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潘文甲便将文件连同蓝图交与“情报传递站”将文件传递到广州呈与他的顶头上司。

晚上,他独自一人呆在会议室内,将文件的摄影副本取出,翻查法文字典,参考书籍,验明了文件无讹,在这时候,他心安理得,只在等候组织上顶头上司的回文,这时,他彷佛已见到公文上那些美丽的奖励词汇。

组织上的回文,下午终于到了,讵料内容不是奖励,而是查询情报的来源。

电报表面上是生意来往的明码,经电务员陈锐功用密码译出,方能看出其中机密。

陈锐功和谭天的私交甚好,所以总经理潘文甲受申斥的消息,不久即传遍了“文化公司”,潘文甲为了好大喜功,一人作主购了这份情报,送到广州,谁知出力不讨好,反而受到组织申斥。不满意潘文甲专断独行的副经理马白风,听到这个消息,暗地里额手称庆。

电报的密码译文如下:

“潘同志:作事荒唐,文件为何没有附带来源报告?其中大有问题,应从速追查来源,李,日,时,XXX。”

“李”就是潘文甲的顶头上司李统,共党“中央政府保卫局中南华南分局民族指挥部”的主委。三个“XXX”是代表最急件的符号,潘文甲看到怎能不吃惊。

潘文甲想,只要情报有价值,即无来源,也不大要紧,何至于受到“作事荒唐”的申斥,“文件中大有问题”指的是什么问题?他想只要不是赝品,就算交代得下去。

六万元的钜款,已经付与了情报贩子,现在想找他谈何容易,幸而情报贩子还想了一个刊登“结婚启事”的联络办法,想急切的找到他,唯有马上刊登广告了。

不过,那家伙说话老是嘴巴轻贫的,喜欢作弄人,启事登出了,人来不来还不可预料。潘文甲越想越是着急,生怕这一炮打不响,掉了职位,还要受到处分。

电报员陈锐功呆呆地站在潘文甲的跟前,“总经理,是否要回个电报?”他说。

“不!”潘文甲摇着肥大的脑袋,犹豫了半晌,然后严厉叮嘱说:“电报的内容,你要严守秘密,千万不可向任何人泄漏!”他真没想到这秘密早已传遍了“文化公司”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员呢。

陈锐功除了管理编译收发电报外,根本没有甚么权限,只有唯唯应声而去。

潘文甲为了不愿意任何人知道这桩可笑事情,匆匆出了“文化公司”,在一家咖啡室拟了“结婚启事”的底稿,亲自送到工商日报广告课,委托刊登。希望情报贩子看见这“启事”时,马上用电话联络,潘文甲的心目中并无上帝,但到了这时,他也只这样祈祷了。

潘文甲为着电报上“做事荒唐”的申斥,弄得整夜不能安眠,他不知道那份文件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以致吃上这样的排头,而且还要急切的追寻文件的来源。

第二天一大早,匆匆爬起床,来不及盥洗,便赶落楼下经理室,捡起刚刚送到工商日报,翻阅他所刊登的广告。

还好,广告的地位很显着,七段高,套红,四周双喜加边,非常显明,只要情报贩子接到这份报纸,就会注意到这段广告。

启事是这样写的:

“范晴葆潘文化结婚启事,我俩徵得双方家长同意,谨詹于X月X日在香港举行结婚典礼,时值非常,一切从简,特此敬告诸亲友。四时观礼,六时入席,九时舞会。”

这个启事刊登得非常荒唐,荒唐到连个地址都没有。好在范晴葆是谁?潘文化是谁?没有人认识,也没有人知道的。

自然,关于结婚启事,读报人每天在报纸上都可以看见,只要男女双方和自己不相识,谁也不会注意,但是谁又料想到这则启事里面隐藏着一笔钜大的情报交易呢?

潘文甲因失眠关系,精神萎靡,忧心忡忡,他燃着雪茄,在办公室中呆坐着,希望情报贩子看见启事,及早打电话来和他联络。

“潘总经理,广州又有电报到了!”电务员陈锐功穿着睡衣,头发蓬松,探头进来,给潘文甲递上一张纸片。

“什么时候收到的?”

“约十分钟以前!”

潘文甲的手有点颤抖接过纸片,只见上面译出的文字是:

“潘同志,文件来源不见覆示,统下午二时抵港,请派人照应!李。”

潘文甲大吃一惊,他的顶头上司李主委竟亲自要到香港来了,可见得事态的严重了。麻烦透顶了,到这时他又深自埋怨,不该如此多事。想起了一句成语:“少做少错,多做多错,不做不错。”这个共党特务,向自命“前进”,居然相信起这句成语。

上班的时间逐渐接近,所有的员工都已起床漱洗,潘文甲便传令他们全体集中在饭厅讲话。告诉他们,华南分局的负责人在下午二时到来视察,命令他们整理内部,准备欢迎。

中午的时候,潘文甲又秘密叮嘱女秘书于芄小姐,安坐在经理室中,等候情报贩子的消息。

“假如有电话来,千万要求他,无论如何,晚间到这里来一次,不论任何代价我都肯照付……”潘文甲异常诚恳地说:“你说话的语气要柔和一点……这家伙是吃软不吃硬的,我们别惹他……知道吗?”

潘文甲走后,“文化公司”内便起了一阵忙乱,主委由广州到香港来视察,这是一桩大事,尤其副经理马白风是由“社会部”推荐与李主委才派到香港来的,更应该大事奉迎,好好表示一番。而且他的心中暗怀鬼胎,预备找到机会!便将潘文甲轰上一炮呢!

倒霉的是工役薛阿根和石保富,马不停蹄,被人指挥着搬台椅,擦地板,打扫尘埃,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只有暗中咒骂罢了。

未到两点钟的时候,每个员工都严守职位,装成一副忙碌的样子,应付这个将到来的视察大员。

只有于芄小姐一直守候在电话机旁,寸步不离,等候情报贩子的消息。接到的电话虽多,但都不是情报贩子打来的,于芄小姐看看时间,未免替潘文甲焦急。

到了下午两点多钟,门前停下了一辆出租汽车,车门拉开以后,潘文甲亲自为他主子提着行李,表示迎迓,进来的两个人,为首的一个,年约五十以上,穿着长衫,头发蓬乱,长脸孔,两眼灼灼,配上一个鹰钩鼻子,唇上稀稀疏疏留了几根胡子,和下颚的一撮山羊胡子遥遥相对,把嘴包住。马白风认识这人就是李主委了,慌忙趋上前去,鞠躬行礼。

李主委的架子不怎样大,但表情非常严肃,进门后首先抬眼绕着门市部一扫,触见每一个员工时都点点头。“嗯,嗯,”两声,算是答礼的表示。另外一个是李主委的秘书林琳,年纪约也在五十左右,矮胖胖地,载着一副大近视眼镜。

潘文甲放下行李,便恭请李主委到经理室坐下,随着便集合所有的员工一一引见。觑空儿又偷偷向于芄小姐问话。

“有电话来吗?”

“鬼影子也没有一个!”于芄扮着鬼脸答。

潘文甲心目中暗自焦急,不免诅咒情报贩子言而无信,结婚启事刊登出去,为甚么迄今仍无反应。到底文件的内容出了什么岔子?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假如李主委当着这批部属申斥下来,只怕这顶主任乌纱要掼到垃圾箱去了。

“李主任,我们的公司自开张到今天,有潘主任在这里主持,一切进行都非常顺利,相信将来业务一定会蒸蒸日上的!”马白风乘机说风凉话。

“这些事情不必报告,我清楚!”李主委沉着脸色说。

马白风讨了个没趣。

所有的员工,一一引见之后,李主委便命令马上开会。到这时候,潘文甲不得不改变专断独行的作风,开会自然得有副经理马白风的份儿。

马白风在“文化公司”开幕后,还是第一次走进了会议室呢。

五分钟后,那间铁幕深垂的会议室里便坐下四个人,李主委和他的秘书林琳、潘文甲、马白风。

首先,李主委请潘文甲报告购买文件的经过。潘文甲便将经过的情形说了一遍,自然,情报贩子对他如何玩弄,对共产党如何讽刺,对文化公司的组织,如何了如指掌,他只字不提的;反而夸张自己的勇敢和应付的得体。

“咦!这事情怎么我全不知道呢?”马白风趁机戳穿潘文甲的独裁。“潘总经理,前天晚上你命令全体职员离开公司,后来接到一个电话,又忽然改变计划,独自一个人外出,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潘文甲的脸孔胀得通红,马上逞着意气说:“那自称情报贩子的家伙,来路不明,可能是非常危险的人物,他约我到公园里去谈判,我知道马副经理做事谨慎,向来不肯轻易涉险,遇到这种应当冒险以求的事情,正不必向大家公布,所以我才单独赴约,准备牺牲个人,去做这件事情……”他越说火气越大,声音越高,几乎透过了隔音板使声浪传到小小铁幕之外。

李主委一看情形不对,马上制止两人的说话:“在一件工作的时候,你们都是自己同志,难道就不能合作吗?”

接着,李主委命令他的秘书林琳,把潘文甲购买的文件蓝图取出来,说明内中的问题所在,原来出了一个大岔子哩。

原来,这份文件是共党“统战部”越南地下情报局的人员费尽周折,在法军司令部偷窃出来的,由一个干练的共党特务人员负责自西贡乘飞机带返香港,准备由香港转递到广州。

这份文件,是收藏在一个手提箱的夹层里,当这个共党老特务到达香港启德飞机场之际,手提箱便被人用同样的一只手提箱换去,文件便告失窃。

当时共党曾经动员了潜伏在香港的特务人员,倾全力侦查文件的下落,终于石沉大海,查无踪影,于是那个负责携带文件返港的老特务便受到严重的处分,被递解回北平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这仅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李统说。

现在文件突然出现,而且又是由共党新成立的特务组织“文化供应公司”用六万元钜款收购而来,光怪离奇,使共党特务圈子内起了极大的骚动。

初时“统战部”怀疑是机密泄漏,文件被对方特务人员窃回,但是后来调查越南法军司令部方面,也在极力追寻文件的下落,由此证明偷窃者并非对方人员。他们便怀疑被活跃在机场地区的“换箱党”当作普通的旅客而窃去。最后“统战部”便发动特务人员,向下层社会摸索,渗透到“换箱党”的黑组织里从事调查,但是调查结果,仍旧找不出点儿蛛丝马迹。

现在知道了文件是由一个自称“情报贩子”的怪人出售,以前的记录便全部推翻,而且这文件因潘文甲邀请“统战部”的越南问题专家监定真伪而泄漏消息,骚动了所有的共党特务机关,纷纷向“政治保卫局”责难。李统是“文化供应公司”的监督人,势难推卸责任,所以才亲自到香港来调查事件真相。

“还不止这些呢——”李统说。“整本文件还缺少最后的一节……”

这句话说出来使潘文甲面色突变,张慌失措地说:“结尾的一节不是越南三邦的秘密协定么?……”

“不?应该是胡志明部队应付法军攻势的新部署!”

“呃……”潘文甲两眼翻白,张口结舌,不知所云。

共匪派到越南的参战人员,达几万人,为什么做情报还要以胡志明为对象呢?共产党的一贯作风,就是如此,太太做丈夫的情报,儿子是爸爸的奸细,朋友之间,尔诈我虞,视为当然。共匪玩弄胡志明于股掌之上,就更需要做他的情报了。

“哦,这样说起来,文件的最后一节比前面的重要多了!怎能丢失呢?我们不能在‘统战部’和‘社会部’面前坍台,应该及早设法把它弄回来!”马白风又有话说了。

“现在,我们应该尽快把情报贩子找出来!”李统说。

“假如他已经把文件的后半节出售给我们的敌人,那岂不是糟糕!”马白风再次加重语气说。

李统是个精明人,已经看出马白风有意和潘文甲作对,便投以压制的眼光。接着说,“潘同志,你有什么办法把他找出来呢。”

“我已经登了一个启事……”潘文甲慌忙说。“这是我们规定的连络暗号……”

“启事?什么启事?”李统诧疑地问。

潘文甲按电铃招呼工役,递来一份工商日报,双手呈给李统,并指出那段结婚启事,加以解释说:“这是他和我约定的联络方式,以掩蔽他人眼目……”

“唉!”李统读着启事,不断地摇头叹息。

“咦!潘文化——?潘文化岂不是变作女人了?”马白风调皮的跟上了一句,逗得李统的秘书林琳下意识地噗嗤一笑。

“荒唐……”李统拉长了脸,“假如被‘统战部’‘社会部’知道,岂不是要笑掉牙齿!”

“既然要这样轻松?何不选个男角?”林琳第一次发言。

“我认为做情报工作可以不择手段——”潘文甲有点老羞成怒!。

“现在闲话少说,他看见启事之后,什么时候来和你碰头呢?”李统说。

“这人的行动非常诡秘,他白天很少在活动的……”

“为什么呢?”李统追问。

“……他怕见阳光……”潘文甲说的原是情报贩子讲过的话,但话一出口,又深深感到失言。

“唉——”李统又连连摇头,皱着眉宇说:“我看你也许是因为工作过度繁冗,影响到神经健康,以后不必过份操劳,最好还是请马副主任分担一些责任吧!”

马白风一听李统此话,不禁眉飞色舞,面呈得意之态,恨不得跪到地上给李统磕个响头。

潘文甲的脸上阴郁灰黯,连声称是不迭,冷眼看着马白风那副得意忘形的神态,不免又暗自怀恨:“别神气,迟早我会颜色给你看!”他心中诅咒着。

“那末——依你的看法,情报贩子会在什么时候和你联络呢?”林琳问。

“他的习惯在午夜十二点钟左右!”潘文甲答。

于是林琳便提醒李统应该抽开时间去拜会港方的红色要人,同时四点半钟还要参加“统战部”和“社会部”的联合欢迎茶会。

“假如各位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那末就散会吧!”李统说。

潘文甲真如皇恩大赦一般。揩了一把汗,庆幸安然渡过了一场惊涛骇浪。

会议室门打开,李统在前,领着他的喽罗鱼贯走了出来。这几个人当中,只有马白风一人的脸色是愉快的。

李统临出大门之际,潘文甲进言说:

“李主委,香港已不像从前一样的太平啊!反共份子势力极大,你出外宜多加小心,我派保镳何澄跟随你如何?”

“我有林琳就什么也够了!”李统说:“假如有什么事情,林琳会和你们联络,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之前,先给你们一个电话!”

李统和林琳走后,潘文甲便以仇恨的眼光向马白风冷冷投射;自然马白风也不肯示弱,把李统的话,拿鸡毛当了箭令。

同时,他的心腹爪牙谭天,已经从马白风口中知道潘文甲受李统的申斥,马白风的地位职权,以后可以大大提高。谭天乘机散布流言,说潘文甲的地位动摇,可能随时垮台,由马白风接任。刹时弄得“文化供应公司”上上下下的员工窃窃私议,满城风雨。

“于小姐,有电话没有?”潘文甲踏进经理室便急切询问。

“哦!刚刚在十分钟以前……你正在开会……”

“他说些什么没有?”潘文甲又惊又喜。

“是红星书店(共党策动赤化运动的秘密组织)打来的,催你马上去开会!”于芄说。

“嗳!我说的是那只老怪物……”潘文甲如冷水浇头。“情报贩子的电话……”

“他怎么会打电话来呢?你岂不是想得太天真!”提起情报贩子的事,于芄就有点不高兴,“听见他我就有气……”她说。

“糟呀!”潘文甲急得直跺脚,后悔不该招惹这场麻烦,假如情报贩子果真失信,他这个总经理的位置就得乖乖的让出来,眼看着那幸灾乐祸的马白风扬眉吐气了。

“你急什么呢?”于芄提醒他说:“他每次打电话来,都是在十二点钟以后,你就等到十二点钟以后再说吧!”

“唉……”潘文甲已六神无主,深叹了口气,也无心再去处理店务,默坐在电话机旁,守株待兔,等候老怪物打电话来。


于芄由盥洗间出来的时候,迎面被谭天拦住。

他低声说:“马副主任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他在二楼的会客室内等你!”

于芄向来卑视马白风的为人,马上把脸色一沉,说:“有什么话为什么不下来和我当面说,鬼鬼祟祟想干甚么?”

“不,这是公事!”谭天仍不肯让路。“属于机密的公事!”

“……什么机密?”于芄怒目相视。

“你上去就知道了!”

本来,于芄是党方派来的见习生,潘文甲把她收在“个人秘书”的档内,她就可以不受任何人指挥,但她为着避免和谭天纠缠,便毅然走上二楼。

原来,马白风是个色中饿鬼,自从看见于芄,便有些非非之想和不轨的企图,碍在潘文甲的权势下,隐而未发,只想找着机会再和她胡缠。

二楼除了会议室外,通过走廊,一边是电报室和藏书室,另一边是机密文件室,和会客室。

于芄壮着胆子,来到会客室前,思量着在光天化日之下,马白风不敢对她怎样,便大踏步跨了进去。

“于小姐,你的架子好大,我等你很久了!”马白风在沙发椅上高高跷起两脚,搁置在琉璃桌上,大模大样地说。

“马副经理,有什么事情找我?请快说吧!我忙得很!”于芄全没有把马白风放在眼内。

“哟!于小姐,这样急干吗?”马白风跃起身来,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坐下来慢慢的谈不好吗?”

“我没空!”于芄转身就走。

“别忙——”马白风伸手一把揪着她的玉臂,“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放手!”于芄高声吼喝。

马白风不敢轻薄,带着羞怒,把于芄使劲一拖,摔倒沙发椅上。

“你敢无礼……”于芄要挣扎起来反抗,马白风用双手将她的肩膀按着,还抬起一只脚踩到沙发椅上,这样,于芄便无法逃开他的魔掌。

“你听我说——”马白风怒目圆睁说:“潘文甲今天受了申斥,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她忿怒的回答。

“潘文甲因为办事不力,李主委交待下来,命我以后在公司里分负责任……”

“这是你和潘文甲的事情,与我无干!”

“你得负百分之四十的责任,潘文甲独裁,你还替他把一切的消息封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使我们无法工作下去!”

“我奉命做事不管你们的明争暗斗——把你的脚让开!”

马白风不理诉她的叫嚷,仍是假装严厉地说:“这是李主委的意思,命令你以后多供给我们消息,潘文甲的一切行动计划,要给我们公开,否则……”

于芄知道马白风仅是借题发挥,有意胡缠,懒得再听下去,蓦地使尽全身力量,将马白风死劲一推,马白风冷不防踉跄倒退出好几步,险些栽倒,于芄便趁势溜出门外,头也不回,匆匆奔落楼下去了。

马白风怒不可遏,追出门外,到了楼梯口间,只见于芄已经跨进了经理室,在无计可施之下,耸耸肩膀,发出阴森的冷笑。


约在黄昏六七点钟的时候,李统和他的秘书林琳回来了,进门碰见潘文甲,第一句话便说:

“有消息没有?”

“唉……”潘文甲悲惨的脸上装出笑容,把头一摇,没有说甚么。

“唔——”李统也有点困惑了。说:“各方面都向我们责难,你被抨击得体无完肤!”

“唉——”,潘文甲又是一声叹息。

“可不可以出去想点办法呢?”林琳问:“你多少总该有一点线索可以找寻他罗?”

“唉——”潘文甲悔恨交加,假如他手中有手枪的话他就会一枪向着自己的脑袋打进去。

“光叹气有什么用处呢?何不做一点实际的事情!”李统又打官腔了。“这就是一个人做事荒唐的后果。”

潘文甲忍气吞声,绝口不作任何辩护。

“文化供应公司”照例是每天晚上七点钟开晚饭的,除了潘文甲、马白风、于芄和俄文翻译孙可夫是特种阶级在办公室内开“小灶饭”外(共党称为保健饭),其余的人一律在饭厅里开大锅饭。

这夜为了欢迎李统光临,特地大排筵席,于是上上下下的员工全沾了“主委”的油水。

李统因为心事重重,无心茶饭,喝了几杯闷酒,就把晚饭打发过去。

潘文甲有苦难言,任是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所有的员工,全是看着主子的脸色行事的,主子郁闷不乐,也就不敢肆意闹酒,草草把饭用过,提早上门打烊。

现在他们唯一的大事就是等候“情报贩子”的电话,潘文甲的命运,也决定在这个电话能否打来上面。

李统原是“红朝”的特殊阶级,出差到香港来,是应该居住在有特种防卫的“招待所”里的,他的秘书林琳,已经替他接洽好在“干诺道”共党的一所公寓里和统战部的“颜主委”同住。本来经过了舟车的劳顿及整天开会应酬,早就该回到公寓里歇息去了,但为着“情报贩子”的问题没有解决,也只有枯坐在经理室中等候电话。

时钟的指针,慢慢地移动着。潘文甲挨一刻,似一秋,心焦如焚,坐立不安,好容易熬到了九点钟,时钟在报丧似地敲打着。

李统的脸色也随着时间的溜过而转变,阴沉沉的,似乎充满了懊恼,隐藏着杀机,对象自然就是潘文甲了。

所有的员工似乎都有个预感,知道将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一个个全不敢停留在楼底下,纷纷溜进宿舍,也有的躲在会客室里下象棋打发时间。

楼下一片岑寂,只有经理室中坐着四个人,李统、林琳、潘文甲、马白风团团围着办公桌上的一部电话。

又过了一个钟点,仍没有动静,潘文甲的不安已无法镇持下去,终于他开口说话了:

“李主委,我想,不到十二点钟以后,‘情报贩子’的电话是不会来的,趁着这个时候,我报告一下我们今后的工作计划……”

马白风马上搭腔说:“对了,这计划我到现在还没有知道!”

“马白风,让潘文甲说话!”李统以呵叱的口吻说。自然他已洞悉他们两人间冰炭不相容的对立情形,如果不予以制压,内讧马上就要爆发。

潘文甲稍稍挽回了一点颜面,便小心翼翼地打开他办公桌背后的保险库,里面装的不是钱钞,全是文件档案。这些文件都是属于极机密性,非常重要,所以由潘文甲亲自保管。

本来,管理情报资料,及文件档案是由出纳员胡大号负责,二楼会议室的隔邻,就有着一间专门收藏秘密文件的密室;但是潘文甲交给他的全是无关重要的东西,比较重要的文件都由自己亲自收藏,从这上面可以看出潘文甲的作风就是信不及别人。

潘文甲翻出一叠文件,封皮上写着“计划书”三字,双手递到李统面前。

“咦?潘主任还自己兼差管理档案呢?”马白风又乘机挖苦。

“这是草案,属未定稿……”潘文甲为自己掩饰。

李统也瞪了马白风一眼。

翻开文件,潘文甲喋喋不休,报告出一大套的补充理由。

忽然电话的铃响了。四个人全都一楞,尤其潘文甲更是激动非常,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几乎由口腔中跳了出来,颤着手连忙拾起了话筒。

“喂……”他的嗓子被痰梗住了。

“喂,你们是东华殡仪馆吗?请你们派一架‘尸车’来好吗?”

“呸!”潘文甲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便把电话挂断了。

“什么人打来的?”马白风问。一面还看着壁上的挂钟,刚刚只有十点零五分。

“打错了……”潘文甲红着脸答。

李统以锐利的眼光同时向他们两人一扫,意思是制止他们两人再次斗舌。

当潘文甲再度准备讲述他的计划时,蓦地电话又响了。

这次马白风抢先执起话筒。

“喂,什么人?”

“喂,你们是东华医院吗?我们有急病患者,请你们马上派一架救护车来好吗?”

“混账……”马白风骂回去,马上就将电话挂断了。

李统、潘文甲、林琳三人都怔怔地凝望着马白风,对他的举动表示诧异。

“什么电话?”李统问。

“打错了,有人在开我们的玩笑!”马白风答。

“开玩笑……”潘文甲蓦地领悟,这两个打错的电话,准是那个老怪物布置下的勾当来寻开心的。他心中虽是这样想着,但是不敢道出真情,以致贻人口实,资为嘲笑。

奇怪的是等到潘文甲领悟以后,电话再也不响了。潘文甲的情绪,愈加不安,他顾忌的是马白风窥破隐微,藉题发挥,增加他的困扰,所以他贯注全副精神到电话机上,准备于铃响时,抢先接听。恰好李统翻阅潘文甲的计划书到“狙击行动”的一节,上面列着一张“黑名单”,准备相机行事。李统略为批阅一过,便吹毛求疵,不厌其烦地挑剔毛病,细细向潘文甲询问;潘文甲因把全副精神用在电话机上,仓促应对,答非所问。李统不禁动了肝火,忿然将计划书掷到桌上。

“我看你的工作能力大大的不如从前了……”李统正欲摆出主管身份斥责时,电话的铃声又开始响起来,这无异是潘文甲的救命恩人。

“喂,你是什么人……?”

“我——我要找我的新娘子,哈哈……”正是那老怪物的声音。

“噢,别开玩笑了……我就是潘文甲。”潘文甲如吃了定心丸般,揩了一把冷汗,脸上才恢复了些许生气。“喂,老范,你把我弄苦了……请你马上到我这里来一次好吗?”他以对老朋友的口吻说话,同时,两只眼睛还向马白风一瞟,似乎表示他的工作并没有失败。

李统和林琳听到潘文甲的语气,知道是他需要找寻的人已经有电语来了,刹时神色也开始紧张起来,都同时凑拢上来,注意他们的说话。

“呸!谁是你的老范?”那只老怪物仍是以嬉笑怒骂的语气说话。“马上到你那儿去?干什么呢?难道说你真的要我进洞房不成?你既然怕受苦,我就不必乘兴了!再见!”

“喂,喂喂……”潘文甲又开始焦急,生怕他突然把电话挂断。“请你别开玩笑了好不好?我就是有急事才登启事找你的!”

“我就是看见启事才打电话的——有什么急事呢?”

“请你马上到我们公司里来一次好吗?我们当面详谈,你的安全我绝对负责……”

“负责?吓!你负责请我的后脑袋吃花生米——我领教过一次,现在不感兴趣了……”

潘文甲的脸孔胀得通红,确实怨他自己不好,在公园取到文件时,曾经动过暗杀情报贩子,夺回六万元的坏主意。

“叫他快一点来!”李统以命令的方式说话,语气高亢而响亮。

“咦!什么人说话?”情报贩子在电话中问。“难道说你的顶头上司在旁监视你的行动不成?”

“哦……是的,所以我急着要请你来!”

“你的顶头上司需要找我吗?”他又是一句装疯卖傻的话。

“是的,而且还希望和你长期交易!”潘文甲感到有点转机,讲话的态度也跟着随便了些。

“那我就不来了——”老怪物断然说。

“为什么……。”潘文甲惊呼。

“和你交易过一次就怕了!老是拖泥带水的,一点也不爽快,我不希望有第二次交易了!”

“唉……”潘文甲感到失望,连话也说不出来。

“叫他马上来!”李统按捺不住,高声吼喝。

“潘主任做事老爱扯皮拉筋的!”马白风又开始在旁加油加酱。

潘文甲已急得满额大汗,连忙用手将话筒堵住。说:“这家伙向来吃软不吃硬,我们不能用高压方式……”

“哼!”李统嗤之以鼻,“那么你去央求他吧!”

“喂!情报贩子……”潘文甲果真的就转变成哀求的语调,战战兢兢地说:“请你看在我俩的交情上,无论如何来一趟吧?”

“怪事了,你和我有什么交情?”

“唉——何必呢?我们交易过一次,以后慢慢的就可以结交成好朋友了……”

“和你们共党做好朋友才倒霉呢!要就中毒,要就吃‘莲子羹’!”

“我看你们扯到天亮也没完了!”马白风又从旁说话。

“喂!潘文甲你的顶头上司为什么要逼着你找我呢?”情报贩子忽然反问。

“这个……”潘文甲楞住了。

“直告诉他也无所谓!”李统作主意说。

潘文甲如获圣旨,马上高声说:“喂,你卖给我的文件,少掉了后面的一节!”

“啊,这个吗?哈哈!……”这老奸巨滑的家伙,竟哈哈大笑起来。“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这最后的一节,于你们有什么用处?少掉了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关于胡志明部队的新部署。也就是整叠文件里最重要的一部份……”

“那就奇怪了,你们是共产党,胡志明也是共产党,他的军事部署,对你们还有什么机密可言?既然失落了,再向胡志明要一份就是了,何至于气急败坏到这个样子?”

“唉!你是聪明人,难道说连这一点也不懂吗?苏联是我们的老大哥,我们是胡志明、金日成的老大哥,我们的老大哥怎样对待我们,我们就怎样对待别人,要不然怎样能够控制得住那些小弟弟呢?”

“哈,‘不相信人’是你们的劣根性!”情报贩子吃吃发笑。“那么你们现在的意思是怎样呢?”

“我们需要和你谈交易,向你购买最后的一节文件……”

“唉,做买卖的人,全是看在利润上面的,这一节文件卖给你们,不会得到高价,我要找出大价钱的出手。”

“大价钱?……这是什么意思?”

“我准备卖给法国领事馆,他们用得着,肯出大价钱。”

“喂?”潘文甲惊叫一声,“这……这……这怎么行?”

“告诉他!我们肯出任何价钱!”李统在旁插嘴,给潘文甲指示。

“喂!老朋友,看在我们曾经交易过一次的情份上,这份文件无论如何请你卖给我们,我们肯出任何代价……”

“那么你肯出多少呢?”情报贩子又开始讨价了,似乎早有准备。

“依你说——”

“法国领事馆肯出六万元,你们既要争取,当然要多一点罗?”

潘文甲目瞪口呆,又是六万元,连同上次所付出的六万共计是十二万了。他揩了一把汗,说:“喂!朋友,在道义上讲,你这份文件应该完整地卖给我们,如此勒索,太苛刻了……这样吧,请你马上就来,我们从事详谈好么?……”

“不!谈好了再来!”对方回答。

于是潘文甲只好请示李统了。

“好吧!六万就六万,请他来了再说!”李统胸有成竹,他就怕情报贩子不肯来,只要来了,就有方法对付他的。

潘文甲和李统递过眼色,双方会意,便继续向话筒说:“喂!我们是否采取以前同样的方式,把屋子上下的人完全支出去呢?”

“不!采取上次同样方式,把现款预备好,你亲自一人送到普庆坊公园里来。记着,千万别再打坏主意!不许派人跟踪,不许带助手……”

“喂,我们的李主委想和你会会面,还是请你到这里来吧!他以性命保证你的安全……”潘文甲急切地说。

“不,我的行动不讨人喜欢,何必登门献丑,假如你的主委想见我的话,可以请他同来公园,我同样用性命保证你们的安全。好吧!一点三十分我在公园里恭候,来与不来,由你们选择,反正现在我是待价而沽,你们不买,自有人买,我不怕没地方出手,再见!”跟着“豁郎”一声,电话挂断了。

找到了情报贩子的踪迹,而且他还肯将文件的末节出售,潘文甲已经算是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听筒,向李统说:“这家伙很用心计,绝对不肯接受我们的要求,只有在公园里和他会面了……”

“嗯!”李统用纤长的指甲搔着他的头皮。两眼灼灼四下里一扫,像在思索应付良策,忽然他若有所悟似的说:“你们有香港地图没有?”

马白风争先找出了一幅香港市区地图,在桌子上摊开,潘文甲已恢复了镇定,察言观色,马上洞悉李统的用意,便指出普庆坊的所在地势,加以解释说:

“普庆坊公园原是个破败的球场空地,后来改建成为市区公园,下望是荷李活道,右侧是水池巷,左面是普仁街。除普庆坊街外,这三条街道是到公园的必经之路。假如能把这条几道路把守好,自然就可以把情报贩子截住。”

“据我看,这家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李统露出他的精明说:“我们假如采用武力,不会像在公司里面那样的方便,可能双方发生拼斗,那后果就麻烦了,最要紧的是不要打草惊蛇,暗中派人把守各要道路口,设法追踪找出他的居住地点,以后再作道理!”

李统所说的计划,和潘文甲第一次想像的完全一样,但在这时他又不得不低首下心,赞扬顶头上司的高见。

“但是,现在我们公司里的现款不够六万元哩!”潘文甲说。

“打支票吧!”李统说。

“他向来不要支票的!”潘文甲解释说。

“这当然,做这种买卖的人,最忌支票,一则:怕空头。二则:怕提款时被人追踪——我们尽量凑出现款,不敷之数,打出划线支票,他可以过户转账,就不怕别人追踪了,这点我可以说服他!”

“咦!李主委,你的意思是和我一同到公园去么?”潘文甲大为诧异。

“当然,我干了几十年特工还没有碰过扎手的人物,这个人敢在‘老虎头上捉虱子’嬉笑怒骂,冷嘲热讽,玩弄你们于股掌之上,这未免太也目中无人了,恁他是三头六臂,我也要会会他的!”李统非常自信地说。

这却难为了潘文甲,羞惭得无以自容。

“李主委只要把在苏联所学‘格别乌’的工作技术稍一展施,那家伙不乖乖地就范……”秘书林琳露出他拍马的本能。

“杀鸡焉用牛刀?”马白风在旁说,他随时随地都在争取表现才干的机会,可惜李统没有反应。

看时钟,还差二十五分就是约定在公园会面的时间了。潘文甲已经命出纳员胡大号将“文化公司”所有的现款全部提出来,另外再打一张划线支票凑满六万元数字。一面又吩咐外勤行动员集中,准备行动。

研究普庆坊公园周围的地势,假如情报贩子是乘坐汽车而来,可能是走坚道经水池巷,或自荷李活道比较宽阔的街道出进。所以就派定组长谭天带领射击手薛阿根,把守在水池巷与坚道的交界处。副组长毕热,带领射击手石保富,把守荷李活道要冲。行动员伍月云把守公园左侧普仁街,张福泉负责巡视普庆坊马路。

李统见潘文甲又没派副主任马白风的差事,便迳自命令说:“让马副经理四面流动巡视连络……”

“不!”潘文甲说。“情报贩子是个非常机警狡狯的人物,他们也可能有相当庞大的组织,我们屋子内的一举一动相信他已经派人在外监视了。他刚刚关照过,请我们其他的人一个也不许外出,所以我们派出去的行动员,一个个要从后门溜出去,否则露了痕迹,恐怕他就不肯入彀了。而且屋子里也过份危险,总得留个可以看档的人看家,否则我们首尾不相应,给人有机可乘。所以我的意思是最好马副主任在家里留守——”

李统经潘文甲这样一说,又觉得颇有道理,马白风正欲抗辩时,李统已改派汤胖代替了马白风的任务。

“各位负责行动的同志注意!”李统高举双手,制止大家的议论纷纭:“我们这一次的任务并没有什么特殊,目的只有追踪一个人的居住地点,有任务的同志,要按照机宜行事,没有任务的同志,要安份守在家里,听从马副主任的命令,否则一律依违犯纪律处分!”

命令发过以后,李统便分别对派有任务的人员面授机宜,再三严厉叮嘱,在不必要时,不得动用武力。假如对方是乘坐汽车,务必要将汽车的牌号牢牢记住;假如对方是步行,就必须跟踪将对方的居住地点侦察明白。

另外,还派出保镳何澄,负责往来公园和公司间的联络。

一切准备停当,潘文甲命大家拨准手表,以李统的手表为标准时间,一方面检查枪械。

距离一点半还只有十五分钟,潘文甲将款项连同支票收拾妥当,和李统两人由大门步出去。

约十分钟后,负有任务的人员,相继溜出了后门。

后门是一条贴近山墙约丈余深的横巷,假如没有人潜伏在巷子里,而仅隐藏在山墙上的马路以窥探屋子里的动静,横巷内的情形是无法看得到的。他们由后门溜出来,便立即迅速向横巷的两端分头扑过去。检查过没有人潜伏在横巷内,才互相招呼,分散开各人走的路线,找寻有石阶的地方,升到马路上,绕道而行,准备在二十分钟后,到达公园四周的岗位。

在这段时间里,潘文甲和李统已缓步走上了普庆坊马路,公园内仍是静悄悄的,没有人迹,一切的情形和上次无异。

“他们会有多少人作策应呢?”李统轻声问了一句。

“很难预料!”潘文甲答。

但是这次并没有彭虎现身出来带路,潘文甲自觉老马识途,带着李统走到上次情报贩子的会面地方。

果然的,在那垂杨树下的石椅上正睡着一个个子短小的汉子,同样以一顶陈旧的呢帽压盖在脸孔上,安逸的呼呼入睡。

但是情报贩子向来是穿西装的,而这个汉子却穿着一身褴褛的粗布衫裤。

“喂,老朋友,累你久候了!”潘文甲上前,打了个招呼,伸手去推摇那个懒汉:“我们的李主委久慕阁下的大名,特意赶来拜访啦!”

那小个滚了个翻身,继着呼呼大睡,也不知道是故意做作还是真的睡熟了。

“喂!老哥,自己人,何必来这一套?……”潘文甲再伸手推了他一把。

蓦地,那小个子揭开了帽子,双脚一抬,翻身坐起。

“咦!谁是你的老哥?谁和你是自己人?”好怪的嗓子,又尖又高,男不男,女不女,衬着一副怪脸孔,迷缝眼,朝天鼻子,两颗大匏牙,像起钉的老虎钳子般露出唇外,下巴很短,几乎被大匏牙遮住,颧骨高耸,头发蓬乱,盖住了前额,这个人陌生的很,那里是什么情报贩子。

潘文甲被问得楞住了,到这时候他知道看错了人,小个子的身材,比情报贩子更矮,更瘦。而且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粗布衫裤,和情报贩子那种强充绅士的打扮,绝然不同,他真后悔这样冒失,在自己上司的面前,闹下笑话。

“你别欺我个子小,我是什么也不怕的……”那人个子虽小,火气倒是挺盛,仍旧在高声叫嚷:“想睡觉也有个先来后到,凭着你的肚皮大想欺侮人吗?就是英皇老子也不管应……”他一面叫着,一面攒拳怒目,似乎预备打架。

“对不起……我看错人了……我并不和你争地方睡觉……”潘文甲连连道歉说:“你看我这个样子会在这里争地方睡觉吗?”说时,把身上的西装向前一比。

“呸!瞧不起人吗?穿西装又怎样?穿西装就不能在公园睡觉吗?就可以随便欺侮人吗?我穿中国衣服又怎样?穿中国衣服就不是人吗?……呸!”这家伙蛮不讲理,像骂街的村妇,乱叫乱跳。

潘文甲本来就是一肚子牢骚,这一来激起了无名怒火,立时握起拳头想劈头就打下去;但因碍在李统跟前,而且正事还未办妥,马上就悬崖勒马,制住了怒气,向那人鞠躬点头陪小心,任由他叫骂,最后说:

“我是来找人的!你可曾看见一个身材和你差不多的人,穿西装的,在这里吗?”

“这不关我的事,这里的石椅子很多,睡觉的人也很多,你自己去找吧!”他说完又躺到石椅子上,以帽子盖上面孔,继续寻他的香梦。

李统身为主委,平日作威作福,一呼百应,那能看得惯别人无理取闹,在旁目睹这种情形,不禁气愤填胸,再也忍耐不住,挺身上前,举起拳头就要向那矮个子打下去。

正在这一刹那间,他俩的背后,起了一阵嘻嘻笑声。怪腔怪调地说:“你们俩位是要找我的吗?”声音很熟,像是那老怪物的腔调。

潘文甲和李统猛然回头,果然不错,正是那刁钻古怪的老怪物,仍是穿着那身破旧的西装。

“啊,老哥,把我们找苦了……”潘文甲大喜过望,慌忙上前握手。“来,我替你们介绍,这位就是我们的李主任,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情报贩子。”

“相见何必曾相识,我们就算一见如故了——现在先谈买卖吧!现款带来了没有?”情报贩子,礼貌地揭起帽子在和李统握手的当儿,嬉皮笑脸的说。

李统在未和情报贩子见面之前,听得他的所作所为,以为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这当儿看见他的个子矮小,貌不惊人,满脸庸俗之气,早就有点瞧不起的心理,更加上情报贩子说话时,故意卖弄幽默,心中更是不乐。便摆出一副道貌岸然之相,严肃正经地说:

“你的文件带来了没有?”

“我们向有规定,先交钱后交货!”他挤眉弄眼,一副死要钱的丑恶相。

“潘文甲,付给他钱吧!”李统噘着嘴唇儿说。

“好吧!”潘文甲掏出钞票,说:“这里是四万二,尚差一万八……”

“那怎么——行?”情报贩子顿时沉下脸色说:“你们是诚心交易,还是存心开我的玩笑?”

“我们打了一张支票。”潘文甲连忙解释。“是划线的,你可以转账过户……”

李统抢着说:“这张划线支票,等于现款一样,以我个人的地位,信誉来保证,绝不会是空头,同时既然肯花钱购买你的文件,就不会派人侦查你的底细,你放心好了!”

“你比百灵鸟还灵,比八哥鸟还会讲话,我相信你一次就是了!”情报贩子说着,便以击掌为号,从那树丛黑处闪出一个彪形大汉。

潘文甲一看便认识,那大汉就是上次替他领路,孔武有力的“彭虎哥”。

“彭虎哥,又麻烦你来点点钞票吧!”情报贩子说。

“想不到你们还有人埋伏呢!”李统冷笑说:“我们做事向来光明磊落,假如要互相猜疑,就不能合作了!”

“哈,假如你们共产党做事光明磊落,我今天也不会来向你们讨债了!”情报贩子反唇相讥。

“这话怎么讲?”李统诧异地问。

“说老实话,像我这一把年纪,和你一样,已经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在江湖上闯了半辈子,就什么都干够啦!难道还出来干这劳什子?就因为你们共产党搞得天翻地覆,连我这个萧然物外的苦老头子也不肯放过,给我来一个‘扫地出门’把我的家产,全部占有,迫不得已,我只好拼着老命逃了出来,想想办法捞个棺材本钱罢了。”

这一席话把李统和潘文甲说得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他是指何而言,不过由他话意里,可以听出他是存心要向共产党报复似的。

彭虎点过钞票以后,说:“咦!怎么有一张支票?”

“没关系,我们就相信他们一次吧!”情报贩子说。

“相信共产党要上当的呀……”

情报贩子没理睬彭虎的话,迳自在他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潘文甲说:“这文件是否同样请人监定一下呢?”

“我也相信你一次!”潘文甲口里虽是这样说,却把文件抽出来交给李统察看。

“我有一点小疑问,你这些文件是由那里弄来的呢?”李统问。

“旧货摊是最好的情报蒐集地!”情报贩子说时,注意那些钱钞已经点妥:“对吗?彭虎哥?”

“当然啦!”那大汉答。拍拍肚皮,钞票已贴身藏起。

“好吧!钱货两清,我们手续办完就该分手了!”情报贩子复又戴上帽子,向彭虎使个眼色,说声:“BYE-BYE!”便大摇大摆离开公园而去。

李统知道谭天那一批干部已经在公园外面布好局势,胸有成竹,不怕情报贩子插翅飞去,便故作客气,连连挥手道别。

“喂!老哥,假如再想找你,应该用什么方法联络?”潘文甲追在后面发问。

“就登一个离婚启事吧,新娘子!”情报贩子已经走得老远,回头说。

“别打草惊蛇,我们等他们走得远一点再出去不迟!”李统拖住潘文甲不让他追上去。

潘文甲在回首的一刹那间,偶然发觉刚才躺在石椅上睡觉的那个矮个子,早已不知去向,潘文甲顿时若有所悟,这小子准又是情报贩子,预先布置下的人马,掩护他们的行动,窥察对方的动态。

在和情报贩子进行交易的一段时间里,并没发现有人进出公园,所以断定这家伙仍然潜伏在公园里,当无疑义。至于这个人以外,公园里有多少人马潜伏着,正难以预料。潘文甲便低声向李统说明此意,李统以为自己布置已如铜墙铁壁,只要情报贩子走出公园,不管他是乘车或是步行,都逃不出他的人马的盯梢。在这时也用不着追踪在他们的背后了。

约过了两三分钟,计算情报贩子和彭虎两人已经离开了公园范围以外,潘文甲和李统两人,方才由普仁街偏门走了出去。

迎面正碰着行动员伍月云。

李统马上说:“伍同志,没你的事了,这家伙由普庆坊街出去的!”

接着负责流动巡视的汤胖也来了。他看见李统潘文甲二人和伍月云聚在一起便高声嚷叫说:“怎么啦?李主委,我们守了半天连他妈的鬼影子也没有看见一个,毕热和石保富已经在荷里活道发牢骚骂大街……”这家伙说话向来不经过大脑子的,任何粗俗不耐的话,他只是脱口而出。

他这句话触怒了李统,以叱喝的语气向汤胖说:“没他们的事了,你去通知他们,叫他们滚回去吧!”

“蠢猪!”潘文甲在汤胖应命转身离去时咒骂着。

李统和潘文甲是目睹情报贩子由普庆坊正门走出公园去的,他不由左侧普仁街行走,必定是要从水池巷方面经过无疑。负责把守水池巷的是行动组长谭天和射击手薛阿根,他们聚精会神以待,当然不会失之交臂。假如情报贩子是步行的话,谭天就会追踪尾随,让薛阿根回来传递消息;假如情报贩子有汽车等候,他们就会把牌名号码,一并抄录下来。

李统打发伍月云等人回“文化公司”去后,便和潘文甲两人匆匆赶往水池巷。

谭天把守的地点是在水池巷和坚道大马路的街口处,地势是倾斜的,路是顺着山势开辟,成S形。

来到这地方,却不见谭天的影子,连薛阿根也不知道到那里去了。李统不免起了疑虑。

“看样子他们是追踪下去了!”潘文甲给他的主委一剂“定心丸”。

“我关照过,假如需要行动时,一个人追踪,一个人回来传递消息,否则怎样接应呢?”李统气急败坏地说:“你干特工也不是一两天了,难道说连这一点技巧都不懂吗?……你平常指挥他们也是这样的疏忽,任由他们自由行动吗?”

潘文甲无端的又受到申斥,实在满肚子委屈,分明关照得好好的,他们不遵照意思去做,又将奈何,这个责任,当然是应该由行动组长谭天自己去担承的。

谭天是马白风的忠实爪牙,和马白风狼狈为奸,不听指挥,常常自作聪明,任意行事,潘文甲确实有苦说不出,正欲解释间,只见路坡上面有两个人影,跑步飞奔而下,正是谭天和薛阿根呢。

“你们那里去了?为什么擅离岗位?”潘文甲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我找薛阿根回来……”谭天喘着气说。“他负责盯牢了一辆汽车……”

“那家伙是乘汽车走的吗?”李统问。

“是的……是一辆‘黄色’汽车公司的金边‘的士’。号码我已经抄下来了,是‘KC一○二四’号!”谭天说:“当我们从般含道兜上去的时候,为求慎重计,我首先巡视坚道马路一趟,果然就在城隍街口间发现一辆出租汽车。后来又在楼梯口发现一辆汽车,这两条街道和普庆坊公园都很接近,我就怀疑这两辆汽车可能有一辆是在等候那情报贩子的……但是又不能确定是那一辆?”

“车上有人吗?”李统问。

“在城隍街口间停着一辆没有人,在楼梯街口的那一辆金边‘的士’却有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坐在车中,像在等候什么似的。我知道那自称为情报贩子的家伙,鬼计多端,为慎重计,所以就吩咐薛阿根暗中守候在城隍街附近,监视那辆汽车。同时我偷偷的把两辆汽车的牌照都抄下来。到后来,发现有两个人从公园中出来,一高一矮,我就知道是我们需要追踪的人来了,悄悄地跟在后面,果然不出所料,停放在楼梯口间的那辆汽车正是等候他们两人的。他俩跳上汽车,扬长而去,好在牌照号码我已经抄下来了,就是‘KC一○二四号’……”

李统频频点头,似乎在默许谭天处理得当。

“那末在城隍街的一辆车子呢?”潘文甲问。

“到现在为止,还是停放在那里,也许在等候其他的什么人吧!”谭天说。“所以我就赶过去把薛阿根找回来。”

“你还看见有什么人自公园里出来没有?”

“没有!”谭天摇着头,他考虑了半晌,复又向李统提出疑问说:“主任委员,这一次的工作,我认为我们是失败了,为什么我们不预早派好汽车守候在附近,等到他们乘汽车离去时,我们就追踪在他们的汽车之后呢?这样就不难侦查出他们的住址了……”

“那是打草惊蛇的办法。”李统扬着手中的一叠文件,异常傲慢地说:“我们今天主要的目标是这些文件,现在已经到手,就算达成任务,而且已经抄到他们汽车的牌号,就算我们没有跟踪,也不难找出他们的巢穴……”

“但是那只是一辆出租汽车呢!”薛阿根楞头楞脑插嘴说。

“哼!‘菩萨归庙,鬼魂归坟,落叶归根。’他总有住的地方吧,我们到汽车公司去查,只要查出汽车停下的地方,他们的特征如此显着,在附近一查,自然可以找出他们的地址。你的头脑应该灵活一点!”李统以教训的态度说。

不一会,负责往来联络的何澄也赶到了,李统便招呼大家回“文化公司”而去。

当他们走后,路旁的树丛中跳出来一个形状如猴子般的怪物,两眼霎霎地左顾右盼,正就是刚才躺在石椅上睡觉的小个子呢。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打着呵欠,自言自语说:

“骆大哥和这几个蠢才斗智,简直是凤凰和鸡斗,龙和泥鳅斗,嗨……打扰我的好梦,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