山”了十多年,只要再有和任何江湖事件有关联,哪怕“海盗帮”的袁大麻子势力更大,也不需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他们击垮;何况袁大麻子早经过累累失败,他的爪牙都已经变成“游勇散匪”、“无主孤魂”了呢?

问题是三次杀害袁大麻子派来的三个说项者,凶手是谁?……

问题实在是太多了,仇奕森感到苦恼不已!

“他妈的,既然是已经宣布了收山!脱离江湖,还管它够道义不够道义的?一走了之,一了百了……”仇奕森忽的喃喃自语说:“明早上乘秦文马他们的游艇离去,C岛上的一切事情,就只当没看见的!”

忽而,一个笑吃吃的声音出自仇奕森的背后,是华云道走进了屋子,他大概是处理完梁作业的尸体回来了。

“仇老弟,你独个儿坐着,是还想喝酒么?正好,我累极了!同时,酒饭都未饱,就遇上这种意外事件,真是个前世造孽修来的,正好我陪你再喝个两杯!”华云道疲乏不堪地说。

“你把梁作业的尸体如何处理了?”仇奕森问。

“唉,还不是老方法,向海水里一扔,一了百了!谁叫他们自闯鬼门关?”华云道打开了客厅的酒橱,又取出一瓶烈酒。

“怎么回事?难道说,以前的两具尸体,你们也只是向海里一扔就了事了吗?”

华云道说:“这是最妥善的办法。C岛的对过便是‘魔摩岛’,是开化民族的‘禁区’,政府有明令,任何人不论种族,不论身分关系,未经许可,是不得走进那海岛的!但是天底下的‘禁区’,都是冒险家的乐园,华人、白人、菲籍人士,欲赴该岛去开发的无以估算。据说在那海岛之上,只要能立得住足,没有不发财的,因为它有丰富的矿源、天然森林,还有一些奇异的产品,但是政府对这些想发财的人的生命财产却无法保障!”

仇奕森说:“这又与抛弃尸体有什么关系呢?”

华云道说:“当然有关系,在潮涨时,海水由‘魔摩岛’向C岛冲激,在潮退时,C岛沿海上一切的东西全涌向‘魔摩岛’!几具尸体出现在‘魔摩岛’的沿海上,根本不会被任何人重视,但假如在C岛出现,那就是人命案了!你懂了吧?仇老弟!”

仇奕森始才明了,原来他们是为逃避责任而为的。“这样说,在C岛上杀一两个人,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把尸体漂到‘魔摩岛’去,就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了!”

华云道笑着说:“这就是C岛的优点!要不然,袁大麻子和他的弟兄来犯,老头儿岂会这样的镇静?”他启开了酒瓶,又和仇奕森对饮。“听说你在明天要和两位姑老爷一块儿离去!”

仇奕森点首说:“这是是非之地,能早一分钟离去,都会有安全感。”

“老头儿一定会怀念你的!”

“可是这样的一走了之,又好像对不起闵三爷,真使我进退维谷……”仇奕森故意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地离了座。“说实在的,到现在为止,我连闵三爷的家眷关系也还搞不大清楚呢!”他大步趋出了屋外。

华云道愕然,也跟着跑出屋外去。“老头儿哪还有什么家眷?除了三个女儿,两个女婿……仇老弟,你话中有因,必有阴谋……”他叫嚷着说。

仇奕森摇了摇手,指着华云道说:“你不算是闵三爷的家属么?”

“我只是跟随老儿数十年,亲如手足,不忍和他分离罢了!”华云道说。

“别嗓子太大,我故意跑出户外来,就是怕被闵三爷听见我们的谈话!”仇奕森说。

“老狐狸,你必定有你新的阴谋……你玩弄狡狯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在C岛可不行!你对不起老头儿时,我会宰了你的……”

仇奕森笑着说:“我不会对不起任何人,但是我的性格未改,在任何地方,在离去之先,必须得将当地的情况完全了解!”

“什么意思?”华云道瞪着眼睛问。

“非常简单,我想了解闵三爷当前的窘境!同时,话说回来,我和闵三爷是数十年的老弟兄,谁对闵三爷不利,我即把他当做敌人!”

“这样说,你还是要过问闵家的事情了?”华云道露出了怀疑的神色。“你不是声明过不过问‘闵家花园’的事情吗?”

“秃贼!闵三爷正在留客!难道说,你不高兴我这个客人留下吗?”仇奕森故意说。

“我只是不高兴反覆无常的小人!”

“那我明天就乘柯品聪的游船离去!”

“我代替闵老儿说话,绝不强留!”

仇奕森笑了起来,说:“但是有一个问题我是希望能够了解的,你说那个土人孩子哈德门,是闵三爷用一包香烟换回来的儿子。而闵凤姑告诉我,她和哈德门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丫头老爱贫嘴!”华云道愤说:“其实告诉你也无妨!闵老儿在C岛买下这幅地从事开垦,生活十分寂寞,那时候还未有娶老三鲁娜!”

仇奕森忽插嘴问:“大嫂和二嫂是什么时候故世的?”

华云道说:“老大是在打游击时,被日军战艇追击,轮船爆炸死在船上的;老二是战后,闵老儿宣布‘收山’,染了战后的时疫,死在马尼拉的公立医院!”

“闵凤姑对哈德门是以兄妹称呼,那么哈德门该是未娶老三时生的了!”

华云道似无可如何地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闵家花园’在开垦期间,雇有大批的土人男女工人,闵老儿的生活好像是一天也离不开女人,他居然无聊到用一包香烟诱奸了一个女工!……”

仇奕森啧着嘴,摇首叹息不已。

“其实那个土妇,庸俗粗蠢,像个未开化的野人,谁看了之后都会作呕三日。闵老儿会有这种胃口,实在令人费解!”华云道继续说:“过了若干时日,那土妇将近临盆之前,指出了是闵老儿的孽种,曾引起轩然大波。幸好那时候,收成季节已经过去,留在山上的土人并不多,否则他们真会把‘闵家花园’闹得天翻地覆……土人的事情,并非是钱就可以解决的,他们还有许多古怪的仪式!曾有土人纵火焚烧‘闵家花园’呢!在一个风雨的晚上,土妇临盆了,我们漏夜为她请了大夫,可是遭遇了难产,婴儿养下来了,他的母亲却因产难丧了命。在后,我们为了戏谑,给婴儿取了个绰号,称他为哈德门,岂料闵老儿也不见怪,就称他为哈德门,一直到现在!”

仇奕森又问:“那么摩洛和哈德门又有着什么关系呢?”

华云道皱着眉宇,说:“他们之间没有丝毫关系,闵老儿在责任上是无论如何也得把那土孩儿抚养大的。摩洛是在后应征来的女佣,她会说华语,又懂得烹饪,在闵家也有上十多年的历史了。由于她喜欢哈德门,闵老儿就把哈德门交由她抚养……大致上的情形就是如此。”

仇奕森很感激华云道的解说,故装做疲乏不堪的形色,说:“谢谢你的解答,使我了解详情,但是这一切对我是毫无趣味可言,我明早要乘柯品聪的游船离去了,祝你晚安!”他打着呵欠就要返屋上楼了。

“你真的要离去了么?”华云道问。

“当然,整个‘闵家花园’除了一个闵老儿以外,没有值得我留恋的地方!而闵老儿又不能真正的听我的话,那你说我不走还留着作什么呢?”仇奕森答。

“那么明早上我给你送行!”

“慢着!”仇奕森忽的又止下了脚,向华云道招了招手,说:“另外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请教的!”

“你还有什么问题?”华云道似已感到了烦厌。

“闵三爷已请了律师立下了遗嘱,可是真的?”

华云道复又瞪圆了眼珠:“你既然不愿意过问闵家的事情,对‘闵家花园’又不留恋,还问这些干嘛呢?,”

“闵三爷是个守旧的人,既然学了新派立下了遗嘱,就证明他自知已‘行将就木’了!数十年的老弟兄,到时候能不送个花圈吗?”

“真废话,你只不过在诅咒闵老儿早点进棺材罢了!”

“他请的是哪一位律师?”仇奕森再问。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华云道答。

“你是闵三爷的唯一智囊,怎会不知道呢?”仇奕森装做酒醉含糊地问。

“遗嘱是有的,但是遗嘱的内容、请的是哪一位律师?闵老儿极度保密,没告诉我!这是上次在家人聚会时,老儿一时高兴,多吃了两杯酒而泄漏的!但在事后,老儿矢口否认,并且还后悔贪杯失言,所以此后任何人提到这件事,老儿必定光火!”

“你的话,可是当真的?”

“孙子王八蛋骗你!”华云道说时,情绪十分紧张,伸出五只手指头,除了中指是直的,以外四只弯,还带着爬的动作!那就是做“王八”的标记。

仇奕森心中想:或许华云道所说的并不假,闵三江虽然老迈残废,但是脑筋并不糊涂。可能这老儿早料想到“闵家”的内外潜伏着许多的问题,在他的有生之年,或入土之后,都必然会有争纷,因此,他立了遗嘱,以他自己的意志分配遗产,闵三江的作法虽然辣手,但也是聪明的!

“你真的不知道?”仇奕森再问。

“我已经赌过咒了!”华云道说。

“那么晚安了!我很高兴明天你能给我送行!”仇奕森以西洋礼貌哈腰鞠躬说。

“鬼打架的老狐狸,你必然有阴谋!”华云道咒骂。

仇奕森装着酒醉没理他的岔,拧转身便走进屋子里去了。他走上楼梯,进入自己的卧房。是时,只听得邻室金姑和银姑的房间都在吵闹,这证明这两对夫妻都已失和。

仇奕森进入卧室之后,锁上房门,换了装束,忽启开落地长窗,趋出露台,攀屋檐的长春藤而下,落至后院,如飞似地遁进了树林,按照他能熟悉的道路,直奔向哈德门的茅屋……。

仇奕森的用意何在呢?


次晨,仇奕森在睡意蒙胧之中,有人拍他的房门。

仇奕森惊醒,故意很不高兴地大声说:“谁?”

“仇叔叔,你不是说过,要乘我们的游艇离去吗?”门外是银姑娇滴滴的嗓子。

仇奕森说:“当然,我为什么不走呢?真倒了运,来到这种乏味的荒岛!”他赶忙下床,启了门,急切洗漱更换衣裳。

女佣摩洛给他送进来了早餐,仇奕森宿酒未醒,根本什么也不想吃。这时候,华云道已赶进房间内来替他提行李了。

华云道说:“接你到埠的是我,现在送行的也是我!”他似乎急切需要仇奕森离开C岛!

仇奕森吃吃而笑,是时大姑爷秦文马、二姑爷柯品聪和金姑、银姑,全等候大门口间了。

华云道说:“闵老儿已经吩咐过,他不送客!你们只管上路就是了!”

仇奕森看见闵凤姑不在场,他的心中略感到有点难过。

自然这是因为他声明过不愿意过问闵家的事情所致。

金姑的精神不很愉快,连眼眶都是红肿的,大概是昨晚上整夜没停过哭泣,她看见仇奕森时,很勉强地打了个招呼。

二姑爷柯品聪宿酒未醒,整个人还是昏沌沌的,双手撑着脑袋,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

华云道已经把那辆老爷汽车驶过来了,他吩咐女佣摩洛替他们一一的把行李搬上车去。然后说:“该起程了吧?”

果然的,闵三江并没有出来送客。仇奕森深懂得这老儿的性格,干脆也不用辞行了,便坐上了汽车。

闵家的两位小姐和姑爷上了汽车之后,华云道启动了马达,汽车便驶离那座大厦了。

这是闵三江用双手开出来的“王国”,景色优美至极。假如说,没有这么许多内忧外患的阴谋,它真是个养老的好所在。

这等于是一个不愉快的聚会。每个人坐在车上都是沉默寡言的。

大姑爷秦文马是这场不愉快事件的开端者,可是他的心情却好像比较爽快些,在吹着口哨。

华云道忽的打开了话匣子,说:“仇老弟打算到哪里去?”

仇奕森轻轻地冷笑了一下,说:“秃贼,还需要你挂齿么?”

华云道说:“随便问问罢了!”

“海阔天空任鸟飞,世界这大,何愁没有去处呢?”仇奕森说。

“我曾听你说过要赴婆罗洲去拜会李灯筒八哥,可是真的?”

“走出了‘闵家花园’的大门,就难说了!”

这时候秦文马可插了嘴,说:“我已经打算好,请仇叔叔到我那儿去作客!”

仇奕森又笑说:“对不?我就说过,天下之大,不愁没有去处的!”

不久,汽车已穿出了“闵家花园”,驶上黄泥甬道,由原路又驶出那小型的市镇了。

但是华云道并没有驶向公用的码头,原来“闵家花园”在海岸上还有私用的码头呢!每年到了芒果收成的时候,这码头就忙碌了。柯品聪的那条颜色鲜艳的游艇正靠在码头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