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着眼睛屏住气息,这时老师把脸凑了过来,我明明应该看不到东西的,却可以感觉到他的所作所为。老师的口中散发的气息吐在我的脸上,有着微微的烟味。我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表情不能有任何变化,不管自己究竟多么想皱起眉头,但是还是死命忍住了。

老师离开浴室,不知道在外头做些什么。我睁开眼睛企图确认,只能看到毛玻璃的对面有一道人影,却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浴室的门开了,老师的手臂突然伸到我背部和膝盖底下,用避免惊醒我的力道小心翼翼的将我抱起,我赶紧假装熟睡,手脚垂在半空中无力地晃动着。

我不能睁开眼睛,也不知道会被带到什么地方。要是醒来企图逃跑的话,只怕会被一把逮住,再度全身被捆绑、囚禁在浴室里吧。

我紧张得全身冒汗,虽然几乎听不到外头的雨声,但是脸上感到有水气。走下公寓的楼梯后,老师走了几步便将我放了下来。那个地方对我的身高而言是窄了些,得把脚弯起来才行。之后我听见“砰”的一声,有空气被压缩而老师散发的气息逐渐消失的感觉,我终于可以放心的睁开眼睛。然而四周一片漆黑,连一丝风都没有。

“是车子的行李厢。”小绿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我的脖子奋力地往后转,但是看不到他绿色的脸。只有可以感觉到他就紧靠在我背后。

“这里是那家伙的后车厢。”突然,我听到近距离处有引擎启动的声音。随着引擎的震动,我被放置的狭窄空间也有开始移动的迹象。小绿说得没错,我可能是在后车厢里面,而且这里面有一股独特的味道。

这段时间,我只听得到车子行驶的声音。在黑暗中,我感觉到轮胎碾过了小石子,接着继续加速,好像这种情况永无止境似的持续着,我开始想象着,会不会永远被禁锢在这里,萎缩在行李厢中,最后僵硬得像颗石头一样……我伸手摸了摸鼻子,鼻血好像已经不再流了。

“老师打算怎么处置我?”

“他打算杀了你……为了封口,老师一定会这样做。可是他失败了。”小绿斩钉截铁地说道。

“哪里失败了?”

“他迟迟无法下决定,这是他失败的地方。我想那家伙现在打算把你带到某个地方,然后在那边做个了断。他无法在自己家里下毒手把你杀了,你才能活到现在,这是他失败之处。不用怕,找机会逃跑吧。”小绿说。

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因为太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可以感觉到,我伸手摸索着,那好像是一根细长的金属棒。当我正在猜测那是什么东西时,车子停了下来。

在行李厢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我倏地闭上眼睛。感觉到老师的视线像在确认我有无意识般地俯视着我,再将我从行李厢中抱出来背在背上。身体接触到外面的空气,让我忍不住想深呼吸。脸颊上感受不到落下的雨滴,然而大量的湿气让我知道这场雨才刚停止。

因为我被老师背在背上,我想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睛应该不会有问题,因为就算老师转过头来也看不到我的脸。睁开眼睛之后便发现自己被带到什么地方,四周看不到任何建筑物,也没有城镇的灯光,那是一个位于半山腰的停车场。老师踩着沙石远远离开停着的车子,四周没有其他的车辆,只有老师的那辆车。

老师只用一只左手就可以将我背在他身上。老师的身材虽然细瘦,但是手臂强而有力,有非常结实的肌肉,右手拿着手电筒。我的脚从被抱下车的时候就感觉到好像抵到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把银色的铲子,大概是折叠式的那种,铲子就固定在老师的腰上。

那晚的夜并不是完全漆黑的夜色,整片天空泛着一片黑青的颜色,或许是有月亮的关系吧,看得见的云层不停地飘流着。我猜想是天空的风比较强劲的缘故,如果有强风能将一直笼罩在我之上的乌云吹散,我将一辈子都该感谢这些风。

微亮的夜空下,老师朝着山的方向前进,山峦上的苍郁林木宛如一道巨大的黑影耸立在眼前。除了手电筒之外,停车场后面的自动贩卖机绽放着白色灯光,是这个地方唯一的光芒。

老师开始爬上通往深山的阶梯。阶梯两侧是相当陡峭的斜坡,树木杂乱的耸立着,树根从地面上裸露出来。路上尽是巨大的石子,老师一边避开石子一边走着。

“你要被活埋了。”小绿走在老师身边说着。“他大概会先将你放在深山里的树根下,再开始挖洞吧?不,谁晓得他会先挖洞还是先给你致命的一击?”

也许是小绿的话吓到我了,我全身都是汗。

“只有现在这个机会了。”小绿说。

现在是生死的关键,想起先前我将后车厢中的金属棒放进裤子里的事情。我以被老师背着的态势,静静地而且尽可能快速地移动我的两只手。心中难免担心老师会在瞬间洞悉我的心思,不过我依旧顺利地悄悄摸上金属棒,两手紧紧地握住后,高高地挥起。

老师从车厢中将我背出来时,没有注意到金属棒是我运气好。那根金属棒呈L字型,长的一端是尖的,我发现那是他们野餐用来固定帐篷的金属椿。老师大概忘记自己将这根金属椿放在后车厢的事情吧?

我猛力地朝着老师的脖子往下一挥,在一瞬间中,老师的身体痛苦地扭动了一下。我挥下去的位置偏离了,但手却确实有感受到反作用力,老师回头朝我愤怒地叫嚷着。

当我从他背上摔落到地面时,一股温热的东西滴落在我脸颊上,我抬头后才知道那是老师的血,血水从老师的脖子上飞溅而出。

老师手上的手电筒掉在地上滚动着,移动中的光芒瞬间照出我跟老师的脸孔。老师摸着自己的脖子,知道那是什么液体后,便睁大眼睛看着倒在地上的我,又看着濡湿的手。

“快跑!”小绿向我大叫。

我一跃而起,往老师的反方向拔腿狂奔,半路上我往岔路里面跑,赤脚的我突然感到一阵阵刺痛。天空有微微的亮光,树林和树叶所围绕着的路却是一片漆黑。我怀着恐惧的心情在路上没命似的一直往前跑着。

羽田老师从后头追赶着,嘶吼着我的名字,张牙舞爪地跑了过来。这是我曾数度在恶梦中见到的景象。每次做这种恶梦时,我总缩在棉被当中瞪大了眼睛,歇斯底里地发出惨叫声。这样的景象此刻变成了现实生活。

我跑得很慢,紧追在后的老师就近在咫尺。

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位在什么地方了,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一般的路上奔跑,事实上我已经不知不觉中误闯入森林。我一边惊慌失措地跑着一边避开眼前的树木。被雨水打湿的树叶擦过身体,水滴四散开来。

瞬间,右脚底遭到一股冲击,剧痛直击我的脑袋后,身体便滚倒在地。四周一片漆黑,使我无法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刺中我的右脚。

老师就站在我的旁边,仿佛宣告捉迷藏的游戏结束了。老师剧烈地喘气,俯视着我。

我心想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所以忍着痛,呻吟着站起来。仔细打量着四周,发现我跟老师站在斜坡上,一个靠近几乎呈九十度直角的山崖的陡峭斜坡。这一带的森林密度比较稀疏,拜月光之赐,隐约有点亮光。正下方就是宽敞的停车场,我可以看到刚刚那个自动贩卖机的灯光,山崖的高度大约有二十公尺左右吧。

“喂!”老师的叫声迫使我回过头来。他的样子看起来好可怕,脖子上的伤似乎没有我想象中的深,但是被血濡湿的脸和衣服使得老师看起来更不像人了,像是某种怪物一样。

老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老师飞溅着口水,很得意地说他知道我行动笨拙、绝对跑不快,然后又突然止住了笑,将我双臂以倒剪的方式制伏着,再一边狂叫一边不断地用他的膝盖踢我。

剧烈的疼痛使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小绿就蹲在我跟老师的旁边凝视着我,眼中的神情好像是希望我能做些什么,我当然也是有这种打算。老师一直束缚着我的手,我奋力地将手臂紧紧地环住老师。再抬头看着老师的脸,只见他一脸困惑,不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

然后我使尽两腿的力量,把所有的重量都摆在腿上,朝着斜坡的方向倒过去。老师脚下的地面倏地松动,石头和泥土分解开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支撑住我们两人的身体,我们就要跌下去了。老师惊觉不对,发出短促的惨叫声。

“这就是所谓决胜的关键。”我听到小绿说的话。

一瞬间,我觉得死不足惜,但是就是不想死在老师手上。很多事情比死更让人难过,这是老师教我的。在滑落斜坡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全身承受着所有的冲击。我的身体不停地旋转、撞击,好像有什么东西刺进了我的肌肤里,几近垂直。地层裸露出来的斜坡恣意地折腾着我跟老师的身体,我们就像两个玩具一样滚转着,分不清上下和左右。

抵达地面时,我很奇迹地没有失去意识。当我们滚落到最底下之后,小石头还是不断地从上方落下。我睁开眼睛,看到不远处有自动贩卖机的灯光。老师倒在那边呻吟着,他的手脚以怪异的方向扭曲着,看似不能动了,但仍还有一点意识存在。

在滚落斜坡的过程中,我全身上下都磨破了,但只要我使劲全身的力量,身上受的伤还不至于到让我无法站立的程度。

我看见一根细木棒刺穿了我的右脚。木棒刺穿了脚底,脚背上还露出了几寸。这就是我在斜坡上感觉到的剧痛。木棒被血水微微地濡湿了。

我颤抖着手握紧木棒。打算将它拔出来,当我从脚底将刺穿的木棒拔出来的那一瞬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的小绿发出了像女人生产时的尖叫声,又像狗叫一样的惨叫声。当然,穿在他嘴唇上的绳线都已经完全松开了,在黑暗中我看到那尖尖的犬齿。在我眼里,小绿的脸看起来像狗。他身上的束缚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裂开来了。其实束缚衣是不会裂开的,但我不禁怀疑,是不是我刚刚滚落斜坡时所造成的?小绿的两手自由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手,是那么的纤细,却满是伤痕。

我站起来,朝着倒在自动贩卖机前面的老师走过去。身体感到剧烈的疼痛感,但是此时的我可以不把它当作一回事。老师用倒在地上的姿势仰视着我,瞳孔受到惊吓地睁得很大,因为恐惧而整个扭曲了。

我想,一定是因为他看到我抱起了落在旁边的笨重块状物的关系,那好像是某种水泥制的东西在遭到破坏之后所留下的碎块,碎块上尽是棱角,重量是我所能抱起来的最大极限了。我将碎块高举过我的头的高度,倒在我的脚边的老师大概知道我的用意何在吧。

“住……住手啊……”

羽田老师发出的声音像是呼吸困难的人所发出的无助叫声一样。我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小绿促使的。我一边发出像狗一样的咆哮声,一边将碎块朝着老师的头砸下去。老师发出惨叫声,反射性的伸出手,碎块因此被他的手弹开,落在他的胸口上。我看到他的肋骨碎裂的那一刹那,有碎块的尖角刺进老师的胸口,时间顿时静止。

看见老师吐血之后,我放眼四周寻找小绿的身影。他一直企望的复仇时刻终于到来了,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让人快乐的事情了,可是我没办法找到他……无所谓,我现在忙着考量要怎么对付以凄惨的模样倒在我眼前、口中发出惨叫声的羽田老师。老师一副落魄凄惨的样子,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地哭着。我捡起从老师的身上滚落的碎块,老师则像条虫一样在地上爬行着。

我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像动物一样卖力地吠着。忽然间,我从老师那畏怯的黑色瞳孔中看到了他眼中有我因自动贩卖机的灯光照射出来的身影。我的脸是绿色的,嘴巴大得像狗一样,没有一边的耳朵和头发,眼睛闪着灿烂的光芒。不折不扣是我心中小绿的模样。照理说,我应该为这件事感到惊讶,然而我却宛如看到一个熟悉的样子似的接受了。

杀人是无所谓的,可是我却不想被杀。这大概就是小绿教过我的事情中最极端的一件事。我是一个胆小而一事无成的孩子,即使成了老师施虐的目标,也无力反抗,只能默默地接受一切。也许就像很久以前老师一直要我帮自己洗脑时所说的话一样,我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孩子。

对老师而言,我一定只像一头温驯的羊。因为羊总是静静地被饲养被照顾。

可是不能这样……因为不该有这么让人难过的事情才对。我想到这里便又将手中的碎块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