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在“丽池”游泳场的休息室中,坐着四个人,周冲、田野、秃头大汉余飞,丁炳荣。除了周冲,其余三人是正义公司组织内最善于游泳的三个,他们在行事之先,惯例是大家上一场桥牌,藉以调剂精神上的紧张,关于行事的问题绝口不提,即算聊天,也只是闲谈一些关于身外的事情。

整个的行事计划已经由周冲拟好,每个人的行动步骤都要按照计划进行的,设计得非常周密,要丝毫不露痕迹。余飞和丁炳荣是谋杀案的老手,态度镇静,似乎把这件事情全不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玩着桥牌,而且有说有笑。

只是田野心中忐忑不安,血液里每一颗细胞都在颤动,到底,他还没有摸清楚苏玉瑛的罪状是否足以丧命,“正义”公司的目的是否确在主持正义?这些,都成为他在行事之先良心上的最大问题。

天色是昏沉沉的,像马上降下骤雨,游泳场上的游人本就不多,因为水温过冷的关系,在水中游泳的人更少,疏疏落落显得非常凄凉,在这种环境之下,于谋杀者的方面,有利有不利,利的是下手容易,没有人阻碍,不利的却是现场一目了然,稍有偏差,就容易被看出破绽。

“今天的天气太坏,看样子……不一定会来了!”秃头大汉余飞忽说出他的见解。

周冲马上用斥责的眼光狠狠盯了他一眼,余飞自知道犯了忌,便不敢再说话了,其他的两个更是缄默无言,空气更显得沉闷。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蓦的周冲以纸牌轻轻敲击桌面发出暗号。

田野两眼偷偷地向进口处望去,果然的,苏玉瑛小姐和男朋友,正挽着膊胳异常亲切地走进来,他们尚不知道大祸将要临头,说说笑笑,在贩卖部停留了片刻,便分手各自进更衣室换泳衣去了!

“今天牌运不好,不玩了……”周冲掷下了手中的扑克牌,张高了手,不断地伸懒腰。

“好吧,我们游泳去!”丁炳荣说,招着余飞一同下水。

他们已经在展开行动了,这是一件有计划的谋杀开始,田野的心脏剧跳不止,不安的态度毕露无遗,也许,他在惋惜这位青春少女的生命。余飞原是船夫出身,谙熟水性,但是姿势难看,倒是丁炳荣的身手不凡,片刻工夫,他俩已停留在浮台旁边,余飞在乘人不注意之际,潜到浮台底下去躲藏,丁炳荣却一直在水面流动,或停留在那些浮竹筒的圈子内。

“田野,你也该下水了!”周冲说,他自己却留在休息室内。

不一会,苏玉瑛和她的男友自更衣室出来,照例,她由跳板以美妙姿势跳落水中。

她的男友温克泉又是从爬梯上慢吞吞地爬落水中,一扒一拨向着浮台泳过去,和田野擦身而过,这时周冲早已绕到对过的桥板走廊下水,慢慢向着浮台泳去,丁炳荣早已从浮竹围边游了回来,他的速度很快,正如温克泉正面相撞,阻挡了他的去路,这用意是阻拦他到浮台的时间。

田野马上展开身手,抢着温克泉的前面冲向浮台而去,和周冲同时接近了浮台。

周冲说:“噢,水冷的要命,吃不消……”这句话便是暗号,提醒浮台底下潜伏着余飞注意。

余飞在浮台底下匿潜已有十来分钟,他们预早在浮台底下置备好几副“蛙人”所用的潜水眼镜,用绳子悬在木柱上,用这种眼镜,可以看清楚水中十来尺以内的景物,余飞听得周冲说出暗号,便匆匆戴上潜水眼镜,两手撑着木柱沉到水底之中静窥动静,随时发动谋杀。

“水这样冷,游泳真没意思,我们还是回去打牌去吧!”周冲一面和田野说话,一面爬上了浮台。

苏玉瑛看见有陌生男子爬上浮台之时,习惯地又婀娜起立,比直了双手,垫高了足尖,轻轻纵起,弓身款腰点水,以美妙的“虾式”姿势跳落水中,这一跳,她可就永和人间诀别了。

“虾式”跳水是毕直插入水中的,下降很深,余飞戴着潜水眼镜能看得清清楚楚,即时展开迅速动作向苏玉瑛扑去,如猛虎擒羊般伸长手臂一把将苏玉瑛的脖子搂着,死劲用手臂扼夹,直向海底沉去。

苏玉瑛的泳术虽然高明,但是毫无防备突如其来地被人突袭,更耐不住余飞孔武有力,个子高大,体重比她重上一倍以上,拼命挣扎一会,便被扼夹得昏迷过去,口腔鼻孔全进了水,不断冒出水泡。

余飞借着锁扣浮台的铁链把手,一直向海底中沉下去。

这时,她的男友温克泉仍在一扒一拨慢慢泳到浮台,对他的女友什么时候跳下水中还没注意,田野和周冲爬到浮台上,轮流跳水以掩饰他人注意,丁炳荣却趁势潜入浮台底下戴上潜水眼镜,他必需马上潜落水底去以接替余飞上来换气呼吸。

温克泉还呆头呆脑站在浮台之上东张西望,连水面少掉一个丁炳荣也没有注意,只顾四下找寻苏玉瑛的踪迹,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断然没想到他的女友正在被几个职业凶手疯狂摧残,正落在死亡线上呢!而且苏玉瑛游泳技术很好,不可能会有意外发生的。

“也许她在开玩笑吧!”温克泉心中想,他还以为苏玉瑛在和他捉迷藏,故意躲开他的视线呢!

周冲和田野以练习跳水的态度,“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丁炳荣潜到水底下去了,水深处过于幽黑,不容易找到目标,必需要攀着铁链揉下去,才能找得到余飞的所在,这时余飞正灌注全身的力量到两条粗壮的臂上,死命叉扼在苏玉瑛的颈项,这可怜的女郎已逐渐失去知觉,连挣扎的力量也没有了。

丁炳荣下去,接替了余飞的手脚,余飞在水底中已潜近了一分钟,得到丁炳荣的接替,便揉攀着铁链,匆匆冒出浮台底下的水面,得到喘息呼吸空气,看看水表,约休息个三十秒钟,又匆匆潜下水去接替丁炳荣轮流休息,在光天化日下,神不知鬼不觉间进行他们的谋杀,向一个可怜的弱女子下毒手。

约过了两三分钟温克泉的眼睛已扫遍了整间的游泳场,没有看见苏玉瑛的踪影,开玩笑不可能开得这样久的,他发觉情形不对了。

“两位有看见一个女人在这里跳下水去吗?”他忽然向田野和周冲说话,态度已流露慌张。

“没……没有注意!”周冲摸着头,似乎在替温克泉追思。

“怎么样?人不见了吗?”田野装着关怀似的问。

“我的女朋友不知道到那儿去了!”温克泉说,满露求助的意思。

“噢,那要赶快找,不是闹着玩的。”周冲说:“她的游泳技术行吗?”

“她原是个游泳好手!”温克泉说。“就是游泳游得好的人,常常出事!”

“你是否亲眼看见她从这里跳下去的呢?”田野说。

“刚才还看见在浮台上——。”温克泉说。

“也许她和你开玩笑罢!”周冲加以安慰,实际上在拖延时间。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田野说:“还是快到各处去找找看……比较好。”

温克泉是漫无主张焦灼得走头无路,这样大的一个游泳场,叫他到那里去着手找寻呢?

“我看还是快通知游泳场的救生员罢!”周冲说。

“要不要我潜到水里替你找找看?”田野问。

温克泉连连点首称谢,满露衷心感激,他尚以为这两位素昧生平的朋友非常的热心呢。

田野便翻身插入水中,两脚打起白浪花,霎眼间已经沉进了水底,同样的钻到浮台底下,揉攀着铁链直向海底沉去,在那堆乱石中,用铁锚做目标,田野虽然没有戴上潜水眼镜,不容易就能找到出事的所在地,这时苏玉瑛早已玉殒香消,芳魂出窍,复又轮到余飞把持着尸体,暂时不让她浮出水面,田野潜了下来,复重重的用手在余飞的头上拍了两下,这就是暗号,表示上面已经事发,可能救生员马上就展开救护打捞工作,请他注意,然后又顺着铁链钻出浮台底下水面,通知丁炳荣,叫他准备“散水”。

等田野冒出水面之际,周冲和温克泉两人已经在向游泳场的救生人员求助了,这一来轰动了整个游泳场上的游客,谁都知道有一个女人下水失踪,有许多热心肠而熟水性的游客,都纷纷自动下水帮助找寻,其他不能下水的便挤到水边看热闹,场面非常混乱。

救生员的小艇已划出水面,顺着水势用竹篙向海底打捞,这是他们的经验做法,每逢有人溺水沉底,都是顺着水势漂流的,假如把下流的部位截住,便可能将溺水的人打捞上来。

水面上人多杂乱,潜水的潜水,找寻的找寻,打捞的打捞,这一来两个杀人者和丁炳荣得到机会趁乱冒出水面,潜水眼镜弃去,谁会知道苏玉瑛的失踪是丧在他们的手里,他们也在水面上游来游去,不时又潜到水里去,装着帮忙找寻溺水失踪的女人。

水底是黝黑的,苏玉瑛的尸首被铁锚绊压着,短时间内不会被人找出来,他们的谋杀又告得手,丝毫不露痕迹,等到三日后尸首浮出水面来,谁都会认为是死于意外。

经过了半个多小时的打捞工作,救生员全感到失望了,田野的心情悒悒,眼睁睁看着一个青春少女的生命被人辣手摧残,这种谋杀方式惨不堪入目,但是他能说些什么呢?他也是谋杀的帮手之一。

当他出水爬上扶梯之时,倏地看见老板娘金丽娃也在场,她穿着一身妖艳的浴装,紧包着丰腴婀娜的身材,正匆匆地转身走向更衣室。这不消说她是监督这件谋杀工作的进行,现在眼见事成便要离去,到这时候,田野的心情矛盾不可开交,回顾水面,救生人员和热心见义勇为的游客都已感到失望,纷纷休息下来,只有少数的人仍在尽着最后的努力觅寻。

水面上回复冷清清的,意外事件将游客们的兴致扫抹殆尽,加上水温的寒冷,剩下寥寥的游客都走向了更衣室,只有温克泉仍无精打彩的留在浮台上,满露凄惨颓丧,是谁辣手拆散鸳鸯?

周冲的工夫做得很好,一直伴在他的身旁,还假惺惺地向他慰劝。

不一会,老板娘金丽娃已经由更衣室内出来,她的衣饰永远是妖艳华丽的,满身珠光宝气,这些财富里缠着一个蛇蝎心肠的恶毒尤物,也不知道是屠杀了多少生灵才换取她的富贵。

田野的眼睛冒出怒的火焰,他深后悔参加了“职业凶手”。但是想到刘文杰之时,不参加“职业凶手”又如何能消除心头之恨,这种交错的思想使他陷入迷惘。

在休息室中另外还坐有一个戴黑眼镜的女人年纪约在三十七八,不修脂粉,衣着朴素,原来她竟是和金丽娃结伴来的,她俩会面时没有说话,但是同时离开游泳场。

田野蓦地意识到这个妇女是他们的主顾,也就是温克泉夫人呢!看她的相貌,倒是很文静的,不像是个毒妇,为什么竟会购买凶手谋杀丈夫的情人呢?

田野正想追上去仔细看个清楚之时,倏地周冲出现在他的背后,伸手重重在他的肩头上一拍。

“田兄我们该走了。”

余飞和丁炳荣两人早已自更衣室换好衣裳出来,半个钟头前还在杀人,现在就大模大样的走了。

“老板在晚上要见你!”周冲又说:“今天该发薪啦!”

两人离开游泳场之时,已接近黄昏,天色是昏沉沉的,老天爷老是想下雨,但是雨又老是洒不下来,这种天色最令人蹩扭。

周冲请田野在一家饭馆吃晚饭时,特地为他买醉消愁,周冲很明了青年人的心理,老是爱感情用事的第一次干谋杀的勾当,心理上目然会激起惶恐作用的。他绝口不和田野搭腔,恐防他说话冲动败事,两人相对喝着闷酒,饭后,乘电车直抵德辅道中,他们在宝丰大楼门前下车,乘电梯上楼。这儿全是机关洋行或律师私人的写字间,周冲找着一间挂有“茂昌洋行”招牌的写字间,推门进内。

写字间内的布置相当雅洁,写字台约有五六张,地上还铺有厚绒地毯,满像一间做大买卖的洋行办事处呢,墙上又挂有许多烟花、炮竹、出口的统计表。

相信是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了,写字间内竟连一个人也没有,在写字间侧端,另外还有一间板壁间隔的房间。玻璃门上有写“总经理室”几个字。

房间内传有男女的谈话声。

“她还有两万元暂时付不出来,打了一张借款的欠条……”金丽娃的声音,她已早到一步。

“那怎么行!我们讲究的是信用!”是男人低沉的嗓子,说话时有点咳嗽。“我们要付周冲六千元,田野四千伍佰元,丁炳荣和余飞五千元,岂不要垫款了?”

田野的心中猜想,相信这人就是他们的老板了,相貌一定非常凶恶,脾气暴躁,而又是非常精明刚毅的人。但是他猜想错了,周冲在门上弹指扣门,玻璃门推开,现出老板的脸孔,他正端坐在办事桌上,和他的妻子金丽娃讨论帐目问题。脸色苍白,眉目清秀,年纪不大,最多不过四十多岁,衣饰整洁,举止文雅恁怎样看去,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一群杀人如同斩瓜切菜的“职业凶手”的首领呢。

他看见周冲领着田野进来,马上笑脸相迎,伸出手来和田野握手?

“啊!田野兄,我已经仰慕你很久了,本来早就想拜望你一次;但是琐事繁忙,缠着身子老走不开!”态度和蔼,文质彬彬的非常有礼貌,和周冲傲世嚣张的态度迥然不同。“你今天的工作很好,绝非无学问,无高度智慧的人所能做得到的。”

一面,他收藏起桌上搁置着的一张纸片,田野看出是他的参加组织登记表。

“你的出生纸弄好了!”老板又说:“以后没有人能驱逐你出境!”他自抽屉中取出一张淡蓝色的印刷品,连同一叠钜额的钞票,递给了田野。

田野对老板的印象良好,借着酒意,本来就有着一肚子不满“组织”的牢骚话要说,但这会儿,持着那叠钜额的钞票,所要说的话全忘得干干净净,说也可怜,田野自从逃避赤祸落难到了香港,可算是到穷途末路的境地,真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蓦然地获得这样多的钱,以后几个月的生活即算找不到职业也不会受饥寒之虑了!这仅是帮凶谋杀一个女人的代价。

还有那张淡蓝的出生纸,凭这张小小的印刷品,居留在香港就可以获得保障了,再不会有任何被递解出境的危机,他的心中充满了新的生活意味,又充满了感激和幸运的喜悦。

“单只是这张出生纸,就花了我们两千多块钱!”金丽娃坐在办公桌旁的沙发椅上,衔着烟卷,散漫的向田野说话,她的旗袍开叉很高,两条纤长的小腿全光露在外面,肉色的尼龙丝袜包裹着,显得分外的丰腴逗人。田野的目不斜视,并不以为那双美腿而改变他对老板娘的恶劣印象。

“参加了我们的‘公司’以后,一切都可以获得保障!”周冲加以解释说:“第一;我们替你在你的工作酬劳中提出一成购买人寿保险,以防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遗族可以得到生活瞻养费:第二;有了香港出生纸,不论任何英国属地都可以去,假如在工作上稍露风声不对,由‘公司’负责遣送到海外去躲避风头,等到风声平后,再接回来——不过,我们的‘公司’自成立以来,已有几个年头,还没有这类事情发生过,这点,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不过——”田野在三思之后忽然说:“我们的‘公司’以‘正义’为立场,任何事情都应该澈底调查清楚,否则是非不明,常有冤杀好人的事发生,那就失去我们出来替社会服务的宗旨……。”

这句话使得周冲和霍老板,面面相觑,呆了半晌了。

“这些事情,老板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担忧!”金丽娃以斥责的口吻说。

田野在正式成为组织下人员才第一天,倏而说出这种话来,自然会使他们起反感作用。

“你能明了是非曲直,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老板马上搭腔说:“不过我们自信还没有做过背道而驰的事情,——譬如说,今天的那位女人吧!她仅为了贪图富贵,不惜以种种恶劣的方法来破坏别人的家庭,她不但是有着美艳的姿色为资本,攫取了各方面的支持,更有着法律上的保障,处处占了优势,没有人能如何她,就只有我们主持正义的一群,执的是法外之法,就可以断然处置,同时,我还可以老实告诉你,我们接下这件工作时,双方言明是五万元的代价,但是温克泉夫人只付了三万元定洋给我们,现在工作完成了,她还没有办法偿清我们全部报酬,按照我们公司的组织章程,每个有负任务的工作人员,照例应得到十分之一的报酬,所以你能分得五千元,扣去积蓄金和人寿保险费十分之一,四千五百元便马上付给你了。这些钱全由公司垫付的,因为我们讲究的信用,由这上面,你就可以知道我们公司的组织并不是含含糊糊的……。”老板的口才很好,仿如一个演说家一样,口若悬河,把主要的问题含糊过去,大篇道理扯下来,倒使人对他的领导起了信仰。

周冲保持缄默,他的眼睛停留在老板娘金丽娃的蛋脸上,似乎不赞成老板的这一套应付的方法。

老板离开了座位,持着手杖,一拐一拐行到了田野的跟前,原来他竟是一个跛子呢,行动蹒跚,但是精神奕奕。

“谁参加了正义公司,就算是茂昌行的职员,上不上班没有关系,在名义上不致于成为无业游民就行了——好吧!我以十二万分的诚意来欢迎你参加了我们的组织,以后大家成为一家人,假如有什么困难问题,只管来找我就行了!”他说时,伸出手来和田野握手。

“老板的大名我还没有请教过!”田野趁势说。

“霍天行!”

“好吧!我们该走了!”周冲招呼田野说。

“明天晚上我有一个应酬,我需要和你去!”金丽娃向田野说:“你早预备好,晚上八点钟我到公寓里来接你!”

田野不懂是什么应酬,正欲询问时,周冲已把他拖出门外,霍天行亲送至门口道别。

在落下电梯时,周冲再三叮嘱说:“以后没事少到这里来,知道吗?有什么事情找我连络……。”

田野不解,为什么周冲和老板的言语互相矛盾,难道说其中另有蹊跷吗?

“明天和老板娘去赴宴会,行头要换换好,知道吗?”周冲再说:“你有几千元,衣裳换换整洁总够了!”他的言语全是命令式的。

两人在宝丰大楼门前分手,这时候店铺多半关门了,田野寻着一家百货公司买了一套现成西装,衬衫、皮鞋、领结、将旧的换去,刹时整个人焕然一新。他走出百货公司,在玻璃窗的反映中,现出一个衣饰华丽,风度翩翩的影子,充满着青年的活力,谁会想到他是个杀人犯呢?

环境转变得太快了,到昨天为止,田野还是一个生活旁徨,朝不保夕,衣衫褴褛的落魄者,只在一夜之间,平地青云,变成了暴发户似的花花阔少,真令人不可思议,这仅是做一次帮凶谋杀了一个女郎的代价呢!

回顾数年前,在高等学府中,田野又何尝不是个纨袴子弟?父亲当县长,家中有的是钱,真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潦倒穷困到衣食都成问题,总之,环境变迁得太快了,命运作弄使人迷惘。

这时已路静人稀,田野不再踌躇,酒也醒了,满感愉快地吹着口哨,慢慢在马路上蹓躂,那崭新的皮鞋发出橐橐之声。

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郎迎面路过,可能是卖笑的流莺,她看见单身的夜游客就频频飘送秋波。

可是田野不是狎游者,他反而想起抢夺女之手提包的一幕,在同样环境,在同样地点,不免又驻足流连,现在整个环境都变了,他的地位已能吸到流莺的注意,没有谁再敢对他白眼,谋杀了一个女人就能够改变整个人的环境地位,这真是“强权肉食”人吃人的世界。

田野回返永乐东街的公寓,刚踏上楼梯就看见三姑娘的影子姗姗下楼来,这间破陋陈旧的楼屋,养活了二房东一家子六七口人,这漫长松摇的楼梯,伸手不见五指,竟节省得连电灯也舍不得装上一盏,别说女人的高跟皮鞋寸步难行,连堂堂的男子汉随时随地都会摔下楼去。

田野打亮了打火机,高高举起照耀,三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俨如新娘子一般,这样晚,她还要到那儿去?又要廉价出售她的灵魂么?

惊奇的倒是三姑娘,在打火机的亮光下,田野的全副新行头特别耀目,他才真的像一个新郎官呢,脸颊儿浑红的,更显得风采翩翩。

“噢,田野,你找倒职业啦?”三姑娘感到非常欣慰。

“这样晚,你上那儿去?”田野不回答。反而以责备的口吻回问。

“……刚才在大同酒家陪酒,一个客人喝醉了,打翻了一碗菜,把我的衣裳全弄脏了,我特意赶回来换,现在酒席还没有散,我还得赶去呢……”三姑娘说。

“不许去了!”田野板着脸孔严词厉色,表示不满意她的职业,伸手挽着她的玉臂向楼上拖去。

“……”三姑娘感到诧异,但又不忍拂他的意思。“我陪的酒钱还没有拿呢!”她呐呐地说。

“不要了!”田野到这时才露出笑脸:“假如一定要的话,由我给你!但以后得听我的话!”

“唔?”三姑娘趁机撒娇:“你能养得活我吗?”

“哪!”田野掏出袋中的一卷钞票,非常得意地在三姑娘面前一扬,那厚厚的一扎纸币,花花绿绿的使三姑娘眼花撩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可以分一半给你!”他又说。

“那里弄来的?”三姑娘有点颤悚。

“那儿弄来的?”田野高声怪叫,继而赫赫大笑说:“总不会是抢来的吧。”

他们的笑声在午夜里把整层楼寓的房客全吵醒了,首先打开房门探首出来的是二房东阎婆娘。

“混帐王八蛋的二房东,赚这么多的钱,对房客尖酸刻薄,楼梯板坏了不修,电灯不装,假如摔坏了人,我们拆她的骨头补修楼梯!”田野趁机会把累年来积压在心头的怨气完全出掉。

害怕的倒是三姑娘,即时拖扯着田野的臂膀意图制止他的乱嚷乱叫,但是世界却是反常的,欺善怕恶的人到了严重的关头就会露出丑态……阎婆娘反而乖乖把脑袋缩回去,关上房门假装没有听见。

“噢,田野,好几天没有看见你的人影啦!溜到那儿去了!”吴全福一家人全在梦中惊醒,首先探首出来睁惺忪睡眼说话的是吴全福,跟着,他的两个孩子都一个个溜出来。

走廊上没有电灯,吴全福还没有看清楚田野已经全身改观啦!

“哈,你还醒着,很好!”田野的手中持着半叠钞票,迳自推着吴全福回返房间之内,竟向小孩大人大肆派发钞票,如一个发狂的暴发户。

“田野……你,你,你……”吴全福惊讶得连舌头也凝结了,话也说不清爽。“你……你是怎么回事……?”

“哈!”田野的态度非常愉快,“全福兄,以后你就不必抛头露面在马路旁摆书摊了,这些钱,送你拿去做资本,找个小门面,做一点小生意,只要能够一家人糊口能过日子也就算了……”。

“你找到职业啦?”吴全福的手在田野的新西装上不断抚摸。

田野回报的只是点头微笑。

“是什么地方?机关还是洋行?……”

“算是机关,也可以算是洋行——”田野不作正面回答。“以后三姑娘不必……”话楞住了,略为转了口气,又说:“大可以找个正当职业做做。我曾受过你们的恩惠只要能力做得到,定然帮助大家改善生活,否则我姓田的就不能算是个人……”。

“言过重了……”吴全福说。同时,他又下意识地,想到田野的发财可能来路不正,但他绝没想到田野已经参加职业凶手,而且更没有料到请职业凶手殴打刘文杰泄恨所付出的两百元,已经落在田野手中,又由田野交还给他了呢。

吴全福一家老小,自逃难来到香港以后,全在艰苦的环境下求生活,从没有看见过这样多的钞票,现在眼看着花花绿绿的纸币洒满了一地一床,满地皆是,大人小孩,欢喜若狂,闹哄哄的,你争我夺,忙着点数,尤其是几个营养欠佳面黄肌瘦的孩子,他们的幻想更多,买玩具,买吃的,简直不想睡了,只有吴全福一个人的计划不同,现在已有能力,可以把小孩送到学校里去了。


第二天清晨,这间公寓仍像平常的一样清静,三姑娘的习惯是不到中午是不肯起床的,吴全福一家人欢欢喜喜闹了一夜,差不多到天亮时才疲倦入睡,这时香梦正甜呢,上班的公务员刚起床,在厨房洗漱……,只有田野的心情繁重,整夜未眠,在表面他是整间公寓里最有能为,收入最丰的人了,但是到底用谋杀来饱暖自己的生活是不大习惯,他在床上老憧憬出苏玉瑛在海底中被扼杀的惨状,他的手上似乎已染满了血迹,爬起床来,意欲推门外出,正巧碰见了二房东阎婆娘。

“田先生,你早……!”今天早上,她特别客气。

“嗯,您早!”田野并不为她的礼貌感到兴趣。“二房东,我有个问题想请问你!”

“噢,田先生您别客气,有什么问题,您只管说好了!”她裂大了嘴巴,露出了满口银牙,笑脸迎人地说。

“在这间公寓里,有谁欠你的房租没有?”

“没有……”阎婆娘觉得问题很意外。

“那末你包租这间公寓可以赚多少钱一个月呢?”

“呃……”

“养活你一家人总够了吧?”

“……您问这些问题干什么呢?”她已经知道话不对劲了。

“我想请你把破烂的楼板修一修,墙壁粉刷一下,大家经常进出的地方装上电灯,厨房厕所不打扫清洁妨碍大家的健康,你也应该负责,你靠我们这批穷房客付房钱养活你们一家人,就应该要为大家着想,不要泯着良心只顾扒钱,否则将来打进阿鼻地狱阎王爷割你的舌头,要知道阎王爷并不租你的房子,他不需要受你的气,看你的黑煞脸孔……”田野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完,大模大样就落下楼梯去了。

阎婆娘被这一顿奚落抢白,弄得惶然无所措,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忿气顶住了心胸,透不转来,在这间破落的公寓里,总共有五六户,平常谁对她都低声下气的,穷不同富斗,看见了二房东就等于看见了阎王爷,有时周转不灵,房钱拖欠个十来天,更是任由她辱骂奚落也不敢回半句嘴,这会儿无端受到田野一顿冷嘲热讥的教训,怎能不张惶目瞪,因为田野穿上了新西装,气势盖人,把她昔日的威风完全镇压,摸不准田野到底是什么来路,眼瞪瞪地应他骂完,又眼瞪瞪地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下楼梯去。

“呸!你神气个屁,也不想想从前是个什么长相?……”过了好久,她才出狠言喃喃咒骂,放马后炮。

田野走到街上时光尚早,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赶往工厂上早工的工人,或上码头去接早船的苦力,再者就是卖报童子,呼着早报出版的消息。

田野购了一份报纸,首先他翻开社会新闻,啊!果然的,刘文杰和苏玉瑛的新闻都同时刊出来了。

幸而两者新闻都没有提及谋杀两字,显然是没有人发现命案的幕后,而且刊载的地位也并不显注,苏玉瑛是游泳溺毙,死于意外。

刘文杰酒醉失足,堕下水坑溺毙,经警署的验尸官证明,已经死去两日才被人发现。

田野吁了口气,整夜来不安情绪,到这时才松弛下来。


果然的,三姑娘已经立意向上,决心脱离火坑,酒家旅馆送来的“条子”全回绝了,打扮也改变了,不涂脂粉,衣饰朴实,开始寻求她的新生活。自然,她的生活是依赖田野来改善了,她的冀图不容说,是属于“心”、“身”双方面的,经济上的支持以外,还有心灵上的需要。

她到了起床的时候,首先就弹敲板壁寻找田野,但是田野早不知道上那儿去了。

吴全福也预备改善生活,做生意有了本钱就容易办事,不过一时想找有门面的铺子不大容易,书报暂时也不能放弃,所以一早上仍是去街头摆开书摊,做他的买卖。

同时,学校里的学期尚未结束,孩子们办入学手续尚要等待暑假结束以后,不过学费有了着落,尚可以按照步骤去进行,不要怕孩子们有失学之虑。

整天不见田野的影子,他上那儿去了?到了中午,吴全福收摊回来吃午饭,还不看见他回来,三姑娘为了要学好,亲自下厨房,为他弄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开到田野的房间里去了,但是等到菜也凉了,饭也冷了,田野还是没有回来,这未免使三姑娘感到非常的失望。

直到黄昏时候,田野的影子才踏上楼梯,而且还酒气醺醺的。

“田野,一整天溜到那儿去了?”三姑娘劈面就问。

“我公事很忙!”顺口而答。

“办公事要喝酒的吗?”她已俨如家庭主妇。

“这是应酬……。”

话犹未完,那毕直通向街面的楼梯口间来了一辆华丽的“雪佛兰”轿车,喇叭按了几响,车中便跳出一个衣饰华丽的少妇,她四下寻找过门牌,便向公寓幽暗的楼梯姗姗跨了上来。

这种情形在这间下级公寓从来都没有发生过,难免使邻居的那些三姑六婆大惊小怪,议论纷纭了。

田野知道是老板娘金丽娃来邀约了,略为整理一下衣裳,便撇了三姑娘匆匆赶下楼去。

三姑娘心中大妒,出楼梯口间,向街面上望去,那妇人确实雍容华贵,仪态万千,而且还有一架华丽的汽车衬配,三姑娘不禁自惭形秽,从自己身上去找,不知道那一点可以和人家比得上,而且自己还是一个曾经干过贱业的女子。

那贵妇是个什么人?三姑娘的心中起了疑虑,在前天,田野还是一个失业落泊的穷措大,昨天蓦地暴富,今天又忽然有贵妇来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田野竟是倚靠贵妇吃饭,做拿工钱的小白脸吗?

只见田野和那贵妇寒暄一会,说说笑笑,就跨进了车箱,由那贵妇自己驾驶,马达响了,鸣了两声喇叭,便扬长而去。

三姑娘的眼中淌下泪珠,她的梦想顿成泡影,到底脱离火坑的女人是否仍有社会地位存在,使她感到旁徨。脱离了火坑而心灵上仍属空虚无补,这种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于是,三姑娘掩着房门整天哭泣。


在上环区的罗使臣道,差不多都是香港政府高级公务员的住宅,洋人占大多数,屋宇华丽,楼房矗叠,远眺面向着山下海洋,景色幽美宜人,环境清雅,尤其在夜间,路灯如珠,点缀着漫长沿山开辟的马路。酒香溢扬,爵士乐曲频送,在这许多住宅里,难免每天晚上都有人开酒会,开舞会。

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英国的财政已到窘困境地,香港为一个世界通商开放的港口,这些洋穷措大,到香港来原是视为发财享乐的天堂,生活奢侈淫佚使人不可想像。

金丽娃驾着汽车由坚道兜上了般含道,正经过了田野第二次抢夺手提包匿躲进的一个女郎的屋子,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和今天与一个贵妇同在汽车之中迥然不同。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田野向金丽娃说话,藉以打断自己的触景生情。

“参加彼得霍士税务司的宴会!”金丽娃散闲答。

“我和他没交往,岂不是去得很唐突?”

“你代替老板出席!”金丽娃说。

“老板为什么不来呢?”田野又问。

“他另有应酬,而且我又是为彼得霍士夫人邀约,你不过是做我的舞伴罢了,何必追三问四?”金丽娃似乎有点不耐烦了。

税务司彼得霍士的宴会场面很大,差不多到会的宾客全是汽车阶级,门前的汽车排列成长龙,还未踏进门就嗅得酒香阵阵,爵士乐悠扬飘送。

仆役很多,全衣着洁白色的号衣,排列在门前,迎迓客人,接递衣帽,彼得霍士夫人是个金发女郎,年纪不大,正是风韵年华,穿着一件袒胸露背淡紫色晚礼服,看见金丽娃来到便匆匆赶过来欢迎。

“霍先生为什么没有来?”她操中国语说话。

“他赴罗爵士的宴会去啦,我们一向分头游乐的,我喜欢年轻,他喜欢拘谨——”金丽娃反而用英语回答,她的英文程度很好,会话说得非常流利。

随着,金丽娃替田野介绍。田野自从离开学校以后,英文一直就没有用过,会话说得非常生硬,而且久经落泊,蓦地在这种场面现身,自然有点窘困的。

屋子内的布置如同皇宫奢华,单只那客厅就可以容纳数百人,舞会早已开始,乐队是香港著名的“雷梦娜”女子乐队,一式全是女子乐师,个个轻纱白裙,打扮得婀娜多姿,这些洋人,真是会享受呀!

宾客间中国人很少,寥寥罕见,自然,这些被邀请来的中国人都是特殊阶级,才能有上这份荣耀,来参加这个盛会。田野竟也身列其中,在这种场合之中,中国人和中国人会面自然也不会说自己国家的言语了,即算是洋泾滨也要硬挺几句。

税务司彼得霍士正在宾客间周旋,忙得不可交开,霍士夫人倒是非常好客的,她招待着金丽娃和田野两人走到排列着各式美酒的桌前,亲自给他们配制鸡尾酒。

在桌子的末端,安置着一个巨型数层高叠的蛋糕,上面用奶油涂写着一行英文字,田野看罢才知道这个宴会是庆贺彼得霍士在香港任职的第五周年纪念。但是在桌子的背后,有着一个肥大满脸横肉咬着雪茄烟的中国绅士,眼中露出凶光,正向田野和金丽娃两人注视,田野竟没有注意呢。

霍士夫人配好鸡尾酒递给金丽娃和田野两人,略为交谈后,便匆匆走开了,确实她需要应酬的客人很多,和金丽娃这样热络,自然也是特别的情谊了。

捧着各式美点酒肴的女佣川流不息,殷勤地招待每一个宾客,金丽娃在女宾当中也可算是出色的人物,认识的朋友很多,交际手腕也不弱,不论中外男女老幼,都和她交谈得来,不一会,她便被一位洋朋友邀请下舞池跳舞去了。

田野独被遗留在鸡尾酒的长桌前,玻璃器具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着彩色的霞光,寻乐的人影幢幢,在香烟与人气袅漫的气氛里流动,不时又有些三三两两绕着屋隅聊天的客人,借着酒意高声纵笑。

舞池占着整个客厅的一半,洋女人穿的晚服都是袒胸露背的,洁白玉滑的肤色加上浓馥的香液,充分能吸引异性,他们翩翩的舞步,脸孔相亲,踏着音乐的旋律,暂时忘记了落在异地的思乡愁绪。

这些醉生梦死浪漫的情调,与数日前田野苦难的生活巧成相反的比例,他不禁憧憬出当日炮火连天,火光蔽日,哀鸿千里的环境下逃难流落到香港的情景,又想起下级公寓里那一群艰苦谋生的天涯沦落朋友。这真成两个世界哩!

“朋友,你贵姓?”

在这个场合里,田野听到第一句中国话,他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高大、壮健、衣饰整洁的中年人,衔一支粗大精致的雪茄烟,原来竟是在向他说话呢!

“小姓田,请教贵姓?”田野礼貌回问。

“姓钱,钱庚祥!”这人的声音粗壮,说话时一脸市僧腔调,而且由他的举动,可以知道他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

“钱先生,久仰……”田野以普通应酬方式伸出手来和这位陌生朋友握手。

“和你同来的那一位夫人,是你的什么人?”钱庚祥忽然很唐突地问。

“他是我们总经理的太太——你大概希望我替你介绍吧?”田野故作打趣说,他误将对方当作色鬼。

钱庚祥刹时脸色沉下,两眼灼灼地向田野上下打量一番。

“你在他们公司做事吗?”他犹豫半晌说。

“是的……”田野点点头。

“你是新职员吧?”钱庚祥像要查问根底。

“才一个星期不到……”田野渐觉语气不对,蓦地意识到这人可能是警署里的警探,心情忐忑,渐露不安,生恐言语中露出马脚。

“为什么你们总经理今天不来呢?”

“他另有应酬——你的意思是否希望我替你介绍经理夫人呢?”田野开始狡狯地冀将言语支开。

钱庚祥倏而豁然而笑:“假如你是新职员的话,我劝你少和这个女人接近,别看她的外表很美,心肠比蛇蝎还毒。”

正在这当儿,金丽娃蓦地现身在他们两人之间。一曲舞终,她发现田野和这肥大的中年人攀谈,便匆匆撇下她的洋舞伴赶了过来。

“钱总经理,久违了,想不到你这样早就到会了!”脸孔板着,言语冷冷的,原来,她和钱庚祥早已认识的。

怪不得钱庚祥对“茂昌”公司的内情,如此熟悉了,田野心中想:说不定他还会知道“茂昌”公司就是“职业凶手”的机构呢,否则他怎会说金丽娃的外表很美,心肠却毒如蛇蝎。

“霍天行近来可好?”钱庚祥衔着雪茄烟以不肖的态度说。

“他很健康,毋庸关怀!”金丽娃用同样的态度回答,针锋相对。

“告诉他我也非常健康!”钱庚祥说时,蓦地目有所触,遥指着大门进口处,以嬉笑的口吻说:“看!蛇鼠一路,你们的魏五爷,魏律师也到了。”

金丽娃脸色不乐,趁着音乐再起时,扯着田野走开:“我们跳舞去!”

音乐奏的巧好是“探戈”舞,田野自从大陆脱离大学以后,舞步早已生疏,幸而舞池中跳舞的人很多,推推拥拥可以掩饰窘态,金丽娃的舞步娴熟,舞姿很美,软玉温香,在这时候,田野已无暇欣赏这些,两眼只顾投向大门的进口处,被那位钱庚祥称为蛇鼠一路的魏五爷,魏律师所吸引。

那位律师的貌不惊人,个子矮小,年纪约在六十以上,老态龙钟,戴着一副厚玳瑁的眼镜。

他又和“职业凶手”群有什么瓜葛呢?

“那位姓钱的是什么人物,似乎和你大不对劲呢?”田野发觉金丽娃对他的注视怀疑,便故意说话掩饰。

“这个坏蛋,你小心他就是了!”金丽娃说。

坏蛋?是什么坏蛋?坏到什么程度?和霍天行,金丽娃这一伙人有什么仇隙?和那个称为魏五爷的律师又有什么瓜葛,这许多问题形成疑团,在田野的心中百思不解。这时,钱庚祥咬着雪茄烟,大摇大摆趋上前去,故意用肥大的肚子挺住了魏律师的去路,似乎是故意启衅生事呢!

“魏五爷,您近来的咳嗽好了没有?我看你没有事的时候,还是好好躺在床上,多多的休息,少动一点脑筋啦……”

魏律师个子矮瘦,在钱庚祥肥大的肚皮相形见绌,但是说话却不让人,顿时瞪着怪眼,以牙还牙说:“肥人说话特别冲动,我魏崇道的咳嗽不打紧,相信你脑溢血时,我还不需要躺在床上呢!”

“哈,果然的,魏律师的雄辩名不虚传,我们不妨等着事实来瞧吧!”

魏崇道是个有涵养的人,点着头微微而笑:“好吧,等事实来瞧……”

一阵语锋相对说完,便同时沉下脸各自走开。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有着什么仇恨?

舞跳完后,金丽娃又被一位年轻的洋绅士缠着,田野楞楞地随着流动的人潮退出舞池,他暗自犹豫金丽娃今天邀约他到这里来参加盛会的用意?是否在进行另一宗谋杀案呢?这对象是谁?蓦地他意识到金丽娃和钱庚祥的仇隙,这对象便可能是钱庚祥了。他凝呆的想着,向着置鸡尾酒的长桌走回去,不留意和一个人迎面撞个满怀,相信那人也是心情不专,经这样一撞便几乎摔倒在地。

“噢……对不起……”田野忙把他搂扶住。

“对不起!”那人也抱歉说,他粗眉大貌,虽穿着西装,但看上去就知道是冒充上流的人物。

“对不起——”田野再说。

那人笑笑,点点头就走开了。

“不必对不起,那小子是钱庚祥的保镳,他在检查你身上有没有手枪!”金丽娃忽然追上来向田野轻声说:“我们且看他能神气到什么时候?”

田野大为恐惧,知道已处在危局,可能随时就会发生流血火拚。

“我们应该怎样应付他?”他以试探方式问。

“还没有到时候!”金丽娃说。

“我们已经在危险的境地了……。”

“难道说你的胆量比我不如吗?”

田野的脸孔胀得通红:

“我恐怕被人先下手为强!”

“我自然有分寸!”

以后田野再怎样说话时。金丽娃也避不作答,不时还睨盯田野一眼,似是愤懑,也似是憎恶,到底她怀的是什么鬼胎?神秘莫测。

音乐再次开始时,魏律师过来请金丽娃跳舞,这个老家伙的举动古怪,却相常的风流自赏,竟和金丽娃跳其贴脸舞,不过田野冷眼看去,见他们的嘴巴喃喃而动,知道他们是藉此而在商讨事情。

霍士夫人很善交际应酬,将酒舞会处理得有条不紊,周旋在宾客间,绝对不给任何人冷落,看见有单身孤独的客人,便马上过来和他攀谈,或者是给他介绍朋友,她倏地过来拖着田野向小客厅走去。

“你结过婚吗?年轻的朋友。”霍士夫人一面问。

“不,还没有,夫人。”田野用生硬的英语回答。

小会客厅中,正有着三个洋绅士和一个穿长衫马褂的老先生在玩着扑克牌,也许他们的年纪和青年人的气氛脱了节,所以宁可闷在这里借着扑克牌消磨时间。

在那位中国绅士的身旁,坐着一个年方及笄的女郎,长长的秀发,长得眉清目秀,两眸莹莹,朱唇皓齿,身材也很好,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软缎旗袍,银白色的高跟皮鞋,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们玩牌。

霍士夫人和各人打过招呼后,便拖着女郎替田野介绍:“这位是密司桑……这位是……哦,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我姓田……”田野忙自我介绍,当田野和女郎的目光互触之际,双方同时都似乎有点诧异,好像曾经相识,非常面熟。

“好罢,年轻人应该在一起,你们去跳舞罢!”霍士夫人说。

“霍士夫人又作红娘了!”老绅士打趣说。

“桑同白!请吃喜酒的时候,可别把我忘记了!”霍士夫人用生硬的中国话回答。

“桑小姐肯赏脸吗?”田野呐呐地说,到底第一次出大场面,有点自卑感。

女郎嫣然一笑,点点头,于是,他们两人同出到大厅,落下舞池,到这时,田野仍想不起,这位女郎曾经在那儿见过。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女郎说,嗓子很甜,这声音田野感到更熟悉。

“田野——卖野人头的野字。”他答。

逗得这位女郎莹莹而笑,带着天真,使人迷惑,她的舞步很好,体态轻盈,尤其能踏进拍子,随着你转动自如,慢“华尔滋”田野还踏得来,所以这一曲舞,双方都感到充分愉快。

“我们似乎曾经那儿见过?”田野再三思索后说。

“你曾经到我的家里,忘记了吗?”女郎瞪大了眼睛霎了霎。

“我……?”

“你就是堵着我的嘴巴不许我说话的人!”

田野忆起来了,顿时汗颜无地。那天晚上,他抢夺女人手提包,被人追捕得走头无路,而躲进一个女郎的房间……正就是这桑小姐了。

田野想到这份荣耀,能现身在洋税务司高贵的舞会里,和尊贵的中外绅士同流混淆,岂料竟被这位女郎识破,打回原形,他不过是个窃贼而已,顿时羞惭交加,面红耳赤,真恨不得马上挖个地洞遁逃。但是这位女郎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及卑视,只是抿着小嘴微微而笑,还斜着眼睛注视田野的难堪。

“你又踩我的脚啦!”她说。

“对不起……”田野的心乱如麻,舞步自然也乱了。

“我的名字叫桑南施,我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你也知道,有功夫请过来玩!”也不知道是表示善意还是故意挖苦:“我很爱朋友,是无所谓的!”

确实,在那天晚上桑南施曾经存意帮助田野出险,要不然,她只要一声高喊,田野就决难逃出重重围困了。

“你对我不害怕吗……”田野呐呐说。

“能为自己的生存奋斗的人,都是有作为的!”她说:“而且你还是个大学生呢!”

舞曲完后,田野以悒郁的心情,伴送桑南施回返小客厅,偶而,一眼他看见刚才故意和他相撞的大汉,正如钱庚祥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些什么问题,不一会,钱庚祥过去和主人道谢告辞。

他在出门之先,预先由那大汉招进来一个像是司机模样打扮的,一左一右,将钱庚祥夹在当中保驾,好像慎密预防有人谋杀。

田野更是疑团莫释,暗自忖度,金丽娃突然带他到这种场合来,自然不会没有原因,看金丽娃的言语行动,就可以推测到“职业凶手”群是准备向钱庚祥下手,而看钱庚祥的态度,又似乎已早就明了金丽娃等人将会予他不利,所以步步慎防,不给人找到空隙下手。

这就值得奇怪了,钱庚祥既然洞悉金丽娃等人的阴谋,也自然会清楚他们的非法组织,为什么不去报警呢?到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攻者易,守者难,万一防卫疏忽,被人趁虚而下手,岂不冤枉?

说不定内中还有什么蹊跷呢?田野心中想,但在这时,他已无暇去为这些问题多费思索,他的身份被桑南施窥破,正不知怎样来应付当前的窘局呢。

桑南施倒是纯真的女孩子,她不愿意回返小客厅内看那几个已花甲的老绅士玩牌,在鸡尾酒桌后的沙发椅上坐下,和田野攀谈,但是对田野抢劫被追捕的事情只字不提,田野对她更是费解,自然这位出身高贵的女郎不会和一个窃贼一见钟情的吧?为着心中有愧,更拘束不安。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念书?”桑南施问。

“燕京……”

“到香港来了有多久?”

“快一年多了……”

“光一个人来的吗?”

“不,还带着一个书包?”

“好呀!我看你乐不思蜀了!”金丽娃突然出现在他们两人的跟前,语带讽刺地向田野说话,随后,才向桑南施小姐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田野不得不起来替他们介绍。

“嗯,我说念书人到底是不凡,全屋子里最漂亮的一位小姐就被你找到了!”金丽娃说这些话算是开玩笑,还另有用意呢?“不过——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走了吧?”

田野不愿作答,先伴送桑南施回返小客厅,礼貌地道谢后,才和金丽娃向主人告辞。十分钟后,他们两人又坐在汽车之中,金丽娃缄默不语,稳把着驾驶盘,夜色深沉,路静无人,汽车可以疾驰如飞。

“据我看,今天叫我来参加这个舞会,是不会无缘故的!”田野忽然说。

“有什么缘故?”金丽娃像早预料到田野会有这种疑问,便说:“我们在提高你的身份!”

“你曾说过你有分寸对付钱庚祥,不过,钱庚祥似乎已经准备好,要马上对我们不利了……。”

“哈——”金丽娃嗤然而笑:“你的观察力量大有进步了,不过你应该明了,多问是犯忌的!”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不能蒙在鼓里等待别人先下手!”

“你胆怯吗?量钱庚祥有天做胆子,也不敢对你怎样,你放心好了!”她说时,以不屑的眼光瞄田野一眼。

“狗急跳墙,我们逼得紧,他自然也可以反过来噬我们一口!”田野一直在用心思,企图套出真相。

“谁告诉你我们在逼他?”金丽娃柳眉倒竖像要发怒了。

“据我的观察!”田野表现了顽强。

于是,金丽娃豁然而笑,她的气概与男人相同:“所以我说念书人全是多疑的——你的家到了,你该下车啦!”

汽车停下,田野的疑问仍未得到答案,但又不得不下车。“明天还有什么任务吩咐吗?”他推开车门时说。

“坐在家里等消息好了!”金丽娃说:“多疑的人是往往会庸人自扰的,希望你紧记着这句话!好吧!你该上楼去找你的三姑娘啦!有空暇时,不妨少花脑筋,多在女人的身上用功夫——我的小白脸!”这句话是够挖苦的,她说完,带着愤怒似地扣上车门,汽车便扬长而去。

田野踽踽地默立在街头,对这高傲骄蛮的女人甚为痛恨,喃喃呓语誓言将迟早施以最大的报复。

过了片刻,他深深吁了口气,茫漠地踏上那重重幽黯的楼梯,电灯仍没有装,伸手不见五指,要盲目摸索而上,楼板吱吱作声。到这时候,楼梯上当然不至于会有人在站着了,但田野猛然抬头,只见一个瘦长的黑影守候在楼梯口间,而且还在燃吸香烟呢。

由抽吸瞬亮的烟火里,隐约可以看得出是个男人,他在干什么呢?不要是刘文杰的把弟兄来找他报复吧?或者说不定是钱庚祥派来逞恶的人马呢?田野刹时惊出一身冷汗。

假如转身逃下楼去,就是充份表现怯弱,田野又不肯,但是又不敢冒然闯上楼去。

那人假如是单人匹马而来,田野虽然手无寸铁,自量还可以应付,就怕他另外还有人埋伏在附近。

田野的心情忐忑,进退维谷,就这样凝呆地站在楼梯的半腰间僵持很久,那默守在楼梯口间吸烟的汉子也似乎在观察田野的动静。约过三四分钟,那人才丢下烟蒂,移动脚步慢慢向田野走下来,在这时,田野已蓄势待发,决意那人行近便先下手将他摔下楼梯去,他偷偷摸出打火机,当那人还差三四级楼梯就要接近时,便霍然将打火机擎亮,举向前一照,咦!奇怪,那人竟是周冲。

“周兄,这样晚,你守在这里干什么?……出了什么事么?”田野心中放下一颗大石,诧异说。

周冲冷然一笑,将田野手中的打火机吹灭:“怎么样?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他不答覆田野,反而说出类似妒恨的话。

“我没有这种心情……”田野说。

“老板娘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周冲再说:“我劝你千万不要着迷……”

“……这是什么意思?……”

“她是有主的!”

“你守候在这里的意思,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吗?”田野已开始有点愤懑。

“不!刘文杰的把兄弟已发觉刘文杰的死因可疑,已经纠合了许多地痞流氓四下搜寻刘文杰的仇家,也准备找到你的头上,我特意来给你报信,请你小心注意!”周冲改变了语气。

“警署不是已经发表公布,证明刘文杰酒醉堕坑溺毙的吗?”田野惊震说。

“刘文杰的把兄弟清楚,刘文杰在赌博完后,离开他们家里时,根本已经酒醒了……”

“这样说,他们已经看出破绽……?”

“当然,他们谋杀人的时候,也常采用这一套!”

“那我们应当怎么办呢?”田野未在江湖圈子里闯过,没遭遇这种场面,自然就起了恐慌。

“没关系!懒蛇张兴旺已经在监视着他们的行动,假如有什么动静,他会给我们递消息!”

“张兴旺……?”田野深为惊奇,到这时,他才知道懒蛇张兴旺原来也是“职业凶手”组织下爪牙,这样看来,以前他的行动,周冲能了如指掌,当然也就是他所供给的情报了。但在这时候,他不能过份表露异状,使周冲起疑窦,掩饰说:“他只是一个人吗?刘文杰的爪牙很多的呢!”

“不要紧!张兴旺是‘三合会’的人马,量他们也不敢动他!”

不一会,街面上溜进来一个黑影,个子肥大,一看他走势摇摇幌幌便知道是懒蛇张兴旺。

“怎么样了?”周冲问。

“没事了,我向他们打过招呼,不要骚扰这间屋子——他们便‘散水’了!”懒蛇说。

“他们是要对付我吗?”田野急切地问。

“不,他们怀疑三姑娘——因为她认识的人非常复杂……。”

田野暗为三姑娘捏了一把汗,假如三姑娘遭遇不测,那就是真冤哉枉也了。

“现在他们知道是由我‘看摊’,便答应不再动这间公寓里的任何一个人!”懒蛇再说。

“好吧!既然没事,我们就要走了!”周冲复向田野说:“懒蛇和你住得近,有什么事情他自然会照应你的!”

周冲和懒蛇走后,田野回房间倒在床上又是百思不解,刘文杰的把弟兄们要找田野的麻烦,周冲怎会知道的?他的消息真这样灵吗?

以前懒蛇拼命传供田野的情报,自然是“职业凶手”想吸收田野加入组织。懒蛇既是“三合会”的人马,当然能够吃得住刘文杰这批地痞流氓,那么以前他们殴打田野的时候,又为什么不挺身出来压制?难道说他们的“正义”公司把界限分得这样严,一定要参加组织以后的人才肯庇护吗?

第二天清晨,田野尚在浓甜的香梦之中,房门却被轻轻推开,探进来三姑娘的头,她流眸兜着房间向内一瞟,发觉田野尚在床上,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把房门拉上了。

约过十来分钟后,三姑娘复又推门进来,她的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置有一壶热腾腾的咖啡。还有牛奶,烤面包,轻轻搁置在床畔的小藤桌上,生怕将田野惊醒!复又外出,捧进来一盆温暖的洗脸水,水中置有一个新购的漱口盅,架在上面,一柄新买的尼龙牙刷,还挤好了牙膏。

她真如同服侍丈夫般体贴呢。她静静地坐在床前,以懿爱的眼光向田野凝视,好像在欣赏这个男儿的睡态哩,直到九点钟敲过,她才低声将田野唤醒,还伸手掠抚他的头发。

田野惺忪张开眼,他奇怪三姑娘为什么起得这样早,平常她不到十二点钟是不肯起床的。

“今天是放假吗?为什么还不起来上班?早点已经替你弄好了,快起来洗脸漱口吧!”三姑娘说,一面替田野递过来挂在靠背椅上的衬衣长裤。

“我们上班不规定时候的……”田野含糊说。由于昨夜迟睡,本不拟这样早就起床的,但碍在三姑娘的体贴服侍,有点过意不去,便勉强爬起身来,那热腾腾的咖啡香气冲进了他的肺腑,使他的神智顿时清醒了一半,抬眼四望,一切都使他感到惊异,墙壁上裱糊了新的花纸,那张破烂堆叠了各种杂乱物件的写字台早已不知去向,换来却是一张洁新藤桌,藤椅也是新的,窗户上挂了洁白的珠罗纱帘哪!这那里还是流浪汉的鸽子窝,这简直是天堂上享福的公馆了。

昨天晚上,田野因为过份疲倦,进房间连电灯也没有开,就倒在床上蒙头而睡,所以整个房间改了旧观竟一点也没有知道,现在爬起身来,似乎一切都感到陌生,他尽管揉着眼睛也不能找到从前的那种穷困潦倒的破落户迹象了。

“不要过份惊奇,所有的一切全是用你自己的钱——”三姑娘说:“而且阎婆娘已经找好了电灯匠来,在楼梯上修电灯了,这所烂屋子以后会变成大公寓啦!”

煦丽的阳光充满了生气,从纱窗上轻轻透入,映晒在那打扫得粒尘不染洁净的地板上,田野从未感到他的房间有如此的融和温暖,洗涤了他流浪年余的穷困,潦倒、颓唐、悒郁。这已经变成一个可爱的家了。裱糊了蓝花点新花纸的墙壁上。还悬有一幅十二寸大小配有银色镜框的照片呢,当田野上前引颈注视那幅照片时,三姑娘的脸颊上起了娇羞的红霞,借故便溜出门外了。

原来竟是她的一幅半身照片呢,短短的秀发,眼眸晶莹,鼻梁尖尖的而且端正,不涂脂膏的唇儿微微呶起,异常纯静的一张脸孔,谁能相信她是曾经沦为烟花的女郎呢?到这时,田野才澈然大悟,原来三姑娘对他已是情有所钟,不免便躇踌起来,也许三姑娘误解他为什么要救她脱离火坑。

确实的,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只要情契相投,便也无所谓阶级观念,但是田野究竟是个大学生,目前虽陷于穷困境地,指望仍是很高的,他的对象,最低限度也得像桑南施那样的一个美慧风姿绰约的大家闺秀,毕生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和一个曾出卖肉体灵魂的女子堕入爱河,这个误会发生得太大,而且大得可怕了。

田野又开始愁眉不展,他应该怎样向三姑娘表明心迹而能够不使她伤心呢?到底一个立志向上,革面洗心从良的风尘女子,假如给她施以打击是非常残酷的事,而且会产生什么后果尚不可预料。

漱洗完毕,略用过早点,三姑娘又替他将一件洗熨洁净的衬衫送了进来,她的脸孔红红的,也许是在畏羞,和昔日不涂脂粉,脸色苍白如同贫血的情形完全两样,她的衣饰朴素,勤俭耐劳,充份表现她能做一个良好的家庭主妇。

“你中午回来吃饭好吗?”三姑娘亲切地说:“我替你烧鸡汤,你的精神不好,应该多吃点营养品……”

田野正欲说话时,三姑娘又抢着说:“我今天开始要到补习学校里去学打字,每天学两个钟点,三个月就毕业了,到时候你替我留意找一个事情做好吗?”随着她又掏出一把钥匙抛给了田野。“我替你配了一把新锁,钥匙有两把,一把留在我这里,随时替你收拾房间!”

田野一肚子要说的话更是无法出口了。

“记着,中午回来吃饭!”说完,她又跨出房门。

三姑娘的表现愈好,更是加重了田野的踌躇。

他凝坐了片刻,心中的紊乱更是难以排解,在无可适从下,穿好衣裳,便兀走出门。踏出房门和三姑娘碰个正面,她以一方蓝丝巾束住了头发,挽着一个菜篮子,预备上市场去买小菜。

“记着,中午等你吃饭!”她再次叮嘱说。

二房东阎婆娘在楼梯口间指手划脚监督着两个泥水工人在粉刷墙壁及天花板,一架棱形的四脚梯横架在走廊间,假如要走落楼梯必需要从梯子底钻过去。三姑娘因为要赶着买菜回来上学校去,所以匆匆赶下楼梯去了,田野刚要躬身钻过梯子之时,阎婆娘就看见他了。

“哟,田先生,你早哇!”她马上裂大嘴唇,以笑脸迎人说:“楼梯上的电灯已经装好了,墙壁天花板也依照你意思开始粉刷——现在您总该满意了吧!啊!对了,你看天花板应该刷什么颜色呢?你是一个有学识的人,对于采用什么颜色比较美观一定清楚,免得我再犹豫不决伤脑筋了……”

“嗯,白色的还不坏,这间屋子黑暗的时日太久了!”田野散漫地答。

“啊,对,对,对……白色的最好了,表现了光明正大……”她滥用形容词。

田野蔑夷一笑,钻过了棱形梯。

“哦,田先生!”阎婆娘也钻过了梯子,缠着田野说:“您说我刻薄成家,您现在且看,装电灯去掉了我六十多块,修理楼梯地扳,一百二十块,粉刷墙壁天花板一百七十块——六十,一百二,二百七十五……”她竖起了手指头算着。“嗯!总共要三百五十五块,我整幢楼面所得到的租金,每个月也不过六百多块,已经去掉了我一半以上哪!……”

“那么算我的好了!”田野慷慨说,一面掏出他所剩无几的一叠钞票,点出了三百五十元。

“噢,那怎么好意思呢?……?”阎婆娘还装出客气来:“我是房东,修屋子是应当的事……”

“既然你知道是应当的,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复又将钱藏起,调头向楼梯落下去。

“哼!一毛不拔的吝啬鬼!”阎婆娘喃喃咒骂。

田野虽说是要上班了,实际上那儿有他上班的地方呢?走出大门,就茫茫不知该上那儿去好,漫无目的地踽踽而行,因为心情紊乱,不愿意和吴全福碰面,他的书摊是摆设在马路口间,所以绕道而行,不一会偶然发现,已经来到“天鸟”咖啡室门前,田野心中想,这儿是周冲等一伙人经常聚足之地,不妨进去看看有什么动静,于是便大步踏了进去,岂料咖啡室中静悄悄的什么顾客也没有,许是时间过早,伙计们还在揩抹台椅打扫地扳,还有一个女侍正伏柜台上打瞌睡呢。

田野找着洁净的台子坐下,过了好一会,才被女侍发现这位来应早市的顾客,过来招待,田野要了一杯咖啡,吩咐女侍代为购买一份晨报,无疑的他是准备在这儿打发那寂寞而心绪紊乱的时光了。

报纸上的新闻,全是老套。“联合国”会议的消息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趣,社会上的黄色新闻,更是旧戏翻新枯燥无味,在田野的脑海中盘旋的是三个女人,一个是可爱,一个是可愁,一个是可恨,那就是桑南施,三姑娘和老板娘金丽娃。三个女人俱是萍水相逢相识的,尤其是桑南施仅有两面之缘。但她的仪表,风度,已深深印入田野的脑海之中,无可自制,管不了身份悬殊,深跌入单恋的爱河之中。

和三姑娘交结的时日最久,在初的时候,在他的眼光之中,原是最可憎恶足以卑耻之人,但是后来发觉她的外在生活糜烂如同魔鬼,但内在心地纯良美如天使,相信许多自尊为贵的大家小姐们都没有她的人格来得伟大,而且能有决心力求向上,这种人并不是普通的女人所能及得到的,可惜她就错误了一着,爱上了田野,使田野不知道怎样安排是好。

只有金丽娃永远是个可恨的女人,田野对她从没有发生过好感,外表的娇妖泼荡属于可恨,内在的凶狠毒辣也同样属于可恨,而且由她的身上还似乎惹起了周冲的妒忌,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随时都可能爆炸,到底她和周冲有着什么关系呢?难道说,他们两人之间有私情不成?

三个女人的问题占有了他的整个脑海,紊乱得使他无可解答而陷入迷惘之中。

自然,他没有勇气去追求桑南施,虽然她曾经说过:“我的家你也曾经去过,有空暇时可以来找我……我是无所谓的……”“一个面临恶劣环境而肯努力争取生存的人,是有作为的……”这种种都表示了她对田野无恶意,但是自卑惑的使然,田野不能像“争取生存”那般的能提起勇气去向她表示倾慕,到底,田野曾经做过贼,而且做贼的时候,还受过桑南施的垂怜庇护,这种劣象在未解除时,就不能获得追求的地位,一个青年人在春情勃发时,发现了爱慕的对象,而不能进取追求时该是多么痛苦的一椿事。

他又想到三姑娘恋慕他的情形也是一样,所以实在难以启齿向她表明心迹,他所遭受的痛苦假如施予在境地相同的人的身上,该是多么罪恶可耻的行为,不过,假如强制和一个并不相爱的人“虚与蛇委”,到后来徒只有造成不幸的悲剧!

田野实在无法自决,该如何处理当前的局势,他愁眉不展地锁着眉宇苦苦思索,啜着苦涩无糖的咖啡,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吸,刹时间香烟缸上的烟蒂已堆成一座小山,渐渐咖啡馆里的顾客多了起来,嘈杂的声浪把他从胡思乱想之中惊醒,看看时间,才知道已经到了正午。

相信三姑娘已经从打字学校回家替他把午饭弄好了。

现在,他还是犹豫不决,应该回家和三姑娘一同吃饭?还是应该故意失约,以摆脱掉她的痴缠。

田野的心情焦灼,惶惶不安,由这时开始他看着手腕上的时针移动,就起了恐慌,极力镇静,又拖过了半个钟头,终于,他站了起来,付过茶钱离开了咖啡馆。不管怎样,人家替你烧饭总是一种美意,恋爱成不成功是另外一回事,总不能使人难堪过甚,他心中想着。

于是,他回返到永乐东街公寓,果然的,三姑娘已经替他将午饭烧好,在他的小房中摆开。

三姑娘是亲自下厨房的,她用橡皮筋将一头秀发束成一条小发尾,吊在脑袋后面,身上围着一方白围裙,看见田野回来,便是含媚一笑。

小菜全是北方口味,三菜一汤,那是拌黄瓜酱肉、红烧蘑菇豆腐、牛肉跑蛋、清鸡汤,还有甜酱、大蒜、烙饼,真是美巧极了,三姑娘的这一手厨房功夫,不知道是从那儿学来的,假如不是看见她亲自动手还会误会她请了捉刀人呢。

田野用手指拈起一块肉片塞到嘴里,侧起了脑袋,品试味道:“嗯,不错,你的功夫不坏!”他点着头,一面还以舌舔着手指头上的酱汁。

三姑娘马上跺脚娇嗔说:“唉,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下班回来脸都不洗就顾着偷菜吃!”她指着藤桌上一盆倒好的洗脸水,以命令式说:“还不快去洗脸!”

田野耸肩吐舌扮一个怪相,逗得三姑娘笑了起来,脱下了大衣,洗过脸后,在饭桌前坐下。

“我们都不是教徒吧?”田野说。

“用不着祈祷了,”三姑娘说:“况且我们都没有罪恶。”

田野楞了一楞,在后又说:“那么开动罢——咦?酒没有?”

“白天喝什么酒?你下午还要上班呢!”三姑娘呶起了小嘴,一如墙上悬着的照片模样。

“有这样好的小菜,没有酒多可惜!”

“好罢,我有一瓶陈年的‘白兰地’是用来治头痛用的,就给你喝一杯罢!只许一杯,听见没有?”她说时,以俏眼向田野瞟了,笑着,匆匆走回自己的房间,替田野倒酒。

在这时间里,田野更提不起勇气将心迹道破,暗自忖度,三姑娘确没有一点地方够不上条件做一个良好的家庭主妇,除了曾经做过不名誉的贱业以外。

当三姑娘用玻璃杯斟了半杯“白兰地”跨进房门之际,门外进来了一高头大马的汉子,穿着一件麻格子西装,衬衫的领口敞开,不打领带,看样子就知是个粗人,手中持着一张小纸片。

“这里有住着一位姓田的吗?”他探进头来问。

“我就是姓田的!有什么事吗?”田野说。

那汉子忙将手中持着的名片双手奉上,说:“周先生有要事,请你马上到公司去一趟——。”

名片同样是“鸿发贸易公司,邹南平”的,田野便知道是周冲派人送来,只见上面有行钢笔小字:写着:“田兄,见字请速至茂昌行一叙,十二时半。”

田野因为碍在三姑娘在旁,不便多问,便说:“行了,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周先生说,请你无论如何在一点半以前到,老板和老板娘都在等你!”那汉子再慎重说。

“知道了!”田野点首答允,心中却暗自忖度定然又有什么紧急的行动需要展开,说不定就是要对付钱庚祥了。

那汉子走后,三姑娘便兀自接过田野手中的名片观看。“你在鸿发贸易公司做事吗?”她问。

“嗯——”田野含糊点头。

“那么又为什么到茂昌行去会面呢?”她已看出破绽。

“……公事上的接洽……。”

“那么为什么老板和老板娘都在那里等你呢?”

“……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当面解决……。”田野想要阻止她问下去了,便以含笑的态度责备说:“你好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看时间,已经是一点零五分,距离邀请的时间只有二十五分钟,田野不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马上聚合,再也无心吃饭,离开饭桌整理衣裳,准备应约。

“你饭还没有吃?”三姑娘自然有点不愉快。

“来不及了……”田野穿上上衣说。

“我奇怪你才从办公厅里回来,为什么又忽然……”

田野没等她说完,就匆匆外出,由永乐街口乘电车至德辅道中赶到宝丰大楼茂昌洋行,果然的,周冲金丽娃全早到了,正和老板霍天行据桌讨论什么事情,在正午的时间里,办公室内根本没有其他的职员。

金丽娃见田野来到,便首先看看手表,自然是查看田野有没有迟到。

还是霍天行的做人圆滑,他持着手杖站起来和田野握手,然后再招呼他在金丽娃身旁坐下。

“我们接到一件差事,非你去干不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