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1月12日。周五。

右脚伤处隐隐作痛,把黄飞弄醒。

燕子正在忙着煮方便面。这已是中午。

昨夜,关于刘小阳的消息,使他俩倍受打击。

刘小阳不是凶手,那么谁是呢?

而后天,就是黄飞必须去自首的最后期限!

脚上的伤口,已经化脓。它让黄飞每走一步都充满痛苦。但肉体的痛苦,反过来又使黄飞得以保持头脑清醒。

肖羽的日记,散乱地堆在桌上。

是的,在肖羽的日记里,还记载着第三个人。

但这个人,比刘小阳更为模糊不清!

在最后一本日记的最后一页,因为没有了空间,肖羽对这个人的描述可以说是嘎然而止。

2003年11月8日

阴,有小雨。

晚上无聊,和几个同事到滚水迪厅玩。

这样就认识了他。

他打着一条得体的领带。他比黄飞高出大约半个脑袋。

本来还可以多写,可惜纸不够。等明天买个新日记本再补记吧。

关于这个人,就这么小小的一段文字——

确切地说,才92个字。

或者更确切地说,肖羽在日记中关于这个人的记载只是短短一句话:

他打着一条得体的领带。他比我高出大约半个脑袋。

在他们已知的日记中,罗盘、刘小阳还有这个“他”,是他们最应该找到的三个人。

罗盘是个好人,而且没有做案时间。刘小阳已死,他死在肖羽的前面。

剩下这个“他”,却是如此来历不清去向不明!

但他们必须找到他,因为他出现在2003年11月8日,是他们已知的肖羽日记中最后一个男人。

“燕子,你还记得肖羽日记里的第三个人吗?”

“记得,肖羽说他打了条不错的领带什么的。”

“对呀。这个人会是什么人?我们可不可以就这一点点文字描述,对他的情况进行分析推理?”

“黄飞,你脑瓜子好使,这是我一直都承认的。但关于刘小阳的分析推理,你可是输得很惨啊!”

燕子不无嘲弄地说。

“是!我承认发生在刘小阳身上的事,我的推理与事实恰恰相反——可是燕子,如果分析的结果与事实恰恰相反的话,证明这个思路反而就一定是对的了。现在,我还愿意再赌一把——赌自己的智力,也赌自己的运气。我还要用推理来寻找真相,但我可以把理由讲给你听,你来挑毛病。如果我的推理站不住脚,那么我愿意认输,我们另想他法!”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燕子点点头,说:“那你就试一试吧。”

黄飞清晰而缓慢地把这则日记又重读了一遍。

2003年11月8日

阴,有小雨。

晚上无聊,和几个同事到滚水迪厅玩。

这样就认识了他。

他打着一条得体的领带。他比我高出大约半个脑袋。

……

“你看,就几十字而已。当然,以肖羽的习惯,剩下的内容她一定会写得很详细而具体,如果她觉得有必要。可惜——”

黄飞痛苦地道:

“2004年的日记本肯定在警官华天雄那儿。他们才不会这么认真地研究死者日记呢!他们现在铁定了杀人者就是我黄飞!”

黄飞叹了口气。

燕子也不说话。

他们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炉肚的煤球在燃烧中,发出轻脆的“啪——啪”声响。

这轻响,仿佛是黄飞大脑的细胞在分裂。

“他打着一条得体的领带。他比我高出大约半个脑袋……燕子,我们先来集中分析这一句话。有了!——”

黄飞飞快地拿起笔,在一张纸上迅速涂抹着。

然后,递给燕子。

燕子开始按黄飞写的内容念:

男性

18岁——38岁之间

身高178cm左右

穿皮鞋

袜子不是白颜色的

不是长发

有正式工作,收入中等以上

“喂,黄飞,你也太武断了吧!我可要逐一质疑了。”

燕子放下纸,开始一条一条提出自己的看法:

“‘他’,当然是男性。这个我不反对。肖羽至少不会写这么低级的错别字。”

燕子用眼扫一下纸张,接着说:“他怎么就在18岁到38岁之间?我就见过初中生打领带的。还有,国家领导人都七八十岁了,哪一天不是西装革履一本正经?”

黄飞笑了。

“燕子,听我来分析给你听。千万要记住,肖羽和这个男人是在迪厅认识的。出入迪厅的青少年固然也有,但滚水迪厅我曾去过,里面连小姐都有,而且是谢绝未成年人进去的。蹦迪是种狂野的运动,人一到四十五十就蹦不动了。当然,我所说的18岁到38岁之间,是一个大概。”

黄飞接着补充了一句:

“一定要记住,我的分析是正常情况下的一种可能。60岁的老头跑迪厅去消遣就绝对不可能吗?当然会有可能,但由于情况极其特殊,所以不予讨论。否则,就无异于较劲了。”

“身高178cm?就跟你拿尺子量过似的!凭什么就非得是178?168、158就不行啊?我偏就相信这男人甚至是个侏儒!”

燕子对这一条最为质疑,所以反对的火力也最猛烈。

“回忆一下,肖羽个儿多高?”黄飞轻轻松松地反问燕子。

“肖羽?我又没见过,怎么知道?”

燕子脸上一脸茫然。

黄飞便继续道:“在简历上,肖羽的身高清楚明白地写着是165cm。经过我的研究,成年人脑袋的高度,一般都在25cm左右——不信现在就可以拿尺子量。这男人比肖羽高出半个脑袋,那他应该有多高?”

燕子一下子泄气了,不情愿地承认:

“那,就算是178cm左右吧。”

但是燕子还有些不服气,把目光移向了下一条:

“穿皮鞋?理由是什么?”

“这太好解释了。打领带的男人最平常的着装是西装,也有穿夹克打领带的。但是,绝不可能脚穿拖鞋、布鞋、运动鞋而打领带的!如果有,他就应该是对基本的社交礼仪都不懂,那就是特例。”

“嗯。”这一回,燕子终于认同了黄飞的推论。

于是,黄飞主动解释下一个推论:

“正如刚才所说的,打领带是有讲究的。除了在运动休闲的时候,男人是不可以既打领带又穿白袜子的。这要求当然比较高,但肖羽日记中的这位男士应该了解并遵守了这一点:别忘了,他打着一条得体的领带。说明他的装束是符合规矩的。另外还别忘了,肖羽是个有眼光较挑剔的人,她是在以严谨认真著称的德国人开的公司里打工。”

燕子没有吭声,看来这一条也算通过。

黄飞便接着说:“正常情况下——我说的是正常情况下,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是不会留太长头发的。指挥家、钢琴家头发会很长,但他们习惯打领结。”

燕子开口了:“最后一条,看来也就好理解了。穿着上这么讲究的人,应该不是失业好久的;能打得体领带的人,收入应该也不会太低。”

然后,燕子不屑地对黄飞说:“黄飞,说穿了,这些东西幼儿园小朋友都能推论出来啊!特种兵,就这么点能耐?”

黄飞又笑了:“燕子,事实往往就是这样。看似简单的答案,其实来自天才的论证。你不服,我就问你下一个问题:这个打领带的男人,是干什么的?他在哪儿上班?”

这一问,使得燕子脸涨红着,说不出话来。

是的,符合了上述条件的男人,在中国,何止亿万!

如果他们就此得出结论,他是一个——

18岁到38岁之间的男性,身高178cm左右。他的头发不长、穿着皮鞋和白颜色之外的某种袜子。他有正式工作,然后收入尚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杀死了一个女网友。

假设,他们现在通缉这个人。

结果是,这个城市有近十分之一的人将被投进监狱。

但这,并不说明这些推论无用。它们有用。因为它们能引出下面最关键的结论:

这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他,到底在哪儿上班?

如果连这两个问题都能找到答案,那他们就可以找到这个男人。

他是不是凶手,已经不重要。在肖羽的日记里,关于男人的记载当然不少,但那些人的面目都无比清晰,稍一分析就可以判定他们与肖羽之死无关。

刘小阳,一开始嫌疑最大,但终于被排除。

这个神秘的打领带的男人,肖羽在日记中对他的描述丝毫不带感情色彩。但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这问题,肖羽已不能回答。能回答的,或许还有肖羽那一本或几本被警方拿走的2004年的日记。

另一个,就是这个男人本人。找到他,就可以找到答案。

“燕子,能回答我吗?”黄飞不禁催问。

“实在想不出来。你说说看吧,但我敢肯定,你那也是瞎蒙。”

“我说出来,理由充分得绝对让你哑口无言!”

黄飞开始在屋里踱着步。黄飞的话将石破天惊——

“很简单。这个男人是娱乐场所的工作人员。而且,他就在滚水迪厅上班!”

“看——瞎蒙了是不?”燕子一脸的不相信。

“那好,我分析给你听。迪厅你去过没有?去过,好。迪厅一般是在晚上10点以后,节目才算正式开始。肖羽和这个男人认识的时间,甚至可能都是在下半夜了。想想看,在这么晚还穿西装(姑且认为是西装)打领带的,应该就是在这么晚还上班的人。娱乐场所,俗称是过夜生活的地方。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这类地方的工作人员。你也可以说,他或许可能是外企白领,加班完了来滚水放松——这种假设很有力,不过他应该卸下领带。他是来出汗不是来谈判的。好了,他的工作性质可以初步确认下来了。他这么晚,出现在滚水迪厅干什么?当然可能是来消费,来蹦迪放松自己。这是最正常的推理。可是,去蹦迪还要穿皮鞋打领带的人,多吗?肯定有,但少而又少。那么,这个男人非常有可能,就是滚水迪厅的工作人员!事实上,肖羽见到他时,他还正在上着班!”

燕子咯咯咯地笑了。

“I服了You!”燕子调皮地模仿了一句周星驰的台词,“那,最后我补充一点吧,算是狗尾续貂——这个男人,不仅是滚水迪厅的工作人员,而且极有可能是个主管或者经理什么的。因为,他的领带肯定不是单位发的那种劣等货,而是从商场买的高档真丝的。肖羽那么挑剔的人都说了,那条领带很得体。”

黄飞一拍手,连连感叹:

“真不愧是我的好学生!这个结论无懈可击。实在高明!”停了一会,黄飞认真地对燕子说:

“这当然都还仅仅是推论,不一定就是事实。今晚,我准备一个人去一趟滚水,找这个男人会一会!”

02

明天11月13日。后天11月14日。然后,所有的时间就可能都不再属于黄飞了。

黄飞必须好好利用今晚,将这个与肖羽相识的神秘男子找到。

当然,从这简短的一则日记来看,这个男人很有可能与肖羽之死无关。

那不是更好么?如果他没有杀死肖羽,那么中国还活着的1300000000人当中,就少了一个怀疑对象。

那他们,不是朝目标又前进了一步吗?

想到这,黄飞不禁面露凄凉的笑容。

或者,他根本就不在甚至没去过什么滚水迪厅。那又如何?就当今夜黄飞去那消遣了。

燕子仍在家里翻阅研究肖羽的日记。

黄飞在夜9:00准时出门。拦了一辆出租,直奔滚水而去。

滚水是北京最大的迪厅。

远远的,这家迪厅的霓虹灯招牌在夜空闪烁着张扬的各种炫光。

黄飞下了车,同几个男女共同乘电梯来到三层。

刚到三层,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狂热迪曲。

买了票。还要经过安检,然后被放行进入。

人已不少,但陆续还有人来。

黄飞在吧台那儿找了个位置坐下。一会,一个女服务员过来:“先生,要点什么酒水?”

“啤酒。”

“什么牌子的?”

“最便宜的。”

“好的,您稍等。”

一会,那个女服务员用托盘端来一瓶叫不上名称的啤酒。

黄飞决心先等。

黄飞一口一口细细地啜饮这含有酒精的冰凉饮料,眼睛在四处暗暗搜寻。

舞池里,已有不少于100人在那儿狂扭。

音响的确非常棒,震得地板发抖。当然,刚进来尚不适应,黄飞的心脏也随音乐的节奏一蹦一跳。

黄飞说过,38岁以上的人就不该老来这种地方了。因为,一个38岁的人应该为自己的心脏负责。

黄飞为舞池中奇形怪状的人体所吸引。他们都疯狂地扭动躯体,仿佛真地被泡在了滚水之中。

那个粗短身材的小伙,穿着黑色毛衣,剪着板寸,正小心地双手手背贴腰,做着动作很细腻的某种运动。只见他低着脑袋哈着腰,脸对着地面,左一下右一下地来回晃动。他的晃动幅度适中,神情极其严肃,远看上去,就如同刚刚淋完浴,不小心两耳都进了水,现在正竭尽全力又小心翼翼把水给甩出来。

还有一个胖女孩。她不该选择目前这种姿式。她胖,却极力模仿杆舞的动作,整个躯体由头部开始,一节一节地往下痛苦蠕动。但因为腰身不太符合要求,所以每当蠕动到胯部时,就突然走了形,裆部猛地往前一顶。这动作每5秒左右重复一次。说实话,就像在她肥厚的屁股上,有人拿着拖把正动作均匀地不断地在捅。

当然,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跳得极好。她腰细。只穿一件紧身上衣,仅仅兜住下半个屁股的牛仔裤,呈优雅又野性的喇叭型。她随音乐节奏扭动,充满诱惑。

DJ时时对着话筒乱吼。底下人一边跳舞,一边时时发出欢呼。

这时,一个女人站在黄飞身侧,用指头在黄飞大腿靠近根部的地方来回轻轻刮。

黄飞一阵痒痒。瞬间陷入某种久远的回忆。

但黄飞更加明白今晚使命。

黄飞微微笑了一下。

“先生,交个朋友吧!我陪你聊聊天。”

在滚水迪厅,至少有五十名这样的女子。他们陪客人聊天,赚取小费。当然,如果合适,你也可以开个价把她们领走过夜。

黄飞盯住这女人的脸看。足有二十七八岁,抹了一层厚厚的粉。

她的长相与黄飞无关。起码今夜与黄飞无关。

黄飞掏出钱包。

黄飞看见这女人的眼在黑暗的吧台前,闪了一下光。

黄飞抽出一张50元的票子,竖到她的眼前:

“我需要你帮个忙——这50块钱,可以归你。”

“大哥,帮啥忙呀?不会是找出台的吧?直接找我不得了!我一晚800……”

“和你们一起干这个的,现在谁在滚水时间最长?”

“谁呢?”这女人思考了一下。

黄飞赶紧补充一句:

“不许骗我。不然……”黄飞把钱又收进钱包。

那女人见状,思维突然加速了似地,肯定地说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叶子!对,就是叶子!她在这儿时间最长。我们都是她带来的。”

“这样,你帮我去把她叫过来。这钱,现在就归你了。”

“大哥,她可三十好几啦!”这女人不知是因为醋意还是出于好心,提醒黄飞道。

“知道了。”黄飞没有理她。她便起身走了。

黄飞喝了一口酒……才放下瓶子,一个穿白上衣的女人已站在黄飞的面前。

03

这女人看上去果然很老。但年轻时应该还算漂亮。

她化着浓妆。

“叶子是吧?”黄飞问道。

她的手摸到黄飞的肩上,眯着眼盯住黄飞的脸看。

“大哥,干嘛偏偏要找我啊?还指明要在这儿年头最久的,寒碜我呀!”她嗔怪着,在黄飞后脖颈上轻柔地揪了一下。

这个叫叶子的女人,是个东北人。

“老家是东北哪疙瘩的?”

叶子翻了一下眼,在旁边一个小圆转椅上坐下。

“黑龙江的——查户口啊?”

黄飞不再理她。黄飞一招手,先前为黄飞端来酒的女服务员于是又来。

“来6瓶——最便宜的。”黄飞递上150块钱。

“啧啧,大哥真是实诚人,还最便宜的!”

叶子做着怪脸,斜眼打量黄飞。

“大哥,我可先说好,咱俩银(人)聊天,可是要收小费的。”

“多少?”

“二百。大哥要是满意了,多给点也成。”

酒送上来。黄飞让服务员把它们全打开。

叶子举起一瓶,与黄飞的酒瓶一撞:

“来!大哥,为我们的认识干一杯!”

黄飞一口气喝下半瓶。这瓶子是酱黑色,比普通啤酒瓶要小许多,可卖得却要贵几十倍。

“叶子,我跟你打听一个人。”黄飞侧过脸,对着叶子的双眼研究了一番,然后说。

叶子故意摆出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的妩媚,温柔地迎合黄飞的目光。她左手握酒瓶,右手轻轻地在黄飞左腿根上来回摩挲。

“说吧,想找什么人?”

“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如果你在这儿呆过至少一年的话。他喜欢打一条质地讲究的领带。”

这时,黄飞突然灵机一动,在黑暗的迪厅能看清对方领带是否“得体”,那条领带的颜色应该十分鲜艳。于是黄飞接着补充:

“他打的领带经常是很鲜艳的,比如红色。头发不长,西装,皮鞋——气质很好。”

气质。对,一个人这样在乎自己的衣着打扮,无疑是个对自己很严格的人。那他的气质,应该也差不了哪儿去,至少也早被包装出来了。

“大哥,饶了黄飞吧!这样的人在滚水迪厅,可海了去了!你让黄飞上哪找?!”

叶子摆出一副痛苦状。但黄飞知道她已在大脑努力搜寻。

黄飞向叶子讲出了这个人最特殊之处:

“他应该就是在滚水上班,至少是个主管或部门经理什么的。而且,身高大约1米78。”

“身高1米78……打领带,你说他喜欢颜色鲜艳的领带,是吧?”叶子忽然眼睛一亮,追问道。

“是。”黄飞抿下一口酒,叶子其实已知道这人是谁。

“就是他了——韩冰。他是咱们滚水迪厅的保安部经理。这儿的工作人员就他最个性,上班从不打单位发的领带,而是老打着一条鲜红鲜红的。”

黄飞激动得手有些不稳!

韩冰,第三个他们要找的人,终于就要浮出水面了!说不定,他此时正在某个黑暗角落注视着黄飞呢!

“他现在在哪?”黄飞尽力以平静的眼神向四周扫了一下,问叶子。

“在哪?我怎么知道?”叶子竟笑了。仿佛黄飞犯了一个可笑的无比低极的错误。

“不知道?”黄飞迷惑不解了。

“韩冰,好几个月前,辞职了。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叶子喝一口酒,眼珠飞快地转动。黄飞知道这个久经江湖的老女人正在想着什么主意。

“你干嘛要找韩冰?”突然,叶子问。

黄飞笑了。反问她:

“你以为呢?”

“我是你肚子里蛔虫啊?真有意思,我咋知道!”这女人看来读书不多,开始露出素养不高的本性。

黄飞右手托着腮,故作犹疑状。

其实,黄飞是在大脑里编造故事。一个可以使叶子或其他人相信的黄飞必须找到韩冰的故事。

“既然他已经不在滚水了,我就告诉你实情吧。我有个乡下的远房表弟,有一回在这儿玩,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滚水的保安殴打成重伤,肋骨断了两根。他跟我说带头打他的,就是我刚才跟你描述的那个人,但一直不知他叫什么。”

黄飞一仰脖,喝下一大口冰凉的酒。这一瓶已见底。黄飞抄过另一瓶,又开始喝。

“我要找到殴打我表弟的人。至少要他为自己行为付出代价。就这么简单。”

叶子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安甚至是惊恐的冷光。她也一仰脖,把瓶中酒饮尽:

“那么,你就是韩冰的仇人了?”

“哈!哈哈!仇人?”黄飞开心地笑了。“哪有!我只是想认识他而已。可现在,他竟不在了。”

黄飞又认真起来。转过脸对着叶子问:

“叶子,我怎么样才能找到韩冰?”

“这个嘛……”叶子迟疑着,开始转动放在吧台上的酒瓶。

“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你。她和韩冰睡过觉。我帮你把她喊过来——但你,把小费先给我吧!”

要想得到必须付出。这是滚水迪厅的规则。而且,在这个躁动狂乱的世界,任何东西都可以折价交换。比如各类消息,乃至肉体。

黄飞抽出两张100元钞票。

叶子接过,冲黄飞一摆手:“拜拜……”然后一扭屁股,进入黑暗之中。

04

丁香吸了一口烟,白盒三五的。

然后,用力往前一喷。好粗的烟柱。

她手指夹着烟,喝着酒,开始诉说。

我和他认识,就是在滚水迪厅。

当时,我刚从东北老家到北京,本来想找个工厂什么的打工挣钱。可我们这个样子,重活嫌累,轻活嫌钱少,体面活又干不了。有个朋友介绍,说这儿可以挣钱,又轻松又时髦。如果出台,一晚挣个千儿八百不成问题。

我来这儿的第二天,就认识了韩冰。

具体情况我就不细说了,我不想说。那是一个周日早上,玩疯了的人们也玩累了,都走了。大概早上四点左右吧,韩冰把我领到一个包间,在沙发上就强行和我做爱。他力气特别大,他学过散打。那是夏天,我穿着裙子……唉!女人嘛,就是那么回事,再说我当时也不是处女了。

那一阵子,我就成了他的人。

怎么说呢,对韩冰我不是没有一点感情。他帅,比你帅多了。而且说话巨好听,特磁性。那声调,能直接往你心窝子里钻,弄得你心痒痒又舒坦。

许多姐妹为这还吃我的醋。在滚水混的女服务员,还有推销烟酒的,都暗恋韩冰。我为能和韩冰睡觉感到骄傲。

有一回,他带我去他宿舍。我真是吓坏了。他变态!那天有一只老鼠跑到了厨房,我正在那儿用微波炉热牛奶。女孩子嘛,见到了老鼠吓得惊叫。

韩冰动作真快,可那老鼠见到他仿佛一时也傻了似的,动都不敢动了。韩冰把那肥耗子抓住,你猜怎么着?太他妈可怕了!

用烟头烫,用炉火烤,用开水煮,用针尖扎,用刀子一点一点剥皮……妈呀,现在想起来还叫我那个恶心!

你说老鼠这玩意是可憎,可痛痛快快弄死它不就得了。可这个韩冰偏偏虐待它,慢慢折磨它,我看到那可怜的耗子眼神都不对了,尽是他妈恐惧!

你看韩冰倒好,那认真劲,太可怕了!他脸色苍白,眼里尽是冷冷的凶光。他动作一丝不苟,那耗子直到体无完肤,仍在不停紧张地喘着粗气。

从晚上看新闻联播时起,一直闹腾到下半夜天快亮,韩冰就一直在卫生间干这事。

我就说:“韩冰,你是不是个虐待狂啊?”

你猜韩冰怎么说:“这你都看出来啦?我就是个虐待狂!不整点事,心里就难受,像针扎着一样坐卧不安。”

韩冰还告诉我,他那个小区的猫啊狗啊经常失踪。其实都是他给折磨至死的。

我尖叫着,说你他妈韩冰,你不会也杀人吧?!

他狞笑着,那脸是那么帅,现在却无比吓人。他眼露凶狠狠的冷光,咬牙切齿地说:“这可说不准!我现在是拿这些小玩意练手呢!”

我哪还敢睡觉。幸好天也亮了。我就跑回去了。有一个星期,我都躲着不敢见他。

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女孩。是到迪厅来玩认识的。那女孩长得漂亮,气质也好。据说还是个大学生。说实话,我真为那个女孩捏把汗,她不知道韩冰是多么可怕!可也就是他妈怪,那妞每次和韩冰在一起,就跟口香糖一样粘在他身上,扯都扯不掉!

但还是闹腾起来了。韩冰不知咋地又搞上了一个红头发的洋妞。说是洋妞吧,其实也是中国种。她老爹是新加坡一个亿万富翁。

韩冰心狠。他想把那个大学生甩了。那大学生到迪厅闹过一回,说自己怀孕了,要韩冰无论如何一定娶了她。

那一天我没在,所以知道得不太多。

大概过了两三天,韩冰就辞职了。

我知道的就这么些。但不是我吹,这里所有的女孩,就我和韩冰上过床。对于这家伙的可憎事,也数我知道得最清楚!

05

这一回,丁香吐了一个大烟圈。

黄飞默默地喝酒。分析丁香关于韩冰的描述有多少可信度。

“你能找到韩冰吗?”

丁香缓缓吐出一股烟,在黑暗中盯住黄飞的眼,十分肯定地道:

“不行。肯定找不到他了。”

“为什么?”

“他失踪了。手机关机——黄飞估计换了号码。不骗你,我有时还挺想他,去他宿舍找过一回,他搬走了。”

最后,丁香总结道:

“韩冰是有意回避所有认识他的人的。因为他要娶那个富翁的女儿过日子,我们这些人知道他的埋汰事太多。总之,韩冰躲起来了。”

黄飞一时茫然。韩冰,躲起来了?

听丁香刚才讲,有个漂亮女大学生曾经和韩冰好过,会不会就是肖羽?

韩冰要甩掉肖羽,而此时的肖羽已经怀孕。

于是——韩冰不得不杀了肖羽!

黄飞头顶仿佛有一声巨响,顿时豁然开朗!

是的,是韩冰杀死了肖羽,然后彻底地隐藏了起来。

韩冰,你在哪里?

“丁香,你仔细地、认真地回忆一下,韩冰这个人都有什么爱好——与众不同的,特别的爱好?”

“爱好?”丁香眼睛盯住正在舞台上跳杆舞的一位俄罗斯女郎。过了一会,她回过头问黄飞:

“你说——做爱算不算?他做那事特厉害。”

操。黄飞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但他仍面带微笑地答道:

“也可以算上吧。其他的?比如收藏什么东西,最喜欢干什么事——健身什么的?”

“哦!”丁香受到黄飞的启发,手指往吧台上戳了好几下,道:

“对了,韩冰这个人,只要你了解了他之后,就特别怕他。他有个特别特别恶心人的喜好,那就是收藏一种打死你也想不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刀子?剑?枪?炸药?”黄飞一连问了好几种物品。

“拉倒吧!他专收藏死人的遗物!只要对脾气了,花多少钱他都肯干!就说有一回吧,他高兴了,把他宿舍一间小屋打开让我看。我的妈呀!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的还有臭味了——居然连女人奶罩内裤都有!”

黄飞感到十分意外,同时也感到这韩冰确实有病——他有怪癖!

“那小屋里,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黄飞故意装作很不以为然的样子问。

“可多啦!比如死人的手套,拐杖,钢笔,甚至还有……还有毒药!”

“毒药!”黄飞放下杯子,有些急切地问:“毒药,也是某个死人的遗物?”

“对呀。”丁香有些神秘起来,似乎想闭口不言。

但她的任务是陪黄飞聊天。这是有小费的。

于是,她决心把这个秘密与黄飞分享:

“那是装在这么大个玻璃瓶里的白色粉末。”丁香伸过右手小拇指,在黄飞眼前晃了晃:“就这么点大!可吓人了!那粉末白里泛绿,他说只要其中十分之一,就可以杀死一个大男人!”

“哦?这个韩冰,收藏毒药?!”

“他想杀人!”丁香压低声音,差不多是附在黄飞耳畔,极为兴奋而不安地说道:

“他要杀的那个人,就是新加坡大老板!”

“为什么?”

“那老头反对韩冰和他闺女好。韩冰杀他好继承家产呗!”

适可而止,黄飞不能再细问了。一来,黄飞断定这丁香所知已经差不多就这些了。以韩冰的智力他不会让丁香知道太多,除非丁香想死或者他想丁香死。二来,黄飞必须回到望京,去进行下一步工作。于是,黄飞转移了话题:

“还有呢?韩冰除了收藏死人物品,他还有什么爱好?”

“还有练拳。对,韩冰说他打拳获过奖,奖金有一万多块呢!我亲眼见过,他一拳就把人的鼻梁骨打折了……”

“还有呢?”黄飞知道,更为关键的内容可能马上就要出现了。

“这……还有啥呢?”丁香开始自己问自己。

黄飞没有泄气,用瓶口去撞了一下丁香的瓶口,然后饮下一大口:

“肯定有!像韩冰这样的怪人,他肯定还有和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你好好想想,肯定有!”

黄飞差点又要掏钱出来了。

“那……我想想——上网算不算?”丁香迟疑了一下,然后不敢确定地问黄飞。

黄飞顺势诱导她:“当然也可以算啊。问题是,大家都经常上网,他有什么与众不同呢?”

“他可不是什么网民,也不是什么网虫,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网魂!一天不上网,就跟丢了魂一样。饭也不吃,手直痒痒,魂不守舍。每天在网上,至少两个小时以上!”

“他大概都是什么时间在网上?”

“中午。他上夜班,早上六七点睡觉。醒来就上网,然后吃饭,然后上班。他基本上都是这样。”

“好。丁香,很好。他主要是在网上聊天是吧?”

“好像是。我从不上网,我文化程度低。”

“没关系。丁香,你能想起他最喜欢去的是什么聊天室吗?”

“聊天室?我整不明白。”丁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在那闷闷地抽烟。

“怎么说呢……就是我们要上网聊天,得先选择一家网站,在那里有各个社区——或者是大厅或者是包间,隔壁是不能互相聊的……我也不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咳,我这个比方本身就不科学。再换个比方,我俩今晚要见面聊天,必须是同一时间到同一家迪厅,否则连认识都不可能。”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丁香把烟灰一弹。迟疑着道:

“他好像老去叫什么城的……对,叫什么城。”

“欢乐紫禁城?”黄飞感觉心跳加速,又重复了一句:“是不是——欢乐紫禁城!?”

“像。就是!有欢乐两个字!有一回他上网,我在旁边看,他还要教我。可我文化程度低,学不会。”丁香这一回十分肯定地道。

“他都用什么名字?”

“名字?——韩冰呗!”丁香果然几乎从未上过网,不知网名为何物。她一脸的迷惘,不停抽烟。

“好吧。关于韩冰,你已讲得够多的了。”黄飞喝了一口酒。现在,吧台上尽是空酒瓶了。

“大哥,钱……”丁香最关心的是小费。

黄飞从钱包里掏出200元钞票。丁香伸手就夹过去,然后一扭屁股就走了。

黄飞感到有些纳闷,她怎么连个招呼都不跟自己打就走了?

当黄飞反应过来,可怕的一幕已经发生了。

在黄飞的左腰上,顶着一把亮闪闪的刀。

刀,一把黄飞所见过最好的刀!

06

黄飞醉眼朦胧。此时,迪曲更为强劲。伴随着迪斯科的快节奏,一个沙哑嗓子的男中音在用英语唱着什么歌。

“跟我们走。”

拿刀的剪着板寸,眼很小,但有神。在腮上,有一块蚕豆大小的刀疤。他说话的语气,像是领导在给秘书布置工作,平静却不容置疑。

在黄飞的右侧,还有一个人。年纪比板寸小些,穿着皮夹克,歪着脸观察黄飞的表情。

反抗是没有用的。

前面说过,黄飞不怕静止不动的东西,比如手抢,比如匕首。但一旦它们到了人的手中,黄飞就必须沉着冷静以对。

或者,只要有人的存在,一截砖块也有可能马上变成致命武器。

黄飞缓缓站起来。

却已经四肢不太灵活。黄飞差点碰倒了自己刚刚坐过的圆形转椅。

黄飞茫然四顾,眼前全是已然疯狂的人群。

此时,该是凌晨一点多了吧?

板寸用下巴向左一努,于是黄飞便乖乖地往那方向去。

两个人夹着黄飞,走出吧台。

然后,他们一前一后,将黄飞往一个漆黑的过道方向带。

黄飞真地有些行动不稳。

他们穿过一个个小桌子。桌子边没坐几个人。他们都在舞池里尽情狂欢。

桌上都点着昏暗的小蜡烛,火苗黯淡,来回摆动。啤酒,爆米花,高脚酒杯,一片狼籍。

在前面,有一个桌子边还有两个人。

一个黑人,正搂着一个红裙少女在接吻。而那,是他们必须经过的。

黑人十分投入,左脚已经斜斜伸出好远,穿着十分扎眼的白球鞋。

有刀子的板寸走在黄飞跟前。皮夹克走在黄飞身后。黄飞被夹在中间。

一不留神,黄飞一脚竟踩在了黑人的脚上了!

那黑人“哎哟”一声,把腿猛往回一收。然后,用愤怒的眼睛瞪着黄飞。

黄飞已经顾不上道歉。因为黄飞被他的脚往回一带,一下子失去重心,侧着身差一点倒在了他们的桌子上。

“哗啦!”五六个空酒瓶倒在桌面。

黄飞想帮人家整理一下。身后的皮夹克一把揪住黄飞的后脖领子,把黄飞往前一推。这小子有把子力气!

黄飞便只好跟着板寸往前走。推过两扇门,他们进了漆黑的过道。

这里顿时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

过道很长,几乎望不到头。

走了大约二十米,有一个拐角。板寸仍然用刀抵在黄飞的左肋。那皮夹克走在黄飞的右侧,两人一左一右劫持着黄飞往拐角处去。

就这么又走了五六步远。

黄飞右手两只手指稍一松动,一个空酒瓶倒立着,口朝下从袖筒里无声地滑下来。

黄飞五指握住了瓶颈。与此同时,黄飞身体突然从右侧往后猛一旋转,右臂抬起顺着身体优雅地划了一道弧线。

“砰!”空瓶的下半截,沉重地砸在皮夹克正头顶。

黄飞的右臂划过空气,向身后抡去之际,黄飞的全身肌肉一直是完全放松着的。

就在酒瓶距离皮夹克头顶尚在10厘米左右,黄飞突然浑身一绷紧,同时腕部发力!

玻璃四散着飞出去。黄飞保证,由于这力道之脆,所有的酒瓶碎片都是在指甲大小。

皮夹克仿佛是在拍电影的慢镜头,无声而柔软地瘫到地上了。

黄飞的身体没有停,而且继续旋转了个180度。右手手臂依然平举,而手中握着的破酒瓶最锋利处,已经抵在了板寸的咽喉!

他的刀子依然抵在黄飞的腰上。

但黄飞明显感觉他的手,抖了一下。

“兄弟,这玻璃尖划破喉咙,会死得很惨的。”

黄飞冷冷地对他说。

他脸色一变。刀疤变得有些暗红。

但他仍想把刀子往前移,可惜黄飞已先他一步把玻璃瓶稍稍往前推了推。

不到一毫米。

但够了!有红的血,顺着参差不齐的破玻璃边缘渗出。

板寸出汗了。他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把刀子轻轻地递给黄飞。

黄飞左手接过这把精制的利刀,右手仍维持原状。

“兄弟,告诉我——谁安排你们这样做的?”

“大哥!”有大滴的汗从板寸的额上滚下来。“放我一马吧!我才20岁!”

他又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涨红着脸道:“没人安排!真的大哥,没人安排。我俩是这儿的内保,韩冰以前是我们的头。实不相瞒,干我们这一行,有时难免要和人玩真格的——来迪厅的什么人都有!”

板寸闭了一下眼,然后拼命把眼珠往下转,仿佛想看清正贴在自己颈上的武器是何种模样。

“我们以前得罪过人。听说大哥一晚上尽找人打听韩冰的事,我们就以为大哥是来整事的。也不是要想把大哥怎么着,就想找个地方好好问一问……没想到……”板寸有些苦笑着接着说:“大哥,放我一马吧!”

“韩冰在哪?你带我去找他!”

“大哥,饶了我吧!韩冰失踪了!谁也找不到他了!饶了我吧,我要是说谎,大哥您切了我的舌头!”

黄飞近距离盯住对方的眼睛,用力去烤他。

但那板寸似乎没有说谎。

于是,黄飞抬起右膝,稍用力一顶,膝盖碰到了板寸裆部一坨柔软的东西。

然后,黄飞扔下破酒瓶,向刚刚被劫持的地方去。

板寸龇着牙,满脸虚汗,痛苦地弯着腰,双手既不敢用力又不能不用力地捂在裤裆部位。

黄飞推开过道门。

巨大的音乐声,马上冲击着黄飞的耳膜。

黄飞一直往前走。

黄飞面无表情——仿佛是刚刚从洗手间出来。

一会,黄飞就站在了冰冷的大街上。

韩冰——我黄飞一定要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