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之间,有政治掮客。

间谍与反间谍之中,有情报贩子。

香港西营盘的半山区,有着一条称为“医院道”的马路,那地方,医院特别的多,而且有一家历史悠久规模庞大的“那打素医院”,也许就是那条马路因此得名。

路面弯曲而倾斜,依着山势地形开辟,柏油铺的路面,也还相当的宽阔,有公共汽车的行驶线。因为马路是顺山势开辟而成,左面是一道用石头砌成的山墙,山墙上面又是一条马路,这就是香港有名的华贵住宅区“坚道”。沿着马路,树木葱翠,浓荫蔽空,环境点缀得十分优美。

但因为地段的关系,这地区并不怎样热闹,高楼大厦的洋房很少,机关商号也不多,大半为住户人家,及星散的零售商店。建筑物都是顺着山势筑成,排成梯形,高矮不一,有些二层楼的房屋,它的窗户就和马路的路面成水平线,当中是一道深坑,下望才是底楼,住户人家必需要落下一行很深的石阶才能进入屋子。

在医院道中段,正对向普仁街东华医路的侧面,有着一座三层四开间门面的楼宇,原是租赁供人居住的公寓,但是在去年春季却改变了。门面经过装修,占了左半面的两个门面,两旁装上玻璃橱窗,将当中的石柱除去,开出一个平面的大门。由石阶上去,是宽大的敞厅,两旁全都空着,当中装置一行长型的玻璃柜台,沿墙钉满格子板架,俨然一个大商号的装置。

开幕的那天,挂出一块漆有五星旗的“华南文化供应公司”的招牌,大家才知道原来是共匪散播红色毒菌的新机构。

以那间公司而言,顾名思义,自然是售卖书籍文具等类的用品。但既然于做买卖,为什么要选择这种偏僻冷静的地点呢?不消说,内中自然另有原因。

开幕的时间是上午九时,其时贺客云集,汽车阶级不少,全是些红色重要份子。场面铺张扬厉,而且还请来一位名列影星的交际花剪彩。当银亮的剪刀将拦在大门口间的红彩剪断时,从三楼顶平台挂下的一串足有四丈余长的鞭炮便燃着了,劈劈拍拍,震天价响,替平静了上百年的医院街造成空前未有过的热闹,把医院里的病人全惊扰得不得安宁。

晚间筵席大开,觥筹交错,人声喧嚣,直至午夜始告酒阑人散。等到客人相继离去时,医院道才回复了原来的平静。

正当工役收拾残席之时,突如其来地有人打来一个奇异的电话。

“我要找你们的潘总经理说话!”对方的喉咙苍老,发音低沉,使人很难听得清楚。

“你是谁?找总经理有什么事?他喝醉酒啦!”接电话的是总经理的女秘书于芄小姐。

“不要问我是谁?你们号称替人民服务,我却是替你们服务,你们开的是供应社,供应的是文化,我供应的也是文化,叫你们的总经理来听电话就是了……”对方又说。这几句话的声音,比较响亮,听得分明。

女秘书于芄听到这一种含糊其词的说话,以为是什么无聊的人,故意来开玩笑,勃然大怒,骂了一声:“岂有此理……”愤然将电话挂断。

这个电话是装置在总经理室内,距离书店的门市部,还要越过一个宽大的办事处。于芄小姐刚走到办公室的门口,电话的铃声又响了。

于芄怒气冲冲走了回来,执起电话筒,又出现了方才的声音:

“小姐!你的脸孔长得非常漂亮,但是你的头脑,却不如你的脸孔。我有情报卖给你们,快叫你们的总经理来说话!”

“情报?……”于芄表示惊诧。

“对了!有情报廉价出卖!”

“你是谁?”于芄改变了语气急问。

“我是贩卖情报的——不必多问,叫你们的总经理来说话就是了!”

“……你等着……”于芄放下听筒,匆匆离开了经理室。

上楼的楼梯的装设在门市部的末端,有着一条深长的走廊通进去。由经理室出办事处,有一个侧门,是直通至楼梯口间的,这样一来就不需要经门市部绕大圈子了。

二楼是贮书室,及一个密不透风,四周装置防音板的会议室,用来作他们书店以外的机密活动。三楼才是宿舍,那局势有点像旅馆,当中是通行的走廊,两旁排列着房间,总经理的寝室是在靠街面的位置。

于芄来到总经理的房前敲门。

“谁?”一个洪亮的声音发自房内。

“潘总经理,有奇事发生了……”于芄喘着气说。她是个初出茅庐,未见过世面的女郎。

总经理潘文甲是个身材高大,秃头顶,阔下巴,粗眉大眼,年约五十余岁的中年人。他并没有喝醉酒,只因为这间公司筹备仓促,他负有特别重大任务,虽在开张时候,也得于百忙中抽出时间来策划今后的工作发展。

原来,这间所谓“文化供应公司”开门做生意,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是共匪新成立的一个“渗透性”的间谍组织。这组织并非属于匪政权的特务机关“社会部”或“统战部”的管辖,而是共党“中央政治保卫局中南局华南分局”民族指挥部直辖下的一个机构,任务是指挥赤色文化喽罗,宣传文化毒素,及蒐集国际情报。

因为香港濒临铁幕的边缘,地理上成为国际间谍活跃的中心,“情报贸易”的市场,所以这个机构在蒐集情报一方面,有其很大的计划。尤其当前的局势,韩国停战实现,共匪的侵略阴谋,向东南亚方面急遽发展,共匪为了配合这个新的阴谋,间谍组织在香港就更显得重要。这就是“华南文化供应公司”成立的原因。

潘文甲是个老特务,尤其擅长渗透工作,在匪政权的“社会部”、“统战部”全担任过角色,为匪政权建立过功绩,地位也相当的高,共党的组织对他非常信任。这个“文化供应公司”,选定由他来负责主持,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共匪对他的信任,和他具有了何等样的才干了。

这时,潘文甲打开了房门,向于芄小姐说话:“什么事情,值得大惊小怪的?”

“有一个奇怪的人,打电话来,一定要和你说话!他说有情报出卖……”于芄急切地说。

“我们得小心!也许有人想藉此来探听我们的公司真相!”潘文甲显得很机警。

“他的电话来了两次,一定要和你说话……”于芄有点尴尬。

“嗯,”潘文甲眨着眼睛一想,便匆匆下楼而去,他在怀疑整间公司的电话很多,而这个打电话人偏挑选了总经理室的一个,也许会有什么苗头。

住在总经理邻室的是潘文甲的侍卫何澄,他听得总经理下楼,便急忙赶出来,追随左右。

楼下贸易部的几个工友在收拾残席,潘文甲不理会这些,从侧门走进经理室,执起听筒便说:

“喂!朋友——你贵姓?我就是这里的总经理潘文甲——有什么指教吗?”潘文甲两眼翻向天花板上,凝神注意倾听对方的答话。

首先,对方发出了一阵格格的笑声,接着,那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开始说话:“是潘大经理吗?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贵公司新张之喜,我特来道贺,恭喜,恭喜,恭喜……”

“你贵姓?”潘文甲再追问一句。

“我的姓名很多,多得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和你谈交易,暂时还不知道应采用那一个名字好;不过,没名没姓又不行,这样吧!你们共产党惯好指责别人为战争贩子,又惯好标榜自己为和平使者,我是一个商人,既不贩卖战争,又不贩卖和平,做的是情报买卖,贩卖的是情报,你不如就暂时称我为情报贩子吧……”

这些不伦不类的话,疯疯癫癫,闪闪烁烁之中又带着有点挖苦性质,使潘文甲大惑不解。这时,他已有点恼怒,便高声说:

“喂!朋友,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何不直说?”

“我有情报出卖,要吗?价钱公道,货色地道。”对方的嗓子也变得大了些。

“我们这里是文化供应公司……”潘文甲说。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共产党中央政治保卫局中南局华南分局香港特派室主任’。我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做这种事情,该瞒糊涂人,别瞒明眼人。我做买卖得找寻对象,像你这样的主顾,正是我的财神爷;像我这样的买卖,正是你飞黄腾达,立功红朝的踏脚石。大家彼此有利,千万不可错过机会……”

“……”潘文甲是个老特务,这样的对手,毕生还没有遇过,刹时弄得窘态毕露,兀自说不出话来。

“潘总经理,你听着!我的情报是关于越南三邦及法军下半年度的平乱计划。这计划包括经济计划,如何接受外援,以及三邦的一个秘密联合协定,并且还附有‘红河三角洲’地带的三个军事新部署的蓝图!”

潘文甲砰然心动。他想:“我潘文甲,荣膺新命,担任现在的秘密职务,假如一出马就收获了这份重要的情报,这个功劳,可真不小,就等于巩固了今后的地位。”

做情报是不择手段的,不管对方的立场如何,只要摸到些许线索,就不能放过。潘文甲虽然怀疑打电话的人,也许是敌对方面以试探的方式来摸索“文化供应公司”的业务性质,但是潘文甲仗着自己有了数十年的特工经验,也就不认为这是一件冒险的事情。而且对方所要出卖的情报,是有关越南三邦及法军下半年度的整个平乱战略,在情报价值方面,纵然冒险以求也是值得的。假如事成,他在组织上的声誉,更要身价百倍了。便断然回答对方说:

“我们怎样接洽?”

对方报来一阵嘻嘻的笑声,笑得非常调皮。说:“潘总经理不愧为眼光独到的老干家,现在几点钟了?”

潘文甲看过手表说:“十二点廿五分!”

“请在半个小时内把你们贵公司上上下下所有的爪牙,全部遣出,独留阁下一人在经理室中等候,本人是非常遵守时间的,准在一时整,登门拜访。同时请把大门打开,灯光熄灭,本人惯在黑暗中活动,最怕灯光!”

潘文甲再想说话时,电话已经挂断,回复嗡嗡之声。他默默的挂上听筒,皱起眉宇,咬着嘴唇,心中暗自忖度着:这个自称“情报贩子”的人该是个怎样的人物,说起话来故意装疯卖傻,不伦不类,但却可能非常机警刁钻。假如真的照他的说法去做,把整个“文化供应公司”变成一座空城,仅留下他一个人,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这个情报室主任的头衔就会告吹了。

潘文甲想到此处,不免疑窦丛生,感到困惑。他的随从卫士何澄和女秘书于芄,一直呆立在他的身旁,默默向他望着。

“总经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何澄首先开口向他说话。

潘文甲如在梦中惊醒,再看看手表,便吩咐何澄说:“快命令全体人员集合!”

这间“文化供应公司”表面上是商店组织,实际上如同军事机构一样,命令一出,绝对服从,不管喝醉了酒已经回到宿舍里去睡觉的职员也好,留在门市部正在收拾残席的工人也好,奉到命令,都以最迅速的行动,赶到办公室内集合。

整个公司上下的员工,除了总经理潘文甲,女秘书于芄,侍卫何澄以外还有十一个人。

副经理马白风——实际上他是特派室副主任,辅导潘文甲指挥行动,策划工作。也是个老特务。

会计员陈锐功——是电报员,密电码编译。

出纳员胡大号——兼总务、管理情报资料档案。

事务员谭天——外勤行动组长。

事务员毕热——外勤行动副组长。

事务员伍月云——外勤行动员。

事务员张福泉——外勤行动员。

编辑孙可夫——俄文翻译。

工役薛阿根——狙击手。

工役石保富——狙击手。

火夫汤胖——打手。

所有的员工,全是党方面派过来的,没有一个人是在当地雇用的,这批人全经过特务训练,有着工作经验,而且得到党的信任。所以这一支人马,可以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实力坚强,足够在香港这小天地里展开他们的阴谋活动,而且在必要时,还可以由“统战部”及“社会部”香港秘密机构里调出人马,听候差遣。

这时,所有的人马,全集中在办公室,听候首脑的命令。在午夜里突然集合,使大家都感到将有重大的事情发生,而且这正是刚开张的第一天。

“各位同志,现在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潘文甲以训话方式说话:“我们要倾全力应付,今天的事情,可能使我们以后的工作顺利展开,得到成功;同时,万一出了差错,也可能使我们全盘计划倾覆,希望大家依照命令行事,不得稍有偏差……”

这几句话听来茫无头绪,使所有的人面面相觑。

潘文甲又说:“各位请马上准备枪械——薛阿根是神枪手,可以潜伏在楼梯口间,未奉到命令时不许妄动;石保富潜伏在厨房,假如有动静时,要扼守交通要道,防止有人逃脱!”

薛阿根和石保富全是干土匪出身的老粗,因为枪法好,得到共党的赏识,特别提拔,训练成为特务狙击手。他们对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原是老内行,现在派到“文化供应公司”里来挂名做一名工友,本为混淆他人耳目,但表面上一切打杂的事情,仍是要做,这确使他俩感到苦闷。现在听说要用他们了,便欣然色喜,磨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就展开厮杀。

“汤胖!你现在一肚子油脂,赤手搏斗还行吗?”潘文甲在严肃中又带着轻松的态度说话。

“三四个人没有问题!”这位挂名厨师的回答。

“很好!”潘文甲伸手在他的肩头上重重一拍,说:“你到经理室里去,潜藏在窗框背后,用窗帘卷着身子,不许妄动,有人到经理室里来和我谈判,你听见我的命令,就出来擒人!”

汤胖的头脑简单,听过命令之后,就匆匆向经理室赶去。

“最低限度,你带一把刺刀,防身之用!”潘文甲再关照他说。

“潘主任,到底是怎么回事?”副经理马白风问。“发生了什么严重的问题吗?”

“别多问,你带领没任务的同志,迅速离开公司,约过两个小时后回来!不过,你在约末隔二十分钟的时光,可以打一个电话给我连络,就知道有无异动了!”

这项命令使马白风摸不着头脑。“潘主任!难道有什么危险性吗?”他再问。

“为组织工作,我不计生命危险!”潘文甲说得非常官冕堂皇。“你以后不要称我为潘主任,我是总经理!”

马白风的地位,也是个副主任,比潘文甲仅低一级,他感觉到潘文甲当着众人向他申斥,是故意给他难堪,顿时面红耳赤,在忿懑情绪之下,便立刻指挥所有没有任务的人,准备离开公司。

“哦!还有……”潘文甲忽然又唤住一名同志。“毕热,你也是一名好打手,你留在门市部,潜伏在书桌子底下,看见人进来,就马上将门偷偷关上断绝他的退路!”

毕热应命留下,他是个特务行动员,在习惯上,奉到命令首先检查枪械。

“还有我呢?总经理!”他的保镖何澄说。

“你跟随马副经理出屋,知道吗?”话中的用意,就是要盯住马白风。

一切准备就绪,毕热躲藏在门市部,薛阿根伏在楼梯口,石保富藏匿在厨房,汤胖躲在经理室窗帘后面,马白风带领其他的人员离去,整间屋子的电灯全灭了,剩仅下经理室内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发出暗淡的光亮。

潘文甲和于芄小姐安静地坐着,等候情报贩子光临。

时间还差三分钟就是整整一点了,潘文甲的心中忐忑不安,到底这个怪客会不会来?他真实的企图是什么?疑云一团,不可捉摸。

“于芄小姐,你的手提包在么?”潘文甲说话时故意装作非常镇静。

“在手中呢!”于芄小姐的嗓音颤动着,下意识地打开她那精致的尼龙手提包。原来,她的手提包中藏有一支小型的“白郎宁”手枪,她拉开枪膛,检查了弹药确实上了“红膛”,把保险钮扳开,作应变的准备。

潘文甲向她颔首微笑,于芄小姐才把手提包重新关上,再看看壁上的时钟,还只差一分钟了。那根红色的秒针,有节奏地跳动着,和她的心房跳动相比较,是慢得多了。这时,门户洞开,空气死寂,差不多连呼吸的声音也可以听得见,潘文甲燃着烟卷,处处表露他的镇静沉着,但是他的眼睛却老盯住腕上的手表,又时常转移视线到门外。

一点整了,没有丝毫动静,他们两人同时对这位自称最守时间的怪客起了怀疑。突然间,电话响了,于芄小姐莫名其妙地起了一阵战栗。

潘文甲执起话筒。“喂!……”

“哈哈……”同样是那个古怪苍老低沉的嗓子,先是吃吃地笑了一阵,随后沉着嗓子说:“潘总经理,由你的性格和行事就可以说明共产党全无信义!俗语说得好,‘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你既然相信我,请我到贵公司谈交易,何需设伏重重,充满了杀机。你们的组织连你在内,总共十四个人,出来了八个,还有五个那里去了?你设伏的动机是要捉我吗?简直太笑话了……嗯,让我想想,大门口一个,楼上一个,房间内两个还有一位女士。嗯,恰好五个,布置得太周密了。不过,我绝不怪你,因为这是你们共产党的看家本领。同时,还要请你放心,把气量扩大一点,我们以君子风度谈交易,绝用不着动武力,请你把那几个埋伏打手请出来。我再等你二十分钟!再见。”那个人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完,电话又挂断了。

潘文甲被这一顿冷嘲热讽的抢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目瞪口呆,沉默了好一会,才咬牙切齿自言自语说:“奇怪!我们组织里出了奸细不成?为什么他会知道这样清楚?”

汤胖已经等候得不耐烦了,探出头来问话:“潘主任……不,总经理,那个家伙出了什么花样么?”

“汤胖,你出来!”潘文甲说:“你和薛阿根、石保富、毕热三个人一同出屋子去,随便到什么地方去玩上一个钟点回来,这里已不需要你们了!”他知道到这种关头,不冒险是不成了,毅然发出这项命令。

当汤胖向三个分别埋伏的同志传递这个命令时,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但是命令就是命令,不许有何疑问,只好离去。

潘文甲留下于芄小姐一人,这原因自然是多上一个人可以有个照应,壮壮胆子,而且于芄是他的女秘书,留在身旁也正有藉口。同时,他知道这位自称情报贩子的人,可能有眼线潜伏在屋外,注意屋子内的动静,在汤胖三人出屋之际,他的两眼偷偷地向屋外扫射了一番。

但是他所看见的是什么呢?夜色深沉,路面是黝黑一片,昏暗的灯光,把杂乱的树影映成网状的花纹,增加了恐怖气息。马路的岔巷很多,潜伏几个人是非常容易的事,尤其在石块砌筑的山墙上,乱草萋迷,黑黑的一片,在微风的吹拂下,乱草和树丛都在抖动,更难分得出是否有人隐藏其中。

潘文甲眼看着汤胖三个人远离去后,因为不愿意表示懦弱,死盯着屋外不放松,匆匆回返经理室中,他在书桌底下的夹层抽屉中,取出了三支手枪,全上了子弹。一支插在腰间,一支藏在台灯底下,用报纸压盖着,随时就可以取到手中,另一支却藏在椅子的坐垫下。

“于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来应付这个奇异的局面了。”他一面说。

于芄已是神不守舍,胡乱地点头作答。

时钟的长针刚指在一时二十分,电话又响了。潘文甲迅速取起话筒,自然又是那怪客的声音。

“喂,潘文甲!还有一个女人呢?不舍得放她出来么?你们共产党老是忘不了财,离不开色……”

“喂!朋友,这位小姐是我的女秘书,你既要和我谈生意,我没有秘书怎么行?你堂堂的男子汉,难道说怕一个女人不成?……”

“好吧!就算是你的女秘书,我们第一次交易,留下她给你壮壮胆子也好,麻烦你再稍候几分钟,我马上就到了。放心,绝对是单人匹马!”

豁朗一声,电话挂断了。

“好厉害的家伙……”潘文甲吁了口气,暗自忖度。由刚才的几句话证明,那情报贩子确实派有人潜伏在屋外窥探动静,否则在短短的时间内,怎么会知道汤胖三人已经离去,而屋内仍留下一个女人。

潘文甲正襟危坐,静候怪客驾临,在纳闷与恐怖的笼罩下,似乎空气都凝结了。于芄小姐的胸口,“扑通扑通”地随着壁上的时钟跳个不停,这是整个环境下仅有的声音。

从经理室门直向大门口望去,两人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过了很久,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要是有人故意开我们的玩笑吧……”潘文甲的话还未说完,只见大门口间突然飘进一个人影。“来了……”他惊讶失声地叫起来。

更吃惊的是于芄小姐,显得有些张惶失措。

随着一个黑影踏进了屋子,个子很小,态度龙钟,摇摇幌幌向经理室大踏步走了进来。

潘文甲首先站起来,恭迎这位怪客。于芄小姐却神色不安地紧捏着皮包。

来人越过了黑暗处,接近了灯光,他们才看清楚了他的面孔,在一顶宽边的大呢帽下,首先入目的是一个朝天的岔鼻子,两颧高耸,稀稀疏疏的几根八字胡,一排匏牙齿,黄得可以滴油,尤其前面的两颗门牙,简直像一只老虎钳子;满脸皱纹,瘦得像个“人乾”,相貌平庸,与电话中的逼人声势,竟是如此不相称;就是两双光溜溜地眸子,炯炯闪烁,带有充分机智。

个子不高,驼背弓腰,似乎营养不良,年纪约在六十来岁,举止龙钟,穿着一套陈旧满染油渍而不合身材的蓝格子西装。那件白衬衫的领口,已可以挤得出油垢,还结上一个红花点的大领结,说他像个绅士吧,又是如此地不修边幅;说他是个穷酸吧,又是整套的行头。不过恁怎样看去,也不会吓倒人的。

“累两位久等了!”他露着黄牙,似笑非笑地首先说话,那声音正如电话里的一样。

“请坐请坐……”潘文甲以礼相待,用手比着办事桌旁的沙发椅,请来客坐下。还递出烟匣:“请抽烟。”

这家伙倒是大模大样的,老实不客气地坐在沙发椅上。抬起了一条大腿,不住地摇幌,摸起一根香烟,翘起嘴唇衔着,还在等候别人替他点火呢。

于芄小姐的情绪过度紧张,紧捏着手提包僵呆地坐着,还不断的疑神疑鬼,注意屋外有没有另外的人闯进来。还是潘文甲比较老练,充分表现了镇静,这自然是因为这位平庸的来客,并不显得怎样可怕,使他的紧张心情,为之松弛。燃着打火机,替这人将香烟点上。

“一般人对你们共产党多不信任,”这位怪客深深吸了一口浓烟,悠闲的吐出烟圈,慢吞吞地说:“但是我却无所谓,就拿这根香烟说吧,我就敢抽,即算中了毒,也没有甚么!”说完,就打了个“哈哈”。潘文甲为表示并无此种阴谋,自己也燃起一支,随后礼貌的问了一句:“请问贵姓?”

“情报贩子!”他毫不考虑的回答。

潘文甲有不悦之色,但仍是忍耐着一笑置之,继续说:“你自称为情报贩子,一定是为贩卖情报而来了……”

“当然,”情报贩子说。“我要的是钱,你要的是情报,我们各取所需,两得其便。钱,你们是不在乎的,情报,我可以大量供应——我们先谈谈如何?”他摆出一副市侩面孔,欲擒故纵,使潘文甲感到厌恶。

潘文甲仍然忍耐着,说:“我不看过货色,如何能定得出价钱呢?”

“好吧!我为了脱货求现,除了廉价出卖之外,还要欢迎参观哩!”这时他才脱下了呢帽,用积满了黑垢的长指甲,在那光秃的头顶上搔了一阵,才慢吞吞地自衣袋中掏出一个大公文封套,拆开封口,抽出厚厚的一叠文稿,笑盈盈地双手递到潘文甲的跟前。又说:“看过货色后再谈价钱也好,免得你说我漫天要价——不过千万不要就地还钱就是啦!”

潘文甲慌忙展开那叠文稿,于芄小姐也伸过头来观看。那些纸张全是薄得透明的防水油纸,用蓝色复写纸抄录的,字迹细得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得清楚,上面全是法文,潘文甲一个字也看不懂。费了几许周折,担了多少惊险,好容易才看到这份情报,那知道竟然一个字也看不懂,潘文甲未免有点懊恼。再翻阅下去,还好,有三张蓝图,是用晒图纸晒成的。潘文甲在没有派到香港来之前,曾奉命到越南去视察过,对越南的地理较熟,一看知道是“红河三角洲”地带,图上绘注了许多军事符号,证明确是军事部署的蓝图无疑。

潘文甲再想仔细看下去,情报贩子已经伸手将那叠文稿蓝图抢了回去。同时马上以手指着于芄小姐的手提包,瞪大了眼睛高声说:“小姐!你该放下你的手提包啦,我们做买卖谈生意,用不着这样的紧张呀!要知道这地方是香港,带私枪是违法的!”

这句话分明是镇压他们的冲动,制止对方动武的念头,于芄小姐张惶失措,他怎会知道手提包中有手枪的?潘文甲也目瞪口呆,眼看着这个怪客,表面上虽是老态龙钟,实际上却是个机警过人,敢作敢为的角色呢。

“货色已经看过,我们该可以谈价钱了吧!”情报贩子说。

“你要多少钱呢?”潘文甲问。

“我不讨价,你能出多少呢?”

“法文我看不懂,在没有知道内容以前,我不能出价钱!”

“老早就告诉你了,是越南三邦及法军下半年度的平乱计划蓝本,包括经济,接受外援,及三邦的秘密协定……”

“你可否把这叠文稿交给我,让我找人翻译验明,我们明天再谈价钱?”

这位情报贩子,露出黄牙哈哈大笑。连忙又沉下嗓子尖酸刻薄地说:“潘大经理,你是个老特工,这种话真亏你能说得出口,你何不干脆说明要把这叠文件拿去全拍上照片,拍完后再还给我,这一来情报也有了,功劳也有了,一个钱也不要花,这种交易多上算呀!可惜我也是个‘老油条’,这种当不会上的,你枉费心机了!”一面说着,一面把那叠文件小心翼翼地摺起,又异常珍贵地把它重新装到公文封套之内。

潘文甲的面孔再次胀得发紫,这是他在共产党的特务圈子里未曾有过的难堪。他自认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煞,谁遇着他,也得让他三分,尤其是手底下人,在他面前,更是连个屁也不敢放。现在为了一份尚未判明价值的情报,被这个其貌不扬的怪客接二连三的挖苦,冷嘲热讽,肆无忌惮,而且还当着女秘书的面前,使他感到威严扫地,无以自容。

潘文甲的脸上火热,心中也是火辣辣的,恨不得马上拔出手枪来和这怪客拼斗,以武力抢夺他的情报;但是又一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家伙虽然表面平庸,但既然有胆量单人匹马闯进来和他谈交易,定有来头。而且大门洞开,有何等样人潜伏在外面策应,正自不可预料。

“怎么样?假如没有诚意交易,我们便作罢论!”情报贩子又说:“反正你们共产党在香港潜伏的特务机构很多,这里交易不成,我还可以另找别处;不过我是看在你们新张之喜,想讨个吉利罢了!”

情报贩子的话意,暗示得非常明显,假如潘文甲失去这个机会,使这份情报被其他的机构得去,在共党的特务圈子内,便充分表现了他的低能了!

“但是你总得有个办法,让我把文件的价值判明呀!”潘文甲再三忍耐着说。

“行,有办法,不过请你先出个价钱!”情报贩子说。“情报的内容就是越南三邦及法军的下半年度平乱计划……我已经说过三遍了!”

“价钱还是由你要好。免得多费唇舌!”潘文甲说。

“好吧!那我就老实不客气了,”情报贩子说时,扬起了拳头,伸出了大姆指和小指来幌了一幌。“六万元!咳!”他咯了一口痰,“噗”的一声吐到地毡上。“不过第一次和你们交易,我可以八折优待——六八四十八,好吧!就四万八千元,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不必罗嗦了!”

潘文甲又是一楞,四万八千元差不多是他们整间文化供应公司经费的一半,这家伙算得准,要得狠,手段确乎够辣。

“好吧!就依你的。”潘文甲应允了。他有应承了再说的意味;“但是你怎样给我验明情报的真实性呢?”

“这样!”情报贩子说。一面,他又重新拆开那个封套,将文件郑重抽出,摸出古董似的老花眼镜,戴上鼻梁,似乎他还能看得懂法文呢。只见他一张一张,细细地看,嘴里叽哩咕噜,喃喃有词;一面用指甲不断挖鼻孔,把挖出的污垢弹落到地毡上。

潘文甲一心在注意着那叠文件,对这个情报贩子的龌龊行为,不大理会,只有于芄小姐皱着眉宇,呶起了樱唇,感到阵阵恶心。

“嗯,对了!”情报贩子忽然自文稿中摘出一页,交给潘文甲说:“这一段是记载越南三邦会议的尾声,无关重要,就交给你去验吧!你找人翻译出来,就可以知道整个文稿的价值了!”

“我要的是蓝图!”潘文甲说。

“那也行!”情报贩子复自衣袋摸出几张照片,找出其中一张撕成四份,将上下斜角的两份交与潘文甲,说:“假如找专家查验,就可以知道不是伪造的——你什么时候可以给我答覆?明天如何?”

“你住在什么地方?可否留给我一个地址,我决定后,马上登门拜访……同时付现……。”

“别活见鬼,我住无定处,行无定所,你想找我可不容易,还是我来找你吧!就决定明天晚上,同样的时间先用电话联络好不好?”

“也好……。”

电话铃响了,情报贩子马上伸手按着话筒,指着潘文甲说:“假如是你的部下打来的,就请你告诉他,你很安全,我也很安全,我们的谈判进行得非常的顺利,全无火药意味。”

潘文甲咽了口气,拈起了话筒,果然是副经理马白风打来的,询问有无意外发生。

“没事!”潘文甲说:“你们再稍玩片刻就可以回来!”

“好啦!功德算是圆满了。”情报贩子拍着胸脯异常得意地说:“现在我该告辞了,小姐!可否请你把后门打开?我要从后门出去。因为我不愿意和你们的人碰面,人多的时候我常怕难为情的……”

潘文甲无奈何,忙向于芄小姐点首示意,于芄小姐便领着这位怪客出了经理室,由侧门出去,转入走廊直进厨房,将后门打开。

“我以信用保证,绝对没有人埋伏暗算你,放心好了!以后还希望多多连系!”潘文甲送至门口间,故作虚套之语。

“信用是用事实表现出来的。自我称赞,往往轻诺寡信;潘经理是聪明人自然会明白我的话——记着,明天晚上我们用电话联络,到时候就可以表现出信用如何!”情报贩子说完,一溜烟钻出门外,他的行动,非常谨慎,两眼左右一瞟!窥察出确实没有敌人潜伏,又停下脚步回头说:“于小姐你是我毕生难得见的美人儿,假如有兴趣的话,我希望找个机会请你跳跳舞!”

“轻骨头!”于芄小姐骂了一句。

后门开出去是一条狭巷,横贴着石砌小墙,要从石级走上去,差不多高过房子的二层楼面才是马路。这时,情报贩子已不再是老态龙钟了,他的行动灵活敏捷闪身穿过花圃,如一缕轻烟般向着石级飞窜上去,转眼间他已走上了马路,树影掩藏了他的身形,这个怪客已是鸿飞冥冥了。

潘文甲稍待了一会,偷偷从石级上追上去,但是那里还有那怪物的踪影。

“真是个怪物!”潘文甲在重返石级时叹了一口气说:“而且怪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