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之后,他即和莫探长驾车往元朗去,他先请莫探长至他织造工厂的办公室内稍坐,因为这时间,工厂早开了工,他得略为处理厂务。

“以前的时候,还有一个邹鸣帮帮你的忙,现在剩下你一个人,怎样忙得过来?”莫探长也是好奇的人,一方面,他也是在找寻调查的资料。

“邹鸣好吃懒做,他帮不了我什么忙。”

“但是你又有必须养他的义务!”莫探长笑了笑。“据我所知道,邹鸣还是个吸毒犯呢!”

金山泊仍很泰然地带领莫狄,自工厂的后门,向那座神秘的古屋走去,那儿有一座高及丈余的红砖墙间隔着,荒草没胫,大铁门上挂有白漆木牌子,上书黑字,“内系住宅,闲人莫进。”油漆经过日晒雨淋,早已经脱落了。

金山泊用自己的钥匙,将铁闸门的锁键扭开,那扇门早已枯锈了,推开来有一种寒风刺骨的咿哑声,也不知道已有多少时日未有打开过了。

金山泊引莫探长进内,隔着墙,好像是两个世界,只瞧那落叶和野草,堆叠起来,约有半尺厚,得用脚踢开才能看到小径。

显然这是一座少事修饰的院落,也显示了金山泊对待的妻子的心情,也许已经是灰心到家了。

那头猛犬向他们扑来,初时是狂吠,经金山泊一吼之后,这只牲畜又拼命的摇尾巴。

金山泊将铁门反锁了之后,领莫探长了走过约十余二十码之地,他们到了屋宇的后门,同样的用自备钥匙扭开了锁键进入,在那堂屋的拐角之处,就是这里男佣所使用的寝室。

“阿汉,阿汉……”金山泊唤了两声,没有反应,屋子内是凌乱得一团糟,显然已经过一场恶烈的打斗了。

莫狄是吃公事饭的人,情形稍有不对,即会开始注意观察这个环境。他趋至大门前,大门早已下了锁,牢牢的锁着,他再趋至那装有铁栏栅窗户前探首外望。他看到那座黑衣人进出所在的高墙,距离屋子约有五十来码,这也就怪不得屋子内发生了意外,他会完全没有听见。

金山泊已推开了佣房的大门了,这是整间屋子内最大的一间寝室,相信原是屋子的主人所有的,但现在只成了一间佣房……

房内的床上,躺着一名惊恐的大汉,他满身满脸血迹,已折断了一条膊胳,一手提着一根鸟枪。

“你再向前一步,我杀了你……”这汉子挣扎起床,以他手中的鸟枪指向大门,叫嚷着说。

金山泊骇然,忙说:“阿汉,你疯了么?”他再细看阿汉时,原来他已少掉了一颗眼珠,是被挖掉的,所以混身血迹淋漓。

“啊,主人,是你到了,我已尽了我的能力啦。”这个忠心的佣人,颓然倒下,鸟枪也随着脱手跌落地上。

“阿汉,怎么回事?”金山泊急忙将他扶起,摇动着问,然而这条大汉已落在昏迷状态之中。“莫探长,请打电话召救护车……”

莫探长急奔出客厅,取起电话,但电话机早折开成为二段,不知道是被何人把话筒砸坏了。

“电话机坏了!”莫探长说。

金山泊猛然想起,这会不会是尤翠的病发,造成此恶果,但历年来,她的疯病可从来没有这样可怕过?就连一个护士与一名大汉也照顾她不住?不要连那女护士张小姐也遭了毒手,他急忙舍下了阿汉,匆匆上楼去。

果然不出所料,张小姐躺在楼梯口间,被一只打破了的磁花瓶的破片割破了咽喉,因而丧生,她咽喉间所流出的鲜血,已淤于紫色,丧命起码已有三四个小时了,看地板上的血迹,张小姐的遇害处,还不是在楼梯口间,她是在她的寝室内被人突袭,欲奔下楼去求救,跑至楼梯口间,血流过多,体力不支,因而气绝身亡。

瞧这些洒遍地板上的血迹,直由她的寝室内散滴出来,再看寝室内的床铺,被单,枕头,全染满了血就可想而知了。

莫探长心惊肉跳,他不希望再发生血案,但是血案又发生了,每逢有蜘蛛贼出现的地方,十次有九次就有命案发生。

金山泊心中却在想:这不可能是尤翠干的罢?她虽有疯病,可从来没有这样严重过!张小姐懂得柔道,曾经将她摔惨了,没有谁能将她制服,只有这位张小姐,她畏张小姐如畏虎,张小姐之突然丧命,又是被破磁片割破了咽喉,这实在是太意外了,……可不要是龙玲子干的……

“我早就预料到,必有命案发生。”莫探长开始埋怨,以他吃公事饭而言,这的确是伤神费事不讨好的案件。

金山泊突然惊觉,他舍下了张小姐的尸首,急忙向尤翠的寝室跑去。

他的脚步刚踏进房间,眼前就是一阵眩晕,几乎要昏倒跌在地上。莫探长急忙将他扶住。

原来,房间的屋梁上正悬挂了一具僵硬的尸首,尤翠早已悬梁自缢毙命了。她疯患了十余年,中外医师束手无策,药石罔效,竟落个如此结束残生。

尤翠是金山泊毕生唯一所爱的人,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眼看着所爱之人,如此结局,怎能教他不伤心,他真的昏倒了。

莫探长检查过尸体已是回天乏术,即算抢救也没有用处,他很冷静地用冷水将金山泊喷醒。

“尤翠……你岂忍心,就这样撒手?舍我而去?”金山泊悠悠醒转时,含泪喃喃自语。

莫探长说:“我的判断是不会错的,那个杀人的刽子手出现,必定会有命案,现在,果然不出所料,她将她的母亲也杀害了。”

金山泊说:“噢!不!这是自杀……我知道尤翠为什么要自杀?你不会明白的,尤翠在清醒时,她是一个极端善良的人,她爱护任何一个人,像爱护她的亲人一样……”他已是老泪纵横了,目睹他的老伴,像僵尸样的吊在梁上,怎使得他不伤心?他哽咽着说:“以我的判断,她是因为会见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受到刺激,在病魔着身时,把张小姐杀害了,等到回复清醒时,后悔之余,为不愿意连累他人,所以悬梁自尽,尤翠的性格我还会不知道吗?”

莫探长有成见,他认为金山泊所说的,并不尽然。

他帮助了金山泊将尤翠的尸首解下,放在床上,金山泊抚尸哀恸不已。

莫探长却迳自外出,到织造厂去了,打电话招来了一辆救护车,将两具尸首,及负了重伤的阿汉载走。

这间大厦,不会再有人有兴趣居住了,它将会成为鬼屋,金山泊所挚爱的老伴在这恐怖的环境之中生活有十多年之久的怪屋终将被废弃了。

金山泊随着他的老伴的尸体踏上救护车之后,向莫探长说:“我希望这件事能严守秘密,切莫让新闻记者知道,见诸报章!”

莫探长说:“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必须在一个星期内,带凶手归案,至于新闻记者,他们是无孔不入的,新闻能否封锁?谁能知道?到底这是两条命案,一件重伤案,谁也不能够有把握能瞒得了人!”

金山泊知道,莫探长不过是在为难他自己,在他的权力范围之下,想封锁一条新闻,应该并非难事。

尤翠死了,在她没有看见到亲生的女儿时,她还有生存的勇气和意志;如今心愿已了,死而无憾,也可说是见到龙玲子之后,才生起索然自行结束生命的念头。

尤翠在恶病暴发中,先杀害了看护她的女护士,又伤害了阿汉,逼得她要自杀。否则,这一血案将如何了?但她却没想到,她这一死,可连累了她的女儿,莫探长正怀疑尤翠之死,也是遭蜘蛛贼之害呢。

教金山泊带自己的女儿去归案,这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不管怎样,龙玲子已经是背负着十多条命的嫌疑犯,尽管她并非出于自愿,或在人压逼之下,但她还是无法取得法律的谅解的。

莫探长在表面上看来似是对金山泊宽待,而事实上他是因为还未抓到龙玲子杀人的真实证据!香港的法律也同样的是需要人赃并获,单凭莫探长个人的怀疑,罪证是无法成立的,何况龙玲子的乾妈白玉娘虽然返回香港不久,但交游广阔,似乎还成了颇有社会地位的人物呢?

金山泊在想,他如何能使龙玲子逃出法网之外?

以龙玲子之罪状而言,(英国已取消死刑,当年尚属英属殖民地的香港,一切依英国法律为主。)必定是终身监禁!无期徒刑,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儿,让她的有生之年,生活在监狱里,这未免太残酷了。

尤翠是为龙玲子而死,她不忍心连累女儿,无言的自缢丧了命。金山泊和尤翠,经过多少苦难,养出了一个龙玲子,而龙玲子也同样有苦难的命运,如今,尤翠为女儿牺牲了,金山泊不能让她死而有憾,应该让尤翠死而无憾才对。

“如何救龙玲子呢?”金山泊宁可向莫探长违背道义,他一定要救龙玲子逃出法网,设法让龙玲子逃走罢!但是龙玲子愿意逃么?白玉娘又允许她逃么?这许多问题,都不容易得到解答。

不久,救护车已到达国家医院,这是警署的法定医院,所有的医生,也都是法医,尤翠的尸体,被用白布蒙着,推进了太平间,据莫探长说,还需要解剖,以证明她确实是否有患精神分裂症?

人死了之后,还要被解剖,金山泊不忍,他和莫探长据理力争,但是没有用处,不解剖的话,莫探长无法结案!

金山泊在太平间内,凝视着尤翠的遗容,他相信在今生之中,这该是最后的一次见面,忍不住老泪纵横。

莫探长向他说:“不管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你已亲口答应过我!一星期之内,带你的女儿归案!”

金山泊唯唯诺诺。他乘车回返家中,疲累不堪,躺到床上,思前想后,百感交集,一心只觉尤翠实在是太可怜了。

忽而,金人圣冲进了门,怒容满脸,悻悻然地说:“爸爸,我实在受不了,你让我去送花给吴媚,我却受到了侮辱。”

“怎么回事?”金山泊勉强支撑起床。

“我一踏进门,吴媚就在床上向我辱骂。”金人圣怒气冲冲,但他忽而楞了一楞:“咦?爸爸,你眼睛……,好像是哭过了?”

金山泊说:

“别问我的事情,谈你自己的事情!”

“爸爸从来不掉眼泪的,什么事情使你伤了心?”

“别胡说八道,我只是眼睛进了尘沙。”

“不!你两只眼睛都是红的,不会两只眼都进了尘沙罢?难道说,你有了什么困难吗?”

“说你自己的事情,要不然给我滚出去!”金山泊已触动了怒火。

金人圣仍是怀疑,他的父亲必然有不如意的事情,且有难言之隐,要不然不会这样喜怒无常的!他呐呐地答。“我当然要说……”

“吴媚怎样侮辱你?”金山泊心平气和地问。

“她看见我就号啕大哭!她指我是替父亲受罪去的!她命我滚蛋!”金人圣气愤填胸,似受了无限的委屈。

“既然这样就算了。”

“我对一个病人,自然不能光火,只好忍气吞声,她又叫我不要献殷勤,她看见我们姓金的就讨厌,老天,我什么时候献殷勤了?我可从来没有追求过吴小姐!事实上吴小姐就算长得天姿国色、家财百万,我也不会摆在眼内!虽然以前我们曾经有过几次同游,但是没有一次是我约会吴媚的,全都是吴媚约我,我能忍受这种侮辱吗?再说,去探病也并非出自我的本意。”

金山泊忙阻止他说下去。“这些话你全向一个病人说了吗?”

“不!当然不会!对一个病人应有的礼貌,我还懂得;我尽能力忍受,当我忍受不了时,我转头就走了!”

金人圣和吴媚情况是相同的,他俩自幼都是娇生惯养,受不了一点闲气。“爸爸,你说我冤枉不冤枉?我早说过不要去看她,自讨没趣!”

金山泊无语以对,他又在静静地想,想的并非是吴媚的问题,吴媚的问题并不使他烦心,最重要的还是龙玲子的问题。

莫狄探长是个精明人,他怎会怀疑到吴媚的身上去,相信这是他故弄玄虚布下的烟幕弹。

龙玲子是他心中的嫌疑犯,已成定局,就只是没抓到真实的证据而已;香港还是讲究法治的,人证物证不齐全,休想抓人!任何人犯,只要是有政府注册的“律师楼”出面,一个签字就可以保释出去,何况类如龙玲子、白玉娘之流,在社会上已略有名声地位,莫探长在没得到足够拿人的证据之前,他还需要利用金山泊。

他故意将吴媚也圈在嫌疑犯的名单内,欲将金山泊也陷进迷途,莫探长心想,金山泊或许会借此机会布置疑局,将警探人员的眼光导入歧途,将一切的线索移至吴媚身上去,以救龙玲子出法网,如此,莫探长便暗中尽量找寻漏洞,使龙玲子法网难逃!

“好了,你对一个病人,能够忍耐的风度不错,以后,我就不会再让你去看她了!”金山泊抚着他儿子的肩膊,加以安慰说。

如何救龙玲子?这思维老在金山泊的脑海之中盘旋,其他一切烦琐的问题都不足以烦恼他,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救龙玲子逃出法网!

金山泊困惑不已,他有生以来还未遭遇过如此空前的困难,尤翠自缢死了,总不能让她死不瞑目,一定要设法救她的女儿!

忽而医院方面有电话打来,说是他的佣人阿汉已经清醒了,他有话急着要同他的主人说。

金山泊猜想,阿汉或许是要述说当时发生的情形,要交待他的职责,金山泊急问:“莫探长在不在?”

“莫探长早离开了!”医院的办事人员回答。

“哦,那么我这个佣人可有性命危险吗?”

“危险时期已经度过了,就只是流血过多,需要继续输血!”

金山泊拖着疲乏的身体,又急急的赶往医院去了,他真是一个大主顾,一上门,就是两具尸首,和一个垂死的病人。

医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对他侧目,马上有一名护士自动给他领路,踏进电梯,上到三楼。

三楼全是头等病房,护士领他来至尽头,靠单边的一所病房,那儿的门口围有一大批医生和护士,金山泊不知内里,他以为又发生了什么意外,莫非阿汉流血过多,发生休克?对流血过多的病人,休克是随时可以致命的。

“怎么回事?又发生什么事情了?”他问。

“病人闹着要见他的主人,拳打脚踢,好像发了疯一样,医生们吩咐,将他当疯人一样捆绑起来,以免惊扰其他的病人!”一个穿白衣裳的男护士回答说。

金山泊忙排开众人,赶进病房去,他吓了一跳,因为躺在床上的病人阿汉已不成人形了,他的脑袋,自嘴部以上完全被纱布包缠起,只露出一只眼洞,和透空气的鼻孔,形如一具木乃伊,这时候,五六个大汉护士,正将他牢牢按住,其中一个还用纱布堵在他的嘴巴间,禁止他发声,为的是恐怕他惊扰了其他的病人,而且,正准备替他穿上一件疯人衣。

疯人衣就是一个有袖子的布袋,将整个人袋装起来,手脚完全捆绑,使他动弹不得,然后注射精神安定剂,让他安眠,因为阿汉实在是闹得太凶了。

金山泊挤进人丛,高声吼喝说:“阿汉,你还认识我吗?”

这个病人,立刻瞪大了一只独眼,整个人都软下去了,也就不再挣扎,金山泊的一声吼喝,比他们五六个人用武力还来得有力量。

金山泊再将堵塞着阿汉的嘴巴里的布物扯开,这个狂汉,非但不再怪叫怪嚷,而且哽咽着,似受到无限的委屈。

他点了点头,号啕大哭起来,显然他对金山泊是折服的。

“阿汉,你清醒了吗!”金山泊问。

这具像木乃伊似的脑袋,又点了点头。“金老大,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话要向我说呢?”金山泊边说着,边替他将绑着的双手解开。

阿汉便用手指了指,房门口间堵围的许多人,事关金山泊的声誉,耳目众多,于金山泊的确是不利的。

于是,金山泊便返身向围堵在门口间的医师和男女护士说:“这病人,是我的忠仆,他想单独和我谈谈!”

医师共有四位,其中两名较为年轻的,面有难色,惟恐意外再发生,因为金山泊所送进医院的两具尸首,一个病人,其中的一个死尸,就是因为疯狂症杀人,挖掉了另一个人的眼睛,又用玻璃片割破了另一个人的咽喉,始才自缢毙命。

他们深恐怕阿汉也会有癫狂症,万一再次发作时,发生了意外,这责任可担当不了。

金山泊猜测出他们的心理,便说:“不要紧,有什么事情发生,由我完全负责任好了!”

“莫探长关照过,这是我们应该严加看管的病人!”一位医生说。

“没关系,莫探长是老朋友,他只是对朋友关心罢了!”

年轻的医师仍不放心,但是两位年事稍长的医师却点首应允了。他俩答应了金山泊,挥手让那些男女护士退下去,又指着墙上的电铃装备说:

“你得答应我,若有任何意外发生,你得按电铃!否则我们交待不了!”

“这是当然的!”金山泊很有礼貌地说。

于是,那四位医师全退出去了,病房内只留下金山泊和木乃伊似的阿汉。

金山泊将房门掩闭好:“你有什么事情,这样急切的要告诉我呢?”

阿汉激动得连嗓子也发颤,他对金山泊一向都是很忠诚的:“我听女护士告诉我张小姐被杀,主母悬梁自缢死了!我应该向你报告整个事实的经过,这并非是我们监守不力,实在是当时主母的疯狂症转变得太厉害!绝非是我们的能力所能阻止的。”

金山泊安慰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冲动,慢慢地说。”

于是阿汉便说出昨夜的情形,他说时,心中尤有余悸。

原来,在金山泊和龙玲子离开后,尤翠因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感怀过去悲凉的身世,而旧病复发,阿汉和张小姐将她制服后,将她关禁在房间之内,那时候,夜已静了,但是张小姐发现屋外有古怪声响,命阿汉到门外去观看,阿汉才刚踏出门,就被用绳索吊起,几乎丧了命,他昏倒以后的情形就不知道了,等到他醒来,发现一个黑衣人自屋内狂奔出来,将他一脚踢倒在地上,他糊里糊涂再爬起身来的时候,尤翠又狂奔出来,几乎要了他的命。

尤翠将他打倒了之后,竟开了院子的后门,跑出屋外去了。

“假如不是张小姐在地上醒了过来,将我扶起,我们发现主母打开了院门跑出屋外去了,可又要发生人命案啦。”阿汉咽了口气说:“在那黑巷中,主母掐着一个陌生人的脖子,像要将愤恨泄在他的身上,那人已奄奄一息了,张小姐用柔道将主母摔伤,我俩合力将她抬返屋内,那个陌生人,我们见他仍有气息,将他抬至附近的树下,让他歇息,我们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是好?生怕他醒过来追究,我们深锁院门,只望他能醒过来后自动离去!”

金山泊知道,那所谓的陌生人就是莫探长。

阿汉继续说下去:“不久,主母恢复正常了,以平常的习惯,她的病发过之后,就可以好好的睡个大觉的,我们便分别睡了,但是午夜间,忽然我听得一声非常悲惨可怕的怪叫声,我被惊醒,那声音是张小姐的,她在叫:‘阿汉……阿汉……救命呀,救命呀……’我大惊失色,打开铁闸门,赶上楼去,那情形太可怕了,张小姐被割破了咽喉,鲜血满地,原来是主母的病又发了,而且发得比以前更厉害,她的两眼闪烁着青光,头发根根竖起,手中还捏着一块血淋淋的玻璃片,慢慢的向我扑过来了!”阿汉回忆当时的恐怖情形,说不下去了。

金山泊倒了一杯凉水,让阿汉喝下去,定了定神,劝他不必性急,慢慢地讲。

阿汉再继续说:“我知道情形不对,马上奔下楼去,准备打电话通知你,同时找个医生来,急救张小姐!当我正在电话机前拨号码时,主母奔下来了,她的形状又比在楼上时,变得更为可怕,她的手中捏着了一条铁棍,大概是自她的铜床上拆下来的,她向我乱敲乱打,我极力忍耐着,惟希望马上将电话打通,忽而她扑上来用口咬我,我一失手,电话筒跌落地上,砸碎了,我将电话筒拾起来时,没想到主母用铜条向我迎面刺来,我还来不及闪避,只觉得眼前一阵剧痛,她将铜条插进了我的眼睛。”

阿汉停了一下又说:“我痛得发狂,跌倒在地上满地打滚,她反而狂笑,似乎认为是她胜利了,变态得吓人,连行动也像僵尸一样,她又趋过来,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已,她继续利用她手中的铜条,还要挖取我第二只眼睛,我惨叫,我喊叫她的名字,她全不理睬我,是理智全失了,平常可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只有凭我剩余下的力量挣扎,用脚去踢她,凭良心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将她当做母亲看待,我是不忍心伤害她的,但我没有办法,我将她踢倒,跑回房间去了,她仍向房间里冲进来,我拾起了鸟枪,朝天放了两响,我咆哮说:‘主母,你再疯下去,我可要杀你了!’这样,主母似受到枪声的惊吓,疯狂略醒,她惊惶地一步一步退出我的房外去,不久,她哭了起来,哭得真是凄厉,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回复了清醒?是真哭,还是疯哭?我的眼睛少掉了一只,血如雨下,那种痛楚,绝非是任何的一个人能够抵受的,我也知道,自己随时随地都有昏厥的可能,我极力支持,一再警告自己要清醒,当然,我不能杀主母,但是我也不希望被主母所杀。”说至此间,阿汉的嗓音也嘶哑了,他的一只独眼,泪如泉涌。

病房外有护士敲门,问:“金先生,病人正常吗?”

金山泊黯然,答:“一切都好,劳你们关心!”

护士的脚步离去之后,阿汉再继续说下去。

“之后,情况似乎略有些许转变了,主母在我的房门外哭泣,好像是恢复了正常人,她说:‘阿汉,不要怪我,我只希望到屋外去,我被关禁在这里已经有十年了,这里等于是监狱,我不能终生老死在监狱里呀!现在,我已经找到我的女儿了,我要去见我的女儿,请你给我大门的钥匙,我要去找寻我的女儿,我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刚才我还要杀她泄恨呢……’她的语调,是痛苦不堪的!”

“那时候,相信她是清醒,回复常人了。”金山泊说。

但阿汉却摇头,说:“当时我也这样想,主母的疯狂症已经过去了,回复和常人一样,但我没有力气去答她的话,我只感觉到天旋地转,随时随地都会昏迷不省人事,我唯一的意念,就是要保护自己,不被杀害;我的手紧握着鸟枪,假如她再冲进门时,我一定会开枪的。一方面,我将大门和后门的一串钥匙,抛出窗外的草坪上去,我这种做法,正等于您所告诉我的——‘宁可同归于尽,不要连累墙外的人!’所以,我不计自己的生死,先把钥匙丢掉,以绝她逃出屋外的机会。”

金山泊摇首,说:“不!你错了,那时候尤翠一定是醒了,否则她不会求你给她钥匙,要求你准她和她的女儿再见一面。”

“不!”阿汉瞪大了他的独眼说:“初时,我也是这样想,但忽然间,主母却咆哮起来,她说——‘阿汉,假如你不把钥匙给我,我可就要对不起了,我要杀你,我要杀你。’好像是一句话不对劲,她的老毛病又复发了,我已经忍着创痛,将房门落了闩。她好像一头猛兽,疯狂撞门,我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是好,那块门板早已陈旧了,经不起她这样猛撞,不久就告折裂了,她大有破门而入之势,我为自己生命计,我需得要自卫,我只有对不起主母了,当那扇门折裂倒下之际,主母刚冲进头来,我捏紧了手中的鸟枪,扬起枪柄,对准了她的脑袋撞过去,主母啊哟一声,跌出门外,这时候,我自觉也是支持不住了,是流血过多的关系,我勉强撑持着,将房门顶好,重新闩上,即倒在床上,眼前觉得是天旋地转的,在迷迷糊糊之中,似听得主母在门外哭泣,哭得很凄厉,我无法理睬她,既没有力量,也不敢去开门,直到你的来到,我似忽然由梦中惊醒……但瞬即又失去了知觉……”

金山泊对全盘的经过全明白了;大概是尤翠被阿汉的枪柄一记猛撞之后,立时清醒了,她醒后目睹现场的情形,看到满地血迹大为惊惶,尤其是女护士张小姐被杀,她不忍连累外人,更加上这件事情的发生,于她的女儿有关,因此,她自我牺牲,自缢了却残生。这个女人,毕生的命运也未免太凄惨了;金山泊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阿汉很悲伤:“金老大,你是我的恩人,事情弄到这地步,并非是我有意的,我没有能力阻止她。”

金山泊说:“我并不怪你,你也用不着难过,这一切都是命运,是命运作弄人而已;你好好的休养,等到病好之后再说罢!唯一的一件事我要特别关照你的,就是任何一个人再向你查问事情发生经过时,你什么也不要说,尤其是对警署的警探!”

阿汉唯唯诺诺。金山泊再好言安慰了他一顿之后,便告离去,正好医院里的护士进来,给阿汉注射药。

金山泊正踏出医院的大门之际,门前的一辆汽车停下,钻出来是莫探长,他说:

“听说你的佣人已经清醒了,而且在发疯!”

“是的,他受刺激过度,神经已经不正常了!”金山泊答。

“他向你说了些什么没有?”

“胡言乱语,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莫探长啧啧摇头:“真不幸,你的家中疯人真多!”


金人圣正在他的画室里聚精会神地作画,画的是龙玲子的肖像,他向不是酒徒,从来也绝少喝酒。

可是在他放置颜料的几桌上,可多了一只酒瓶,那是一瓶浓度四十三的蓝带威士忌,只剩下半瓶了。

金人圣的情绪好像受了刺激,满脸是晕红的酒热,同时,他的画笔也很豪放。

金山泊由医院回来,经过花园画室,因为大门是敞开着,他看到金人圣笔下,那幅龙玲子的巨型画像。

金人圣追求龙玲子的心不死,使金山泊非常担忧,龙玲子既已明了了她和金人圣之间的关系,她将会怎样对付金人圣?不得而知。

金山泊在想,也许吴媚的无理凌辱,使金人圣受的刺激很大,再加上龙玲子拒绝和他交往,金人圣年纪轻轻的,能忍受得了这些么?

他跨进了画室,仔细欣赏儿子的作画,同时,他注意到几桌上的那一瓶酒,金人圣似在借酒消愁,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否龙玲子已经向他有所表示?

金人圣画几笔,啜一口酒,酒杯空了,便自取酒瓶将杯子洒满,他的父亲立在他的背后,他全不知情。

金山泊已注意到,在酒瓶子的底下,还压有一张印刷精美的请帖,是由龙玲子出面邀客的,金山泊迳自取起来看。

原来,又是一个盛大的舞会——居住在浅水湾的富豪贾仁心的次公子出国留学,白玉娘聊表欢送之意,开了舞会,让龙玲子出面请客。

大概昨夜浅水湾之宴客,也是同样题目,白玉娘以交际周全之手腕,表示回敬。

“爸爸,你赴医院回来啦?”金人圣头也不回,边说,边仍在作画。

金山泊大表诧异,金人圣怎会知道他赴医院去呢?莫非是下人泄漏了机密?“谁说我到医院去了?”

“警署来了一位老先生查问,下人说你工厂里有一个工人发了疯,你赶到医院里去!”金人圣回答。

这样金山泊才略微放心,他不希望金人圣知道更多关于元朗的事情。

“本来,这世界就是有着几分疯狂的!”金人圣说:“社会的病态是如此,一个人的发疯,也并不稀奇了。”

金人圣的说话并不可异,但是他笔下的那一幅画却令金山泊开始惊奇,在经过细看之下,金人圣所绘的,并非是龙玲子;那满头的白发,脸上皱纹斑斑,是那样的憔悴,又是那样的疲劳,那是尤翠的肖像。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教金人圣绘的?

“人圣,你在画的是谁?”金山泊惶然而问。

金人圣无可如何地笑了起来,说:“你说我画的是谁?所以我说,这世界,本就是一个疯狂世界,任何的一个人都有几分疯狂行为,这幅画,是龙玲子逼我画的,她逼着我,要我想像到她的暮年时代,满头白发,额上皱痕斑斑,要描绘出一个白发红颜的悲哀,要画出人老珠黄的暮景,爸爸,你说这有什么含意?这不是疯狂吗?”他说完将杯中的余酒一饮而尽,但他又必需将这幅画画成,他又重新拾起画笔,继续努力。

很显然的,画的并非是龙玲子,那是龙玲子的母亲,金人圣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内情,龙玲子授意金人圣将她画一个老妇人,用龙玲子原有的肖像,加上白发,加上皱纹,那就是尤翠了,因为她们母女的面貌实在是太相似了。

龙玲子要这幅画,究竟用意何在?是纪念她的母亲?或是要写照她自己,这是令人费解的事情!

“究竟用意何在呢?”金人圣似像诉苦地向他的父亲又说:“她还关照我,要在那头白发的右额角上,加上一撮黑发,你说说看这不是疯狂,又是什么?”

金山泊毛发悚然,这情形,正是尤翠恶病发作时的迹象,龙玲子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画?实令人恐怖。

“孩子,你何不拒绝绘这幅画?这样画过之后,你自己的良心也会不安的!”金山泊劝说。

“不!她已经说过了,假如我不依时替她绘好,她就和我绝交!”金人圣说时,有无限的无奈与感伤。

这句话,顿又使金山泊略感安慰,龙玲子是有意和金人圣绝交了,或许她是故意找难题,藉以将金人圣难倒;他安慰了金人圣一番,复又取起那份请帖看了一遍,将时间牢牢记好。

自然,金山泊又是准备要做不速之客了;他知道白玉娘之所以要和贾仁心接近,不用说,又是在准备另一件的行窃案。

金山泊必须阻止这件窃案的进行,因为莫探长既已怀疑到龙玲子的头上,那么,只要她稍有举动,即有被捕的可能,届时人赃俱获,想赖也赖不掉,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被终身监禁监狱里,这是多么可惜又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