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我便挂在网上等余晴上线。

谢雨亭醒来后果然没再提昨天的事,张开白玉般的手臂,笑眯眯地要我抱。

我装出很幸福的样子抱着哄她,私底下却忧心如焚,时不时地看电脑一眼。

余晴依然没有出现!

昨夜,我真的看见她的鬼魂了吗?她那张脸,可比从前憔悴多了……

谢雨亭问我怎么总心不在焉,我撒谎说是被昨天夜里那个电话吵得没睡好。她把我按倒在床上,非让我再睡一觉不可。我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心里却害怕真睡过去。

谢雨亭拉下窗帘,回到床上把我抱在怀里,轻柔地拍着我入睡。我枕着她温软的胸,感觉自己像一匹寒夜里在荒原上奔跑的狼,早习惯了独自忍受北风的折磨,内心却又如此眷恋眼前这一点点火光的温暖……我睁开眼睛,反抱住谢雨亭,一面吻,一面去脱她的衣服。

她笑着躲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怎么又不老实,别……别这样……白天不行的……昨晚不是刚……”

我不理她,疯狂地吻她的身体,她也就不再躲避,吻了我一下后闭上眼睛,任由我脱去她刚刚穿好的衣服……

这次做爱比以往每次都疯狂。

激情过后,我静静躺倒在床上。谢雨亭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害羞地说:“不是说了,一辈子都是你的吗?别总这么……这么……像要一次爱个够似的……未来还长着呢!”

一阵酸楚蓦地淹没了我,未来——未来随时都可能终结,原来我心深处,竟是如此不敢相信未来……

苦熬到傍晚,余晴依然没有出现,而我和谢雨亭已经到了该上班的时候了。我心里焦急得要命,嘴上却开着玩笑,搂着谢雨亭一同下楼。

刚到楼下,我就吓了一跳,搂着谢雨亭腰肢的手情不自禁地松开了——

叶子的车就停在楼下!

叶子的车是单向玻璃,看不见里面有没有人——但还用问吗?她肯定正在车里面死盯着我和谢雨亭看!

谢雨亭没有发觉我的异常,笑盈盈地转身拉我手放在她腰上。我又慌张地扫了一眼那黑黝黝的车窗,叶子没有动静!我忙揽着谢雨亭飞快离开,感觉叶子的眼睛始终跟在身后,如芒刺在背。

我怀疑叶子能不能控制住她的情绪,看来必须找她谈一谈。但谢雨亭24小时都和我腻在一起,必须找她不在身边的时机。我暗骂自己无耻,又要骗谢雨亭了!“对不起,等我处理完从前的这点儿事,以后就再也不骗你了!”我心里暗暗对谢雨亭说。

到了报社,没待一会儿我就跟谢雨亭说自己不舒服,要回去休息。谢雨亭担心地瞧着我,神情里却流露出一丝奇怪,我看不出她是否在怀疑我。突然我发觉自己那么怜惜谢雨亭,舍不得她。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我不敢想象让她经历任何心痛和灾难。

我吻了吻她,说自己回去躺躺就好了,只是失眠引起的头痛,然后就跑去跟柳菲请假。

在柳菲的办公室门前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敲了敲门。

“请进!”柳菲的声音传来。我推门进去。

柳菲一看见是我,顿时脸上像罩了一层严霜,直愣愣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被她的目光瞪视得有些局促不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迟疑了一下,我终于说:“对不起,这段时间你还好吗?”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对不起吗?你确实对不起我!现在你已经说完了,可以出去了!”柳菲冷冷地说,然后低下头不再理我。

我走到她桌子侧面,柳菲厌恶地侧身避开我。

“你还有脸吗!干吗靠这么近?你现在不是挺幸福的吗,还理我干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离我远点儿?”柳菲抬头瞪着我,眼眶里却有点儿湿润,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哽咽。

“我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我并不是来求你原谅的。你愿意恨我,就继续恨我好了,反正我也恨自己!”

“我哪有闲工夫恨你?你走吧,什么都不用说了。”柳菲又低下头去,装着看稿子,但拿稿子的手却有些颤抖。

我想起我上次冲她发脾气时,她骂过我的话:“萧南,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白痴,你们这帮没心没肺的浑蛋,一个也不配我爱!”我突然心酸难抑,温柔地问:“你还好吗?晚上睡得着吗?又做噩梦了吗?自己一个人害怕吗?一直想问你来着。我总是没心没肺地毁坏好多珍贵的东西,来不及后悔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走吧,什么都别再说了!我不想听,不想听!我很好,一直很好,只要不跟你在一起便一切都好!”柳菲依旧不抬头看我,可一滴眼泪却滴落在稿子上。

我一时难过,想吻她哄哄她。

我握她的手,柳菲一下打开我的手,愤怒地含泪瞪着我,激动地说:“干什么?你又想干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把谢雨亭又当什么人了?”

“我没想干什么?只不过看到你难过……”

“是啊!你还能对我干什么?嚼过的口香糖还理它做什么?”柳菲怨恨地瞪着我。

我哀叹一声,说:“菲菲,这段日子我天天都在想你,一直担心你,怕你有什么事,但又一直不好张口。你愿意恨我就恨好了,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这段时间,我一直陷在那个杀死你丈夫的噩梦里,不知什么时候也就——等我死了,你的气也就消了!菲菲,每天夜里想起你我就忍不住流泪,死之前都不能和你说句话,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吻你了!”

柳菲垂下眼睛,两行清泪顺颊流下。

我暗骂自己浑蛋,谢雨亭和办公室只一墙之隔,我却在这里面和旧情人说情话。我本不想这么说的,但眼睁睁看着柳菲伤心欲绝的面孔,又实在忍不住想要安慰她。

我们沉默着对视了良久,柳菲终于低下头去,抬手拭了拭泪,无力地说:“你走吧,还是走吧,让我一个人清静会儿!你自己……自己多多保重!如果……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别一个人憋着,我……也许能帮到你。但你还是走吧,求求你了!”

她那副可怜的样子突然让我无比心疼,我扑上去抱住她,吻在她的唇上。柳菲“嘤”了一声,浑身颤抖,眼泪夺眶而出,浸湿了我的脸。那吻掺进了苦涩的泪水。她无声地哭泣,哭得面部扭曲,手臂轻轻地搭在我脖子上,若有若无地爱抚着。良久,她轻轻地推开我,黯然地说:“你走吧,别管我,我们……我们……谢雨亭是个好女孩儿,我也很喜欢她,你……你千万别伤着她!”

我知道再也无话可说,起身向门口走去,柳菲一直低着头不肯瞧我。临出门前,我回头说:“你也多保重,我——唉!你还年轻,还可以找到幸福的……”我知道这话很无耻,果然看见柳菲唇角流露出嘲讽的苦笑。我又说:“我要离开一个星期,回上海一趟,我得弄明白那个水灵究竟是谁!今天晚上的版不能排了……”

柳菲突然抬起头,吃惊地问:“回上海干什么?”

“那个噩梦的源头也许在上海。”

柳菲突然焦急起来,“不要去,不要去!躲还来不及呢,你怎么找上门儿去?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还理那些干什么?”

“我现在很糟,必须尽快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我就真完了!你相信吗,昨天夜里,我居然又见到了余晴!”

柳菲大吃一惊,“在哪里见到她的?”

“在网上,她一直在网络中活着!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她身后就站着那个水灵!”

柳菲低头不语,皱着眉头苦思,然后抬起头说:“你不要去,有些事情知道后比不知道还糟!记得从前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吗?‘Innocenceisbless!’无知是福!我现在的生活未始不是一个噩梦,就是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比应该知道的还多!如果我像谢雨亭那样天真无知的话,也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有些事情太可怕了,还是不要深究的好,也许知道了更没什么好处!”柳菲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她的话让人听不大懂,好像她知道什么!

我害怕地问:“你知道太多什么了?你一定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儿!”

柳菲避开我的目光,低声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整件事都太可怕了,害怕你傻乎乎地找那个鬼魂,自己送上门儿去。当初我告诉你别去‘夜猫子’你不听,结果怎样?出了这样的事儿。如果你再不听的我话,也许真把自己毁了,捎带着把谢雨亭也毁了!”

“当初不听你的是我的错,可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已经没别的选择了!”

柳菲凝视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最后听我一次,别回去!谜底可能远比谜面更恐怖!你难道不害怕吗,你可能无法活着回来!”

她的眼神充满了恐惧,我心里一寒,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说:“我不得不回去!我必须知道谜底!”

柳菲痴痴地望了我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离开柳菲的办公室后,我对谢雨亭说自己先回家了,晚上回来时记得叫我下楼去接她。

谢雨亭问我:“怎么请假请了这么久?”

“上次我发烧的事儿还没谢谢她呢,就多说了会儿!”我沮丧地想到,刚才自己居然在距谢雨亭不到10米远的地方和别的女人拥吻。

谢雨亭担心地摸摸我的额头。我看见柳菲办公室的门开了,她正靠在门上难过地望着我,那神情好像是要看我最后一眼。她刚才说我可能无法活着回来,我心里一阵害怕,总觉得她好像藏着什么话没对我说。但我只是冲柳菲微微点了一下头,回身便走。

谢雨亭拉住我,小声说:“要好几个小时见不到你了,我会想你的,亲亲一下再走!”

我说:“好多人都会看见的!”

“坐下来不就没人看得见了吗!一下就好了!”

我坐在隔断里,吻了她甜甜的小脸蛋,然后起身迅速进了电梯。

在电梯里我关上手机,心里计算时间,得赶在谢雨亭下班之前从叶子那儿离开,谢雨亭肯定会打电话问我怎么样了,晚上她回家时,我只好说为了好好睡一觉,手机关机了,座机的线也拔了。

唉,什么时候才能不再骗你呢?

又难道,世上真有不需要谎言维持的爱情吗?

报社楼下长年停着几辆出租车熬夜等活儿,夜班编辑都认识他们。刚一下楼,老关师傅那辆绿色出租车就冲我鸣了一下喇叭。我冲关师傅的车招了一下手,向他走去。对面走过来一个陌生女孩儿,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看到路灯闪映下她满脸的泪光。我盯着她的背影发了两秒钟呆,不明白什么事让她这么伤心。

暗夜里的北京失去了白日的喧嚣和活力,无数灯光亮起,近2000万人在一个个幽暗的角落里悄悄上演着一幕幕不为人知的悲欢离合,每天夜里流出的泪水恐怕都有几十吨!这个大都市承载了太多的苦难,相形之下,每个人生命里那点儿哀愁苦乐都显得微不足道,渺小得可笑!

我的爱情和痛苦也如此渺小可笑吗?

坐上车后,关师傅好奇地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回家了?小谢呢,不跟你一起走吗?”我说不是回家,然后告诉他叶子的地址。

关师傅的眼睛在后视镜里冲我心照不宣地诡秘一笑。前一阵子,他常载我去叶子那儿过夜,所以今天晚上肯定误会我是要背着谢雨亭去找叶子偷情。他那个笑容就是在说:放心吧,我能理解,会为你保密的!

我也懒得和他解释。

倒车时,关师傅突然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真幸福,我们那时候哪敢想——唉,惨啊!”

我一笑,关师傅说话的口吻让我想起读研时同寝室的大哥。当时我们在网上下载A片看,大哥已经是东北某大学40多岁的副教授,有家有业的人了,还和我们这些年轻人挤在一起同赏。每回欣赏完,大哥都要情不自禁地感叹一句:“现在的年轻人真幸福,我们那时候哪有这个看?惨啊!”同寝室的兄弟哄堂大笑。

我突然有点儿伤心,心想,你们那时候多幸福,没有这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事儿,两个人都能彼此完全信任地活一辈子!而我们生活的时代却是一个谎言与背叛的时代,真心相爱和相互忠诚早就不时髦了!

出租车滑向蜿蜒流动的车河,望着关师傅的背影,我心中不禁感慨。关师傅三年前得了癌,开过刀后,医生说要是五年内没事,他就算活过来了。这几年很有可能就是他最后的几年,但他却没在家享福,还是天天在报社楼下熬夜。

我问道:“50多岁的人了,干嘛这么想不开,不早点儿退休?”

关师傅没回头,叹了一口气,说:“忙了一辈子,闲不住!”但后面一句话却漏了底,“一大家子人,难啊!”

我蓦然觉得人生如此可悲,真不知道人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地苟活在这个世上。未来一片茫然,而现在我极力想要挽留的幸福是否也意义寥寥?

我努力驱散这种可悲的念头。我一定要让谢雨亭幸福,这是我这些年来唯一一次如此迫切地期望幸福!

出租车停在叶子家楼下。下车时我习惯地对关师傅说了一句废话:“早点回家休息吧!”关师傅答应了一声。我明知道他不会回家的,他肯定要忙到快天亮,然后去北京站排队,送完第一个早客后,再拖着疲惫的病体回家。

我走进漆黑的楼道。自从那夜我疑神疑鬼、仓皇地从叶子家逃出来后就再也没来过,不知道叶子这段日子是怎么过的。不用守着我了,夜里她是否依旧无眠?

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音,刚刚在楼下明明看见亮着灯的。我从钱包的角落里掏出还没来得及还给叶子的钥匙,轻轻地开门进屋。

叶子正独自抱膝坐在地板上吸烟,身边放着一盏昏暗的台灯、一瓶已经喝了一半的红酒。我们曾经度过好多个这样的夜晚,而现在,孤灯下她的背影显得那么憔悴。

叶子一言不发,也不看我,只是紧抱着膝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手中烟头暗红的火光,她脸上还沾着刚刚擦过的泪痕。我心突然软了下来,准备好的绝情话一句也说不出口。我默默地坐在她身边,静了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那支烟迅速燃尽了,我又抽出一支,点上递给她。她依旧不看我,随手接了过去,我也给自己点上一支。

第三支烟燃尽时,叶子静静地把脸埋在膝上。

我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她抬头,只好无奈地低声说:“不是说好了,第二天什么都不记得的吗?”

叶子转过头凝视着我,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第二天你不记得了吗?我不记得了吗?”

我无言以对,两个人又都沉默了。

许久,我又问:“我们能怎样?”

叶子小声说:“不知道……”然后突然坚定地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我看,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让叶子再介入自己的生活了,说:“你又何必一定要知道!”话一说出口,我突然发觉,这正是几年前我问余晴是不是第一次做爱时,余晴回答我的那句话。

叶子又问了一遍:“她叫什么名字?”

我只好简单地说:“她是我的同事,叫谢雨亭。”

叶子低下头去,不再答话,好像知道了谢雨亭的名字,谢雨亭这个人才成为真实的存在,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叶子小声问:“你是想从此做一个好丈夫了吗?”

“我也不知道!”丈夫这个词似乎离我无比遥远。

又沉默了一会儿,我决定岔开话题,说:“我明天离京,要去上海一个星期。”心想叶子冷静一个星期后,也许一切就都好了。

“我和你一同去,我也好多年没回上海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回北京后就不会再见面了……”叶子的声音凄婉欲绝。

我发现自己只能答应。

叶子突然笑了,眼眶中还含着泪,“尽说这些伤心事儿干什么啊?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在一起吗,管明天呢,我们本……本也没有明天的,那次你说不和我同船,我就知道了!只是……只是没有想过会这么快……太快了啊,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忘记你呢……”叶子凄然一笑,眼泪却流了出来,她靠在我肩上,静静地流泪,泪水沾湿了我的肩头。

我张臂抱住她,像从前一样轻柔地爱抚着她的长发,强抑眼中的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子幽幽地说:“再爱我一次吧,最后一次!其实我早该珍惜的,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我有点儿心酸,关上台灯,轻轻地脱去叶子的衣服。当叶子完美的身体裸露在月光下的时候,她已经哭成个泪人。

叶子闭上眼睛不看我。我仔细地把衣服垫在她身后,抱着她躺在地板上。像从前每次一样,我细吻过她每一寸肌肤,才缓缓进入她的身体。叶子那曾经让我迷惘的呻吟声又一次在我怀中响起,那像幼女一样稚嫩无辜的轻吟,让人忍不住心酸爱怜……我一面深入,一面吻着她眼角流出的泪,很快,我们的泪水便掺在一起……我要射出的时候,叶子紧紧抱着我的腰,不让我离开她的身体,我只好动情地吻着她苦涩的唇,全部射在她温热的体内……

一切平静下来后,我们谁也不穿回衣服,静静地躺在黑暗中沉思……

叶子转过身来,用一只手臂支着头看着我,从前做爱后她也总是这样。

我伸手去抱她,叶子轻轻拿开我的手臂,悄叹一声,依旧默默地望着我。良久,她柔声说:“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吧!知道吗,我差一点……差一点就爱上这张脸了……”

我张嘴欲说什么。

叶子轻轻掩住我的嘴,“嘘——什么都不要说,好吗?能用话语说出来的全是假的,只有说不出口的才是真的!我们就这么默默地瞧着,这一刻就是最真的……我要记得这一刻,也要你记得!我们都有老去的一天,要给日后留些回忆啊,不然活一点忘一点,最后变成一个空心人,什么都剩不下了……”

我们便在黑暗中静静凝望,像是什么都未曾说,又像是诉说了千言万语,把一生要说的话全都说完了……时光在黑暗中停住了,那一刻漫长得像是永恒……

离开时,我缓缓地穿上鞋,抬头望着送到门口来的叶子,她单薄的身子在夜里显得那么孤独无依。我心酸地想到,以后还有无数个长夜,也许,她都要这么一个人过。在她黯淡的过去里,我是唯一走进她内心的人,可我竟然也这么轻易就弃她而去!

叶子没有一点儿想靠近我的意思,湿润的双眼茫然地注视着我们之间虚无的距离。

没有拥抱,也没有接吻,甚至没有拉一拉手,我们之间隔着一米的距离,就是刚遇到时那段陌生的距离。而最终,我们谁都没能跨越这一米!

我无力地说了声:“再见!”

叶子黯然点了点头,在我身后缓缓关上门,门缝越来越小,终于,彻底隔断我们相视的目光。

我站在黑暗中,听见叶子依在门上,轻声啜泣。

我站了好一会儿,那哭声还是没有停止,我犹豫该不该再度打开那扇门。但最终,我只是轻叹了一声,萧瑟地回身下楼……

如果不是那天发烧时和谢雨亭相爱,我差一点儿也就爱上叶子了!

谢雨亭!

我突然想起谢雨亭,慌张地打开手机,糟了,已经快凌晨两点了!谢雨亭早就下班回家好久了,我焦急地往回赶。好在平时眼睛也是红红的,谢雨亭看不出我刚哭过。

开门时我异常小心,仔细不发出一点儿响动吵醒谢雨亭。我回过身时却吓了一跳,屋里点着一盏小灯,谢雨亭正坐在床上,满脸泪水地看着我!

“你去哪儿了?”她一下哭了出来。

我不想撒谎,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想起刚刚还和叶子做爱了。不行,还是不能告诉谢雨亭!

“你去哪儿了?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我都要担心死了!我估计你快要到家的时候就一直给你打电话,一直打,谁知道电话没人接,手机也不开机。我什么也干不下去,早早对付完版面就赶紧往家赶。谁知道一进家门,发现你根本就没回来过!我一边等你,一边害怕,怕你在外面出什么事儿。是不是病倒在路上了?是不是遇到坏人了?想出去找你,又不知道去哪儿找你,只能在这儿干着急!你到底去哪儿了?”

“别哭,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什么事儿都没有!”我搂过谢雨亭,一个劲地安慰她,心想,虽然又要对你说谎了,但我一晚上连着和两个情人分手,也都是为了爱你啊!

谁知我一哄,谢雨亭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她抽泣着说:“我等你等得实在倦了,就一个人睡着了,结果……结果就做一个梦——一个吓人的梦!我看见……看见一个穿着白袍的女人在屋里乱翻东西,我想赶她走,可一动也动不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后来到床边看我,我都要吓死了,她……她根本没长脸,只有一双血红的大眼睛瞪着人!我拼命地叫,拼命地叫,可一声也喊不出来!我瞪着她的眼睛,不知瞪了多长时间,突然发现她是在问我问题!她没说话,可我心里明明白白,她就是想问我:‘萧南在哪儿?’我尖叫一声就吓醒了!后来我打开灯,缩在被窝里等你,要吓死了,害怕那个女人找到你!你到底去哪里了啊?”谢雨亭趴在我怀里剧烈颤抖,大哭不止。

我一阵阵眩晕,冷得直哆嗦。那个梦——那个水灵居然发现了谢雨亭!她是不是也要对谢雨亭……越想越后怕,险些就再也见不到谢雨亭了!我仿佛看见自己一进门,发现她也和余晴一样……那个该死的噩梦里到底藏着什么诡异的东西?

好半天我才缓过神儿来,极力放慢呼吸。绝不能让她知道这些诡异可怕的事!我吻着谢雨亭颤抖的嘴唇,突然想起,今天还吻过柳菲和叶子的嘴唇——该死,这时候想这个干嘛?

我放缓语调,尽量平静温柔地说:“别害怕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没在家陪你。听话,别哭了,只是一个梦罢了,你太担心我才做那样的梦的,乖,别害怕了!”

哄了好一会儿,谢雨亭才停止了哭泣,但依旧死死地搂着我,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望着她哭红的眼睛,我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一遍又一遍细吻她的嘴唇,她的呼吸急促不安。

“你去哪儿了?”谢雨亭的嗓子已经哭得有点儿沙哑。

我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坚定地望着谢雨亭的眼睛,认真地说:“最近有件棘手的事儿,我必须要处理好,可现在实在无法和你说明白,因为我自己也不大清楚要面对的是什么——别担心,肯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先别问我是什么事儿,等我把这件事办好,才能详详细细地跟你说明白。现在只能请你相信我了,相信我是在为咱们两个未来的幸福努力!这世上我唯一舍不得的就是你,如果咱们两人之间再有什么隔膜的话,活着也就很没趣了!你能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可到底是什么事儿啊?你晚上去哪儿了?”

我笑着吻了吻她俏皮的小鼻尖,故作轻松地说:“不是刚说过先别问的吗,等我办好了给你一个惊喜!好不好?”

“好吧!要多长时间?”谢雨亭好奇地看着我,她的注意力已经分散了,不再想那个噩梦了。

“明天我要回上海一趟,有点儿事我必须赶回去处理,可能一周后回来,今天已经跟柳菲请好假了。这几天我不在家,你也别在这儿住了,省得一个人害怕!你去柳菲家住几天吧,她也独身一个人住的。”

“我要和你一起去,我还没去过上海呢!”

我心想,这事儿可不能把你搅进来,再说我已经答应叶子了。我忙拒绝了她,说下次再一起去,又逗了她一会儿,谢雨亭才破涕为笑。我帮她脱了衣服,哄她上床睡觉。谢雨亭实在哭得累了,脑子也来不及想什么了,迷迷糊糊地说一个星期见不到我太长了。直到我答应每天给她打10个电话,她才满意地沉沉睡去。

我抱着她温软小巧的身体,疲倦得立刻就要倒下去!这一天太漫长,太累了,刚才强颜欢笑地哄谢雨亭,已经透支了我最后一丝心力。但我还是不能休息,不能睡去!

上海!等着我的谜底究竟是什么?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必须尽快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谢雨亭再出什么事……不,我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我不得不回到那个不愿回去的家,面对那个不想面对的爸爸,难道这可怕的诅咒真的逃离不了吗?

亲爱的,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我绝不会让你像余晴一样死去的,我已经失去余晴了,再也承受不起失去你的痛苦了!

我想起叶子刚刚说过的那句话:“我早该珍惜的,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我吻了吻熟睡的谢雨亭,想哭,可眼泪已经流干了。

但愿这不是最后一次吻你,但愿我能好好爱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我依旧抱着谢雨亭皱眉苦思,冷不丁抬眼一望,谢雨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怔怔地望着我,像怀着满腹心事。

我立刻摆出一副笑脸,温柔地问:“什么时候醒的?”

“你有事儿瞒着我!”谢雨亭脸上流露出忧郁的神情,那神情我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她已经清醒了,昨晚暂时被我哄过去的疑问又冒了出来。

我只好又一次请她相信我,相信我是因为爱她才暂时不和她说的。谢雨亭轻轻勾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叹了一口气,不再问了。但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带着那副忧郁的神情,担心地看着我,很少说话。

隔阂已经产生了!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怀疑我,这裂缝会不会越来越大,最终大到我们彼此成为陌生人?

下午很早,我就送谢雨亭去上班。在车站等车时,她依旧忍着不问我,但大眼睛里却满是疑问。车来了,谢雨亭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我。但刚一上车,她转眼间又冲了下来,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激动地说:“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不让你自己走!”

我吻了吻她,说:“别孩子气了,只去一个星期,很快我就回来了,给你带好玩的回来。听话乖乖去上班!”

“我就是担心,不放心你去!你肯定有什么大事儿瞒着我,今天一整天,你看我的眼神儿总像是要看我最后一眼似的!我害怕,不能让你自己去!要不然你别去了,我也不上班了,咱们回家去吧,我给你做好吃的!”谢雨亭在我怀里急得直哭,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像要揉碎了她,眼泪哗地流出来。我把脸探到她脑后悄悄擦了擦泪,然后扶起她的小脸儿,旁若无人地在站台热吻。

“放心吧,根本没什么事儿,你舍不得我离开才多心了的。我只消几天就回来,回来以后这辈子就再也不离开你了,一生一世、每分每秒都在一起。好不好?”

几辆车开过以后,谢雨亭最终还是被我劝上车了。她隔着车窗依然流泪看着我。我心里难受,但脸上勉强冲她一笑,眼睁睁地看着她那双满是担心的大眼睛迅速地消失在视线之外……

一个小时后,我已经坐在叶子的车里,驶向去上海的高速公路。

叶子聚精会神地盯着路面,很长时间都一言不发。

突然手机响了,我拿出来一看,是谢雨亭的短信:“自己出门在外多吃点好的,不许随便对付!不许和别的女孩说话,一个字都不许说,也不许你看她们,心里只许想着我!亲亲!”我心里泛起一丝甜蜜,抬头时发现叶子怀疑的目光。我收起手机。

叶子轻叹一声,问:“是她吗?”

我点点头。

叶子苦涩地一笑,转过头去,不经意般地说:“日后你想起我时,不知道会不会也这么温柔地一笑?”

我想了一想,说:“其实,我也差一点就爱上你了!只不过我们心里都盛着太多痛苦的往事,恐怕很难再相信什么共同的未来了。”

叶子蹙眉沉思,不再言语。

我心中一叹,恐怕我不是差一点爱上你,而是已经爱上你了!但这忧郁的爱情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再拖下去,结局也是一样,直到我们中的一个人爱上别人,到时还得像现在这样黯然分手。嗯,先爱上别人的肯定会是我,叶子习惯把自己封闭在家里谁都不理。

暮色很快包围了一切,周围的景色渐渐消融在黑暗中,最后,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车灯前照亮的那一点地方。

我转头望着叶子,叶子的侧脸有着完美的曲线,像一具高贵的古希腊雕像,远没有她脸正面给人的那种亲切感。这个我无望地爱着的美丽忧郁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和谢雨亭做爱,如果不是因为那晚在叶子家里看见那张葬礼照片后吓得仓皇逃跑,我们现在恐怕还在一起分享漫漫长夜吧!

我禁不住问:“有一次,我在你家看见几张照片,一直很奇怪,怎么像是你的葬礼照片?”

叶子转过头,怀疑地看我一眼,说:“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张照片,嗯——可能是我演法国戏剧《迪拉莫塔》的剧照吧!”

我早知道答案必定如此,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疑虑罢了。

黑暗的高速公路像是一条无尽隧道,一条时光隧道,那头连着我久已遗忘了的过去。

凌晨的时候,上海繁华的夜景突然在漆黑的地平线上升起。

我还记得小时候的上海,那云幕低垂下望不到对岸的黄浦江、外滩和拥挤的居民楼,还有那些我熟悉的、有着无穷无尽烦恼的小市民。那时一切都是灰色的,楼群是灰色的,人也是灰色的,蒙着点没落的昏黄,沾着一丝怀旧的温暖。而后,上海的颜色越来越多了起来,我也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外来人。这地方已经不是我的故乡了,我的故乡在梦里,在久远的过去,而这里,现在的上海,早已经不是我的故乡了。

我只说了小区的名字,叶子没用我指点便自己找到了,她对上海比我熟悉。我指引她把车停在我曾经的家的楼下。

已经是后半夜了,小区里没了人声,只剩下黑幢幢的楼群,零星亮着灯的几个窗子更添凄凉。我终于第几千次走向了自己一直想要忘记的老楼,每一步都是那么熟悉而又古怪。4年前我离开上海就没打算再回来,但这里的每个细节却都跟记忆里一模一样,像是一直在等着我回来。

在门前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不敲门,我还没做好和爸爸说话的准备。我从钱包里摸出钥匙,那是昨天我在北京住处翻出来的老钥匙。不知道这把破钥匙为什么留了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想忘了过去吗,难道我心里也一直在怀疑,自己早晚有一天还是会回来吗?

我轻轻把钥匙插进、旋转,终于推开了那扇熟悉的大门。

爸爸房间的门下透出灯光,当然了,他是从来不睡觉的!我听见里面传来踱来踱去的脚步声,正像我从小夜夜听到的一样——不一样,好像不光他一个人!

我引叶子进门后回手关上房门,爸爸屋里的脚步声突然停住了,他听到我们进来了。他肯定知道是我回来了,因为除了他自己,能用钥匙开门的只有我。

我和叶子在门口站着,等着爸爸出来打个招呼,但等了一会儿,他没有出来,房间里的脚步声又响起。他不理我。当然了,从前他见到我也是不打招呼的,时隔4年,一切都没有变化。我不是也一样没同他打招呼吗?

我直接把叶子领入我曾经的房间,打开灯,吃惊地发现,房间居然和我走时一模一样,只少了我带去北京的那些书和CD。爸爸居然没把这个房间挪作他用!房间很干净,没有积什么灰尘,难道这4年来他一直收拾我的房间吗?

时光在这间屋子里冻住了,这里埋藏着我永远无法逃离的曾经。

叶子进门后一直没说话,这时拿起我床头的照片,才笑盈盈地问:“什么时候照的?那时你的眼睛真年轻,根本不像现在这样,一脸的漫不经心,嗯,不过还是现在这副样子迷人!”

我一笑,说:“高中。”心想,你的照片不是也一样,我们都曾经纯情过。

“旁边那个女孩儿是谁?”叶子问。

我拿过一看,发现自己早已忘了她的名字。我说:“是我一个高中同学。”

这张照片是我高中时放在那儿的,上大学住寝室后,我很少回来,照片也懒得换掉。当时我一定很喜欢这个女孩儿,才把跟她的合影放在床头的,但现在,我却连她的名字都记不得了。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无论当初多喜欢,转眼就能忘得一干二净,恐怕她也早忘记我了吧?

我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颓然地放弃从记忆里寻找她名字的企图。名字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不是因为意外地看到这张照片,我早已彻底遗忘了她这个人。

该忘记的终究会忘记吧!

叶子在我的床上宽衣躺下,柔情万种地小声说:“躺在你床上的感觉真好!”我微笑着吻了她一下,关上灯,轻轻掩上房门,来到爸爸的房间外。

他还在里面踱来踱去,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我犹豫该不该敲门。第一句话很艰难,我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跟他开口,从小到大,好像就不记得和他说过什么话。几年前我从上海离开时似乎也没跟他道别过。

这时,房门突然开了,爸爸站在门口。

几年了,他脸上没有一丝衰老的痕迹,那张脸还像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还带着那种曾经让我无比厌恶的嘲弄的笑。他那双红肿的眼睛犀利地盯着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兴趣知道。

他一言不发,我也不说话,因为他并不是在等我先开口。我们没感情,也不用装着有感情!

几秒钟后,爸爸让开房门,这是在示意我进去。我沉默地走进他的房间。刚才我听错了,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当然了,他这种人从来不和人打交道的,怎么可能半夜把别人带到自己的房间?

爸爸站在地当间,神情古怪地看着我。我尽量不去在意他的目光,转身拉过椅子坐下,面对着他。我从前很少来他房间,也从来不在他房间坐,因为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但我现在这个动作就是在对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很多话,所以请你最好坐下来和我说话。

但爸爸还是用那种让我憎恶的目光死盯着我眼睛看,并不坐下。

突然,他张口说话了:“你终于也失眠了!”嘴角好像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

我一惊,他是看见我眼睛终于也像他那样红肿才这么说的,他的语调里好像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我突然感觉自己的失眠是爸爸的一个邪恶的预谋。

我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他,心里却在发毛。

“哈哈!”爸爸干笑两声,因为久不说话声音有点儿不自然,他嘲弄地笑着说,“原来——原来终于还是躲不掉的!”

我依旧不说话,心脏飞快地跳,什么躲不掉?

“本以为可以不再见到你了,但你却突然回来了,你一定是想问我,为什么自己会做噩梦吧?”

我不答话。

他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那是因为,你的生命是一个——恶毒的意外!”

我一阵眩晕,极力定住神,看见他脸上又露出那丝残忍的冷笑,他说:

“一切我都可以说给你听——一切!但你真能承受得了这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