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桌上扔着个牛皮纸袋,是秘书代收的快递。

齐达伦刚开完会,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打开电脑准备玩两局牌。等待开机时,他顺手拿过牛皮纸袋。他经常能收到各种快递,有时候是公司赠品,有时候是下属送的礼品。掂量了两下,他猜不出里面放着什么,顺手撕开,掏出里面的东西来。那是一叠十寸大小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齐达伦正和一位妖艳的美女面对面坐着,美女帮他解开衬衣纽扣,旁边还有一位美女,正拿着一瓶小洋酒往他嘴里送。那是张彩色照片,尽管光线黯淡,却还能看出他面孔赤红,兴奋的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那几缕地方支援中央的头发歪到了一边,显得十分可笑,他那贪婪急色的脸更是丑陋不堪。

第二张照片,天已经亮了,齐达伦闭着眼,在驾驶座上睡着了,在他身边坐着的,是那个死掉的伪娘。他的脸还是红的,伪娘的脸却是煞白,嘴唇也是那种死人特有的浅色。两个人衣冠不整,齐达伦的胸口赫然印着醒目的唇印。

第三张照片是齐达伦正扳过伪娘的脸,伸手去试他的鼻息。

第四张照片是齐达伦咬牙切齿地把伪娘拖下车。

第五张照片是齐达伦把尸体扔到了路边上的树丛里。

第六张照片是齐达伦开着车扬长而去。

放下相片时,手在微微颤抖,齐达伦的衬衣已经被冷汗打湿了。十寸的照片,看起来格外清晰,他鼻头上的小痣,他额头上的抬头纹,还有他的车牌号码,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他一下子想起了出事那天,他在车里苏醒前感觉到的两下闪光。那一定就是照相机的闪光了。

是什么人,会预先准备好带闪光灯的照相机?是什么人,会一路跟着他去荒郊野外,偷拍他玩车震?是什么人,会在哪里蹲守一夜,第二天还拍下死人和弃尸的照片?

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个不知何时离去的美女,她是最有机会接近自己的人,不过第一张照片上,也有她的身影。显然,这些照片是精心策划拍摄出来的。虽然齐达伦并不知道在这些照片的背后,藏着的是谁,但他清楚,这人拍这些照片绝对不会出于偶然,他肯定要被人勒索了。

一想到这里是办公室,这些照片刚刚还经过秘书的手,齐达伦忍不住担心。赶紧把照片扔进碎纸机,又把牛皮纸袋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定里面再无其他东西,连张小纸条都没有。快递单上填的住址是用打印机打出来的,发件人的地址一栏已经模糊不清,显然经过了处理。一个有心勒索的人,是不会轻易留下线索的。

电脑早已开机,墙纸是一张全家福的照片。照片上,齐达伦和他的绿帽老婆和儿子,坐在温馨的美式碎花布艺沙发上,用力地笑着,露出满嘴的牙。那照片上的温馨全是假的,用来给别人看的。

那不是他理想中的家,老婆,只不过是用来换取地位的筹码,他们没有感情,只有共同的结婚证和一套房子。他对女人的狂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娶了这个老婆。她在外面乱搞,他也在外面乱搞。她只能跟老头子领导搞,他却可以搞很多年轻貌美的女人,只有不断的背叛,他的心才能获得些许平衡。

至于儿子齐浩哲,生得太像他妈,齐达伦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种,一直不太待见。要不是因为自己是党员,是领导,他早就在外面生个自己的儿子。现在钱都捞够了,如果再有个儿子,这辈子也算圆满了。前几天,他见到了一位移民专家,通过那天的谈话,他发现自己完全具备移民的条件。

如果一切顺利,专家会先帮他在国外开个账户,把钱一笔笔转移出去,当然不是以他的名义,而是以某家公司的名义,好逃脱政府部门的检查。钱都出去后,他就可以准备辞职和离婚了,然后以海外公司股东的身份,申请投资移民。那位杨女士很专业,也已经有了很多成功案例,他相信最多只要一年,就可以安全出国定居。他还只有四十多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最理想的年纪,有了钱,完全可以再找个年轻女人,或者洋妞也说不定,还能生个混血崽子,开始享受真正的人生。

这些年来,一切都太顺利了,齐达伦本打算按照杨女士的计划一步步走,明年的生日说不定就能在国外庆祝,大别墅,名车,真枪,他可以合法地买下,花花绿绿的资本主义世界充满了诱惑。他崭新的第二人生,几乎就要开始了。万万没想到,那次寻欢中,闹出了一个恶心的男人,还死在他的车里。要不是手里的照片,他简直都忘了自己曾经碰过那么一件事,不知是潜意识中的刻意回避,那晚两个身边人的模样他几乎想不起来了。

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齐达伦现在体会到电影里那些被绑架了孩子的家长那份紧张。如果是齐浩哲被绑架了他倒不会在意,现在是他的名誉和安全被人给绑架了,他的一切都捏在那个不明身份的人手里。如果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出了什么事还能跟家里人打个商量。可在他家,这事想都不用想,没半点可能。天大的事,只能自己兜着。

齐达伦把碎纸机里面条般粗细的照片碎片搅成稀乱,揉成几个小团,扔进卫生间里的马桶,又把那个牛皮纸袋也撕粉碎,放水冲了个干净。等着吧,那个人迟早要开口,现在他肯定是玩攻心战,让齐达伦紧张,失控,自己打败自己。

手机响了起来,是吴仁义的电话,又到了下午安排吃饭和晚上活动的时间,他和平时一样打电话来请示。齐达伦心烦意乱,不想再跟那帮人搞在一起,说不定寄照片的人就是那帮人中的一个。他粗暴地拒绝了吴仁义的好意,挂断电话,提前下班。

没让司机送,他自己开着车在街上乱逛,不想回家,也没胃口吃饭。直到天黑,他才在玄武湖边把车停下。希望能借着那平静的湖水理清思绪,好好考虑一下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以及对策。工作这么多年,他早已不是心浮气躁的小伙子。有问题就解决,他相信自己的能力,越是对方想让自己慌张,越是不能慌。

B

和煦的晚风吹来,带来一丝桃花的香气。春天来了,尽管气温还不算高,爱美的姑娘们纷纷穿上了超短裙,在朦胧的夜色中展示着美腿高声说笑,引得过路的男人们不住回头。

齐达伦在湖边坐了一会儿,眼前是双双对对谈恋爱的年轻人,还有吃完饭散布的中老年人,可他谁都看不见,脑海中还是浮现着那几张照片中自己的形象。

照片上的自己,用荒淫无耻,丑陋不堪来形容是很贴切的,要是真被曝光,纪委肯定会来人调查。他的一切还没有转移走,这可是最大的罪证。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尽快转移一些钱出去,只要没了罪证,就算有人来查,最多也就是个私生活不检点。而且那个男人吃过摇头丸又喝了酒,很可能是药物反应而死,跟他完全无关。就算尸体被人发现,查起来,最多是见死不救,杀人罪安不到他头上。

哼,钱可没那么好赚。齐达伦这么一想,马上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那位杨女士,咨询转移财产的事。专业的杨女士,要价高得离谱。全套手续做好,要收他一千万,预付五百万,把钱转出去再付两百万,最后他拿到国外的正式身份时,付最后三百万。如果不是嫌价钱太高,齐达伦不会考虑这么久,本来还想拖着砍点价。

可杨女士正好很忙,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这种事不当面谈是说不清的,齐达伦干脆约了杨女士明天见上一面。挂断电话,他的心情好多了,起身准备去吃点东西,没想到在停车场居然见到了儿子的车。

提起那辆车他就恼火。早就跟这个败家子说过,像他们这样的家庭一定要低调,不要给人落下话柄。这小子倒好,跟他妈要钱买了辆宝马MINI,整天大街小巷地转来转去,生怕人家不知道。齐达伦正一肚子气没地方发,干脆守株待兔,等这个婊子养的出来,结结实实收拾他一顿。

这晚天气好,齐浩哲正带着新女友小米来游湖,才玩了没多久,他正想要深入发展一下,小米却推说今晚有急事,闺蜜病了得回去。小米人漂亮,也特别麻烦,齐浩哲都认识她一个多星期了,还只能牵牵手,连亲都没亲过。不过他不急,容易到手妞的不刺激,反倒是这种得花时间花心血才能追到的比较有成就感。小情侣手拉着手回了停车场,齐浩哲打算送小米回去。

“齐浩哲。”齐达伦从没叫过儿子小名。

冷不丁地老爸冒出来了,齐浩哲给吓了一跳,虽说在外面他挺花挺牛逼,但在老爸面前,还是比较胆小。现在手里还牵着小米,被老爸一吓,手立刻松开了。

“爸。”齐浩哲有点心虚,不过很快就发现老爸脸色很难看,他很少摆臭脸的,除非是心情极度不好。心道这可不是介绍女朋友的好时机,掏出一百块钱,赶紧让小米自己打的回去。小米乖巧地拿了钱,一句话也没问,扭头就走。

“她是谁?”齐达伦觉得那姑娘居然有些面熟。

“小米。”齐浩哲知道老爸在外面花,经常回家时带着一身的香水味,小声回答道。

“我是问她是什么人。”齐达伦口气很不好。再一细看,那姑娘也正好回过头来瞟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躲闪。那姑娘的确很美,尽管只是回头一个侧影也美艳无比,齐达伦立刻想起了这女人的身份,正是那晚跟伪娘一起上了他车的美女,刚刚平复的情绪,重又激动起来。

“她是我们学校成教部的师妹,刚认识不久。”齐浩哲看老爸眼神不对,赶紧一五一十地坦白了。

“认识多久了?”齐达伦继续问道,心里却立刻分析起来。现在的大学生已经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了,成教部那种地方更乱,能交学费就能报名,这姑娘打着大学生的招牌去娱乐场所当小姐完全可能。

“不久,才几天。”齐浩哲乖乖地回答。

“怎么认识的?”齐达伦的眼睛继续盯着已经远去的姑娘,她已经上了一辆的士,临行前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吴天宝追她追得厉害,她不喜欢吴天宝,找我帮忙,就这么认识了。”齐浩哲说的是实话,当初小米找到他时就是请他帮忙,说是知道吴天宝谁都敢惹,就是不敢惹他。他平时最看不惯吴天宝这个暴发户的儿子,最喜欢挤兑吴天宝,所以小米这么一说,他马上就答应当她的护花使者。

“吴天宝追她?”齐达伦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事情八成跟吴仁义有关。他极力回想起出事那天,他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吴仁义,可吴仁义不承认自己送了妞,非说那两个妞是老李送的。可是后来,他旁敲侧击地在老李面前提起那两个妞,老李无动于衷。再一细想,老李跟他的交情,还远不到勒索自己的程度。

“爸,爸,你在想什么?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我没吃晚饭,你陪我去吃点。”齐达伦忽然想跟儿子待会儿,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种,终归跟他姓齐,他交代道:“别再跟那个小米来往了,她不是好人。”

齐达伦心里很不舒服,无论如何那个女人上过他的车,虽然记不太清了,但那晚他们应该是发生过什么的。现在这个女人又跟他儿子在一起,尽管不知道吴仁义这么安排的目的是为何,但是可以肯定,他别有用心。这姓吴的,自己真是小看了他。

父子两个上了各自的车,朝着市区吃饭的地方开去。

在怀疑和焦虑中,齐达伦等待了两天。杨女士似乎很忙,跟他通了一次电话,据说人在外地,要过两天才能来南京。这无疑打乱了他的计划,原本以为只要他同意支付那高昂的手续费,就可以尽快把钱转移出去,现在看来没那么容易。

第三天,预料中的勒索信终于来了,他再次收到一份快递。牛皮纸袋里只有一张A4纸,纸上打印着两行字,第一行是三个字,六百八十万。第二行是一个银行帐号。

该来的终于来了,可为什么是六百八十万,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齐达伦并不是拿不出这笔钱,对他来说,这只是他积累多年黑色收入中的一个零头。但同时,这个数字对他来说也有着特殊的意义。

吴仁义的公司也是挂靠在齐达伦单位名下,去年他帮吴仁义搞到一大块地,总共六千多万的拆迁款,不知究竟赔出去多少,又昧掉了多少,反正过年时,吴仁义孝敬他的就是六百八十万。那是个香港渣打银行的存折,以吴仁义的名义开的户,密码就是齐达伦的生日。那笔钱他依然存在渣打银行,转成了信托基金。

如果那这个套真是吴仁义设下的,这是否意味着,吴仁义在跟自己示威?他身边围绕的地产商们也越来越多多,谁都想在他手里拿到便宜的地,恨不能把他捧成菩萨,日夜烧香叩拜,红包一个比一个大。他对吴仁义的态度却一年不如一年,除了跟吴仁义合作外,他还跟好几个地产商打过交道,吴仁义表面上当然没意见,心里却恨,付出的越来越多,收获却越来越少。

好吧,就算还他个人情。念在他这么多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且忍一回,把这笔钱给他。

六百八十万,转到了那个账户上。

齐达伦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且先不挑明,看吴仁义这个狗娘养的家伙还有没有后着,顺便拖延时间,尽快跟杨女士取得联系,是时候把剩下来的钱全都转出去了。

C

破财免灾,齐达伦以为至少可以拖延一阵子。没想到,日子还是不太平,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那具恶心的尸体。就连做梦也是,不论是睡在办公室还是家里,总能梦到那个穿着丝袜短裙,浓妆艳抹的男人。

尸体还躺在城郊那个小山坡上,树叶覆盖在他身上,蛆虫从他嘴里眼里鼻孔里爬出来,他的耳朵流出脓液,他的头顶上聚满了苍蝇。那些苍蝇个头很大,绿色的脑袋,飞舞起来嗡嗡做响,像蜜蜂一样。成群的绿头苍蝇飞舞着,那是它们的盛宴,他们把卵产在不再新鲜的尸体上,制造出更多的小蛆虫,小苍蝇。总有一天,这些吵闹个不休的苍蝇会惹来路人,到那时候,人家就会发现尸体了。

如果没有尸体,是不是就不用再担心剩下的问题?没有了尸体,也没有了钱,他把账户清空,就算吴仁义手里有照片又能怎样,最多就是个人作风问题,正好找这个藉口辞职。齐达伦一拍脑袋,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会也不开了,假装身体不适请了病假,赶紧开车去城郊。天气一天比一天好,艳阳高照,气温也在升高。路上齐达伦还在担心,这么热的天,尸体不定腐烂成什么样子,该怎么收拾好。

他去买了几个大号编织袋,又买了两卷粗绳子,打算把尸体先装进袋子里,再在袋子里填上些石头,开车走省道,一直开到长江边上,直接扔江里。谁能从长江里捞起一具尸体,就算日后有人发现,他人已经不在国内了,再也不用担心。

齐达伦越想越兴奋,把车开得飞快。城郊还是没什么人,这片地方和前不久看起来差不多,只是随着升高的气温,杂草们都长高了不少。齐达伦按照印象中的方向找去,可寻了好半天,什么都没看到,只发现了一个老鼠窝。

莫非记错了地方?齐达伦在这片山坡上浪费了大半个上午,一无所获,最后时近中午,人也累了,肚子也饿了,只得放弃。回城的路上,齐达伦的脑子里反复回忆着上次弃尸的地方,莫非自己记错了?还是被吴仁义发现后把尸体藏起来了?最可怕的结果是,那个男人根本就是吴仁义杀的,他还栽赃嫁祸给自己,拍下了那些照片。事到如今,就算他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

心乱,齐达伦越想越气,根本没注意身后有辆黑色普桑,从下山起就一直跟着他的车。等到普桑砰地一声撞上车尾,把他给吓了一大跳。

操!居然敢追老子的尾!齐达伦火大了,正想停车发飙,从后视镜里看到那辆车,灰蒙蒙的,没有车牌,也没有要停的意思,还在继续加速。还没看清楚司机长什么样,那辆车已经再次撞了过来,这一次,显然比刚才更有力气。那人是故意的,故意要撞自己。齐达伦心慌意乱,本能地加大油门把车开快些,试图摆脱。可普桑却紧追不舍,再一次加足马力朝着齐达伦的车撞了过来,有点不要命的劲头。

普桑虽然便宜,却是德国人生产的,架子硬扎经得起撞。齐达伦的日本车是单位配的,虽然也要二三十万,但壳子软,板子下夹着的都是泡沫,根本不经撞,就那么几下子,日本车的屁股已经被撞得凹下去一大块。

齐达伦心道不好,再次加大油门开始狂飙。普桑紧追不舍,一前一后,两辆车在大马路上展开了追逐战。齐达伦毕竟不是专业司机,面对对方的穷追猛打,没多久就乱了手脚。一不留神,被普桑咬上,狠狠地撞向了前方停着大货车。货车上装着几根电线杆,电线杆太长,货车的后门都没关,还有一米来长露在车外。

齐达伦哪里受过这种惊吓,忙踩刹车,可已经来不及了,惯性的作用下整辆车轰的一声撞在电线杆上,防爆气囊猛然弹出,但整辆车的前挡风玻璃都被撞烂,那薄薄的气囊被挤得破了,齐达伦的脑袋重重地撞在电线杆上。

头顶上一热,血如泉涌,齐达伦的脑袋好似从染缸里拔出来,红了个通透。那一霎那,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他先觉得头顶上有点麻,然后才是锥心的痛。瞪着一双被血浸透的眸子朝四周看去,黑色的普桑停在他身边,不到三米的地方。车窗敞开,驾驶座上一个戴着雷朋墨镜,蓄着小胡子的男人,嘴里叼着支粗粗的雪茄,歪着嘴诡秘一笑,然后那辆车开走了。

看到那个笑容的瞬间,齐达伦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他被那个小胡子男人,还有头顶上止不住的鲜血给彻底吓坏了,死,仿佛触手可及。疼痛逐渐扩散开来,迅速加剧,齐达伦的嘴里也流进了血,满口咸腥,惊得他眼皮翻了两翻,昏死过去。

眼睛闭上了,意识却格外清醒。吴仁义,小胡子男人,还有那个叫小米的姑娘,还有那具已经不知所踪的尸体,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

全世界最光明正大的合法杀人方式就是车祸。地球上几乎每分每秒都有车祸发生,就算真的撞死了自己也只是事故,顶多坐几年牢,真正的杀人不偿命。刚才的事,就算警察问起来,他都不知该怎么解释。照实说?不可能,警察会问那人撞他的动机,是否寻仇。他一个国家干部,又不是公检法的,平白无故怎么会有人寻仇。如果不是寻仇,那就只能是意外了,只能说自己吃了感冒药,头晕。天知道吴仁义会不会派其他杀手,甚至他都搞不清楚,已经付了钱,为什么吴仁义还要下此狠手。头越痛,他越怕,他还有那么多的钱没有花,如果就这么死了,那他做鬼都不会甘心。

好在没多久,就有路人拨打了120,附近不远处正好有家医院,救护车的声音在齐达伦丧失意识之前被他听到。再后来,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有人把他从车里抬了出来,放上担架,送进救护车。从前总觉得那救护车的鸣笛声特别吵,可今天,齐达伦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听的福音了。

一个小时后,他老婆和儿子赶来了,单位的人也赶来了。

医生处理了伤口,又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后,说这只是外伤,没有大问题,昏迷的原因可能是失血过多,也可能是轻微脑震荡。

齐达伦一睡就是一天,第二天醒来时,保险公司的人和交警都来了,正跟家属了解情况。齐达伦正好醒了,摸了摸脑袋,包得像个粽子,因为失血过多,他的头依然很晕。他对交警说,是自己吃了感冒药,有些犯困,纯属意外。

交警是个四十多岁的老警员,知道齐达伦身居高位,他可不会给自己找麻烦。齐达伦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全记下来,最后毫不怀疑地在调查结果上写意外。

“可是,您那辆车的尾部变形得厉害。您的车前头撞上了卡车,后面不至于会变形吧。”因为涉及到赔偿款,保险公司的人却很怀疑这个解释。

“大概是我一个急刹车,后面的车追尾了吧。”齐达伦再次说出早就想好的答案。

“是这样吗?”保险公司的人还是很怀疑,显然他比交警做过更多调查:“就算有其他车追尾,为什么现场没看到呢?我们也没接到那条路上追尾的事故报告。有人说,昨天您的车后面跟着一辆黑色普桑,是那辆车主动撞您的。”

“我已经说过,昨天吃了感冒药,没有车撞我,是我自己不小心。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我人都吓坏了,自己怎么回事都不清楚,怎么可能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后面的人撞了我的车,怕赔钱,跑了。也许那人有急事,不想留下,这都完全可能。你们的责任是调查事故原因,不是影响我的休息。”齐达伦把脸一沉,转过身去佯装睡觉。

交警拉着保险公司的人走了,病房里恢复了安静。交警走后,齐达伦那个没感情的老婆也走了,剩下齐浩哲在这里照顾老爸。这是单人病房,旁边也没人,齐浩哲坐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来:“爸,这里也没别人了,有什么话您尽管跟我说。我看出来了,这些天你脸色不好,有心事。”

齐达伦惊讶地看着儿子,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这样打量自己的儿子,他严肃起来的模样,跟自己竟然有点挂像。

“我已经长大了,真的,我一定能帮上忙。”齐浩哲的眼中有罕见的认真。

大概所有人躺在病床上都会变得脆弱,齐达伦眼眶一热,居然有点想哭。不管儿子是不是他的种,终归被他养了二十年,就算是条狗,也该养熟了。

D

齐达伦竹筒倒豆子般,把整件事情都说了出来,包括他对吴仁义的怀疑,还有小米的身份。且不管齐浩哲关心的目的究竟为何,他们总归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齐字。他不好,齐浩哲也会跟着完蛋,基于这一点,齐达伦暂时可以信任儿子。

“你想出国吗?我说的不是留学,是出国定居。”齐达伦盯紧了儿子,对于这个玩心不定的家伙,他还需要给予一点诱惑:“如果挺过了这一关,我们就准备出国,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一起去。”

“爸,我愿意跟你在一起。”齐浩哲回答的也很有技巧,在这个家生活了二十年,他知道父母是怎样的人。从小他就懂得一个道理,有奶便是娘,有钱就是爹,对有钱有势的那一个,可以无缘无故地爱。

“住医院比在外面安全,我可能要多住些日子,不方便出去,你得帮我做点事,咱们不能再被动了。”齐达伦已经拿定了主意,躲在医院更安全。

“是要调查吴仁义吗?”齐浩哲已经想到了要做的事,他一直不喜欢吴家的人,找他们的麻烦正合他意。

“到底是我儿子,像我,聪明。”齐达伦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叮嘱道:“要小心,别暴露了。还有那个小米,她也是个突破口,那种女人给她些钱,我估计她会说实话。”

“爸,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

齐达伦满意地笑笑,挥挥手,让儿子赶紧去办正事,他拿过手机,再次拨通杨女士的电话:“网上银行有限额,不能一次转五百万,我从今天起每天打一百万到你账上,请你今天开始就帮我处理那笔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杨女士这次答应得很痛快,隔着电话仿佛都能看到她在得意的笑。第一个一百万钱到账,她会过来一趟,带走个人身份证明,着手海外账户的事,快则三四天,慢则一星期,她让齐达伦等她好消息。

这种态度让齐达伦确信自己的猜测,之前几天杨女士一直不接他电话,甚至不见他,就是想坐地起价。国内做这种生意的人不止她一个,如果是以前,他还有时间多接触几个,谈谈价。可现在,他不能等了,吴仁义就是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挂断电话,齐达伦费力地从床那边把自己的西装拿过来,右手在打点滴,左手很不习惯地在口袋里翻来翻去,摸索着寻找日程本,那里面记着杨女士的帐号信息。日程本找到了,本子里却夹着一张半个巴掌大小的照片。

齐达伦的嘴张开就合不拢了,他看到了那具怎么也找不到的尸体,恶心的男人还穿着妖艳的短裙和破了的丝袜,身上泛着白霜,浓妆艳抹的脸,皮肤看起来冻成了青紫色,活像香港恐怖片里的艳尸。看周围的环境,他是被放在一个冰库里。不,还可能是那种专门送冰棒的货车,整个货仓都能制冷,和冰库也没什么两样。

这玩意儿是什么时候放进口袋的?在他昏迷的时候中,都有谁进过这间病房?刚刚还觉得住院安全的齐达伦,立刻怀疑自己的判断。

照片的背面写着两行数字,上面那行写的是:两千四百九十八万;下面那行写的是一个新帐号。

尽管还处在失血过多的状态中,齐达伦却感觉全身的血都往头顶上涌,他甚至觉得只要掀开缠着的层层纱布,头顶上会涌出一汪鲜血喷泉来。他以为自己够贪婪的了,没想到吴仁义比他更贪婪。

之所以确定是吴仁义,是因为他心里有本黑帐,跟他打过交道的开发商,去掉那些零零碎碎送的东西,谁送过多少钱,他心里都有数。关于吴仁义的那个数,正好是两千四百九十八万,而这笔钱里,已经包括了前几天给的六百八十万。看来这次的车祸就是明摆着的威胁,如果他不给钱,他们随时可能要自己的命。

“姓吴的,你他妈也太黑了!”齐达伦气得一拳砸在床上,把床板砸得闷响,他马上打电话把儿子叫回来,让他先回来,重新商量对策。见到那张照片后,齐浩哲也惊呆了。他没想到老爸真的扯上了人命案子,更没想到吴家人的胃口那么大。

“爸,前几天我听小米说,吴家人最近跟一个什么社会活动家来往密切,好像要出钱弄个荣誉教授当当。他一个做生意的,要这种身份做什么,难道还想玩政治?”

“玩政治,玩他妈的鸡巴蛋。”平时最讲究风度的齐达伦气得爆了粗口。

齐浩哲被老爸的反应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应该报告更多信息,回想起来,这阵子最爱玩的吴天宝也有些反常:“这阵子吴天宝都不太出来玩,天天在家憋着,不知道鼓捣什么。”

“还能鼓捣什么,不就是算计我。听着,盯紧吴家那小子,看他最近都去些什么地方,如果尸体真是他们藏的,他迟早会去看。然后尽快找到那个小米,给她一笔钱,让她赶紧说实话,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录下来给我听。”齐达伦当了多年的领导,下命令很有一套。

齐浩哲带上老爸的银行卡,领命而去。

E

这个下午,齐浩哲把还在上课的小米从教室里叫了出来。上了车,小米还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想狡辩。齐浩哲也不多说,只是按照老爸的吩咐,往外掏钱了,一万一扎,掏到第十扎,换来了小米的真心话。

“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来这里念书才几个月,跟姐妹们去酒店兼职赚点外快的。那天,一个老伯找到我,说要请我帮个大忙,伺候好一位大官,他就付两万块。”小米猜出齐浩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再装纯装矜贵,索性从包里掏出一盒烟,娴熟地抽了起来。

“他说的那位大官,是不是就是我老爸。”齐浩哲从老爸那听说了小米的另外身份,对此并不意外。

小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没有否认。

“那后来呢,那男人跟你很熟吗?”齐浩哲追问道。

“不熟。我根本不知道那是男人,是那位老伯说,他还安排了另外一位美女,我们一起去。我只记得那个美女好高好高,就是说话声音好粗。我们一起拿的钱,每人两万,事前就付了的。”小米看着烟,试图让自己不那么尴尬。

“你不觉得两万块有点多吗,难道他没有特别的吩咐?比如说,其他秘密的任务。”齐浩哲也是出来玩的人,知道行市。

“我还是挺红的,是我们那组的头牌,不信你可以去问,我值这个价。”小米一下子挺起了胸脯,为自己争辩,“秘密任务倒没有,就说一定得伺候好了。”

“那天晚上,你什么时候走的?”齐浩哲开始问到关键。

“上车后,我们吃了摇头丸,还喝了点酒,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快亮了,我好想上厕所,一看他们两人都还睡着,就没吵他们,自己下了车。我在附近找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到厕所,后来……我就转到一颗大树后面,在那里……解决了。那小山其实也不大,但是,天快亮还没亮的时候,一个人待在树林里好恐怖。我听到附近有猫头鹰叫,吓得赶快跑,跑了一会儿才发现,找不到那辆车了。”小米回忆着当天的情形,不敢跟齐浩哲对视。

“真的?”齐浩哲不相信事情那么简单。

“真的。我胆小,那天又穿得好少,冷得厉害,不敢在林子里乱走,也不敢乱喊。在林子里转了一会儿,看到有条路下山,我就下山了。后来就到了大马路上,天亮起来了,我看到有进城的中巴就上了车。收了那笔钱,我还很担心呢,怕没伺候好……你爸,怕那位老伯找我退钱。”小米不好意思地看了昔日男友一眼。

“你说的老伯,是不是他?”齐浩哲从手机里翻出一张吴仁义的照片。

“没错,就是他,他可能胃不好,嘴好臭,说话得隔得远一些。”小米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

齐浩哲听到这句话就放心了,吴仁义外号吴臭嘴,满口大黄牙,多年的老胃病加上每天两包九五至尊,一开口就能把人给熏死。

“咱们,还有没有希望?”小米优雅地吐出一口烟,问道。

齐浩哲摇摇头,他打心眼里鄙视这种人尽可夫的女人,本来还以为她矜贵才特别用心,没想到居然是这种货色,真是失望透顶。

“那你有空的话,可以关照我生意,保证物超所值。”小米见没希望再跟这位贵公子谈恋爱了,干脆为自己拉起了生意。

齐浩哲心里越发觉得恶心,这女人可以上一秒钟装纯情,下一秒钟卖弄风情。话还没问完,他指指刚被小米揣进包的十万块,继续往下说:“这里已经算我光顾你五次了,再多回答我几个问题。是他们让你来接近我的吗?”

“算是吧。那位大伯说的,要我想办法跟你回家,在你家找到你爸的工作笔记还是账本什么的。只要拿到那个东西,他答应给我买套房子。”小米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齐浩哲了然了,原来吴仁义真的要扳倒恩人老爸。小米只是个外人,她没必要骗自己。

“可惜,我们都还没走到那一步,就被你老爸发现了。其实那晚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不介意的话……”

“你可以走了。”齐浩哲忍住打人的冲动,打开车门。

“好吧。寂寞的时候,可以找我。”小米拿起沉甸甸的包,下了车。

齐浩哲却再也不看她,光速离去,把这份录音交给老爸后,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做。齐浩哲从没觉得自己那么重要过,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个不愁衣食的纨绔公子。现在,他做的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失败的话,不但老爸会对他失望,更重要的是,齐家可能会面临灭顶之灾。戏剧化的命运忽然到来,让他紧张也让他兴奋,跟朋友借了辆不起眼的QQ车,不眠不休地监视在吴家对面的巷子里,一点也不困。

齐浩哲没有白等,在吴家才守了两天,就有重大发现。

吴天宝跟那个叫赵大宝的人来往密切,赵大宝的黑色甲壳虫几乎天天都停在吴天宝家门口。齐浩哲听拉风党的人说过赵大宝的身份,刚回国的留学生,家里开餐馆的,好像最近要在南京开一家高级西餐厅。吴天宝跟一个刚进入圈子的男人来往那么密切,他又不是同性恋,最大的可能是利用这小子了。

齐浩哲监视的第三天,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这晚,吴天宝和赵大宝开车出去,在城里人气最旺盛的商业街,有一家正在装修的店铺,看样子像是家餐厅。赵大宝带着吴天宝进去,齐浩哲也下了车,假装在附近闲逛,守在落地窗边朝里看。他看到了一扇带锁的大铁门,那是高级餐厅内设置的带制冷设备的小型冰库,赵大宝正在开锁,不久后,两个人都进去了。

已经看到这份上了,再也不需解释什么。齐浩哲拿出手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立刻发给老爸。

听过了录音,又看到了照片,现在算是证据确凿了。齐达伦当机立断,决定跟吴仁义摊牌,他帮姓吴的赚过那么多钱,过河拆桥也就算了,他居然要把自己逼上绝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姓吴的,你不要太过分,一而再再而三,给你脸不要脸,到底想怎么样!”齐达伦和平时一样霸道,底气十足地质问。

“老大,你这是怎么了?对不起对不起,听说您出车祸了,我这两天忙得团团转,还没来得及去看您,您住哪家医院,我这就过来。”吴仁义的耳朵都快被吼聋了。这几天他忙着跟杨女士筹备开美容院,忙着跟乔博士商量选择那所大学捐修游泳馆,怠慢了财神爷,自问理亏,赶紧地赔了个不是。

“姓吴的,你就给我装吧,有什么咱们来明的,躲在暗地里搞鬼算什么名堂。”齐达伦当吴仁义是在演戏。

“老大你先息怒,是不是有人在挑拨我们的关系,我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呀。”吴仁义被骂得莫名其妙。

“钱我是不会给你的,咱们走着瞧!”齐达伦恶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吴仁义被这来路不明的责骂弄得十分恼火,就算他是老大,也不能这样平白无故骂人呀,不过是出了点车祸,又没缺胳膊断腿,居然像骂孙子一样骂自己,真是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