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赌城出岐关闸,便进入华界,是铁幕的边缘,匪军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

多少来自各方爱好自由的人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在死亡线上挣扎,他们必需要越过岐关,才能到达自由世界,所以这地方,又成为黄牛帮活动的地带,他们采用各种方法,带领人偷渡,安全进入赌城。

同时,匪军又需要吸收外来物资,推销毒物,利用一些身份不明的私枭,和那些唯利是图的洋商人交易,所以品类芜杂,尤其每在清晨正是他们工作紧张的时候,一切的交易,必需要在黎明之前结束。

这时,倏而自赌城方面驶来一架汽车,车前悬着一面五星旗,玻璃板上贴有至陈家祠路段的通行证,喇叭按得如鬼哭狼嚎,刹时所有人全向汽车注目,共匪为策安全,每个街口都有检查哨,即时哨兵便横着枪杆拦住去路。

刘进步首先跳出车厢,向匪兵打招呼说:“我们有重要的人犯马上要押往石岐,这是通行证!”他指着玻璃板说:“前面的检查站已经放行了!”

匪兵照例要看身分证,刘进步有红色执照,趁在递出执照受检之时,一叠钞票压在执照底下,匪兵见对方是个爽快人,便含糊检查一遍,就放行了。

这是最后一道街哨,汽车驶上公路就可以通行无阻,六个亡命之徒,舒了口气,便心安理得开始做他们的财迷梦想了。

天色已渐明亮,公路两旁尽是灰黄色的稻榖。那变色的河山,在淡薄的晨雾里映现出黯淡的气氛,汽车走在坎坷不平的石子路上,分外颠簸,仇奕森一直缄默着没有说话,这时他的心目中已盘算出汽车走上什么路段。

“我没有眼睛!假如汽车已经越过了陈家祠,那岂非浪费你们的发财时间?”他忽然开口说:“我已经十多年没有来过啦,不过我的记忆中,好像由关闸到陈家祠,汽车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到了!”

汽车上六个人,除了萧乃白做过司机,在公路上跑过几年,对岐关公路的路程还熟悉一点,其他的人全是赌城的老地头,很少在圈子范围以外活动,对陈家祠的地名,十分陌生。

“小赖皮,你知道陈家祠的地点么?”龙坤山问。

“听都没听说过。”萧乃白答。

龙坤山无奈,令丁大牛替仇奕森将绑着眼睛的手帕解下,仇奕森似乎感到绑着眼睛的时间过长,连连幌着脑袋,以回复正常的视觉。

“唉!一个人老了就不中用了,眼睛很容易就感到昏花。”他说。“我真佩服龙大哥只有一只独眼,就比我们的眼光看得准确!”

没有一个人和他搭腔,但仇奕森态度自如,又说:

“熬了一夜,我的精神不佳,有那一位赏我一根香烟没有?”

“我正恨不得塞着你的嘴巴!”龙坤山递了一根香烟插到仇奕森嘴里,因为他的双手全被绑着,还得替他擦火柴点上。

仇奕森仰头吸了两口,喷出烟雾,深深吁了口气,似乎感到无限舒畅,他说:“唉!河山变色,面目全非,叫我怎样认路呢?”

“仇奕森,别玩花头,否则我们回去找你的儿子算帐!”龙坤山说。

仇奕森没睬他,向刘进步说:“我们的前进人士,你是共产党员,但是请你放眼看看现在成了什么世界?满目凋零,疮痍累累,稻子都像生了黄胆病垂头丧气……”

刘进步忿怒说:“我们不是来和你谈景色的!陈家祠在什么地方,请你认路!”

“假如我的老眼没有昏花,汽车该调转头,你们已经超过路头啦!”仇奕森散闲答着。

听说超过路头,萧乃白急忙踩刹车,龙坤山勃然大怒,忿然向仇奕森斥骂说:

“你分明在拖延时间!……”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想发财,自然得周折一点!”仇奕森取笑说。

龙坤山老羞成怒,握着拳头,向仇奕森脸颊一拳挥去,仇奕森双手失去自由,没有能力反抗,扬起脖子迎上这一拳,煞时唇角裂出一丝血痕,鲜血淌到洁白的衬衣上,染红了一大块。

仇突森反而吃吃冷笑。说:“反正现在出了赌城,我也没打算活着回去,假如杀死我,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

“这话怎么说?”刘进步也发怒相向。

“空手出来,空手回去,你们会肯吗?你们肯,龙坤山也未必肯,难免要起内哄,说不定还要火拼呢……”

“闭你的鸟嘴!”龙坤山知道仇奕森意在挑拨,连忙喝止。

“既然目的在钱,就要和平相处。”仇奕森说。“钱是身外之物,况且我这些钱全是为非作歹,作奸犯科弄来的,全送给你们也无所谓,反正谁得着也不会有好结果……”

“少废话!汽车是否应该转头?”冷如水在帮腔。

“你们不可理喻,全无江湖义气,那我就干脆闭上嘴巴,听凭你们发落了!”

“别忘了我们现在还可以收拾你的儿子!”龙坤山提出恫吓。

“听由尊便!”仇奕森说。“不过你有没有命回赌城,还得看天意啦!”

“他的儿子是谁?”几个人异口同声向龙坤山问。

“……”龙坤山把将说出的话咽了回去,他觉得要替仇奕森保密,以免弄成僵局。“好吧!就算我不够江湖义气,现在请你领路!”他低声下气向仇奕森说。

仇奕森又是一声冷笑:“我的香烟呢?”

龙坤山忍着气恼,重新替仇奕森点上一枝香烟,仇奕森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雾,态度悠闲,撅嘴把香烟滚到唇边。然后说:

“现在把汽车转头驶回去吧!”

萧乃白拐过车头,向相反的方向驶了回去。约行有五六分钟,仇奕森说:

“假如我的记忆不错,那就该停车了!”

汽车停下,在那水稻田的当中,有一条尺来宽的岔路,趁着天色微明,由岔路向前望去,果然就有一座高耸的牌坊,在牌坊背后,黑魇魇的有着几间屋子。

龙坤山说:“那就是陈家祠吗?”

仇奕森没有答话,踢开了车门,迳自穿出车外,那条岔路的路面过窄,汽车无法行走,龙坤山便命令众人把掘地的用具携带齐全,同时车上还有一个被捆绑的汽车司机,为避免泄漏秘密,便命令萧乃白把汽车驶到比较可以隐蔽的地方等候,好好看牢这个无辜的可怜虫。

由水稻田中的岔路向前行走,丁大牛负责监督仇奕森的行动,刘进步在前领路,冷如水断后。行了不一会,果然就看见那座牌坊上面有“陈家祠”三个大字。

牌坊因为年月过久,已显得陈败残缺,字迹斑斑,满目荒凉,很容易使人触起今昔之感。离牌坊约行二十来步,就有着一间占地广阔,庙宇格式建造的屋子,仇奕森忽然停下脚步,因为映入他眼帘中的屋宇,已改去旧观,周围绕有铁丝网,在正中开有一座高大的木闸门,在板檐压盖下,有着一块木招牌,写明“文工团职员宿舍”字样。

仇奕森说:“十多年没有回来,难道屋子已易了主人不成?”

龙坤山瞪着独眼,观察仇奕森脸色,以为这只老狐狸又在施展他的狡计。仇奕森觑得分明,便再次正色说:

“龙坤山;我不出卖你们,为安全起见,最好大家散开,先派一个人进屋子侦查,也许我的老部下陈泽全已经不在了……”

龙坤山仍在犹豫,但刘进步穿上来说:

“文工团有招牌挂着就不会假,不过文工团只是负责文化工作,没有战斗能力,我们大可以制服他们!”

“最好不要轻敌,否则钱还没有掘出来就在这里葬身,犯不着!”仇奕森说。

于是,龙坤山命令大家在树荫底下散开,向刘进步招手,两人同时窜上前去,扯开铁丝网,伏地爬行进入院地。因为两人对地形都不熟悉,首先绕着屋子勘查一番,由窗户向屋里瞥去,只见所有的房间都有人居住,有单人的,有双人的,又有些全住女人的。足可证明是机关宿舍,据统计,约有房间八间,里面住的人在十五人以上。龙坤山和刘进步两人复又从铁丝网底下爬了出来,和大家会合,问仇奕森说:

“你的钱埋在什么地方?”

“在后院子的花圃底下。”

“掘出来工程大么?”

“总得要半小时以上吧!”

“嗯!”龙坤山考虑说:“那我们必需要把屋子里的人看牢了才能动手!”

于是龙坤山开始分派各人布阵:张望贵负责守着正门把风,丁大牛打头阵冲进屋子内,直出后院,以防屋中有人向后院逃遁,便可以截留。龙坤山自己领冷如水、刘进步两人,挟持仇奕森带路入屋子,捆绑屋中所有的人。

“不到十分需要时候,不许放枪!”龙坤山最后吩咐说。

好在每个人除手枪外都带有匕首、短剑等武器,预备停当,龙坤山发令,大家伏身爬进铁丝网,正门的薄木板门拴得并不很牢固,龙坤山使用全身力量压开一条门缝,然后用小刀挑开铁栓,丁大牛首先冲进屋内,走廊是直出后院的,他以最敏捷的动作,飞步窜向后院而去。

张望贵反手拉上大门,留在门外把风。龙坤山招手和众人蜂涌而入,因为屋中各房所住的人数过多,无法一一兼顾,只有出狠辣手段,尽可能用枪柄敲昏,然后用绳索捆绑。

“文工团”是“华南文化工作团”的缩写,隶属匪政权文化的宣传单位,一切有关文化活动,都由文工团负责推行,用政权的力量支持,散播红色毒菌,收集“文化情报”,所以文工团的工作人员,散遍了任何角落。

驻在陈家祠的这一批干部,是负责管理石岐县外围七个乡村的文化统治工作,以陈家祠为根据地,经常巡回流动,而且最着重的工作,便是封锁岐关公路,假如有外人自赌城进入,便加以“红色教育”的“洗脑”。

这一组总共有队员三十余人,其中半数人出差在外,剩下十余人留守在此,内中有高级匪干两人,指导员一人。步枪两条,短枪一支。

龙坤山等一批亡命之徒冲进屋内,为争取时间,不顾一切,先用木棍或枪柄,将床上的人一一打昏,然后胡乱寻些绳索布条将他们一一捆绑,还拆开一床棉被,将他们的嘴巴塞牢,用布条扎起,对付十来个人很需要一番手脚。

仇奕森需要知道他的老干部陈泽全的下落,或生或死,或被驱逐流亡在外,所以急切地要求龙坤山弄醒一个匪干询问。

“天亮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掘钱要紧!”龙坤山答。

“钱在我的肚皮里,想争取时间还得问我!”仇奕森忿然说。

刘进步看情形知道他们俩又要闹僵,便赶忙穿上来向仇奕森说:“我负责替你问好了!”

他找着了一个年纪略大的匪干,看样子似乎比较其他的人资格老一点,便执起桌上的一壶冷茶,照着匪干的头淋下去。等到匪干略为清醒,才替他解下口中塞着的棉絮。

“朋友!现在你们全落在我们手里,要性命的要好好回答我们的话!”

匪干在梦中被人打昏,又忽然被冷茶淋醒,脑袋迷迷糊糊,七荤八素,被刘进步使劲震摇,懵懵懂懂,睁开两眼。刘进步继续问着:

“告诉我,以前屋子的主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你们是什么人……”匪干忽然发觉双手被绑,再看其他的同志又全被捆着,当前站着两个陌生人,面目凶恶,不禁吓得魂出躯壳,但细看其中一个,双手也是被绳子捆着。“你们是游击队吗?”

刘进步伸手揍了他一个嘴巴,说:“不要废话,先答我的话!从前的屋子的主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呢?……”他不断地冒着冷汗。

“谁是你们的负责人?”仇奕森问。

“住在一号房间!”匪干战战兢兢回答。

仇奕森便匆匆转身,跑出房间外的走廊,找寻第一号房间。龙坤山连忙向刘进步吼喝说:

“刘进步王八羔子的,小心老狐狸借机会溜了!”

刘进步被龙坤山一言提醒,慌忙丢下匪干,连嘴巴也来不及重新捆扎,便追出走廊,见仇奕森仍伫立在走廊在找寻第一号,才舒了口气,心中如落下一颗大石。

“仇老哥,你要对得住朋友才好!”

“刘进步!做事情要相信朋友。”仇奕森说。“假如放心的话,不妨请你把绳子解开……”

“赫!这点我办不到!”

“现在是在共产党的区域,正是在你的掌握之中,你还怕我不成?”仇奕森背过身子,伸出被绑得牢固的双手,请刘进步解绳索。

“哼!仇奕森,你做梦了!我姓刘的虽然笨头笨脑,放虎出笼的傻事还不会干,你别动歪主意吧!”

“连这点胆量你也没有,还成什么英雄人物?”

“哈!解开了绳索我就成狗熊了!”刘进步拍着仇奕森的肩头笑着回答。

仇奕森忽然伸着脑袋向刘进步的耳畔说:“刘进步,不是我在说你,你的为人未免太忠厚了,现在已经在你的地头里面,我这笔钱财挖出来,大可以给你一个独享,何必要分给那批蛇头鼠目之辈,况且这笔钱财并不太大,一人花,可以过一辈子,大家一分,就没有什么好用的了……”

刘进步蓦的愣了一愣,砰然心动,忽然又想到这只老狐狸不过意在挑拨离间,想他们自己起内哄,便申斥说:“别放狗屁,我姓刘的从不出卖朋友……”

“哈!”仇奕森一笑。“你不出卖人,难保别人不出卖你,说不定是龙坤山还是冷如水呢,哈哈……”

“别想挑拨……”刘进步虽然这样说,但心中已起了疙瘩。

第一号房间位在走廊的最末端,房间宽阔,只有一张床位,摆式像一个小型的办公厅,在进门正面的墙壁上还挂着有两管三八式日制步枪。

是时,冷如水已经将床上一个浓眉粗貌的汉子用绳子缚得牢牢的。

“好险,这家伙的枕头底下还藏着一管手枪呢!”冷如水说时,这高举着手中的战利品给刘进步观看。

“这家伙是这里的头领!”刘进步说,一面又如法泡制,取了一壶冷茶,将那汉子淋醒。

“你们疯了不成?”冷如水惊诧地叫嚷。

刘进步没理睬冷如水的拦阻,解开了匪干扎着嘴吧的布条问话。“我警告你,要性命的好好回答我们的话……”

匪干的脑袋经茶水淋过,一阵阵鲜血便跟着茶水淌下,原来冷如水出手过狠,把这个家伙的头顶打穿了一个窟窿,迷迷糊糊地人事不醒。

“别装孙子,快说话!”刘进步毫无怜悯之心,再举手揍了他两个耳光说:“说!以前的屋子主人在什么地方!”

“……屋子的主人被村政府斗争了……屋子是我们向村政府接收来的……”匪干说。

“斗争?凭什么斗争?”仇奕森吼叫。“陈泽全是个残废人,还犯了什么罪不成!”

“我怎么知道……我们是文工团,和村政府的工作不发生关系……”匪干说。

“现在他这人在什么地方?”仇奕森追问。

“谁会知道呢?你自己去问村政府吧……”

“……你们算是人还是禽兽……”仇奕森悲愤忿激说。“连一个残废的人也不容许他生存……”他忿激过度,无法自制,抬起脚就向匪干的胸脯乱踢。

匪干初时哀叫乞怜,继着惨叫一声便昏死过去。

仇奕森的忿怒仍未平息,恨不得将匪干的脑袋用脚踢碎才能泄恨,这是一个人在落难受困时因刺激而起的反常举动,仇奕森自从脱狱决意洗手后,就下过誓愿不再杀人,但在这个时候,却回复了十余年前的残暴个性,两眼罩满了红丝,假如不看见血,他的忿怒是绝不会平息的。

刘进步自认是共产党员,对这一幕自然多少有点兔死狐悲之感,将仇奕森死死拖着劝说:

“害陈泽全的又不是他,你何必找他报复呢?”

冷如水也帮着上前相劝,仇奕森才息下了他的怒态,垂下了头,但是却不肯滴下一滴眼泪。

龙坤山忽然出现在他们的背后,高声说:“喂!你们的动作可不可以迅速一点,天已经亮啦!”

刘进步和冷如水便合力再次将匪干的嘴巴塞上碎布,绑扎停当,将墙上挂着的两根步枪,弹药完全取出,收拾完毕,才推拥着仇奕森出到后院外面。

“我把我的财产全部贡献出来,你们肯帮助我去救助我的老把弟陈泽全吗?”仇奕森忽然带着要求地问。

“少废话……快告诉我们在什么地方掘?……”龙坤山财迷心窍,只把念头放在发财上面,捏着锄头,不断催促。

冷如水是江湖上新扎起的人物,有点暴发户作风,要表现“识英雄重英雄”的软心肠,故意说:“仇大哥你放心好了,只要你的钱肯交出来,我们绝对愿意为你解决困难的。”

“冷如水!你说话能算话么?”仇奕森问。

“当然,我姓冷的就靠说话守信起家的!”实际上冷如水的这两句话不过是假仁假义安慰安慰仇奕森而已,但是听到龙坤山耳里却又起了酸性作用,觉得冷如水处处“扒头”,目中无人,全不把他看在眼内,心中便暗暗起了杀机。

“现在脱离了赌城,谁也不含糊谁,大家走着瞧!”他心中暗自诅咒。

文工团宿舍的后院,占地甚大,因为年久失修,显得满目荒凉,地上遍生枯黄的野草,被晨风吹拂,憔悴地摆舞,满院的树木,已露出秋意,落叶纷飞,鱼池干涸,花圃凋零。

仇奕森行走在上面,触景生情,想起当年,每次出关闸行事,常在这里和一批手下摊分赃款,每个人对他毕恭毕敬,逢迎如同皇帝,现在被几个亡命之徒绑架,待遇比囚犯还不如,英雄末路,只有泪向肚里流了。

他由落下后院的台阶,用皮鞋量着尺码,一步,一步……几个匪徒的眼睛便凝神贯注到他的脚上,神色紧张,似乎那脚下就会指示出一个黄金窟。忽然,他的脚停下了。

“钱财是埋在这里了,想发财的就挖吧!”仇奕森叹了口气,带着悲伤的神色说。

那位置是一个草坪花圃的中央,周围有绿色的琉璃瓦片围绕着,当年花卉已不复有,只留下一丛乱草。

几个匪徒听仇奕森说钱财埋在脚下,就如荒漠里的淘金者发现金矿一般,大喜若狂,七手八脚抢起了锄头锹铲,争先恐后,准备发掘,先是由龙坤山动手,跟着丁大牛、冷如水、刘进步也帮着挖掘,凌乱一团,反将仇奕森挤出圈外。

仇奕森静观情形,眼中露出智慧,以他们得意忘形的情态来说,正是给他脱逃的好机会。但是他知道大门外还有一个匪徒张望贵把守着,即算逃出去,也会给他截回,应该用什么方法冲出这最后一道难关呢?

假如两手恢复自由,仇奕森自信赤手空拳还可把张望贵制服,想着两只眼睛便不断四下扫射,寻找可以设法割断绳子的工具,在他的背后,有着一座荒废的鱼池,水泥建造,离地高起三尺,池座的边缘已残缺不平,假如将绳子在上面磨擦,相信十来分钟就可以把绳子擦断。

仇奕森暗自盘算,这几个亡命之徒想把财物起掘出来,最少需半个小时以上,假如用十来分钟的时间把绳子擦断,还可以有充裕的时间逃走。于是,他便背着身子退到鱼池旁边,双手使劲将绳子绷紧,然后偷偷地不断在池边磨擦。

正在这时,屋子里面的走廊上忽然起了人声。

张望贵连声在呼叫:“龙大哥,龙大哥……”

几个正在忘形的亡命之徒俱像惊弓之鸟,这几声呼唤使他们冷静下来,蓦然抛下锄头四下散开,各自掏出手枪戒备,逼使仇奕森也停止他的断绳计划。

“龙大哥,龙大哥……”张望贵嘴巴里仍不断地叫着,大摇大摆行了进来。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东张西望,看见院子里每个人的形色特别紧张,便愣住了。

“他妈的!怪叫个什么劲?”龙坤山瞪着独眼怒骂。“死了娘舅不成?”

“张望贵,叫你在门外把风,怎么可以胡乱闯进来?”冷如水也搭腔说。“钱财挖出来少了你一份不成?”语气似在袒护他。

“不是的!”张望贵说。“小赖皮来说,天已经亮了,汽车里面还有一个绑着的司机,恐怕被人发现了不方便,所以来请示。”

看看天色,果然已经东方大白,他们全在做着发财迷梦,倒把这件事情疏忽忘记了。经这一提醒,龙坤山便说:

“叫小赖皮把他杠进来,在这里看守吧!”

张望贵领命退出,龙坤山等几个人又开始挖地,不一会,张望贵复又进来,他的背后跟着萧乃白,背上杠着那个被绳子重重捆绑的司机。

龙坤山便令张望贵再出到大门外去把风,命萧乃白把司机放在草地上和仇奕森一起,由萧乃白负贵看守。

“假如他们两个人之中逃掉一个,拿你的性命补缺。”龙坤山说。

仇奕森又失去挣断绳子的机会,只有尽情运用他所有智力,思索方法,怎样由这批恶魔的手中逃出去。

萧乃白乃是由梦中被张望贵叫醒的,只讲明了价钱,雇用他驾车出岐关匪区,现在看见他们忙乱成一团,七手八脚抢着挖地,不明内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紧张工作,心中不解,但是又不敢询问,因为在江湖上走黑道的交易,多问是犯忌的。萧乃白是常年走公路的人,四海为家,大小的帮会全涉足过,所以心中虽然疑云重重,但是只守着份内的事,看守着仇奕森和那被捆绑的司机。

鸡鸣天晓,晨风拂拂,平常这个时候,正是鸦片烟鬼拥枕高眠的大好时光,萧乃白熬了几个钟点的黑夜驾车,一静下来,不免便呵欠连连,眼泪,口涎,鼻涕齐下,好在惯走公路的人,随身都带有工具,他转身跑进宿舍里,在厨房找到一只汤匙,盛了一匙麻油,找到一只鸡蛋,又匆匆回返后院。他的身上有现成带着的灯草,就在草地上,将灯草插在汤匙里,用火点起,然后将鸡蛋壳的两端轻轻打碎,上端开一个小洞,下端一个大洞,把蛋白蛋黄完全倾出不要,就用蛋壳将汤匙的灯草罩起,这样,便成了一盏临时的简便烟灯了。

萧乃白掏出一个小布包,非常谨慎地打开,布包里面就有齐全的“黑饭”工具,烟泡、烟签,还有一根四寸来长的烟枪。这根烟枪可特别,就是普通人们用来吸板烟的板烟斗,不过装烟丝的斗口却用水松木塞着,在烟斗的下端却凿了一个小孔,和普通的大烟斗孔一样,还镶上小铜圈子,就是用来上烟泡的。

他卧在草地上,如卧在烟榻一样,悠然自得,用烟签挑出烟膏,以熟悉的手势打荷,一忽儿便呼噜噜吞云吐雾起来。

仇奕森正好趁机会和他搭腔:

“你的资格很老呢!”他说。

鸦片烟客在疗瘾的时候,最爱和人聊天。“那里,那里,是抬举……”他没当仇奕森是个俘虏。

“你知道他们在挖什么?”

“不知道,也许有什么秘密!”

“钱财,价值约近千万的钱财!”仇奕森加重了语气。

“你怎么会知道?”萧乃白停止吸烟,有点诧异。

“钱是我经手埋的!”仇奕森说。“所以我觉得奇怪,你是老资格,居然会被他们蒙骗,以一万元的代价就替他们廉价卖命!”

萧乃白被仇奕森的这一句话说得愣了一愣。

“最低限度,应该照人数摊分,你占一份。”仇奕森再接着说:“假如没有人驾车他们能冲得出赌城吗?……”

萧乃白忽然豁然而笑。“你是个著名的老狐狸,又意图挑拨我和他们起哄罢了!”他还不相信龙坤山他们在挖钱财呢,自然的,一千数百万的钱财埋在地下,叫谁会相信呢?

“亲弟兄,明算帐,有钱便是亲家,我看你是有资格的江湖好汉,为一万元钱替他们冒险卖命,不太值得罢了……”

“少挑拨……”萧乃白继续咕噜噜吞云吐雾。

四个正在挖掘泥土的,有两个是瘾君子,尤其是龙坤山,经过整夜的疲劳,这会儿,蓦然由空气里飘过来一阵清香,顿时使他浑身的骨头酥酥地发软,酸涩的涎水由唇边挂下,他的独眼也相当灵俐,兜着眼珠子回头一扫,就看见萧乃白躺在草地上享福,他不敢指挥刘进步、冷如水两人,便向丁大牛说:

“我累极了,要休息一会,你多卖点力气吧!”说罢扔下锄头,向萧乃白的地方行了过去。

幸而萧乃白所带的烟土还足够两人过瘾,龙坤山以双龙头大哥自居就老实不客气,接过烟枪,躺在草地上,挑膏打荷,准备消受几口,恢复精力。

实际上这时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眼看着挖开的泥地已经尺来深,底下全是烂泥碎石,心中有点悒悒,看见龙坤山掷下锄头走开,原先抢挖钱财的兴头就冲淡了一半。刘进步和冷如水还不好意思说话,丁大牛是个粗人,从来说话不由大脑经过。

“底下好像全是烂石子嘛……”他自怨自艾开始发牢骚。

这句话一出口,可提醒了刘进步,忽然想起挖坟案的那一着,仇奕森狡狯善诈,给他们的苦头不小,饱吃了一场虚惊。到了结尾,毁掉一条人命还是落个两手空空。

“龙大哥!下面全是烂泥碎石,我们不要又上当吧!”刘进步向龙坤山嚷叫。

“他妈的,相信仇奕森的话真是有鬼!”冷如水也趁机搁下锄头,实际上他是抗议龙坤山独自偷闲。

这一来,丁大牛也歇下了锄头,掏出烟卷静待解决。

龙坤山好容易才把一颗烟泡在鸡蛋壳上灼得黄黄的,香喷喷的,被他们一吵而愣住了。想一想他们的话也未尝不对,仇奕森自出关闸外就好像一直在故意拖延时间,汽车超过路头就是一个证明。便忿然扔下烟枪,匆匆行到花圃处,捡起一柄锄头,返身杀气腾腾地向仇奕森面前行去,高声说:

“仇奕森,我们上你的当已经上够了,到这个时候你还敢在我们的面前耍花枪么?不给点厉害你看,你还不知道我姓龙的出手黑辣。”说着扬起锄头要在仇奕森的头顶上锄下去。

仇奕森脸色不变,他知道在钱财未挖出来之前,龙坤山绝对不会取他的性命,果然的冷如水就冲上来接着龙坤山的锄头充好人说:

“龙大哥何必动气呢?仇奕森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一锄头打死他,未免太便宜了,不如交给我泡制他怎样?”

龙坤山的用意也只是想吓唬仇奕森一下,岂料死冤家冷如水冲上来,又挑起他的怒火,板着脸孔说:

“你和仇奕森是什么交情?犯得着要你充好人吗?”

冷如水脸孔涨得通红,又不能在萧乃白面前坍合,也正式回报说:“咦!龙大哥,你为什么这样不近人情?仇奕森又不是你一个人弄来的,钱财挖出来,谁都有一份,打死了仇奕森,你能赔得起我们的损失吗?……”

“他妈的!离开了赌城,没你耍‘龙头’的资格!”龙坤山开始骂街。

“难道说轮到你耍‘龙头’不成?”冷如水也翻脸相对。

“他妈的!忘恩负义的狗东西……”龙坤山紧握锄头摆出要和冷如水拼斗的姿势,冷如水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手枪上,刘进步看情形不对,急忙插身在他们两人之间,跺脚叫嚣说:

“唉!你们两人是什么道理?碰在一起就要出岔子,自己弟兄何苦闹得脸红脸绿。”

“他妈的!这小子一旦像个人样,就连祖宗都不认识了。”龙坤山仍在叫骂。

“总有一天我们大家清算清算……”冷如水回骂。

“好啦!好啦!”刘进步左右兼顾说。“一点小事你们就不能容忍,还干什么大事?”说着就迳自向仇奕森说话,以寻求解决。

“仇大哥!到这地步,你还向我们耍弄手法,于你有什么益处?还是老老实实把实在的地方招供出来,免得皮肉受苦吧!”

仇奕森豁然大笑说:“你们的表面像是君子,肚皮里却是小人,我姓仇的顶天立地,说话向来言而有信,告诉你们是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别忙!”他忽然站起身来,迳自行到台阶前喃喃自语,用脚来量度尺码。

“向前二十步……左转十五步……再折向前面十步……”又再次踏上花圃,在原先掘挖的地方停下。“没有错嘛,就是这个地方!”

“哼!”丁大牛一直没有开口,这会儿吁了口气。“我已经没有兴趣挖了!”

“见他妈的活鬼!”冷如水说。

刘进步静观大家的脸色,犹豫半晌,蓦然下决心自作主意,掏出刀子,迳自将仇奕森绑着双手的绳子挑开,这个举动使在场的全吃了一惊。

“你一口咬定埋在这里,就请你自己挖吧!”刘进步说。一面,他又将解下的绳子将仇奕森的一只右腕缚上,另一端却命令丁大牛牵着,回头向龙坤山冷如水两人说:

“我们有四个人把守着,还怕他飞了不成?”

仇奕森正中下怀,双手恢复了自由,揉了揉被缚得过久的双手,格格笑着。忽然捡起了一柄锄头,使得龙坤山等几个人急忙拔枪相向。

“哈!财是由你们去发,地却是由我来挖,天底下还有更便宜的事情么?”仇奕森格格笑着,自说自话,跳下了土坑用锄头耙了两下,长叹一声,又说:“唉!记得你们挖坟墓的时候,是陈烱第一个跳下土坑的,所以死于非命,连落个全尸也没有——今天我跳下土坑,相信也会和陈烱同样命运了……”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顿时挑起冷如水和龙坤山的旧恨新仇,冷如水憧憬出他的把兄弟陈烱被害时的惨状,两眼露出烱烱凶光,向龙坤山虎视眈眈。龙坤山半受着天良的谴责,心坎中打了个寒颤,但是对冷如水的得意凌人的作风感到极端的愤懑,圆睁着那只独眼对冷如水回报。

“闭你的鸟口……”龙坤山蓦然警觉仇奕森意在挑拨,便破口大骂,抬起一脚向仇奕森胸脯踢去。

仇奕森的双手恢复了自由,动作也回复灵活,闪身避过,沉着脸色说:“钱财还没有挖出来,就下毒手吗?假如你一定要下毒手,还是用石头好,死后面目模糊,谁也不会认识,没有人会找你报仇的……”

“狗娘养的……”龙坤山的狂怒无法抑制,举起锄头又想逞凶。

刘进步又再次冲上前去拦阻,高声说:“龙大哥!怎回事?我看你神经不正常,还是去和小赖皮吹两口福寿烟吧!”他指着萧乃白说。

萧乃白是机警人,便也连忙做好做歹,将龙坤山硬扯死拖,拉到院子的屋檐底下,替他点灯擦枪,挑土打荷,大献殷勤。龙坤山本来早就已经发瘾,也正好借机会享受一番。

仇奕森露出诡秘的笑意,握着锄头,一锄一锄慢慢耙着。一会儿,又抬头向刘进步说:“刘进步同志,你是知道的,我的双手被绑约有十多个小时以上,痹麻酸软无力,假如靠我一个人挖,恐怕挖到天黑,还不一定挖得出来呢!招呼打在前面,别说我误事害你们了!”

刘进步和冷如水两人,面面相觑,觉得也有道理,实际上熬上一大夜谁个不累呢?

刘进步和冷如水两人,你不肯动手,我也不动手,全不肯做“挑水和尚”,冷如水忽然用眼向丁大牛飘了两飘示意,当然,只有丁大牛体壮力健,还有余力可以担任这件苦差事。他和龙坤山闹翻,不好意思直接指挥丁大牛,只有请刘进步发令了。

刘进步看见丁大牛握着捆仇奕森胳膊的绳子,两眼不断东张西望,傻头楞脑,若无其事地正在吸香烟。便向他说:

“大牛!只有你才有这种本领担任这任工作,我们全吃不消啦!”

丁大牛说:“挖烂泥烂石,有什么意思呢?”

仇奕森马上搭腔说:“烂泥之中自有颜如玉,烂石之中自有黄金屋!”

丁大牛摇着头,仍表示不感兴趣,但是仇奕森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再向刘进步说:

“丁大牛只服从龙坤山一个人的命令!”

是时,太阳已经从山峭探出头来,龙坤山正在后院的屋檐下,和萧乃白两人吞云吐雾,一面纵谈昔年的英雄事迹,刘进步领悟仇奕森的意思,便走了过去。

“龙大哥!靠仇奕森一个人挖,不知道要挨到什么时候了,我们的精神又吃不住……”

“叫丁大牛帮忙就是了!”龙坤山爽快回答。

刘进步如获军令批准,立刻向丁大牛传令,丁大牛不敢不从,喃喃自发牢骚,捡起锄头,跳下土坑,帮着仇奕森掘挖下去。

仇奕森露出神秘笑意,他的计划按着步骤又进了一步,六个亡命徒中,龙坤山、刘进步、萧乃白三个是老烟枪,冷如水骨瘦如柴,只有张望贵在屋外把风,剩下丁大牛一个人比较难于应付。

丁大牛生就一身蛮力,假如挖上半个小时的泥土,大可以减损他的体力一半以上,处在共匪的地区里,相信他们谁都不敢轻易用枪,假如把丁大牛击倒,凭手中的一柄锄头,自信足可应付其他的几个亡命之徒。

仇奕森失去自由的时间过长,经过这一阵子劳动之后,血脉循流,又恢复了活力,但他要保持元气,留着气力和几个亡命徒作生死拼斗,故意装着疲惫无力,一锄,一锄,慢慢耙着,有时还装着精神恍惚,摇摇欲坠,停歇下来擦汗。

“活见鬼!”冷如水眼看着太阳已经探出头来,开始有点焦急。“他说半个钟点就可以挖出来,现在已经去掉个多钟点啦!”

“这是你们没用好力量,怪谁?”仇奕森说。“你们看罢!丁大牛也不过在敷衍工作!”

“滚你的!老子一锄头的力量足够你锄三锄!”丁大牛被激后更加使劲卖力。

又过了一会儿,仇奕森说:“十多年埋在地下的东西,谁也不能拿得准,大牛,你可以向前挖吗?”

丁大牛被激起了蛮劲,闷着一肚子气,连话也不回答,便向着前面乒乒乓乓乱锄乱耙,前面又是重重叠叠的碎石子层,挖掘起来,更加费劲,额上的汗珠如雨挂下,他绝不理会,只咬着牙关,埋着头一直挖过去,只片刻工夫,已开出一条土坑,但也累得气喘如牛。

仇奕森本可以乘丁大牛不备,一锄头把他结果,然后跳出土坑,再只要把刘进步或冷如水两人中的一个解决,就可以展开和他们全面战斗;但是看着丁大牛憨肠憨肚,只不过是受着歹人利用,罪还不至于落个死得不明不白,不免又动了恻隐之心,况且暗算一个傻人,实在有损自己的一生英名,便一再犹豫,迟迟不肯动手。

“唉!说实在话,我这笔财产的数目,着实也不在少数;假如给一个人独享,一辈子悠哉游哉也就够了。你们总共六七个人,摊分下来,恐怕还花不到三四个年头,又要从头做穷光蛋呢……”仇奕森又开始自说自话。“假如少一两个人分多好!”

这句话,丁大牛没有注意,但是刘进步和冷如水的眼光却互相一触;同时,冷如水的眼光又很快地转向龙坤山方面。

“仇奕森,你别花费冤枉心机,我们全是道义弟兄,不会见财忘义的……”刘进步向仇奕森申斥,意在给冷如水警惕。

“你当然不会!”仇奕森的眼烱烱闪烁,冷笑着回答:“你只有一个人,孤立无援,龙坤山有了丁大牛,冷如水有他的兄弟……”

“呸!”冷如水怒形于色,说:“我姓冷的从没有苟且的行为!”他的眼睛不断地观察丁大牛的动态。

“自己的良心把得正,没用处,还得防范别人的才好!”仇奕森狡猾地说。

刘进步听在心坎里凉了半截,看见冷如水的举动局促不安,就知道此中隐伏危机重重,龙坤山和冷如水本有旧隙,一言不合,拼斗可能就一触即发。自己单人匹马,插在他们当中,随时都会拖上火线。假如财产掘出来之后,他们起了杀性,说不定还会埋没良心,被他们同时暗下毒手,落个死得不明不白。想到这点,刘进步不寒而栗,暗自起了戒心,时时警惕戒备。

冷如水看见龙坤山和小赖皮在屋檐底下有说有笑,谈得非常热络,心中暗起嫉妒,到底小赖皮是自己关系人,假如和龙坤山攀出交情,可又多一个对头。他的把弟张望贵,又被派出在大门外把风,自己一人,双拳难敌四手,假如万一真的龙坤山动了邪念,那真的可要吃眼前亏了。冷如水越想下去,心中越是忐忑不安,疑神疑鬼,两眼不时向龙坤山和丁大牛两人窥觑,观察他们的动静。

“自古的英雄好汉,能共患难的多,能共富贵的少。”仇奕森窥破冷如水的心事,继续说。“无财是君子,有财是小人,我虽然做了数十年江洋大盗,但是也不忍心看流血惨剧的!”

“噢!”丁大牛忽然惊呼起来。“你们看,底下有一个铁箱啦……”

仇奕森原先所供出的地点,和原来埋藏财产的部位差去五尺,经丁大牛这么一股楞劲,乱锄乱掘,竟给他掘出了一条坑路,在那碎石层底下的烂泥当中,有着一个满装糠谷的草包,挖开谷糠,一个漆黑古旧的铁箱已露出了一个尖角。

经丁大牛这么一声怪叫,冷如水和刘进步两人精神为之一振,同时抢着俯下身子探首向坑底下窥视,龙坤山也大喜忘形,抛下了烟斗,飞步向这边奔了过来,穿身插在他们两人当中,向土坑底下争看。利欲的丑态,一个个暴露无遗,果真的,在那层层碎石烂泥之下压着一个草袋,糠包中露出一个生满铁锈的箱角。假如要起出来,还得要费相当工夫,龙坤山知道发这笔横财已不是幻想,首先捡起一柄锄头,跳下土坑,帮着丁大牛挖掘。这会儿冷如水,刘进步也不肯怠慢,自动地帮着动手,反而把丁大牛和仇奕森两人挤出坑外。丁大牛原已累得瘫软无力,也正好借此机会喘一口气。

小赖皮萧乃白原不知就里,现在看见龙坤山等几个领导人物忙作一团,心中感到诧异,便不顾江湖戒条,离开了本位,慢慢行过来,两只鼠眼瞪得大大的,露着奇光,东张西望,窥探他们在土坑中的忙乱情形。

仇奕森看得明白,便向他搭腔说:“我说得没错,近千万元的财宝,就要被他们挖出来了!”

萧乃白信疑参半,正出神间,只看见龙坤山已经由一个破烂的草包中拨开了杂乱的谷糠,由内中拽出一个长满铁锈的黑漆铁箱,铁箱有普通的樟木箱大小,全钉上铁甲马钉,看样子非常沉重,由冷如水,刘进步两人帮着,七手八脚,要把它抬出坑外。但是这三个人全是色厉内荏的脓包,想扛起这个箱子,谈何容易?不得已,又召呼丁大牛相助。丁大牛掘过把钟点的泥石,着实也累得四肢酸软无力,四个人移着箱子在泥坑里团团转,半滚半推。才把箱子起出坑外。

“看吧!”仇奕森又说:“这几个全是利欲薰心的酒肉朋友,见利忘义,可能马上就有血案惨剧发生了!”说时还故意向小赖皮伸了伸舌头,扮了个鬼相。

萧乃白不敢搭腔,实际上这时他那里还会注意听仇奕森的胡言乱语,他的注意力早全贯注在那个如保险库似的铁甲箱上,心中热辣辣的有如火灼。“假如真的是一箱价值连城的财宝,那末张望贵可真的是不够朋友了,一万元的代价雇我替他驶进匪区玩性命……”他心中这样想着,不禁对他的把兄弟张望贵怀着怨望。

“他们全是三一三十一大家平均分配,只有你才是化一万元临时雇来的!”仇奕森又说。

萧乃白飘了他一眼,心中已被激起怒火,但是仍没有答腔。

铁箱上有着一把拳头大小的钢锁,因为埋藏的时日过久,锁环已经生锈,即算有钥匙也无法可以打得开。龙坤山急着要打开箱子,也不问仇奕森钥匙的所在,取起一柄锄头向锁扣死劲掀扳,“拍”的一声,锁扣断为两截,所有的眼睛便集中到龙坤山的双手,注意他揭开的箱子。

财宝箱子起了出来,仇奕森知道,随时随地就会有生命的危险,在这个时候,每个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只锈铁箱上,仇奕森本可以偷偷溜出屋外,只要把把风的张望贵击倒,就可以脱离魔掌,重返赌城了。但是仇奕森眼看着自己毕生历艰险,积蓄下来的全部财产精华,眼睁睁地被这几个亡命之徒凭白取去,又有点不甘心。这时,他已深悉龙坤山和冷如水之间已隐伏杀机,刘进步,萧乃白的意志已经动摇,正在满腹鬼胎,准备看风使舵。

“慢着?”仇奕森突然高声呼叫。“箱子里面装设机关,谁开箱子误触机关一定送命!”

这句话非常生效,龙坤山将要掀开箱盖的手,突然收缩回去,刘进步和冷如水也后退半步,引长脖子观望。自然,他们相信仇奕森的话,这位纵横江湖数十年的老剧盗,从来做事黑心辣手,没有谁能讨过他的便宜,这个箱子装设机关,预防意外,是必然的事。

“招呼打在前头,出了岔子可别怪我不关照!”仇奕森说。

“那么你来开,怎样?”龙坤山问。

“我怕你们不信任!”仇奕森说:“里面每一颗钻石,价值就在一万元以上,偷掉一两颗,就是你们损失!”

铁箱的份量非常沉重,沾过手的人心都有个数,现在听仇奕森说每颗钻石价值就在一万元以上,即时涎沫都直向脖子里咽,更加重了彼此的监视。

“我们相信你就是了!”刘进步急着要开箱拉着仇奕森说。

“好吧!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仇奕森说着,便在铁箱蹲下去,故意装模作样,先在箱盖上用拳头重敲了三记,又附耳贴在盖上,凝神细听,实际上铁箱中那有什么机关呢?即算有,十多年埋藏在泥土中也会潮锈坏失去灵验。但是几个财迷心窍的亡命徒,却屏息凝神,眼睁睁地注意着仇奕森的动作。

“这箱子是我委托人在德国定制的……噢!各位听见弹簧响了没有?”仇奕森又说,还不断地用拳头在箱子的前前后后捶着。

谁也听不出个什么声面,蓦然,仇奕森双手向上一扬,砰然把箱盖掀开,这几个亡命徒唬得同时向后倒退,箱中盖着一条绿绒厚毛氊,什么也看不见,仇奕森两眼左右投射。观察各人脸色,倏然把毛氊拉去,顿时使大家失声惊呼,心脏几乎由口腔中跳出。

那是载得满满的一箱珍珠宝贝,各色各样的宝石闪彩如虹,珍珠项链堆积如灯山般使人眼花缭乱,胡桃核大的钻石,光芒四射,——这些,全是仇奕森数十年来为非作歹,作奸犯科,冒尽生命艰险,所换取来的代价。

龙坤山、冷如水、刘进步、丁大牛、萧乃白,五个人,九只眼睛全凝注在那箱珠宝上发呆,珠宝的寒光闪闪,相反的五个人的心中却像火样热辣,身体又像遇寒般抖颤。

“这是我埋下的财产两箱中之一箱!”仇奕森说。这句话,他是为保留自己的生命而说的,因为财产出来,他就成了废人,谁都可以结果他的性命。

但在这个关头,谁还会注意他的话呢?注意力全被吸引在那箱珠宝上,生怕任何一个人混水摸鱼,暗中偷取。龙坤山是以老大哥的资格,首先伸手抓了两把钻石珍珠在手掌中盘着,跟着大家的手也开始在箱上的宝物上抚摸,每个人的心都是忐忑突跳,真的,他们发财的梦想实现了,五个人全在江湖混了不少年数,看见这么大的钻石,还是生平头一次。尤其是做苦工出身的丁大牛,取了一串项链挂在脖子上,裂大了口,闭拢不上,哭笑难分。拨开箱子底下,全是铺得整整齐齐横橙黄的金条,粗人自然是更爱金条的。

仇奕森看见他们的丑事毕露,更不想离去,两眼迷成一条小缝,露出阴森之光,轻轻退出圈外,已在龙坤山的身上施过了手脚。

萧乃白也乐极忘形捧起了一颗拇指大的红宝石不断接吻,自然这种香味比罂粟药的味儿要浓香得多。

仇奕森忽然向他招呼说话:“小赖皮,那颗红宝石的价值总在五万元以上啦!”

萧乃白望着仇奕森发出痴笑,但龙坤山却恍如由梦中惊醒,突然伸手“拍”的一声在萧乃白的手背上重重敲了一下,那颗红宝石便跌落到铁箱里。

“他妈的!你凭什么也来趁热闹?”龙坤山扳起脸孔,一反在讨烟吃时的热络,随着将手中的钻石掷回箱中。继着向刘进步冷如水招呼说:“我们现在大家谁也不许动,等到回返赌城时大家三一三十一平均分配!”

刘进步、冷如水自然依从,就把手中捏着的东西全扔回箱中,龙坤山捡起毛氊,重新将珍宝盖上,慎重地把箱盖关拢。

萧乃白被龙坤山翻脸无情的申斥弄得脸红耳赤,怏怏退出圈外,在仇奕森身旁站下,仇奕森露出神秘笑意,低声向他说:

“你别以为龙大哥正直无私,我已看出他的荷包里有宝石在闪着光!”

萧乃白正好闷着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一眼看去,果真的,龙坤山那一身黑土布衣衫的口袋中,经一摆动,就有几道霞光闪闪。

仇奕森向萧乃白道破了龙坤山衣袋中的秘密后,就匆匆行开,故意和萧乃白保持距离,然后迳自向龙坤山说:

“龙大哥!另外还有一箱,要不要也挖出来?”

“当然要的……埋在什么地方?”几个人异口同声抢着问。

“在同样的部位,再继续挖下去!”仇奕森指着挖出草包的部位说。

这次每个人都争先恐后,自动抢着动手,尤其龙坤山更抢在前面。萧乃白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冷如水拖出圈外告密。

“什么事情这样鬼鬼祟祟的?”冷如水板起脸叱喝,对萧乃白的态度感到不满。

“我是由张望贵介绍得和冷大哥接缘的,冷大哥是张望贵的把兄弟,所以我要和你说句知心话……”

“哼!怎么啦?”冷如水申斥说。“现在财宝挖出来了,你就反悔一万元的代价雇你出关么?”

“不!”萧乃白压低嗓子说。“我看见龙大哥手脚不规矩,他欺骗你们!”他故意不说是仇奕森的发觉,意图谄媚冷如水,以夸大自己的功劳。

“这话怎么讲?”

“他偷了几颗胡桃大的钻石,放在右边的荷包里!”萧乃白绘声说。“你看!他的衣袋还在发亮闪光呢!”

冷如水半信半疑,引长颈子向龙坤山望去,他正在忙着掘挖第二箱财宝呢,果然他的右边的衣袋显出非常沉重,虽然不像萧乃白那么夸大其词说口袋里面闪光,也着实可疑。冷如水是新得权势的暴发户,自负不凡,经萧乃白这样怂恿,更以为如果把龙坤山来个人赃并获,拆穿他对大家的假脸孔,激动众怒,就可以将龙坤山大大的凌辱一番,打掉他的锐气,以报复过往的仇恨。

冷如水决定之后,便匆匆回返掘地工作,跳下土坑,趁着他们忙碌混乱之际,偷偷伸手在龙坤山的口袋上按了一下,果然的就摸着了几颗猫眼大的圆粒子。有了这个把柄,冷如水便壮着胆子,掠开龙坤山的口袋,向内瞄了一眼,果然的,几颗亮晶晶的钻石在发着霞光。

冷如水突然怒火上冲,忿然跳出土坑,高举双手,高声向众人说:

“各位好朋友,我们全是道义弟兄,大家同着患难出来,有福共享,有罪同遭,各凭良心做事,我们地位平等,谁也不能倚老卖老,仗着资格凌人,我们之中没有谁能忍受欺骗的……”。

龙坤山、刘进步、丁大牛,听见冷如水站在土坑上大发议论,话中有意,便都歇下锄头,静看冷如水耍些什么把戏。

“刚才,我们挖出来的财宝,大家全用手碰过,我们谁也不能担保谁没有龌龊的行为,最好我们每个人自己把自己的口袋公开一下,以表示自己的坦白无私!”

这几句话说得刘进步几个人面面相觑,大家都不期然地同时伸手在自己的口袋里摸,龙坤山蓦然脸色大变,他莫明其妙为什么自己口袋里会有几颗圆溜溜的大钻石。

“怎么啦?龙大哥,你的手伸不出来吗?”冷如水鄙夷冷笑说。

大家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集中向龙坤山投去。龙坤山狼狈不堪,尴尬地摸出那几颗钻石在手中把看,如坠五里雾,蓦然他想起刚才在挖土时,冷如水曾鬼鬼祟祟地在他的身边移动,又曾经碰过他的口袋。

“吓!冷如水,你想报复,也不该用这种卑鄙恶劣的手段!”龙坤山脸红耳赤,跳出土坑向冷如水冲着论理。“栽赃嫁祸这一套丑把戏,竟耍到我姓龙的头上……”

冷如水的手早把在手枪上,同时,刘进步也不对龙坤山同情,冷颜相对。

“哼!你还想反咬我一口不成?”冷如水倒退两步,一方面还注意丁大牛恐防他暗中侵击。

龙坤山被弄得哑口无言,冷如水的手又把在手枪上,假如想拔枪拼斗的话,准吃眼前亏,忍着满腔冤气,无法发泄,喉管里的一口痰,被激得咯咯发响,全身颤索。仇奕森知道好戏马上就要演出了,只站在旁边阴森发笑。

实际上这几颗钻石,是仇奕森在揭开箱时施手脚取到手中的,在出圈外时偷偷投入龙坤山的衣袋之中,他的手脚俐落,谁也没有看出破绽。但是在这个时候,冷如水和龙坤山的旧恨新仇一并复发,两人同时一口咬定是对方的行为不轨,再没有时间去注意旁边站着的老狐狸仇奕森。

“龙大哥!还是把钻石摆回在箱子里就算了吧!”刘进步不希望他们闹成僵局,一方面也认定了龙坤山不够朋友,所以冲上来裂起嘴唇冷冷地说。

“他妈的!”龙坤山恨极无法发泄,狠狠将手中捏着的钻石摔到土坑里,那几颗晶晶发亮的钻石落在乌黑的泥土里,就如黑猫儿眩着亮眼一般。

冷如水吃吃发笑,他因为得着刘进步的支持,更加得意忘形,态度轻率,洋洋自得,昂然行落土坑,以为捡起那几个钻石,更可以把龙坤山大肆奚落一番,正当他俯下腰伸手去捡拾钻石之际,龙坤山蓦地拾起一柄锄头,高声吼叫说……

“冷如水!你神气够了,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们现在不妨来大家清算清算吧……”

冷如水没想到这一着,猛然抬头,还来不及收回拾钻石的手,龙坤山的一柄锄头已经搂头盖顶锄下,站在土坑之中又不好闪避,“噗”的一声,天灵盖上着了锄头,顿时裂开一个大窟窿,脑髓四溢,血肉横飞。刘进步因为站的部位太远,抢救不及,冷如水惨号一声,已经一命归阴,和他的把兄弟陈烱在黄泉路上互道寒暄去了。

萧乃白见状,吓得魂出躯壳,慌忙夺路预备逃出屋外告诉他的把兄弟张望贵,刘进步知道事情严重,又只有撇下龙坤山追上前去拦阻。

“小赖皮!别干傻事,快回来站着……”刘进步一把将萧乃白抓住,死命将他扯按在地上说。

萧乃白吓得混身抖索,他以为刘进步要取他的性命,张开口意欲叫喊,刘进步忙伸手将他的嘴巴掩上,吼叫说:

“小赖皮!你一定要把事情扩大无异自讨苦吃!”

这时龙坤山的怒火仍未停歇,忆想起冷如水在青洲木屋区向自己的凌辱的一幕,不禁咬牙切齿,握着锄头,疯狂地乱锄乱耙,将冷如水的脑袋和胸脯锄得稀烂。冷如水作恶半生,才扎起来不到几天,就落个死于非命,连个全尸也没有,亦可谓恶贯满盈,报应不爽。

刘进步把萧乃白硬拖了回来,命丁大牛监视着,然后向龙坤山说:“好啦!龙大哥,人死了,什么冤仇都可以勾消,留他一个全尸吧!”他虽然对龙坤山的残暴感到不满,但是处在目前的环境又不能不看风使舵,况且少掉冷如水一个人,又可以多分一部份财宝,只要把张望贵压住,就可以没有顾虑了。这样想着,便将龙坤山握着锄头夺下,到底龙坤山的年事已高,经过这一阵怒冲动之后,也显得有点疲惫,退到一块岩石上坐下来,喘息不止。

冷如水的尸首已被锄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刘进步看去,也有点寒悚。

“怎么办呢?我们不能让张望贵看见,还是赶快推上泥土掩埋吧!”他说。

“底下还有一箱财宝,我们还要把它挖出来……”龙坤山仍有余忿说。“张望贵敢说半句话,我把他也宰掉!”

“何苦?我们一面挖财宝,一面掩埋……大家一齐由关闸冒险出来,总算是同道路的人,免他落个尸骨暴露……”刘进步说着,一面自己动手,铲起泥土,将冷如水的尸首掩盖,一面又向萧乃白说:“小赖皮!这件工作你来做怎样?”

萧乃白的手臂被丁大牛反扭着,脸色仍然惶惶不安,听刘进步说,也无可无不可地胡乱点头。

“刘进步!你怕死不妨把整笔账挂到我的头上好了!”龙坤山表示敢做敢为的英雄气概说。

仇奕森知道,在这时不动手,就没有更好的机会了,便昂然格格大笑,高声说:“各位何不把整笔账挂到我姓仇的头上?”

他的声音洪如钟荡在空间,龙坤山和刘进步都同时打了个寒噤,这个刁滑狡狯的老狐狸,一直都没有对他注意,这会儿突然说话,自然会有他的图谋。果然的,就看见他握着一柄锄头,如飞般向龙坤山扑去。龙坤山张惶间拔枪,仇奕森已飞起一脚向他的手枪踢起,手枪便降落在乱草凄迷的地上。

“傻瓜!不要用枪,半里之外还有共匪的军队驻扎……”

仇奕森跟着一锄头向丁大牛的腿膝上打去,丁大牛全意在把守萧乃白。没有防备,闪避不及,被打个正着。

“哟……”丁大牛痛极惨叫,踉跄栽倒,抱着膝盖在地上打滚。

仇奕森对丁大牛已经手脚留情,这一锄不打他的头颅,不打他的胸脯,只敲在他的膝盖上,以消灭他的战斗能力,他认为丁大牛的罪不至死,这个楞人,不过受着坏人的利诱,应该给他一个反省的机会。

丁大牛一倒下,萧乃白可就还复了自由,眼看着一场战斗已经触发,便又冲着赶忙逃走,预备去报告他的把兄弟张望贵。

刘进步跨上土坑,本拟向仇奕森扑去,协同龙坤山制压仇奕森的暴动,但是一眼看见萧乃白要窜出屋外,又慌忙兜上来制止。萧乃白虽久闯江湖,但未曾经过屠杀场面,两腿有点酸软,没有刘进步跑得快,刹眼间又被刘进步拖倒在地。刘进步为应付当前危局,恐怕萧乃白传报张望贵,冷如水被惨杀的事情,自己人的内哄更乱,便急切拔枪,以枪柄在萧乃白的头顶猛击,将萧乃白击昏后,返身回过来对付仇奕森。

这时龙坤山手无寸铁,为应付仇奕森的进击,只有捡起一柄锄头和仇奕森对抗。龙坤山的年事已高,况且熬了整夜,又发着鸭片烟瘾,抵不住仇奕森孔武有力,动作敏捷,闪缩灵活,而且每一个动作都发出格格笑声,加重了龙坤山的心理恐怖。

仇奕森笑着,笑着,忽然又一锄头打来,龙坤山慌忙举起锄头架。这一着,震得双手麻木,虎口迸裂,眼看着就要吃亏了,但是仇奕森却没有急切地需要取他的性命,因为他已经看见丁大牛忍着创痛爬起,他的脚踝可能已经折断,跪在地上,手中捏着枪,一直在向他瞄准。这个楞人,自然不会考虑到响枪后会发生后果,半里之外,就是共军驻扎的营地,假如听见枪声,可能就会赶来,大家落个同归于尽。

仇奕森和龙坤山搏斗,一直利用龙坤山做了肉屏,阻挡了丁大牛的视线,还不断闪缩移动,使丁大牛无法瞄准,眼看着龙坤山已经招架不住,满额大汗,动作迟钝,像随时随地就要倒下去,仇奕森越来越猛,动作快捷,笑声充斥了整个院落。

幸而刘进步及时赶了回来,握着手枪向仇奕森吼叫说:

“仇奕森!你再不住手就别怪我的子弹无情了!”

仇奕森又是一阵格格大笑:“刘进步!你有种的,尽管放枪,半里之外有共军驻扎,听见枪声他们准会来,我们大家落个同归于尽吧。”随着还用锄头向刘进步幌了两幌示威,刘进步只有倒退两步。

仇奕森又说:“况且张望贵听见枪声也会进来,他还会为冷如水报仇呢!”

刘进步被吓住了,他顾忌着宿舍里捆绑着许多匪干,着实不宜放枪,暗自庆幸,身上还备有短打武器,他和“飞刀党”混了不少时日,也学会了掷两手飞刀,暗自找好立脚位,霍然拔出匕首,扬手就向仇奕森掷去。

仇奕森早防到刘进步会暗下毒手,刹眼间发现他已扬手,便急忙闪身躲避,一柄飞刀便由脑后擦过。由于他的动作过快,立脚不稳,随势滑跌在地上,龙坤山找到机会,便趁势还击,紧握锄头,使尽生平之力,一锄头照准仇奕森胸脯锄去,仇奕森只有在地上打了一滚闪避。他的锄头已深深嵌在泥土里,等到他再将锄头拔起时,仇奕森已经跃身而起,向他还击。

刘进步乘这个空隙,回身在土坑上捡起一架钢铲,协同龙坤山分左右向仇奕森进攻。这一来仇奕森左右受敌,双拳难敌四手,而且仇奕森还得顾虑到戆人丁大牛的手枪,闪闪躲躲,一会儿便被他们追逼到一个靠墙的死角。正在这危急之间,蓦地一声怪叫,如晴天霹雳自天空间劈下。

“龙坤山!你恶贯满盈,让我姓朱的来清算你我间的仇恨吧!”

龙坤山、刘进步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同时打了个寒噤,猛为抬头,只见靠屋宇的墙头上站有一个高头大马的老年人,秃着头,浓眉大眼,穿着一身短打粗布黑衣,威风凛凛,刘进步惶然不明白是那一路的人马。但是龙坤山的独眼龙却看得清楚,那人正是被自己诬告为九华金条大劫案的主犯,意图敲诈勒索五万元的死冤家朱剑雄呢。

跟着东面墙头上也爬上两个人来,其中一个较年轻的叫嚷着说:

“义父!请把那个独眼的留给我,让我来剥他的皮。”

仇奕森见朱士英也来到,不禁喜出望外,但有点莫名其妙,这批救兵怎会忽然自天而降?

龙坤山和刘进步心胆俱裂,已吓得魂不附体,神不守舍,斗志全消,慌忙弃下锄头,预备夺路逃生。刚要向屋子跑去,只见张望贵捏着手枪,慌慌张张跑进来,气急败坏嚷着说:

“不好了,龙大哥,外面有人到了……”

他的部位,正好朱剑雄在头顶上,这位在戏台上混了数十年的老武生,便跃身而下,整个人照着张望贵的脑袋跺了下去,张望贵全无防备,受到这意外侵击,倒头栽了个筋斗,手枪脱了手,在地上闭住了气,爬不起来。

朱剑雄这一跃下来刚好拦住了龙坤山去路,照着龙坤山的胸脯迎上就是一拳,朱剑雄是个练过武功的人,龙坤山那挨得起这一拳,踉跄倒退出七八步,口角上也淌出血丝,但他仍不示弱,拼着死命和朱剑雄扑斗。

刘进步这时也顾不了什么叫做义气,握着手枪独自向前闯,决心放枪杀出一条出路。岂料刚闯进屋子,便被人迎面敲了一记闷棍,同时持枪的手也被人抓着,跟着手上也被人敲了一棍,手枪脱落地,才看清楚了是两个人向他侵击,为首的正是新冲起来的黄牛帮阿哥头潘三麻子,其他的一个也自然是黄牛帮的人马了。

这埸混乱,可把丁大牛愣住了,他不知道这批人马由何处而来,东张西望也不知道应该对付谁好,仇奕森最注意的是他,早赶上来,将他的手枪夺下,吼叫说:

“丁大牛!你假如要命就要听话!”

这时,朱士英和那背后跟着的黄牛已经跳下墙头,飞步跑过来擒拿地上躺着的张望贵。恰好被刘进步击昏在地的萧乃白醒了过来,他还不知道这场混战已经展开,只见人影幢幢,糊里糊涂便向屋子方面逃跑,帮朱士英擒拿张望贵的黄牛便分出身来向他追去。也是活该萧乃白命中注定,黄牛以为是刘进步的一伙人,恨之刺骨,叫了一声“止步!”没有生效,一刀由背脊间扎过去,萧乃白惨叫一声,便一命呜呼,又追随冷如水去了。

黄牛扳转萧乃白检看,只见他两眼翻白,已经死去,狠狠唾了一口涎沬,回转身来,只见张望贵已经翻起身来,双手死命扼住朱士英的咽喉,黄牛的杀性已起,赶回又照张望贵的背脊上一刀扎去,张望贵刹眼间发觉有人袭击,迎起右腕挡架,短刀在手腕上划过,顿时划出一条寸深的刀口,血流如注,张望贵痛得鬼哭神号,抱着手腕在地上打滚,仇森仇已赶了过来,向黄牛招呼说:

“兄弟!你去看守那个憨人,别难为他,他的腿已经断了!”

黄牛应命过去,丁大牛拖着那条断腿在草地上一拽一拽爬行逃生。

这时,朱剑雄已使出浑身解数,稳扎稳打,把龙坤山打得全身带上伤痕,想逃也逃不出去,不出手则已,出手朱剑雄就顺着他的来势给他栽上一个筋斗。龙坤山的个性顽强,拼着最后气息和朱剑雄扑斗。朱剑雄也是存心教训龙坤山,给他一个不死不活的报复,也不出重拳,也不太留情,不轻不重的只将龙坤山当练拳脚的靶子打着开心。龙坤山头破血流,喘息不止,一会儿他眼看潘三麻子和一名黄牛将刘进步五花大绑拖了进来,心中凉了半截,再回看旁边站着的仇奕森,朱士英都在抱着臂膀袖手旁观。心中愧恨交加,着实也四肢酸软无力,再和朱剑雄拼斗下去,无异自寻苦吃,便长叹一声,跌坐在地上,恳声向朱剑雄说:

“朋友!既是英雄人物,何不出个重拳,让我姓龙的死也落个痛快!”

仇奕森微微发笑,燃着烟卷,慢吞吞说:“你死了,我这箱财宝没有人杠回去岂不可惜?”

这场战斗,就此终结,仇奕森招呼潘三麻子找出绳子,将龙坤山张望贵两人绑起,复又问朱士英说:

“现在几点钟?”

“一点差五分!”

没想到,一霎眼的时候,已经日正当中,经过一整夜和几个恶棍挣扎,仇奕森并不感到疲惫,相反地精神奕奕。

“那我还有充裕的时间赶回赌城去拦阻章寡妇的婚礼进行!”他说。复又扬手指着屋檐下被捆绑的司机。“把他的绳子解开,他是汽车公司的司机!”

仇奕森吩咐停当之后,拍着朱士英的肩膀含笑说:

“士英!你的年纪也着实不小了,对自己的前途有些什么打算呢?”

仇奕森对他们怎样找到线索追踪赶来营救的事情绝口不提,反而问出无关痛痒的话,使朱士英感到愕然,不知如何回答。

“比如说,一个人到了成年,除了成家以外,还得立业,你有什么计划呢?”仇奕森再加重语气说。

“……我对赌城的环境已感到深深的厌恶……”朱士英回答。“我想到台湾去谋发展……”

“很好!”仇奕森拽出他的财宝箱,掀开,那些珠宝、钻石,又在闪着霞光。

朱士英呆住了,潘三麻子和两头黄牛瞪大了眼,三个待死的亡命徒龙坤山、刘进步、张望贵他们的眼中仍闪露着贪婪的光,拼着性命,冒着艰险,掘挖出来的一箱财宝,又凭白地落到别人手里,现在还落个生死莫卜。但看见珠宝,他们就又忘了性命。

“熊振东有遗族没有?”仇奕森问。

“只有一个寡嫂,其他什么人也没有!”潘三麻子答。

“那要分一点给她!”仇奕森说。“士英!这内中四分之一,是分给你的,你乐意到台湾去谋发展,那是你的事,但是我有附带条件,要携带梅嘉慧,嘉玲两姊妹……”

提起梅嘉慧,朱士英的心眼一颤,脸孔涨得通红,也说不出是羞是喜,仇奕森分明是有意撮成他们的婚事,不禁露出儿女之态呐呐说不出话来。

仇奕森洞悉他的心事,裂嘴一笑。又说:“潘三麻子,四分之一,是分给你们黄牛帮的,这年头干黄牛不是好生意经,威胁重重,能改个行最好!不过请你别忘记了熊振东的寡嫂,熊振东为我牺牲性命,别让人家批评我们弟兄不够义气!”

潘三麻子感激零涕,连连打躬作揖称谢不已。

“另外四分之一是给‘利为旅’酒店,他们全是我的老干部,十余年来,忠心耿耿。我做事向来恩怨分明,知恩图报,谁只要对得起我,我总不会辜负他的。”仇奕森说时,转向朱剑雄,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是老大哥,我就委托你做分派的监督人吧。还有一份,是留给我的儿子,假如我的儿子不成材,就送给你养老……”

“你的儿子是谁?”朱剑雄惊诧而问,大家都急切等待仇奕森回答。

“恕我暂时不宣布!”仇奕森回答,说时眼睛向龙坤山一飘。

“那么,仇大哥你自己呢?”潘三麻子问。

“财是身外物,光着屁股来,光着屁股走;我干了数十年违法的事,钱财已经看得够了,我只要能赶回赌城去拦阻章寡妇的婚礼,就算了结我十余年的心愿!”仇奕森说着,只在铁箱中选了五六颗较大的钻石,贴身藏起,就预备离去,临行,他又郑重关照潘三麻子说:“那司机出关闸已经一天一夜,你应该双倍付足他的车资……”

“仇大哥!但是这几个歹徒,应该怎样处置呢?”潘三麻子忽然指龙坤山三人请示。

“我已经洗手江湖,下过誓愿不再杀人,由各位瞧着办好了。”

“仇大哥!现在赶回赌城去不是时候,偷渡要太阳下山,请你留下来看我们对这几个歹徒的制裁是否公平?”潘三麻子说。

“章寡妇六时举行婚礼,我等不及到天黑!”仇奕森说。

“现在才一点多钟,你赶回赌城去,时间充裕有余,而且有我们带路也比较方便!我们没有仇大哥在,不敢随意制裁!”

仇奕森扬起眉宇一想,潘三麻子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加以朱士英父子也在旁边相劝,仇奕森只好点头说:

“好吧!我看你们施完法再走。”

实际上潘三麻子的用意是不希望仇奕森冒险,故意留着他拖延时间。随着,他又向朱剑雄抱拳江湖之礼说:

“朱老前辈,你是我们的长辈,请你执法如何?”

“岂敢!”朱剑雄抱拳还礼说。“小弟是梨园子弟出身,上台唱戏还可以,其他的一窍不通,潘大哥请吧!”

“那末就恕小弟无礼了!”潘三麻子说完,霍然拔出匕首,使劲向地上一插,(这是帮会设刑堂,临时代替香注)然后抱拳向天喃喃祈祷:“熊大哥在天之灵佑我!”

朱士英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不禁目瞪口呆。仇奕森的脸色却转变非常严肃。

“龙坤山!我们是以黄牛帮的规条向你说话,请你认罪。”潘三麻子向龙坤山说话。

龙坤山态度倔强,咬牙切齿回报说:“现在落到你们手里,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没什么好说的,假如我姓龙的皱一皱眉头,就不算好汉!”

潘三麻子便转向黄牛说:“两位的意见如何?”

“我们的熊大哥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把他杀死?请他解释!”

龙坤山垂首不语,表示没有可解释的。

“他妈的!挑出他的心肝带去给熊大哥祭灵!”

“仇大哥和朱老辈认为可以行吗?”潘三麻子转过来问。

仇奕森缄默不答,因为他决心洗手江湖,对帮会的帮规便不能过问,朱剑雄自然也不敢答腔,但是他们的缄默却变成了默允了。

“这个姓刘的共产党又应该怎样处置?”另一头黄牛问。

“刘进步并非真的共产党,这小子泯没天良,原是仇大哥的老干部,靠拢了共匪之后,便专事和我们作对,几次水陆黄牛帮大械斗全是他挑拨的!我们的弟兄丢性命,流血挂彩,全是他的罪孽,论罪应该和龙坤山相同处置!”

刘进步听说,吓得胆裂魂飞,汗如雨下,怕死贪生的丑态,毕露无遗,不断地挣扎着捆扎的绳子,哀叫惨号求饶。

“仇大哥!请你说句话救救我的性命吧……”

“仇大哥……挑拨黄牛党械斗的不是我,我吃这一碗饭……听从上级命令行事……”

“好不要脸!”一个黄牛党插嘴斥骂。

“仇大哥……仇大哥……要抢夺你的财产的也不是我……那主持者是……是……”

“谁?”潘三麻子吼喝着。

“是老烟虫赵老大……”

“呸!别出卖朋友!”仇奕森迸出一句话。

“仇大哥!是真的……是赵老大,是赵老大……请相信我,相信我呀……”

任刘进步叫得声嘶力竭,声泪俱下,仇奕森狠着心肠,置若罔闻,紧皱眉宇,在疑虑赵老大的为人,燃着了烟卷,平和地一吸一吐,他的态度,似乎对刘进步的贪生怕死感到鄙视。

到这种境地,还是龙坤山的态度从容,咬着牙关在刘进步的脚背上跺了一脚,斥骂说:“姓刘的!别像个娘儿们,把骨头撑硬一点,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但刘进步并撑不起骨头,依然向仇奕森哀叫乞怜。“仇大哥……我和你无冤无仇……请可怜可怜我……我家中还有老母……妻子……儿子……他们都靠我养活……”

这句话没得到仇森仇的同情,反而惹起了坐卧在旁边折断了一条腿的丁大牛,想起了家中的老母,辛酸扑鼻,珠泪夺眶而流。

“还有这个大个子怎样处置?”另一名黄牛指着张望贵问话。

“他的罪状要请仇大哥指出!”潘三麻子又转向仇奕森说。

“他是被雇来的!”仇奕森给张望贵留了情。

潘三麻子便验看张望贵手臂上的伤势,那划刀痕,足有寸深,鲜血染透了整身的衣衫,由于流血过多,脸色惨白,没有个来月的调理,恐怕还难得复元。凭这些,已够抵消他的罪恶。

“放你一条生路,望你以后好好做人!”潘三麻子说完,就吩咐两个手下开始执法。

两名黄牛顿时目露凶光,杀气腾腾,先把他们拖到一株大树干扎牢,然后各自拔出匕首,预备给龙坤山刘进步两人开腹,挖取心肝给熊振东祭灵。

龙坤山屏着气息,极力镇定,闭上独眼,以表示从容就死。只有刘进步吓得浑身抖索,颤着嗓子嘶叫:

“仇大哥……仇大哥……”

正当两名黄牛扬起匕首,要向这两名歹徒扎下的时候,朱士英父子侧面回避,仇奕森忽然呼叫说:

“潘三麻子何必自己做凶手?”

潘三麻子不懂得仇奕森的用意,便招呼两名黄牛暂缓动手,仇奕森丢下烟蒂,慢吞吞行了过去,接过黄牛手中的匕首,迳自将张望贵身上捆绑的绳子挑开,这个举动,使人非常费解,全瞪大了疑惑的眼光向他注视。

“姓张的朋友,你冒着性命和他们闯出赌城,主要的不过是谋取我的钱财,”仇奕森说。“现在财宝已经挖出来了,我不能不了你这个心愿!”

仇奕森一面望张望贵拖近珠宝箱旁,又说:“现在我允许你用你的双手,尽情在箱子里面抓两把,拿得了多少,就算是你的!”

张望贵如坠五里雾中,对仇奕森以德报怨用意不解,迟迟不敢动手,垂下脑袋,全身颤悚。

“为什么不拿呢?”仇奕森问。“无财是君子,有财是小人,你想做君子不成!”

张望贵惭愧无以自容,忽然抬头,正色说:“好汉可杀不可辱!仇大哥,你是英雄人物,威名远播,假如要凌辱我,不如砍我一刀,让我落个痛快!”

“好!”仇奕森扬起了大拇指,“能说出这句话,就是个英雄人物!我就有问题要问你了!”

张望贵更感到高深莫测,说:“你请。”

“嗯!”仇奕森说。“我和你无怨无仇,这次谋夺我的财产的事情,是谁邀你参加的?”

“大丈夫做事,绝不图赖,是我自己要参加的!”

“不!我问是谁邀请你?”

“我的把兄弟冷如水!”

“嗯!”仇奕森忽然加重了语气。“那么现在你的把兄弟冷如水呢?”

这句话一出,龙坤山和刘进步的脸色大变,相对打了个寒噤,张望贵这时才意识到冷如水失去踪迹,东张西望,四下扫射,只有在进屋子的石阶前,躺着一个尸首,不过他认得那是他的把兄弟,走公路的小赖皮萧乃白。

“哼!要就被你们宰了,要就逃脱了!”他说。

“不!”仇奕森扬手指着挖出财宝的土坑说。“在泥土中掩盖着一个人,你自己去看看吧!”

“混账狗娘养的东西,仇奕森你别借刀杀人……”龙坤山突然怒火冲天拼命挣扎着叫嚷。

张望贵知道事态严重,抱着带伤的胳膊,战战兢兢向土坑行了去,果然的,在土坑中一片浮土掩盖下,有着一个尸体,顿时毛发悚然,扒开泥土,那里还辨得出是什么人呢?只是一堆带骨头的肉酱。

张望贵惊呼失声,凝呆着抬起头来,问仇奕森说:“……是我的把兄冷如水?……”

龙坤山独目圆瞪,跺脚叫嚣,嚷着说:“张望贵,别问了,冷如水是被我锄死的,我报复了他反脸无情,恩当仇报的无耻行为,现在我的心愿已了,随便你怎样好了!”

张望贵泪如雨下,呼天抢地,大叫大哭:“……冷大哥……你死得好惨哇……你死了……我做兄弟的活着也没有意思了……让我跟随你去吧……”

他的哭声,紧扣了大家的心弦,冷如水虽然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是死后被剁成肉酱,连个全尸都没有,也着实惨不忍睹。大家全缄默着,对人生的善恶果报,有所警惕。

张望贵猛然跳跃起来,止住了抽噎,扬起泪脸对仇奕森说:“仇大哥!我和冷如水是磕头弟兄,发过誓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死与共——可否请你赐我一把刀子,让我替冷如水报仇?”

仇奕森没有回答,将手中捏着的匕首扬手抛去,张望贵伸手接住,插刀在地,向冷如水的尸首叩拜,口中喃喃祈祷:

“冷大哥在天有灵,我俩歃血为盟,有誓在先,不能同生,即需共死,待小弟为大哥报复杀身之仇,再依誓盟而行……”

张望贵被仇奕森大义激动,受天良谴责,为表现自己并非无义无行之人,全意遵照江湖规矩行事,祈祷完毕,站起身来,抱拳向仇奕森等人循环行礼。这时院子里的空气,肃穆寂静,鸦雀无声。张望贵行礼之后,脸露杀气,咬牙切齿,捏着匕首。慢慢向龙坤山刘进步被绑着的一株大树行去。

他的眼中闪烁着凶光,向龙坤山刘进步两人逼视,龙坤山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一死,表现懦弱徒给江湖留下笑柄,等张望贵行近,极力镇持,从容说道:

“姓张的!够朋友的话,请扎我的咽喉,留我一个全尸……”他的嗓音有点抖颤,到底一个人到了这种关头,想充英雄做好汉是不大容易的。

张望贵凝神缄默着,以仇恨的眼光向龙坤山迫视良久,才开口说:“龙坤山!冷如水和你是什么仇?”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必多说话!”龙坤山闭目仰首待死。

“把话说清楚,免得江湖上传闻失实!”张望贵双手互换着匕首威胁。

龙坤山双目紧闭,再不说话,任张望贵怎样叫嚣也充耳不闻,张望贵便忽然转向刘进步吼叫说:

“刘进步!你总知道实情吧……”

刘进步已吓得魂出躯壳,混身抖索,连忙哀叫求饶:“张望贵不关我事……龙坤山和冷如水的仇恨已经不是一天……龙坤山杀死了冷如水的把兄弟陈烱……恐防冷如水报复,所以先下毒手……于我完全无关……当时,龙坤山向冷如水下毒手,我还抢救……不相信可以问丁大牛……他看见的……”

刘进步的话未说完,已听得一声凄厉骸人的惨叫。

张望贵的白刀子已插进了龙坤山独有的一只眼里,龙坤山痛极而叫,如野马般暴跳嘶鸣。这幕江湖报复惨剧,朱士英从未见过,侧过面去不忍目睹。张望贵咬紧牙关,捏着刀子,在龙坤山的眼眶里左右挖了两挖,血流如泉涌泻地,龙坤山竟痛得昏迷过去,张望贵挑出那胡桃大的眼球,血丝缠绕,落到尘埃之中,变成污秽混浊一团。张望贵恨极,将眼球踢落土坑之中,向冷如水参拜,这段仇恨,算是已经了结,他留着龙坤山的活命,自然是因为黄牛帮和龙坤山尚有深仇未结,假如置他人的仇恨于不顾,刺杀龙坤山,便失去了江湖义气。

张望贵再度抱拳向仇奕森等人施礼,高声说:“小弟张望贵承各位仁义大哥相助,替盟兄复仇,现在私愿已了,有缘时二十年后再见!”说罢举刀刎颈自尽,刀刃在咽喉间划过,鲜血飞溅,朱剑雄想抢上前拦阻,已来不及了。张望贵仍然屹立不动,过了片刻,才栽倒到土坑里,和冷如水的尸首并队,应验了同生同死的誓言。

仇奕森看在眼中,心中暗自称赞张望贵的为人义气千秋。

潘三麻子扬起了大姆指连连点首说:“想不到张望贵还是个够义气的朋友。”

“潘大哥!龙坤山仅存的一只独眼已经挖去,我们是否还再挖他的心肝呢?”一名黄牛捏着刀子问。

“他已经双目失明,变成废人,活着比死了更难受,让他活着罢!”

“对!我们不做赶尽杀绝的事,让他活着!”

“现在就剩下这名靠拢的土棍,我们来解决他罢!”另一名黄牛指着刘进步说话。

刘进步目睹龙坤山的惨情,已赫得魂飞魄散,死去活来,忽然看见黄牛指着他说话,那已经麻木的神经蓦然又被惊醒,高声呼嚷:

“仇大哥!仇大哥……救我性命呀……救我性命呀……你怎能见死不救……我曾有恩于你……你知恩不报还算好汉吗?……”

仇奕森鄙视刘进步的为人,卑劣龌龊,口蜜腹剑,非常无耻,对他的哀求,置之不理,这会儿忽然听刘进步说曾有恩于他,不禁愣了一愣。

“这话怎么讲?”他问。

“章寡妇出重资购买飞刀党暗杀你,我得到消息,遣人投帖警告你,你忘记了么?”刘进步哀声回答。

这件事情深印在仇奕森脑海之中,永不忘怀,始终还没有得到真相。但是和刘进步所说的却完全相反,章寡妇出重资购买刘进步统辖下的飞刀党,暗杀仇奕森是事实,投帖警告仇奕森的却是飞刀党自己本身的弟兄,此人曾受过仇奕森的恩惠,以恩报恩,暗中投帖警告,当时刘进步失败,还申斥过飞刀党的办事不力。现在人急智生,忽然顶认了是投帖的主使者,仇奕森着重义气,自然就不能置他于死地了。

“我救你的性命……你总不能看着我惨死不救吧……”刘进步见仇奕森愣住,似有转机,便更加重语气哀求。“你做事向称恩怨分明,假如我刘进步今天死掉,这句话在江湖上便讲不过去了……”

仇奕森明知道刘进步诡诈,但是投帖警告的事情至今仍然真相不明,经刘进步这样一说,假如再不保留他的性命,便会惹起江湖上非议。

“各位黄牛帮弟兄;把刘进步交给我处置:如何?”仇奕森要求说。

“仇大哥尽管作主张!”潘三麻子答。便挥手命执刀的黄牛退开。

“刘进步!我向来做事恩怨分明!”仇奕森态度平和,向刘进步说。“授命飞刀党暗杀我的,是你,投帖警告我提防的也是你,对吗?”

“……授命飞刀党杀你的,是章寡妇……我实在是救你性命呢……”

“那么,谋夺我的钱财的,也是你了?”

“……是赵老大主持,他不过请我帮忙……”

“很好!”仇奕森的态度越是平和,刘进步越是无法镇持。“黄牛帮的组织,全为着讨生活,你为了靠拢共党,献媚主子,挑拨他们械斗,硬要把他们裹胁在共党组织统辖之下,是何居心?”

“……那,那是我奉组织上的命令……”刘进步又冒着冷汗。“……仇大哥……只求你救我一命……”

“嗯!以德报德,以怨报怨,我自然得放你一条生路,”仇奕森说。“但是黄牛帮无数的弟兄,他们曾经拼性命洒热血,假如要向我讨债的时候,又将怎么办?”

“仇大哥……你放我一条活命,让我改过自新就是了……”刘进步又开始哀号。

仇奕森没有言语,在潘三麻子手中接过刀子,刘进步以为仇奕森又要挖他的眼珠,吓得浑身抖索,鬼哭神号叫嚣,岂料仇奕森只替他把绳子割断,就把刀子掷在地上。

刘进步恢复了自由,惊魂甫定,即时喜形于色,揉了揉被缚得麻痹的双手,拍着仇奕森的肩头扬起了大姆指说:

“仇大哥真不愧恩怨分明!”

但是仇奕森却拉着他的臂膀,拽到院墙下的假山石前,将他拉翻在地,刘进步惶惶不知就里,不敢反抗。仇奕森拽着他的臂膀,架在两块突出的假石上面,高声说:

“刘进步,你可以活命了,飞刀党暗杀我用右手,投帖警告我是左手除去,我们的恩怨可以就一笔勾消!”

刘进步大惊失色,骇然怪叫,一面拼命挣扎,但是仇奕森伸张两条铁腕,将他撑在地上,无法动弹,还抬起一脚,向他的手臂在两块假石的空中死劲跺下去,刘进步一声凄叫之后,又痛昏了过去。

仇奕森还恐防这一脚的力量,不足以使刘进步成为残废,再继续跺了两脚,眼看着刘进步的臂膀已经折断,才歇下手脚,吁了口气说:

“哼!刘进步,你活着了,共产党不会重视一个残废人的,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啦!”

刘进步昏眩已如死去,眼珠翻白,嘴已洞开,没有反应。

这时,院子里倏然闯进来一个人,趋着潘三麻子呼叫说:“已经有人向屋子这边行来了。”

原来是潘三麻子在屋外布下把风的黄牛,黄牛帮来了不止三个人,总共五名,一名布在屋外把风,另一名,守在屋子里面,看顾被监禁的匪干。

“来了几个人?穿什么衣服?”潘三麻子急问。

“大概五六个,全是穿灰蓝色的列宁装!”

“可能是出差工作的文工团回来了!”仇奕森说。“把大门堵上,这院子里有一道封着的后门,我们可以从后门出去——大家把那箱财宝用包袱分开携带!”

潘三麻子领命分配工作,一面跑通屋子内命留守的黄牛封堵大门,找出布物,将珠宝等财物分成几个包袱,以减轻铁箱的沉重,包袱由朱剑雄父子,潘三麻子三人分扎在身上,铁箱内剩下的全是金条,由两名黄牛负责扛荷。

“这几个歹徒怎么办?”潘三麻子匆忙中向仇奕森请示。

“让他们自生自灭!”仇奕森答。

“司机呢?”

“他的汽车上有通行证相信到赌城去还不成问题。”

“姓仇的大哥!”痴呆坐着的丁大牛忽然呼叫。“你做好人何不做到底?带我回去算了!”

仇奕森对这愣人笑了一笑,在衣袋中掏出一颗钻石,扬手抛给他说:“这就是你给我喝了一碗水的报酬!”随着又分赠了一颗给那名司机说:“假如你愿意做好事的话不妨把他带走,这个人的心肠并不太坏——假如想行路方便的话,还可以把这名共产党带着同行,遇着关闸检查,就说他出赌城捕捉国特失败受伤,要把他送回赌城去,说国特名字叫做仇奕森,匪兵就会相信……”

屋子外的监守的黄牛又第二次出来传报,文工团的人已经行近了,这时朱剑雄父子已经把钉封已久的后门打开,仇奕森挥手,大家从容鱼贯而出。

临行时,仇奕森问朱士英说:“几点钟了?”

“下午两点三十五分!”

“那我还来得及赶回赌城去拦阻章寡妇的婚礼。”

那名司机曾吃过共产党的亏,对共产党恨之刺骨,所以对刘进步置之不理,但是他却和丁大牛谈条件。

“假如你肯把那颗钻石分给我,我就带你逃命!”

这时屋外已传出阵阵敲门声响,一阵比一阵猛烈。丁大牛惶然不知所措,一则,他不知那颗钻石的价值如何?二则,这时性命比钱财更重要,他的脚骨已经折断,没有人搀扶寸步难行,只有忍痛将钻石交到司机手里。

岂料司机存心不良,接过钻石,舍下丁大牛拔脚就跑,丁大牛愤极破口大骂:

“她妈的,没良心的狗东西,说话不当话遭天雷劈……”

司机狠着心肠夺出后门跑了,不过他能不能通过匪兵的重要卡哨,重返赌城,是一个谜,赌城里却从没有一个人再看见过他的踪迹。

院子里剩下六个同来的歹徒,除了丁大牛带着哭泣,拖着一条残断的废腿一拖一拖向着后门出路走去,预备逃生,余下是一片凄凉。

屋子正门的撞门声,擂得轰天价响。

龙坤山因为年事已高,被挖掉了眼珠,流血过多,痛极而亡。断气之时,仍绑在树干上,比枪决的罪犯都不如。

土坑里两个尸首,张望贵自刎割断了咽喉,伴着血肉模糊的把兄弟冷如水。

萧乃白卧在石阶前血泊中,死时糊里糊涂,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有刘进步仍旧活着,但是如尸一样瘫卧在地上,等他醒来时,那投机取巧,贪图富贵荣华的幻梦全会消失,而且共产党对一个残废而无可利用的地痞流氓,会不会“清算”“斗争”他一番,也正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