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自己的这一段人生中,是否曾经对某个人发怒或者打过某个人?试着回想看,发现我应该没有这种经验。也许事实上有,只是我自认为没有,不过如此懦弱的我不会做出那么粗暴的事情来。也许有可能在还没有懂事的很久之前对某人粗暴过,可能也曾经以原始的真感情与人互动,但是随着看穿了世界所具有的法则,以及感染了自己什么都做不来的恐惧感之后,我开始懂事,也变得谦虚了。

我就读的小学在结束一天的课程之后,有一段放学前的辅导课时间。导师会利用这段时间简短地报告明天的事情,或者今天值得反省的地方。结束之后学生们才终于获得解放。

我本来就不是那么喜欢学校。升上五年级之后,被迫面对现在这样的状况,更觉得学校就像地狱一样。越是接近上学的时间,我便有种恶心感,而且头越来越痛,但还是得继续上学。如果我拒绝上学,家人一定会为我的事而感到忧心。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情,我还是天天乖巧地上学,放学前的辅导课一旦结束,那个获得解放的瞬间总让我觉得很快乐。这次放学的辅导课,羽田老师并没有针对我的错误说任何话。也许是他想尽早回家所以不想浪费时间来教训我。总之,可以在不蒙羞的情况下回家,我不禁松了口气,背着书包走向室内拖鞋箱。

“正雄。”北山在一楼的走廊上叫住我。他的个子不高,肌肤晒得很健康。他总是会说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是炒热班上气氛的活泼孩子。

“有事情请你帮忙。”

“我能帮什么忙呢?”我不解的问到,他便笑着说,来了就知道,将我带到学校后门。

穿过校门来到和体育馆之间的小路上,跟北山交情很好的山田就站在那里,体型壮硕的他是非常活跃的少年棒球赛的正式球员,他将橡皮筋勾在食指上转圈圈,似乎在打发无聊时间,那不是一般的小橡皮筋,而是扁平状、足足有手心那么大的橡皮圈。北山和山田把我带到校园后面,当时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可是没有抗拒的力量。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这样连问好几次,脸上还带着怯弱的笑容,也不知道出于是什么样的心理,我觉得北山一定是骗我的,校园后很冷清也没有什么人,这里非常阴凉,一整天都照不到什么太阳,眼睑中只有阴冷的楼房和蔓生的杂草。

“你很臭。”北山不屑的说道。

无法理解事情发生的如此突然,我顿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再来上学了,立刻消失。”山田说完便将手中的大橡皮圈伸展开来,重重地打在我手臂上。

“别这样……”我企图逃开,山田也许觉得我的样子很好笑吧,和北山交换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之后,再度用橡皮圈打我的手臂。橡皮圈造成的疼痛虽然没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但是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嘲讽和欺凌,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把背上的书包抵在后墙上,低下头不发一语。我害怕他们两人的笑声和视线,而且也感到羞耻,我知道自己的整张脸都泛红了,我想就算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出我这么丑陋的生物吧。

北山扭着我的手腕,鲜红的痕迹便印在我雪白的肌肤上。像年糕般雪白的肌肤一直让我很羞耻,他们两人的肌肤被太阳晒得很健康。山田用橡皮圈抽打我校服底下露出来的手脚柔软处,还不停的笑着,随即又厌腻了。山田用两手抓起地上的沙子,从我的头上洒落,沙子是干的,从头顶上滑落,紧附在被汗水弄湿的脖子上。

我觉得很不公平,为什么什么事都推到我身上来?被羽田老师责骂的永远是我,大家都可以在没有任何不安的心态下笑着过日子,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幸福,为什么他们要求还要更多?为什么要说我很臭呢?太没道理了,好希望有人来救我,我衷心的期盼着。

见到我泪水聚集在眼中、渗出眼眶,他们笑得更兴奋了。

小绿就站在他们两人的背后,他像隐形在空气的幽灵一样出现了,他穿过站在我面前的北山和山田之间,摇头晃脑的走近我。他的脸孔因为憎恨而紧绷着,绿色的肌肤上有几条深深地皱纹。

他们两人看不到他,没有注意到他灵活地穿过他们两人的缝隙。小绿是我的幻觉,他们看不到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是很清楚自己时常露出什么表情,一定是用很恐惧的眼神看着小绿走过来吧,所以他们眼中的我像是用被冻结般的眼神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方,他们整个人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小绿凑到我的眼前来。虽然一定是我的幻觉,但我还是确实闻到小绿身体发出恶心的腐臭味。他的嘴唇之前都因为被绳线固定而无法说话,可是绳线却在现在当着我的面解开了,我惊讶的是,封住嘴巴的绳线看起来像是一般的鞋带。

“正雄……”山田呼唤着我的名字。可是,我双眼直盯着嘴唇解开的绳线,和小绿张着嘴巴的脸,久久无法移开我的视线。他的嘴巴被某人用刀刃划开来了,皮肤从嘴角到太阳穴一带整个被划开来,所以当绳线松开、小绿张开下巴时,看起来就像蛇张开嘴巴一样。“啊……”小绿发出声音:“正雄……”是年幼的小孩的声音。然后他张大嘴巴笑了,口中的舌头和绿色的脸呈极端的对照,是鲜红的刺眼颜色……

之后的情况我不太记得了。只知道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就看到自己踩着虚软的步伐走在平常回家的路上,四周只能看到稻田。我是如何逃离他们两人的?小绿怎么样了?这些我都不清楚。

回到家、躲进自己房间之后,脑袋好一阵子也宛如罩着一层雾,甚至怀疑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我摸了摸脖子,发现黏着粗粗的沙子,心想绝对是北山洒在我头上的沙子。过了一会儿便觉得全身疼痛,手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淤青。而且下巴的感觉好怪,口中有异样的味道和涩涩的感觉。

第二天我到学校被羽田老师问道:“正雄,你跟北山有山田打架吗?”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据老师的说法,昨天放学后,他们两人铁青着脸跑到保健室去。手脚和脸上有几个清楚且流着血的咬痕。

“昨天差一点被他们欺负了。不过……”我也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老师似乎觉得我为了对抗他们而咬了人逃命。

“这件事就先不通知父母了。”羽田老师这样说。我想他是有意不让外界知道他所创造出来的法则,尽量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老师看着挂在教职员办公室墙上的圆形的简易时钟。

“早上的辅导课就要开始了,现在没有时间,详细的理由以后再问你。知道了吧?”羽田老师瞪着我说。

前往教室之前,我到校园后头去了一趟。打算回到昨天的事发现场,企图想起发生过什么事。原本各种模糊不清的景象,在我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先咬了北山的手,为什么我只用咬的呢?因为我的手不能动,好像被某种东西捆绑住,我把手臂拉到胸前无法动弹,就好像穿着束缚衣一样。然后我用脚往一时松懈的北山踢过去,用门牙咬住山田的鼻子,当然是打算咬掉他的鼻子。

我发现,我的心中潜藏着令人恐惧的憎恨之情。亵渎了神明,憎恨着全世界,火焰包住了全身,我化成了疯狂的恐惧和悲哀,还有愤怒的火团。小绿附在我身上袭击了每个人,好可怕……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别人提起这件事,如何说服别人相信,让北山和山田受伤的不是我,而是住在我内心深处的小绿。

大家只会从表面上看到的去误解咬伤那两个人的就是我。话说回来,尽管我能理解小绿为什么会在那种状况下救我,但心中对小绿的恐惧感也越来越强烈。

走进教室后,才发现他们两人都没来上课。班上的其他同学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老师刻意不告诉大家的。我只身对抗两个人的暴力行为根本就破坏了老师创造出来的法则。所以大家依然不了解详细情形,而我仍旧被当成最低阶层的孩子,以及被大家轻蔑嘲笑的对象。

不知道羽田老师什么时候会找我问清楚昨天的事情,一整天都怀着不安的心情度过。万一真的问起我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才好……不,我想辩解也于事无补吧?

“正雄,到教职员办公室来。”羽田老师那像模范青年一样清晰明亮的声音在放学后叫住了我。

教职员办公室里的桌子被书架和笔筒占满了。老师们明明规定我们学生的桌上不准有任何东西,却在自己的桌上放着各式各样的杂物。不过,羽田老师的桌上整理得一丝不苟,被摆放在书架夹中间的几乎都是教科书,其中也混杂着几本足球方面的书籍。羽田老师坐在铺着灰色合成皮的椅子上看着我。

“昨天北山和山田把你叫到校园后面去……”他为了谨慎选择措辞而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也就是说,他们做了不应该的事情,对吧?”

我点点头:“差一点被他们欺负……”

跟老师说话让我很紧张,羽田老师惊愕地瞪大眼睛,好像听到什么玩笑话似的,露出开朗的表情说道:“别开玩笑了,我们班怎么会有欺凌的事情发生呢?万一被其他老师听到的话怎么办?”羽田老师注意着四周的状况,突然把脸凑过来小声地说道:“他们两个人会对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是因为你不对。如果你什么都没做,应该不会受到这种待遇的。”

如果是以前的我听到这些话可能会死心地接受一切吧?然而以前是我想了太多才会那样做。

“可是,老师……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虽然老师老是骂我,可是我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差劲。”

光是要说出这些话就不知道会让人有多么地害怕,双脚颤抖着的我好想转头逃跑。

羽田老师带着可怕的表情瞪着我,吐出的气息全部迎面扑向我,就像看着一个让人伤脑筋的孩子一样。

“我受够了!”羽田老师耸耸肩说道,以不被其他老师察觉的沉稳动作一把拉住我的手,把我带离教职员办公室。

这一次他不是把我带进物理教室,而是家政教室。教室里摆着几张六七人坐的大桌子,桌上分别安装着瓦斯炉和流理台。我曾经在上家政课的时候,在这里煮味增汤和煎鱼。几乎没做过料理的我,只要按照家政课的单薄教科书来做菜,也能做出有模有样的东西来。

“你还敢讲这种话!你简直是个废物!”羽田老师一边大叫一边打我。

事情发展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此脑袋里变成一片空白。我的脸颊一开始几乎感觉不到痛,反倒是被大声叱责比被打更让我感到惊吓而无法动弹,脸颊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始有隐隐作痛的灼热感。老师抓住我的脖子,将我的一边脸颊压制在桌上,没办法呼吸的我吊着眼睛看老师。他带着一脸憎恨无比的表情说:“你只要闭嘴,班上就可以保持和平!”

我现在所遭遇的经历,像是在遥远的地方才可能发生的事情,当下我甚至不敢相信这便是现实世界。老师拉着我的制服,将我推倒在地上,而我的双腿早已发抖到无法站立。我从下方仰望个子很高的老师,觉得他巨大的身体几乎要碰到天花板,就像一个巨人一样。

老师用脚尖踢着我的侧边腹部,无法呼吸的我只能蜷曲身体呻吟着,接着,他命令我站起来,但是我站不起来。

“我会送你回家。你听好……你要跟大家说是自己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老师说完,便拉住我的手臂,强迫我站起来。

老师把我推进他停车场里的车子里,黑色的车身里有新车的味道,副驾驶座上有粉红色的椅垫,命令我坐上去后,车子便往前开。

“本来跟人约好待会儿要碰面的……都因为你泡汤了。”老师用焦躁的语气说着,似乎很期待原本的约会。

开到半路,老师突然停车去打公用电话,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隐约可以听到他的对话。

“是这样的,今天可能会晚点到。”

老师对着话筒说话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老师好几次叫着女性的名字,于是我立刻知道电话的另一头是一个女人。

“有一个学生一直出问题,现在他又惹麻烦了,总不能丢着他不管吧?别生气,求求你啦!其他老师都对我充满了期待……”老师带着又为难又哀求的声音回应。

车子再度启动,开始往我家前进。我的身体不停地抖着,当然会有恐惧,但这并非我下唇和指尖微微颤抖的原因,而是在心中有一种鞭炮就在我脑袋旁边爆炸开来的冲击。老师在家政教室里对我做的一切将我的心整个撕裂了。我现在处于什么都无法思考的状态,甚至没办法判决该哭还是该笑。

“正雄好像不小心滚下楼梯了。”羽田老师对前来应门的妈妈这样解释。

“好像没什么伤。不过,我担心他一个人走回家会危险,所以……”

“啊,您是特地送他回来的啊?”妈妈吃惊地说道,接着连声道谢。她一定深信所有担任过我导师的人当中,羽田老师是最好的一位。

“对不起,劳驾您特地跑一趟,请进来喝杯茶吧。”

羽田老师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接受了妈妈的邀请。我跟妈妈还有老师坐在客厅里交谈,就像之前的家庭访问,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心境产生了变化。家庭访问时还没被老师骂过,还认为羽田老师个性非常开朗,能够和班上的男同学热络地聊着足球的话题,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正雄非常用功,真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上课时很多孩子都不听话,但是正雄很听我的话。”老师说起我在教室里的表现,这一切当然都是他编的谎言。但是我害怕让妈妈知道学校发生的事情,因此默不作声。

“对了,正雄在家都做些什么事啊?”老师兴致勃勃地问妈妈。

“老是看漫画,真的很伤脑筋。”妈妈笑着轻轻地戳着我的头。

“他也经常谈起学校的事情。”一听到妈妈这样说,羽田老师立即很紧张地正襟危坐。

“譬如什么样的事情?”

紧绷的气氛弥漫在我和老师之间,浓烈得让我想立即当场逃开,客厅里酝酿着一股像气球鼓胀起来般的危险气息,然而妈妈完全没有发现,笑容满面地看着老师。

“譬如解开没有人会解的问题、受到老师的称赞,或者午休时间和朋友一起玩……那叫什么来着?足球什么的……”

“足球棒球吗?”

“对,就是那个。他经常说起跟同学玩球的事情。”

我不想让妈妈担心,没有说出真正发生的事情,所以她相信我在学校里过得很幸福的谎言。然而,老师知道我没有把学校发生的事情告诉妈妈便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也该告辞了。”老师站起来,妈妈脸上露出无限惋惜的表情。

来到玄关时,太阳已经下山了,街上罩着阴暗的夜色。我家前面是一片树林,不远处点着一盏老旧的街灯。我跟妈妈目送老师开着车子离去。

“啊,忘了把上次旅行买回来的点心送给老师!”当车子消失之后,妈妈一边仿佛很遗憾地说着一边走进屋里。

我看着地面,回想起老师的行为。难道今后还要继续过这种日子吗?想到这里,就觉得活下去好痛苦,无法抑制的泪水汩汩地流下来。这个时候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正雄……在这边。”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幼童声。

回头看到小绿就站在街灯底下。身上依然穿着束缚衣,几乎无法动弹,然而嘴巴上原本的绳线已经完全松脱了。

“你必须逃脱才行。”小绿说。

“逃脱?”我不解地问道,眼中满是血丝的小绿点点头。

“从这种状况中逃脱……否则你一辈子都得过这样的日子。你恨那个老师,恨得不得了,对吧?”

“可……可是他是老师啊。”

“恨得不得了”这种说法让我感到困惑。

“你不知道藏在内心深处那个阴暗的自己。”小绿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嘴角像被人割开般地挂着凄凉的笑容。

“杀了老师。”小绿用那只没有被黏合起来的眼睛看着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