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浪有点失望,Kelly说邀请他去逛万利广场,他还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Kelly连唐婉和萧南也带来了。

干脆,毕浪把湘公子也带上了。他害怕神经兮兮的湘公子待在寝室会出事。

一行人坐了公车,花了几十分钟便到了万利广场。

站在广场门口,毕浪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万利广场”的招牌。在夜晚昏暗的光线中被扭曲成“尸”的广字,在大白天又恢复了苍劲有力的笔势。单从书法的角度看,字是写得不错,就是广字头上的一点勾得太过分,画虎不成反类犬,难怪人们会把它看成尸字。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毕浪走进广场里,隐隐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氛。即使是大白天,广场里的光线也十分委靡,巨大而浓烈的毁灭气息盘踞在每个阴暗的角落里。风好像是空心的,吹在身上没有质量,让人联想到灰飞烟灭的鬼魂。

迎面走来一个牵着贵妇狗的中年妇女。

那只狗突然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拼命地向湘公子身后狂吠,好像发现了什么阴邪的东西。动物的嗅觉比人类的要灵敏,通常会察觉到人类无法知晓的诡异气息。

毕浪立刻莫名地紧张起来,而Kelly她们显然没把小狗异常的行为放在心上。唐婉走过去想摸摸那只狗,但小狗朝她张牙舞爪地吠一声,她便被吓得花容失色地躲在了毕浪的身后。

好凶的小狗哦。

然而,湘公子却对小狗的狂吠无动于衷。正常人碰到这种情况一般会赶紧躲开吧,但湘公子却面对着那只小狗一动不动。毕浪看到湘公子正恶狠狠地瞪着那只狗,阴暗的脸颊上浮动着怪异的表情,那种邪气横生的眼神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为人和善的湘公子平时连校园里的流浪猫都关爱有加,不可能会对一只小狗施以这么吓人的眼神。

毕浪突然感到背后一阵阴冷,有个想法掠过他的脑海。这个想法实在太恐怖了,以致他的身子发生一阵又一阵的寒战。他竟然觉得这时的湘公子就像另一个人,或者,有另一个人正占据着湘公子的身体!

在相互的对视中,小狗很快败下阵来。连它也害怕了湘公子阴寒的目光,瑟缩在主人的脚下低声地干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充满了屈服和哀求之情。

主人抱起受惊的它走开了。

湘公子转过头,他阴沉着脸,竟然浮起一抹诡笑,似乎在嘲笑对手的不自量力。

毕浪在和他阴鸷的目光相遇之前赶紧回过了头。

一行人上了二楼。Kelly带大家去她妈妈的小店坐了一会儿。

母女俩感情似乎很好。她妈妈疼爱地帮Kelly整理了一下头发,忽然说道:“对了,我前几天在街上遇到了Sunny的姐姐,还和她谈了一会儿。唉,自从Sunny死后,她的心情好像一直都没平复。”

“妈妈……”Kelly叫了一声,想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也难怪,父母双亡的她们两个人从小相依为命,感情一定很好……”她妈妈说到这里才察觉到Kelly不满的目光,乖乖地闭上了嘴巴,没有说下去。但这番不完整的话已经足以在毕浪的心里掀起波涛。

Sunny已经去世了的……

他一直无法替代的那个男生以这么永恒的方式占据了Kelly的心。

她的城,不可能再容得下另一个居民。

毕浪叹了口气。抬起头的瞬间,他和Kelly的目光短暂地相遇了。他的目光很悲伤,正如某位作家的书名,悲伤逆流成河了。

从Kelly妈妈的小店出来,大家又继续走上上一层。

商场很大,商品琳琅满目。众人兴致勃勃地浏览着中学生难以负担的奢侈品,光看不买,在销售员轻蔑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享受着这种把自己的快乐建设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行为。

唯有湘公子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言不发,仿若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本来,毕浪也想和湘公子说说话,不至于让他落入无人理睬的孤独境况。可是毕浪一看到湘公子那阴森森的表情,便忍不住打了退堂鼓。

湘公子全身都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啊,一道迥然不同的界限在他身体周围划定阴湿的疆域。冰冷的海水,温暖的火焰,在彼岸各自汹涌。

后来大家停在一家精品店前观看橱窗里各种各样的可爱精品时,湘公子拍了拍毕浪的肩膀,指了指厕所的位置:“我去一下厕所。”

然后,他向厕所走过去。通往厕所的走道冷冷清清,稀薄的光线下显得荒芜且空旷。

毕浪抬眼望了一下那边,只是一个微小的下意识动作,可以说任何意义也没有。他看到湘公子正在走道里,背影与阴冷的逆光融合在一起。随后几秒,他便意识到那并不是湘公子的背影。

而是有个人跟在湘公子的后面。

当湘公子拐进厕所时,那人也紧跟着拐了进去。瞬间显露的侧面,让毕浪的血一下子凝住了。那明明是个女人呀!穿着纸质般的白衣,头发很长,腰弯得很低,走路轻飘飘的。青气中令人不寒而栗的白影啊。仅仅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毕浪的目光清晰地聚焦在那女人的脸上,她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最突出的是她嘴里的舌头伸出好长,软绵绵地贴着下巴!

毕浪看得头皮都发麻了。这一瞬间的影像让他无法去判断是幻觉还是现实。

那明明是个女鬼嘛!

不过,当湘公子再从厕所里出来时,他却没再看见那个恐怖的身影。

广场里的气氛此时诡异到了极点,一丝一缕稀疏的光线慢慢地消散在头顶,冷涩的色调像粉末一样撒了下来。而商铺里不断吹出来的空调风更使人觉得阴风阵阵。

毕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别人兴致正高,他又不好打扰大家的雅兴,只得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他想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萧南都回过头来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他勉强笑着说没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湘公子不在身后。

奇怪,他刚才明明还在后面的。

“是不是见到靓女跟人跑了呀?”唐婉开玩笑地说。

毕浪这时候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兴趣,他着急地四处张望,人流熙攘的商场实在难以找到湘公子的身影。

“打他的手机呀!”萧南提醒道。

“对,对。”毕浪恍然大悟,赶紧掏出手机,飞快地拨出一连串的数字。

手机接通了。

“湘公子,你在哪儿?”

“我在你的面前。”

“啊?”

毕浪一愣。说什么呢?他现在正从走廊上探出脑袋观察商场下面的情况呀,他的面前是一片空气,湘公子怎么可能在他的面前?

他正疑惑着。蓦然,一个黑影从他的上方重重地坠下来,覆盖了他的视线。

毕浪没来得及细看,只见湘公子头朝下地从面前落下,他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对毕浪做出临死前最诡异的微笑。随即,楼下响起了轰的沉闷一声,许多人的尖叫如压抑已久的火山一下子喷发出来,灼热地烧疼了毕浪的耳膜。

楼下冰冷的地板上,鲜血从某一点集中飞溅出去,周围聚拢的黑色的人影,精美得像一幅画。血液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沸腾蒸发,释放出巨大的死亡气味。死者苍白的脸,坦然睁开的眼睛透出诡异的平静,眼神逐渐失去了光泽,预示着一盏生命之灯的熄灭。

已变形的肢体散发着恐怖气息,手依然摆在耳朵的位置,手机屏幕不灭地显示出“通话中”。那句遗言“我在你的面前”依然萦绕在毕浪的脑海。

他蹲下去,捂着胸口,开始呕吐。胃底的污秽连同刺激的胃液不可阻挡地冲破了喉咙脆弱的防线。

他觉得身体里什么都吐干净了。

梦中谁在幽怨地哭泣?漆黑的梦,仿佛少女柔顺的长发飘掠在眼前。飘在深处的哀怨,以液体的形态,缓缓流淌至干涸的罅隙。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这里是寝室,他依稀辨认得出,但不是他的床,被子的气味也显得陌生。哦,是刚刚死去的湘公子的上铺吧。

可是,他怎么会睡在这上面?

他想起来回到自己的床上,可他动不了,身体紧紧贴着床板,丝毫动弹不得,仿佛他已成为床板的一部分,不能抽离。只有眼睛能自由地活动着,在狭窄的角度里,能看清楚的只有天花板上的那块霉斑。

有什么滴湿了他的鼻子。他不能用手去摸,但血腥的气味清晰地钻进了他的鼻腔。

从天花板上滴下来的血!

血滴不断地打在他的脸上,被子上,他听到肌肤被细微撞击的声音。被子湿透了,被子里他的身体也湿透了,浸泡在腐冷的血液中,像一具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尸体,所有器官都在僵化。

他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它竟然慢慢地凸出来,线条和轮廓逐渐化成真实的躯体。

一张恐怖的脸浮现。

不能称之为脸,没有所谓的五官,脸皮被剥掉后留下模糊的血肉,碎肉挂在惨白的骨头上,黑糊糊的鼻孔仿佛穿透了整颗头颅,有黏稠的脑浆从中流出。黑色的长发飘扬在来路不明的阴风里,蜿蜒蠕动,如同沼泽里毒液强烈的黑蛇。校服上的斑斑血迹,把蓝白的制服颜色吞噬在一片殷红中。

他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想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躯体里空空如也的感觉,内脏似乎全被掏空了。

女鬼在上方发出阴笑,然后像浓密的云层失重般慢慢地压下来。悬浮在离他的眼睛几寸远的地方。他甚至可以闻得到从她面孔裂缝里流泻出来的悲凄气息。

他处在极度的惊恐中,他的瞳孔好像被人挖出那样痛。身体的每一个关节依然一动不能动,死死地被扣着。他越来越感到绝望。

突然,女鬼伸出腐肉般的白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掐得很紧,把呼吸切断在喉咙里。他喘不过气来,脑子里的氧气消耗殆尽,血管几乎要胀爆似的。

他窒息至死了吗,意识好像沉进了越深越寒冷的海底。

就在这时,差不多已经沉进深海的意识被某种力量抓住,倏地把他拉了上来。阳光照耀在海平面上,他体验到重回人间的温暖。他的耳边仍然响着六点半的起床钟声。

只是个梦而已。

毕浪从床上坐起来,心有余悸地抹去额头的冷汗。他检查了一下被子和床上所有的地方,当没有发现一丝血迹的时候,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好恐怖的噩梦呀。他坐到床边,慢慢地等待着心情平复。

寝室里的其他两个室友,张天游和德林刚从冲凉房里洗漱回来。湘公子刚死没几天,大家的心情都好不起来。德林带着惆怅的表情看过来,朝着毕浪用略显惊讶的口气说道:“哟,毕浪,你的脖子好像有几道掐痕呢。”

毕浪顿时大惊失色,连拖鞋也不穿就跑到冲凉房里照镜子。

对着镜子,他颤抖着稍微掀下衣领,看到在脖子上的确有几道模糊的疤痕,类似被人掐过。但那不过是他以前逗狗玩时,被狗在脖子上抓出的爪痕。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结了疤,还剩下淡淡的痕迹。

德林说的掐痕指的是这个呀,害人担心害怕一场,他还以为会出现了像湘公子那样诡异的掐痕呢。

他不禁又想起湘公子那天从万利广场楼上跳下来的情形。

“我在你的面前。”

我在你的面前死去!

心里很烦。毕浪干脆又逃课到校外的网吧上网。

网吧里鱼龙混杂,上课时间也能遇到身穿同样校服的同学。

毕浪拣了个空座,旁边坐着的是个染着黄发的社会青年,叼着烟,嘴里一直不断喊爹骂娘。毕浪看见对方正在玩魔兽,显然输得很惨,被魔族杀得片甲不留。黄发青年气得大拍键盘,骂道:“今天真倒霉!又输了!”

一旁观战的网吧老板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跟Cat玩魔兽你还没够资格呢。他可是我店里的No.1玩家!”

“怪不得,怪不得!”

黄发青年连认倒霉,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这时,从对面的电脑桌旁伸出一只手,接过那十元钱,毕浪听到那人得意地说了一句:“多谢啦。”

他于是向前稍稍探了探身子,看清楚那人也是穿他们学校的校服。但那人的脸被十七寸的电脑显示器给遮住了,除非他把整个身子都探过去才能看得到,毕浪觉得这样做实在无礼况且无聊。

他只知道Cat是同一个学校的男生,这就够了。

毕浪玩了一会儿游戏,又上网看了看新闻。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谷歌搜索了“人皮灯”一词,网页上顿时列出各种搜索到的内容。但是,没有一条是他期待的。他又加入了“鬼故事”三个字继续搜索。

他一直点击着下一页翻看下去,突然,他的目光被其中一条内容吸引住了——

“绝对真实和恐怖的人皮灯鬼魂报复事件”。

他进入了那个网站——百鬼夜话。网站的背景是诡谲的深夜墓地,显然这是一个专门的鬼故事网站。网主的注册名引用了一部很红的小说《鬼吹灯》,恰好,它信息上写着的地址也是广州。

是住在同一个城市的人哪!

毕浪想着,情不自禁地慢慢翻看起其中的内容。有一条正是关于万利广场的灵异事件总汇。从最初动工时起出的五副棺材,被称为五棺尸场,处在乱葬岗之上,夜里诡异的嘈杂的人声,飘忽不见的白衣女鬼,以及每年必死五个人……

毕浪看到网主在更新的内容里写道:

今年第五个人已在一个星期前从四楼跳下而死。据在场的一位有灵力的朋友透露,他看到有个白衣女鬼从身后把那个中学生推下去。

说的是湘公子吧。

毕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网吧的空气混沌而令人窒闷,他却觉得有阵阵的寒意游荡在周围。他打了个喷嚏,对面叫Cat的男生好像看了看他,不过脑袋倏地又缩了回去。

后面的内容更让毕浪感到毛骨悚然。

而且那位朋友更发现了一个重大的情况。他看到另一个穿浅蓝色条纹相间T恤的男孩,身后居然跟着一个提着灯笼的女鬼。人皮灯女鬼!这是广州鬼史上非常罕见的一种冤魂呀,详情请进入以下链接。

毕浪非常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上的鸡皮疙瘩通通冒了出来,浑身立刻汗毛直竖。他觉得很口渴,喉咙被火烧一般,水分都被蒸干了似的,他用手抓了抓喉咙。要知道,那天他去万利广场时穿着的正是浅蓝色条纹的T恤。

那个人皮灯女鬼跟着他去了广场?!

或许是惊恐占据了大半个心脏,使它已经无法正常跳动了。毕浪的手指也控制不住地颤抖,握着鼠标战战兢兢地点了那个网页的链接。

进入的网页是专门介绍人皮鬼的。

在古代的欧洲,罪大恶极的犯人受了死刑后,身上的皮会被剥下来,做成人皮书,或者人面模具等等。虽说这是对犯人死后的一种惩罚,但是如果一个人死后没有得到祝福,灵魂没有得到解脱,反而是悲惨而死,那么它生前痛苦的灵魂就会随着皮肤保留下来,甚至继续作恶。

据说,一位英国的私人收藏家就曾经收藏过一本人皮书。而那本人皮书是用一个杀人犯的皮肤做成的,他在生前因残害数十位儿童而被判死刑!自从那位英国收藏家得到那本人皮书后,他的家里便遭受了巨大的厄难。他的三个儿女先后惨死,而凶手作案的手法居然跟人皮书的杀人犯如出一辙。就连英国收藏家自己也曾经见过书页上诡异地浮现出一个陌生男人邪恶的笑脸。意识到人皮书里附着一个可怕的鬼魂,英国收藏家决定把人皮书毁掉。然而就在那之前,英国收藏家遭受了致命的车祸。而他随身携带的人皮书居然不翼而飞……也许它正不起眼地躺在某个人的收藏品中。

 而同样的故事也出现在二战中。正在后方驻扎的某个纳粹党兵团的军营,一夜之间,一个连的士兵全部遇害。刚开始,调查人员以为是当地抵抗组织的偷袭所致。然而,随着调查的深入,更多的谜团越来越无法解释为人为事件。因为就算是抵抗组织的偷袭,不可能不费一枪一弹就把人置于死地。士兵表面也没有任何的伤口和中毒迹象,但死前的表情甚为恐怖。验尸的结果表明这些士兵通通是心肌梗死而死。这表明他们死之前肯定是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东西。至于是什么,调查人员发现该连的连长曾经毒死附近集中营里的一个年轻战俘,用他的皮肤做成了人皮灯,而那盏人皮灯却在事后消失了……

在中国,古代也有人皮灯笼的故事。在广州的老城区,清朝有一条灯笼街,当时十分著名。有一年,当地出了一件轰动广州城的案件。有个书生赶考回家,发现多年不见的妻子失踪了。思妻心切的他于是四处寻找,找得累了,他便在城外一座破庙过夜。没想到刚睡下不久,他便觉得阴风阵阵,站起来一看,原来他的妻子正全身血淋淋地站在庙外。他既欣喜又疑惑,便问妻子为何全身是血。妻子幽幽哭诉起来,原来隔壁做灯笼的王老五垂涎她的美色,半夜偷爬进家里意图不轨,她极力反抗,结果惨遭毒手。王老五甚至剥下了她的皮,做成了精美的人皮灯笼,高价卖给了城里的大财主。

得知真相的书生醒过来后便跑到衙门击鼓鸣冤,要告王老五淫杀之罪。案件立刻被升堂审理,一干人等被带到堂上。然而,书生的妻子已经被人毁尸灭迹。所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县老爷虽然同情书生,奈何没有半点王老五杀人的证据,只好将他无罪释放。书生眼见不能为爱妻洗刷冤情,唯有仰天悲叹:妻呀妻,假如你真的冤魂不散,就把王老五家杀个鸡犬不留,报仇雪恨!

果然,第二天,王老五就被人发现吊死在自家的大树下,全身被人剥去了皮。这还不止,王老五一家的大大小小十来口人全部惨死,连看门狗也倒毙在院子里。当时那场面真是血流成河,惨不忍睹。邻居见此赶紧去报官。

由于与王老五有深仇大恨的唯有书生一人。县老爷于是命人速把书生逮捕归案,没想到人们却在河边发现了投河自尽的书生的尸体。按此推断,极有可能是书生畏罪自杀。偏偏就在县老爷打算以此结案之际,大财主提着人皮灯笼匆匆赶了来。

原来就在昨夜,大财主看到一个白衣女鬼飘进灯笼里就不见了,而且,从那以后,灯笼便不断地流出血来。灯笼流了整整三天三夜的血,人们都说,那是王老五一家人的血……

看到这里,毕浪冷得缩做一团。他想他瑟瑟发抖的样子一定很显眼,因为网吧老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他又怎么能抑制住心中汹涌而出的恐惧呢?

故事里流血的人皮灯笼!

这跟他见过的人皮灯流血的现象一模一样呀!湘公子在万利广场上摔死的那天,他回到寝室时就看到书桌上有风干的血迹,是从人皮灯里流出来!

网页里最后还说:

人皮灯鬼是鬼史上怨气最重的一种冤魂,法力特别强,因此一旦被盯上,几乎不可能脱身。在此,我衷心希望万利广场里的那个男孩能逃此大劫。

毕浪终于按一下鼠标,网页关上了。他刚想站起来,两脚却不听使唤,又软坐了下去。他思绪万千,越想越乱,湘公子的死宛如电影定格的镜头,不断地在脑海里回放。有关人皮灯女鬼的种种被恐惧揉碎,均匀地撒在了身体里。

他多想往胸膛捅出个口子,好让这些压抑的情绪找到缺口发泄出来。不然,他会疯掉的!最后,毕浪狠狠地拍了下鼠标,算是一个小小的发泄。

旁边的老板投过来询问的目光。

“啊?你也输给Cat了?别不自量力嘛!”

毕浪还没有回答,对面被电脑显示器遮住脸的男生嚷嚷着“我又没在玩?谁输我了?”站了起来,瞥了毕浪一眼,又坐了下去。

Cat原来是一个长相不错的男生。如此而已。

晚自修后,毕浪刚走进宿舍楼的楼梯间,突然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不错,那个声音带点嘶哑,从墙角的阴影里幽幽地扑打在他的脊梁上。他打了个寒战,双脚微微颤抖。

明明已经下晚自修了,楼梯间却没有一个人,仿佛是专门为了它和他的见面而特地被清场。多么毛骨悚然的见面啊!浓黑的夜色搭建起来的舞台,连昏黄的灯光也无法聚焦。

僵硬地从上方洒下来的光线,映亮毕浪瞳孔里的惊慌。

人皮灯女鬼就站在阴影里。

不说话。

但他质问她:“是……是你害死了湘公子?”

她嘿嘿冷笑两声,算是一种默认。

“他跟你无冤无仇,你也要害死他吗?”

毕浪觉得自己的问题多么白痴。生物老师、学弟、教导主任、易遥,又有哪个做了伤天害理的罪行?无辜的人死了,在人皮灯女鬼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呀。恐怕,最后连他也逃不出它沾满鲜血的魔爪!

“他们都该死。”从身后响起的声音像空心的月光,随时会断一般,却又显得那么地凄厉。连周围的幽暗都在轻微地晃动。

“不!没有人该死!你走开!不要再缠着我啦!”

“不,我不会离开你的。直到你找到那个人。”

“为什么要找上我?我根本不认识你要找的那个人!”毕浪几乎发了疯地叫起来,楼道里充斥着他的声音。

“是的,你不认识,但你会帮我找到他。”

“不!我不会!你这个杀人凶手!我不会帮你害任何人!”

“嘿嘿,你会的!不然,我会让你身边的人一个个地死去!”

“所以,你才会害死湘公子吗?”

毕浪此时感到十分内疚,如果说湘公子是因他而死,他怎么能原谅自己?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帮忙找那个杀害她的男生,人皮灯女鬼就让他身边的人遭受厄运。这简直是威胁!用别人的死来威胁自己!

卑鄙可耻的家伙!

毕浪全身再次剧烈地发抖起来,不过不完全是因为恐惧,愤怒的力量更加汹涌。他还想质问些什么,可楼梯间传来了别人正走上来的嘈杂声。

而这时,人皮灯女鬼已经从阴影里消失了。

日记打开。

你真的出现了吗?为什么我没有见到你?人家都说,鬼魂会回到最思念它的人的身边。为什么你还不肯出现在我的面前?是我爱你不够,还是你根本就不会爱上我?

我的心很痛。那次我第一次约你去海洋馆,我在校门口等了你那么久,你却跟那个人走了……你知不知道当时下好大的雨,我却在雨中站了整整一天。这一切,你都没有看到吧?

日记合上。

教学楼。毕浪快要从楼梯间走出去时,看到两个女生刚从厕所里出来,一边用手帕擦干刚洗过的手,一边讨论着让他瞬间敏感起来的话题。

“知道隔壁班的Kelly吗?”

“知道呀,怎么了?”

“她是同性恋吧?”

“啊?怎么这么说?”

“那么多男孩子追求她,她却连一个男朋友也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

“哎哟,可能人家不喜欢早恋,要专心学习呢。”

“呸!呸!我才不相信呢!她要不是装纯情玉女的婊子,就是同性恋啦!”

对方讥笑的话语恶毒而刺耳。毕浪走过去,一把抓住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化了浓妆的她发现被一个帅哥拉住,既兴奋又故作闭月羞花状,不料被毕浪冷冰冰地警告道:“再敢说Kelly的坏话,看我不收拾你!”

甩下女生的手向教室走去,毕浪听见恼羞成怒的女生在身后破口大骂。骂的什么,他一点也不在乎,刚想转过身狠狠瞪那女生一眼,没想到却有一记清脆的耳光及时地响起来。

骄横的女生捂着脸,满眼的惊讶。只见Kelly平静中又不乏狰狞地说道:“再有下次,我把你的舌头挖出来!”

女生吓坏了。尽管她并不相信Kelly有这种胆量,但她却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企图保护她那条唠叨不饶人的舌头。

Kelly向毕浪慢慢地走过来,没有对视的目光,用一个峭壁般狭窄的侧脸经过了他。但他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声“谢谢”。这么短暂的幸福握在手里几乎抓不住,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

Kelly在谢谢他?

是吗?

Miss柯在讲台上讲课,台下一大半同学昏昏欲睡地趴在课桌上。明媚的阳光,无法阻止的时光像沙漏一般流逝。教室里弥漫着疲倦而温暖的味道。

毕浪托着下巴凝视着前座的Kelly。她把长头发扎了起来,绑了个蓝色蝴蝶结,蝴蝶的影子便飞舞在他瞳孔中的春天里。想到了Kelly刚才说过的感激的话,他甜蜜地笑了。

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谢谢”而已。

却为何,他的心如同盛放了一整个春天?

又是那么突然地,他眼中的她开始摇晃,像梦般倒塌。毕浪吓了一跳,他看见Kelly突然从座位上跌了下去,倒在课桌间的过道上,晕厥过去。她的脸色发青,手捂着胸口,似乎是发生了心脏方面的急病。

全班骚动起来。每个人都探过来惊奇的目光,形成一片海洋。

Miss柯也慌得不知所措,直叫:“怎么办?怎么办?”

“我送她去校医室。”毕浪拼尽全力地把Kelly背在身上,冲出教室,在隔壁班骚动的目光中向校医室狂奔。

今天的阳光似乎很好,应该不是一个悲伤的日子吧。

Kelly在病床上睡着了。睡得很美,嘴唇被窗边的阳光亲吻。毕浪握着她逐渐回暖的手,不知不觉眼泪就滑过忧伤的脸颊。他多么内疚,他差点害死了她呀!

刚才校医说了,Kelly的病毫无缘由,像中了邪一般。不过现在已无大碍。

他马上就想到肯定是人皮灯女鬼在作祟,因为它说过会让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Kelly就是他最最重视的人哪!

他哭了,眼泪离开他的眼睛滴入了她的掌心。她还在睡,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男生为她而伤心。

“吵醒人了啦!”

突然从旁边病床猛地坐起一个男生。他揉着惺忪的眼睛,盯着泪流满面的毕浪:“拜托,大哥你别哭了好不好,我昨晚上了一通宵的网才刚睡呢!她又没死,你哭什么呀?!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不羞啊?”

“又不关你的事。”毕浪嘟哝着反驳了一句,想到这样在别人面前痛哭流涕实在难看,他于是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痕。

不过,这男生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又回头看了看对方,对方似乎也认出他来,并且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哦,原来是毕浪呀。”

“咦,你认识我?”

“我住你隔壁宿舍呀,四零三的。”

“真的?”毕浪一脸狐疑,“我好像没见过你。”

“呵呵。”男生笑着挠了挠脑袋,“不奇怪,不奇怪,我在网吧过夜的次数比在宿舍还多啦。对了,我叫Cat,高二那时还和你们班打过一次篮球比赛呢。”

“哦。”毕浪对这些全无印象,不过听到Cat这个名字,他想起了在网吧遇到过这个男生,“原来是你哦。”

“记起来了吧?”Cat得意一笑,然后瞥了一眼Kelly问,“她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贫血。”

“哦。”Cat似乎已经很眼困,打了个呵欠,又蒙上被子呼呼大睡了。

毕浪再次见到Cat是在第二天夜里。刚过熄灯时间不久,突然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把他给惊醒了。他走过去开门,虽然心里因为想着门外敲门的也许是人皮灯女鬼而忐忑不安,但他打开门后却看见Cat正打算走向隔壁的四零五寝室。

听见开门声,Cat又折了回来。

“哎呀,是毕浪呢。帮我一个忙。”

Cat一边说着,一边却不由分说地钻进了寝室里。其他人还在梦乡中,他知趣地压低声音对毕浪说:“是这样,今晚让我在这里过一夜?”

“啊?你的寝室就在隔壁呀。”

“唉,别说了,我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没办法,今晚只好委屈你跟我一起睡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每天都洗澡的,也没有任何传染病。”Cat说着,在漆黑一片的寝室里寻找着毕浪的床铺。“你睡这里吧?”他指着下铺凌乱的被子问,毕浪点了点头,Cat便利索地脱下鞋。不过他随即发现上铺也是空着。

“这里没人睡吗?那我睡上面不就行了?”

“不要!”毕浪情急之下拉住了他往上爬的身体。

“怎么了?”Cat生疑地回头问。毕浪皱起了眉头。

Cat似乎想到了什么:“你不欢迎我?那算了,我走就是了嘛。”

他从床上跳了下来。毕浪赶紧解释:“不是,不是。唉……上面床铺的男生前些日子刚去世……我是怕不吉利。”

Cat笑了:“我以为你说什么呢?死过人又怎么样嘛?我这个人唯一的优点就是胆大,我才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咧。”

说罢,Cat又利索地爬上了湘公子的床。稍顷,便听见他安然入睡的呼吸声。

窗外的夜,像个无声的摄影机镜头默默地凝视着这个死寂的寝室。

Cat只睡一夜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毕浪怀着这个侥幸的心理入睡。如果Cat遭遇什么不幸,与他是无关的。因为他已经明确警告过Cat了,那张床的主人已经死了。

但他没有告诉人家有关天花板女鬼的事情呀。

唔,反正就算说了,Cat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半夜毕浪曾经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他听到上铺的床又响起了奇怪的声音。他会猜测出那种声音极像湘公子打飞机弄出来的声音,但在当时,他也没在意,或者说是习以为常了,很快又沉入了梦乡。

那时候,他迷糊以为床上睡着的人是湘公子吧。

翌日早上,毕浪从厕所回来,刚好看到Cat醒来坐在上铺捂着脑袋发愣。

他便问Cat:“哎,你昨晚睡得好吗?”

Cat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吵死了。”

“吵?”毕浪一愣,“什么吵了?”

“不知道谁在动床板,吱呀吱呀的,我还以为谁在打飞机呢。”

毕浪心底顿时冒出丝丝凉意。他想起昨夜也听过那种熟悉的声响,就像湘公子回来了似的。这个恐怖的想法如电流般划过脑际,他此刻觉得身体僵冷极了。

他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Cat,又问道:“那你,有没有做梦?”

“做了,做了。”Cat从上铺跳下来,开始穿起袜子和鞋,同时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到天花板上有一个女鬼飘下来,掐住了我的脖子。真够无聊的梦。”

Cat穿好鞋子,站了起来。毕浪特地注意了他的脖子。

白皙的皮肤上出现了几道暗淡的紫黑色掐痕!

Kelly除那次在教室里昏倒之外,再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毕浪本来以为人皮灯女鬼的下一个目标是Kelly,不过,现在看来,当时它只是给了他一个小小的警告而已。

但它不会停止脚步的。

毕浪和萧南端着午饭走向预先占好座位的餐桌时,他看到Cat正在埋头动作迟缓地吃着午饭,好像在苦思着什么事情。他和Cat打了个招呼,Cat却似乎没听到,没有抬起头来。

他这副目光呆滞的模样让毕浪想到了湘公子。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慢慢地滋长起来。

毕浪晚上到校外的网吧找Cat,Cat正在和别人斗魔兽,不消半晌便把对方给解决了。

“你来了?”Cat一边接过输家手里的十元赌注,一边向毕浪露出得意的微笑,“我上网的钱就是从这里来的。”他得意地把钞票扬了扬。

煞白的灯光下,Cat脖子上的掐痕越来越明显。一些真实的恐怖色泽,渗入了深深浅浅的纹路中。收敛的姿态,在缓慢的膨胀之中突显出最终爆发的结局。

毕浪越来越不安了,而Cat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逐渐逼近的梦魇。他继续在网上寻找着敌手,半晌遍寻不着,他停下了鼠标,回头跟毕浪说“帮我看一下位子”,然后站起来向厕所走去。

毕浪坐到座位上。

Cat走进了厕所。

趁这段空当儿,毕浪想起了前几天刚刚浏览过的网站——百鬼夜话。他进入那个网站,网主鬼吹灯网上的状态居然显示在线。他马上给鬼吹灯发去了一条信息:请问,如果被人皮灯女鬼缠上,该如何化解。

等待没几秒,鬼吹灯的回复来了。

鬼吹灯问:“那个人皮灯女鬼的情况,你了解吗?”

毕浪于是把所知道的一切简略地写在了信息里。

鬼吹灯很吃惊。

“按你叙述的情况来看,那个女鬼怨气很重啊。连无辜的人也难逃一劫,恐怕它接下来还会大开杀戒呀。”

“那该如何化解?”

“说实话,根据我得到的资料,这个人皮灯女鬼的怨气实在很难化解。我只能奉劝你尽量服从那个鬼,别逆着它的意思行事,这样或许能保住一命。”

“可它继续害人怎么办?”

“这个也没办法呀,你还是先考虑一下自己吧。按我推断,那个女鬼之所以会缠上你,很有可能是因为……”

鬼吹灯欲言又止,毕浪赶紧又发了一条追问的信息过去。但鬼吹灯没有再回复,对方的状态显示为离线,对方离开了。

对方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毕浪把这个问题揣在心里,慢慢琢磨。他听到厕所的门被打开,于是抬头看过去,Cat正从厕所里走出来,勒紧裤子,随手要关上门。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毕浪的目光僵住了。

一个白色的影子就在Cat刚刚走出来的厕所里。里面不可能有人才对。毕浪的血管几乎在短短的一两秒钟之内就停止了流动。那个是人的影子,穿着白衣,头发很长,厕所里昏暗的光线使它模糊不清的脸更加模糊。

最黑暗最静谧的阴影里飘荡着一丝幽冥的笑。

毕浪多么希望这只是自己的幻觉。

鬼吹灯在那之后很久没有上线,毕浪发过去的信息一条也没有回复。久而久之,毕浪也就几乎把那个网站和那号人物给忘记了。他只是想问清楚一个问题:那天,他说过人皮灯女鬼之所以会缠上他,是因为某个原因。

这个原因,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毕浪莫名就生出这样的想法。

这天晚自修的时候,学校停电了。从教室里望出去,学校附近的街区也是一片黑灯瞎火的。光芒黯淡的星辰稀疏地游荡在夜空中。远处的灯光有如距离遥远的孤岛,中间隔着一片浩渺而黑暗的大海。

空气中的成分仿佛只剩下悲凄。

晚自修提前结束了,同学们成群结伙地离开教学楼。

毕浪和萧南相偕向宿舍楼走去,Kelly和唐婉就走在他们身后不远。Kelly刻意与他们保持着距离。毕浪注意着她和唐婉的谈话,声音若远若近地跟随在后面。随后唐婉不知为何走开了,Kelly独自一个人,加快两步追了上来。

“哎。”她小声叫唤了一声。

萧南转过头:“Kelly?什么事?”

“对不起,不是叫你。是你。”

她轻轻点了点毕浪的肩膀,这让毕浪顿时显得手足无措。也难怪,Kelly从不会主动跟他搭讪,即使是他故意跟她说话,她也一脸的爱理不理。

今晚倒是怎么了?

Kelly从怀里的几本书里抽出一本笔记本,递给他:“给你。”

“啊?”

“你今天不是问我借英文笔记了吗?”

“对,对哦。”毕浪愣愣地接过来。其实借笔记本只是他为了和她说上一句话而编造出来的理由,Kelly也应该知道他根本就是个无心向学的家伙呀。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

Kelly对他,不那么冷漠了呀。

毕浪大起了胆子:“是……是这样子,我有两张海洋馆的门票,不知道能不能请你这个星期天一起去……”

声音拉至句末近似空气一般地消失掉,毕浪对Kelly的回答一点信心也没有,不过Kelly的语气和以往的冷漠无情相比较,委婉多了。她说:“对不起,这个星期天我没有空呢,改天吧。”

“嗯,嗯。”

毕浪第一次被人拒绝还这么开心。她说了“改天”这个词,就表明他还有机会。他的兴奋之情连萧南也察觉到了,萧南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对他露出会意的一笑。

他抬头看皎洁的月亮看得笑容满脸。

快要走到宿舍楼的铁门时,萧南忽然抬起手指,指向宿舍楼:“那是什么?”

“什么?”

毕浪和Kelly也闻声望去。

陷入一片漆黑的宿舍楼中有一抹幽黄的灯光游出来。乍看之下,颇像荒山野坟里的鬼火。在沉甸甸的黑暗中,那微弱的光线顽强地挣扎着,把夜幕灼出一个光亮的小洞。

“毕浪,那是你的寝室呀。”萧南很快就辨认出来。他转过头,看见毕浪的脸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眉毛微微颤动,仿佛有种恐惧的情绪突然灭顶地漫了上来。

那确实是四零四寝室。虽然已经下晚自修,但同学们才刚刚开始回寝室,而且学校停电了,宿舍楼里每间寝室还是黑的,除了四零四寝室里的灯光,那么突兀地亮在一片漆黑中。

那是人皮灯散发出来的幽冥灯火呀!

毕浪脖子的肌肉一下子绷得紧紧。他听到Kelly又叫了起来。

“哎,阳台有个人!”

他刚抬眼望去,只见有个黑影从阳台上坠下来。远远地传来沉闷的落地声,接着,响彻夜空的尖叫穿透了耳膜,在脑子里此起彼落地回荡。前面的人拥向了更前方,后面的人用急促的脚步声经过了他们。

毕浪随着人流走进了宿舍楼的大院。人群围在某个点,议论纷纷。毕浪挤了进去,眼前的情景触目惊心,他久久睁大着眼睛,张着嘴。

地面上横着一具尸体,鲜血在黑夜里像蛇一样蜿蜒在地面上。死者的脸面对着空旷的夜空,带着对人世间的一点依恋,死不瞑目。此时,夜空沉默而平整地盘扣在每个人的头顶上,轮回之中的生生死死,光明中的生灵涂炭,都安静地躺在这副巨大的黑色棺材之中,等待着下一道灰飞烟灭的轨迹。

血肉模糊的那张脸毕浪十分熟悉,所以他无比震惊,感觉到有一把冰冷的剪刀在疯狂地剪碎身体里的一切。他捂紧心,却阻止不了那种剧烈的疼痛感漾满每条血管每根神经。

Cat死了。

“可是,他怎么会从寝室的阳台跳下来?”萧南看着地上的尸体发问道。毕浪无言以对,也好想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能替他回答这个问题。

是人皮灯女鬼!

毕浪拼命地拨开人群,冲进宿舍楼。如果人皮灯女鬼还没有离去,他要质问它的所作所为!为什么要让无辜的人遭此厄难?

楼梯跑到了尽头,毕浪不顾一切地闯进四零四寝室。寝室里很暗,人皮灯已经熄掉了。阳台外的夜色像是剧场的落幕。他看见靠近窗口的柜子正在缓缓地关上,一股阴风在水平面上涌动。

他慢慢地向柜子走过去,每一步都惊心动魄,地板上蠕动的黑暗里潜伏着狰狞的气息。他屏住呼吸,前进的脚步已经不受控制,仿佛那柜子发出无法抗拒的引力,把他慢慢拉了过去。

柜子里还有顾心萱留下来的校服。

毕浪想,也许,它一直就住在柜子里。到了夜晚,才会游荡在天花板上或者走廊里。

想着,他的手已经触到了柜子冷冰冰的把手。

他用力一拉。

柜子里没有人,除了整齐挂着的衣服像刑场上吊死的尸体。

而这时门口有个人影闪过。

毕浪追出去。

一团暗黄的灯光刚好在厕所里消失不见。当他追进去时,宿舍楼来电了,厕所里灯火通明,驱逐掉所有的黑暗。

他在里面却找不到一个人。

从厕所的窗口望下去,Cat鲜血横流的尸体是黑夜里一道悲伤的伤痕。

德林几乎是尖叫着从床上跳起来的。凌晨五点,外面的天色还没亮,建筑物的轮廓与浓厚的夜色融合在一起,分辨不清。唯有这个城市荒芜的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分外清晰。

毕浪跑过去按亮寝室的灯。只见德林满头大汗地坐在上铺,手指颤抖地指着对面湘公子的床铺吓得脸青唇白,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的样子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而那东西,就在湘公子的床上。

“我看到了湘公子!”在食堂,德林依然惊魂未定地告诉毕浪。他说话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似乎不想被旁边走过的同学听到,从而把他看成神经病。

他相信那只是幻觉,但又真实得让他无法释怀。他一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握在手里的筷子就微微哆嗦着相互碰撞。

“湘公子?”毕浪细声问道,“它当时在干什么?”

“它……它躺在床上,向我招手……”

德林头皮发麻地说道,手中的筷子终于抓不住,掉在餐桌上。他双手紧紧抱住了后脑勺,冰凉的脑浆好像要钻个洞喷出来,皮肤生疱疹一样地瘙痒,他开始用手指抠着那些瘙痒的皮肤。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血流满脸的男生,在他辗转侧身的时候就出现在对面的床上,咧开嘴巴无声地阴笑。“过来呀,我在等着你,等着你……”湘公子这样说着,死灰的眼睛突然流出两道鲜艳的血液,恐怖的眼神始终死死缠绕着他。

“真的有……有鬼!”

德林终于大声地尖叫出来,慌慌张张地从餐桌旁站起来,在同学们异样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食堂。

毕浪看着他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难道,人皮灯女鬼下一个要对付的人是德林?

不过,他的脖子并没有出现掐痕。而且,他看到的是湘公子而不是人皮灯女鬼。

如此的情形,连续几夜都出现。

德林总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惊恐地尖叫,亮灯之后,便可以看见他又浑身发抖地指着湘公子的床铺,嘴里颤抖地重复着:“鬼……鬼……有鬼!”

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在课堂上经常走神。不过,脖子上依旧没有出现什么掐痕。

“我要退学了。”直到有一天,德林脸色苍白地跟毕浪说。

“退学?为什么呀?都要高考了,现在退学不就前功尽弃了吗?”毕浪替他感到不值,但德林苦笑着摇摇头:“再住下去,我恐怕等不到高考那一天。再说,考不上大学也没有关系,我爸说可以送我到国外留学。”

他显然主意已定,毕浪也不好多做挽留。毕竟以德林现在的情绪来看,再待下去肯定会出问题的。

德林忽然想起来什么,又紧张地盯着毕浪:“毕浪,你以后要小心点。”

“为什么?”

“因为我听到湘公子提起过你的名字。它说你也会下去陪它的。”

“真的?”

“我也希望这只是个梦。算了,就当是个梦吧。”

德林郑重地拍了拍毕浪的肩膀,预示着一种忧伤的告别,又好像把心中的压力转给了毕浪。毕浪忽然觉得肩膀很重,像有个人骑在上面似的。

自己真的会落得跟湘公子同样的下场吗?不过,他对人皮灯女鬼还有利用价值,只要他一天没找到那个男生,人皮灯女鬼就不会加害于他。只是,他身边的人会不断地遭受厄运,这样也没关系吗?

毕浪顿时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牺牲自己,还是牺牲别人,伟大还是可耻只在一线之差。

两天后,办好退学手续的德林终于要离开了。他家的奔驰停在宿舍楼下,穿金戴银的德林老爸果然很有房地产老板的派头。毕浪没料到德林的家境这样好,毕竟他在班里行事十分低调,并不像很多喜欢炫耀的纨绔子弟。

毕浪走到阳台上往下看。

德林提着行李走出宿舍楼,走向奔驰边。毕浪大声叫了他一声,德林仰起头来。

“再见!”

“再见!”

毕浪朝德林挥起手,德林在楼下也挥着手。阳光铺满两人告别的距离。蓦地,德林挥动的手凝在了半空,他的眼睛瞪得好大,那是突然而至的恐惧,血液退去的脸庞已经变成了死鱼的色彩。

德林极度恐惧地钻进车里,奔驰一溜烟地离开了宿舍楼。

他应该看到了什么,而且就在毕浪的身边。

毕浪意识到这点,转动艰涩的脖颈,心惊肉跳地向左边看了看,又向右边看了看,阳台上只有他一个人而已。那德林害怕的是什么……

整个四零四寝室现在只剩下他和张天游两个人了。

那个神经兮兮的男生,呆坐在床边,僵硬的表情仿佛埋藏了一个黑夜,黑夜中沉默而冷清的坟墓,然后他笑了,像坟墓里飘出鬼魂冷冽的阴笑。

“你、你笑什么?”毕浪在张天游面前,总感到有难以诠释的寒意迎面扑来。

现在寝室里剩下的两个人明明应该守望相助才对,偏偏张天游的态度那么冷漠,还表露出对死亡的欲望。别人的死,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享受。

“很快就到你了。”张天游幽幽地说道。目光射过来,以最冰冷的温度打在脸上。

毕浪打了个寒战:“你……你在说什么呀?什么就到我了?”

“你知道的,你知道那个人皮灯女鬼不会离开你。”

“开什么玩笑,我和它无冤无仇,它干吗要害我?”

“需要理由吗?”张天游冷笑一声,声音在他阴鸷的脸庞久久盘旋。

毕浪抱紧身子。

“张天游,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能通灵,一定知道的!”

张天游又是一笑:“我知道的,每个人都逃不掉。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他的笑,仿佛一朵白色的罂粟花在华丽地绽放。

中午吃饭的时候,毕浪刚坐下来就远远听到有人小声叫自己的名字。

用不着抬头也能分辨出这把心底最深刻的声音。

Kelly端着餐盘走过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流动在餐桌上的阳光,搭起了一条联系双方的桥梁。

然而,毕浪却端起餐盘,走到了另一张空着的座位。对面坐着的是个完全不认识的家伙,正用看怪物的眼光端详着这位入侵者。

毕浪自顾自地夹起一块肉往嘴里送,食之无味。明明Kelly都坐到了他的对面,他却选择逃避。Kelly此时一定感到奇怪,而且生气。

她不会理解他的苦心。

如果她再亲近他,将来恐怕也会遭遇不幸的。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失去他最关心的人。

身后的餐桌上传来Kelly生气地把吃完的餐盘扔回到餐架上的声音,金属尖锐地碰撞。他的心在这一刻被绞得很痛,痛感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强烈,他拼命地捂住胸口。Kelly经过时,他接收到她埋怨的目光。

原来不能爱别人的感觉这么难受。

就连萧南,毕浪也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尽管对方忙于学业而丝毫没有注意到,周末的时候又拉着他一起搭上了回家的公车。

公车上的电视屏幕不断循环地放着广告和音乐,直让人倒胃口。广州城的高楼大厦将天空划成凌乱的碎片。这样冷漠的城市,这样冷漠的居民。

萧南拿着书背英文单词,突然从一连串低喃的单词中冒出一句:“最近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啊。”

毕浪瞥了他一眼。

“是呀,怪多的。”

“你捡到的那盏灯还留着吗?”

“留着呀,想扔掉也不行。”

“为什么?”萧南转过来疑惑的脸,“把它送给别人不行吗?”

“送给别人……”

如果是这样,那个人应该和顾心萱有关联,譬如说……毕浪想到了林羽生。

把人皮灯交给他再合适不过了,毕竟他和顾心萱曾经交往过。

毕浪下定决心后,心境突然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他转过头去看车窗外美丽的街景。

林羽生住在三零四,就在四零四寝室的正下方。毕浪趁三零四寝室里没有人的时候,提着人皮灯迅速闪了进去。林羽生的床位他之前已经打听清楚,所以毕浪动作迅速而直接地把人皮灯塞进对方的衣柜里。

因为倘若把人皮灯放在书桌上,太显眼了又容易被发现,林羽生肯定会把它扔掉。要是放在衣柜里,藏在一大堆衣服下面,弄不好得等上好几天才会被发现。

那时候人皮灯女鬼已经缠上林羽生了,他即使想摆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毕浪虽然觉得这个做法有点卑鄙可耻,但林羽生平时的所作所为实在不讨人喜欢,更何况他和人皮灯女鬼也算是有过缘分。每每想到这里,毕浪就觉得这是一个卑鄙但正确的决定。

毕浪关上了衣柜,正准备离开,可是他无意中瞥了一眼天花板,就站住不动了。

这里的天花板竟然也出现跟四零四相似的霉斑,但比他们寝室里的霉斑要小一些,颜色也要淡一些。毕浪仰着头,目光犹如被磁铁吸引住一般,盯着那块霉斑心想:为什么这里也会出现?

这个疑惑在他的胸腔四处冲撞,心湖泛起不安的涟漪。他注视着那块霉斑,竟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连住三零四的人从冲凉房回来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回到寝室的男生们看到正仰头注视着天花板的毕浪。

“毕浪,你在干什么呀?”有个同班男生问道,他也看了看那块霉斑。它并不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大家也就认为它不过是天花板渗出的水迹罢了。

林羽生也从冲凉房回来了。毕浪出现在寝室里让他感到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一边打开衣柜,一边问:“毕浪,你来我们寝室干吗?”

“哦。”毕浪回答得含糊其辞,却指着那块霉斑问道,“那东西出现多久了?”

旁边的人漫不经心地回答:“哟,你不说我们还没发现呢。羽生就睡在它下面的床位,他应该知道得最清楚。”

林羽生却摆出不想回答的表情。他在衣柜里发现了什么,啊了一声,然后把人皮灯从衣服堆里提了出来。

“这是谁的灯呀?怎么放在我这里?”

他用质问的目光环顾在场的人,舍友们都摆出一脸的不知情。唯独不应该出现在这间寝室里的毕浪做贼心虚,慌张的神色来不及掩饰,便被林羽生一把抓住了胳膊。

“毕浪,你把这种东西放在我衣柜里干什么?”

“这……这个又不是我的。”

“还敢撒谎?肯定是你啦,不然你怎么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我们寝室?”

“真……真的不是我。我是找萧南的,不小心走错寝室了嘛。再说,我干吗把一盏灯放在你的衣柜里呢?这根本说不通嘛!”

旁边的同学也说道:“对哦,如果说偷东西还可以理解,但哪有人白送东西的?况且还是这么精美的灯呢。”

很有道理。

“对嘛,对嘛。”毕浪直点头。可林羽生还是死捉住他的胳膊不肯放,眉头习惯性地收敛角度,目光也变得更加犀利,提起人皮灯打量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

“这盏不会是人皮灯吧?”

毕浪露出被识穿阴谋的一瞬间惊慌,立刻被林羽生敏感地捕捉到了。

“对吧,这盏是人皮灯!你为什么放在我这里?”他逼视着毕浪。毕浪竭力掩饰的眼神已经出现溃败。

其他舍友听到人皮灯,纷纷好奇地围了过来。

他们注视着林羽生手中的灯。精美的灯罩,古色古香的镂金灯座,这就是传说中的人皮灯?虽然他们对四楼出现人皮灯女鬼的事情也有所闻,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人皮灯。

这只是一盏普通的台灯罢了。

他们心里这样说道,但目光仍然聚焦在上面。

他们看着,看着,突然,人皮灯出现了变化。它受伤了。是这样子吧?灯面似乎被割出了一道伤口,鲜嫩的血液冲破了血管,流泻出突兀的凄艳,然后是第二道伤口……整个半透明的灯罩,蓦然间浸满猩红的血,惊悚了逐渐扩大的瞳孔。血的味道焚烧在空气里,如同第一口尼古丁的滋味,辛辣而深刻。

“灯流……流血了!”

舍友们指着人皮灯纷纷尖叫起来。

林羽生这才注意到,也吓得手一缩。还没等毕浪叫出“别松手”的话,人皮灯就像一颗鲜活的心脏掉了下去,摔在地面上,破碎了。从地上溅起的血染红谁的眼睛。

破碎的人皮灯。

灵魂也会随着破碎吗?

抑或是,囚笼被打破了,被释放出来的邪恶魂魄更加肆无忌惮?

毕浪坐在座位上看最新出版的校报。

教室天花板的吊扇转动时发出一种古怪的摩擦声,幽幽的,充满邪意,像古墓里女鬼的凄怨的哭诉。凉风从上方僵硬地打下来,冷,带有夜风般的气质。

校报上又刊登了最新的鬼诗。

匿名

女生提着灯,走在黑夜的校道上,

路上布满了尸体。

尸体对她露出笑容,

她慢慢数着,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走到路的尽头,

女生笑了。

因为一个也没少。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善于思考难题。但鬼诗是在人皮灯被打破后出现的,这不是好兆头。

因为人皮灯女鬼果然没有就此魂飞魄散。

毕浪忧心忡忡地抬起头,他看见林羽生在教室门口和学习委员交谈,然后走了进来,经过他的座位旁。

他们相互厌恶地对视半秒。

毕浪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浑身战栗却又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他看见林羽生的脖子上出现了淡淡的掐痕。对视的时间虽短,但毕浪十分肯定,那是人皮灯女鬼的死亡预告!

又有人要死了!

Kelly回头看了看低头微微发抖的毕浪,问了一句:“哎,你没事吧?生病了吗?”

被恐惧塞满的脑袋无法收容这句话,毕浪失神地盯着桌面。哪天留下的圆珠笔划痕在桌沿突然而断,像猝死的生命。

Kelly不满地骂了一句:“好心没好报。”

他同样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