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以为,大家真正的敌人是幻像魔,而不是为了能量性命相搏的两大阵营。可惜阿尔法和土裂汗大神不能心平气和地联手,为剪除幻像魔而战。地球人好内斗,他们两个非地球人,竟也如此好斗。

“破门而出又怎么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这柄晶石金剑在,什么样的邪魔鬼怪都会俯首就死。”

阿尔法沉声低喝,截断了土裂汗大神的话,但后者随即以一连串嘿嘿冷笑回敬他:“俯首就死?你的能量也衰减到最低了,如果不能进入‘亚洲齿轮’的世界得以补充?很快就会到达零点。那时候,你不过是个粗俗笨拙的普通人,还能这么嚣张?”

老虎仰面躺着,双眼紧闭,似乎已经失去了呼吸。唐心跪在他身前,沉默地垂着头,犹如老僧入定一般。她的悲恸沉静与头顶那两人的紧张对峙,形成了完全相反的两种情绪,而我只是夹在中间,无法伸手去帮助任何人。

在老虎和唐心之间,由彼此信任倚靠变为仇视怀疑,翻脸的速度胜过翻开一张日历,但就在我踏入金蛋之前,老虎还信誓旦旦地要为唐心而死,一生无悔。

他们的情感变化带给我更多的对人性的反思,或许我们地球人太善于说谎了,最终自己说出的谎言化成厚厚的蚕茧,将自己牢牢裹住,无法挣脱。到临死前的那一刻,这层茧才能自动褪下来。

“风,听到我的声音吗?”我听得出来,那是土裂汗大神的召唤声,以前听到过无数次了。

“回答我一个问题,在埃及沙漠里,如果我告诉你某一地点的平面经纬坐标,仅仅缺失立体的深度坐标,你能不能有信心把那个点找出来?也就是说,你能做到的沙漠挖掘深度极限是多少?五百米还是八百米、一千米?”他的语速很快,显然是想在最短的时间里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我略一沉思,立即仰起头来回答:“八百米,那是沙地挖掘的极限,再向下,只怕会引起沙海的连锁坍塌反应。你想说什么?”

耶兰做为沙漠施工的行家,不止一次对我和苏伦炫耀过自己的工作经验,可惜他已经死在寻福园了,否则假以时日,将会是一个伟大的沙漠专家。

“那个坐标,就是‘盗墓之王’杨天最后消失的地点。我说过,其实我们两个合作的话,未来会一片光明,不是吗?当然,你也要帮我个忙,替我抵挡阿尔法超过三十秒的时间,然后你就能得到那两个地球经纬坐标数字,这样的交易合算不合算?”

紧急情况下,他顾不得卖关子,直接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之前我在北海道与他通话时,飞行器里的能量已经接近最低点,现在,取得“亚洲齿轮”里的秘密,将是他继续活下去的最后一条路。

“合算,成交。”我说了四个字,头顶一黯,他的身体已经像颗滚落的铅丸,直坠下来。

就在他颈后半米远处,阿尔法的金剑带着迷人神魄的光芒紧紧追蹑而来。土裂汗大神从我身前掠过,撞碎楼顶落了下去,不等瓦砾碎裂卷起的尘土扬起,我已经猛力拔刀,接过了那道金光上的杀气。

起初,我能分辨出“逾距之刀”和晶石金剑每次撞击时发出的当当声,几秒钟以内,当当声的频率便超越了人耳的分辨能力,成了模糊的一片。一瞬间,不知道交手多少招,我只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座黄金铸成的塔困住了,无论朝哪个方向出刀,总会被金剑格挡住,然后溅出一朵灿烂的金花。

我立即闭上了眼,仅凭灵敏的听觉搜索着出路,并且只攻向阿尔法的腰带以下。自从见到他以来,我曾无数次觉得他的膝盖有些问题,是行动之间的一个巨大破绽。刚才他与土裂汗大神搏斗,始终都在悬在空中进行,不必做出“屈膝”的动作,这一缺点被巧妙地掩盖了过去。

高手过招,分秒必争,假如他腿上真有残疾,出手时会大打折扣,在我全力以赴的进攻下,未必会稳操胜券。

阿尔法突然闪了出去,困住我的黄金塔也立即消失,我才有机会停下来稍微喘口气。在他狂风暴雨一样的攻击下,能够拖住他三十秒还真不是件容易的工作。

“为什么帮他?风,你知道吗?亚洲齿轮做为地球的核心,能量是固定不变的,假如被他攫走一部分,留下的这个缺口谁来补?你?还是我?或是地球上四十亿坐吃等死的傻瓜?喂,动动脑子想想好不好?假如这一次出了什么意外,你就是地球人中的超级叛逆,千秋罪人!”

他很激动,因为此刻土裂汗大神早就穿过楼下的大门,直奔“地脉”出口。如果不是我出刀阻挠,这时的土裂汗大神早就被四分五裂了。

“他回地脉去,回自己的飞行器去,以后也绝不回来打扰大家,这样不好吗?而我们,还需要整装蓄势,应付幻像魔的进击。”我说的是实情,双方的内耗没有任何意义。

“你能保证?谁都不能保证——”他向空院直掠过去,速度快得让人望影兴叹。

的确,我无法保证什么,在这场能量争夺战中,人类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但我愿意竭尽全力去做。

“你终于还是……感到愧疚了吗?”老虎急促地喘息着。

“是,别怪我,因为我不能让你伤害他,反之,我也不想你射杀敌人后,再死在他的手里。”唐心的表情痛苦而决绝,射杀老虎并非他的本意,就像我与阿尔法动手厮杀一样。

“那么,你宁愿杀我,宁愿……让我死在你的手里……”老虎在雪地上挣扎着,伸手去摸索自己的手枪。

唐心沉默地看着他,等到他从积雪下面找到那支沙漠之鹰,然后才淡淡地一笑:“这是我死的日子,也是宿命的终结,开枪吧。”

她扭过脸,凝视着空院,对个人生死已经置之度外,漠然不顾。

一瞬间,我仿佛看清了她的内心,在超脱了生死、爱恋、绝望、希冀之后,她的心已经澄明一片,既没有自我,也没有眼前的这个世界。

老虎举枪,缓缓地指向唐心的太阳穴,食指牢牢地勾住扳机,陡然间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我终于明白,自己爱上的,只不过是一个被人攫走灵魂的傀儡。小心,其实你和唐清一样,都是在别人的思想遥控下行尸走肉般活着,所谓‘宿命’,也仅仅是别人根植于你脑子里的毒草,你还不懂吗?”

他的中气依然充沛无比,根本没有中毒迹象。

我叹了口气:“老虎,既然你套着避弹衣,又干什么装着受伤,让唐小姐担心?”

这一点,在他刚刚中箭时我就想到了,那种毒箭的杀伤力几近于见血封喉,如果同时身中十箭,继续存活的时间大概只有三十秒到一分钟之间,而不是继续说话、继续表白个不休。

“没人为我担心,风,男人总是那么容易上当,付出所有却一无所得,痴心奉献换来的只是一捧空气。我不会再迷恋任何东西了,皇图霸业、如画江山才是最值得毕生追逐的。”他的食指在不停地颤抖着。

我怀疑他有没有决心射出那颗子弹,毕竟他不是唐心,关键时刻,男人总是不如女人坚决执着。

最终,老虎的枪口垂下来,缓缓地摇头:“我不杀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不会明白,在这里是最后的终点,我没有时间了。”唐心冷冷地回答。

他们的头顶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在这种天气里分手,老虎的沮丧心情可想而知。

“唐小姐,为什么大家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咱们的共同敌人是六臂怪物幻像魔,一旦敌人脱困,这个世界马上就会毁灭殆尽,不复存在了。或许你该劝劝阿尔法,停止这场战斗?”

我始终站在中立角度,不肯放弃自己的立场。

“他停不下来,你看,对方早就布下了连环陷阱,只不过是以时间换空间,将奇门遁甲阵势破坏后才会发动万无一失的攻击……”她的眼里满含着无助的悲哀,看起来让人心痛不已。

土裂汗大神退到井口附近,但阿尔法已经抢先一步占据井口,挡在他的前面。

那个位置,恰好是风水学中“背后有井、阴阳冲害;左牛右狗、诡辣绝户”的大凶处境,他只顾全力追击,却忽略了这一点。也难怪,空院的围墙崩塌,遍地都是瓦砾废墟,只有从高处俯瞰时才能看清这一点,身在局中,反而一无所知。

“我要走了,两位再见,永别了!”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潸潸而落,我和老虎都没有理由留住她,眼睁睁看着她跃下小楼,奔向井口。

“什么?”老虎痴痴地问了一句。

“她走了。”只有我能回答他,假如阿尔法中伏,必定非死即伤,唐心冲过去,很可能会为他而死。这样的结局,或许就是她追求的死得其所,最终宿命。

“风,假如我死了,带我们去那面镜子——”他在自己的枪口上轻轻吹了口气,神色显得轻松了一点,“就是司徒求是和雷傲白说的那面镜子,我们、我们大家都是从镜子里来的,所以我始终相信,任何情况下,穿过镜子,我仍是号令天下的虬髯客,仍然能在史学家的如海典籍里生龙活虎地存在着。”

我虽然感到极度惊愕,但脸上却没表现出什么,向渐渐在雪地里消失踪影的两具尸体望了望。

“他们已经死了,就算勉强回去也是死人,毫无意义,不必管他们了。”他笑起来,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伤感。

“你知道自己的结局?”我低声问。

“史学家说,虬髯客与李世民第一次见面,棋枰论道,连下三局,每一局都是在大势占优的情况下突遭翻盘。而后,他与李世民麾下第一猛将尉迟敬德、第一谋士徐茂公、第一兵法师秦叔宝比武、论谋、谈兵,皆遭败绩,与此同时,他最仰慕的三妹红拂女,也芳心暗许李世民。他到京城来,曾怀着俯仰天地、执掌乾坤的梦想,却给李世民一个人就轻描淡写地化解,激愤之下,他才在凌烟阁上下布置埋伏,意图刺杀李世民,除去这个心头大患。”

他背诵的这段野史,散见于很多唐宋笔记小说里,对我而言,并不陌生。

“那场刺杀并没有成功,但事出有因,不是行刺者无能,而是发生了一件天大的意外,对吗?”我举手指向雪地上的伏尸。

老虎沉郁地苦笑起来:“一面镜子改变了一个朝代,否则,与秦皇、汉武、宋祖、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并列天下群雄的就是我,而不是李世民。”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据我所知,刺杀失败后,虬髯客投入李世民麾下,在‘玄武门之变’中出力最多,可惜大功告成后,被太子李建成的九十九死士围攻于长安东门,眉际中毒箭而亡。你在这里,历史上死掉的虬髯客又是谁?”

在史学家看来,当所有的野史记录存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相似时,它也就不在是荒诞不稽的野史,而上升到与正史同等的地位。我至少看过这段历史的十几个版本,措辞造句略有差别,但“虬髯客中箭而亡”却是言之凿凿的事实。

“我不清楚,从凌烟阁上的镜子走过来之后,我只想以后,不看从前。或许是时势命运的捉弄吧,我凭着从那边带来的古玩名器,筹募资金逾九十亿美金,屡次在东南亚岛国上挑起动乱,但从没有一次成功过。这一次的结果如何,我心里没什么底,或许只有等待青龙会一飞冲天,我才能借别人的光荣耀自己的生命。”

他笑着点头:“我也要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我愕然:“你去哪里?陪唐心一起离开吗?”

他的话很明显就是生死诀别的意思,与唐心刚刚说的几乎是同一个意思。

“去做自己该完成的事。”他也跃下了小楼,在两具尸体前略一停顿,转身奔向空院。

彼时,空院里的激战也到了最后的结局,土裂汗大神掌心里的两柄弯刀斜插进阿尔法的左胸,并从后背肩胛骨上贯穿过去。阿尔法的金剑点在土裂汗大神喉结上,只要向前两寸,剑尖就能贯喉而出,尸横当场。

阿尔法不是一个残忍嗜杀的人,他几次有机会剪除敌人,却始终犹豫不决。

就在他的身后,有四个灰袍人缓缓地从井口下列阵而出,灰袍的领子拉起来,严严实实地把后脑和耳朵捂住,根本分不清是男是女。

唐心即将奔到井口,纵声大叫:“小心身后——”

那四个人在井边停了一下,突然猱身之上,瞬间锁住了阿尔法的两臂和双腿,所用的武功完全是蒙古草原上的牧民摔跤术,只是他们的功力深厚之极,一旦沾到敌人身体,四肢同时收紧,牢不可破。

另有四个人,急速跃上半空,电射向阿尔法的头顶,“嘿”的一声暴喝之后,四人的右掌同时用开山重手拍在了他的头顶、后脑和两太阳穴上,那是泰拳中的“拍沙手”,刚猛凌厉,是一招杀敌中的精髓。

这是土裂汗大神的伏兵,他之所以要我阻挡阿尔法几十秒,就是为了逃回地脉去,做出种种力气不支的假像,诱敌上当。

唐心“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化做“乳燕投林”之势,双手捧着的驽匣发出“嗤嗤咻咻”之声,几十支毒箭放出去,将八名敌人一起射中。等她落地,八个人已然向四边跌倒,腿脚挣扎了一阵,就不再动弹了。

即便如此,她得也迟了,阿尔法已经中伏。

隔得这么远,我看不清阿尔法的伤势,但“拍沙手”的最高记录是一掌下去,二十块方砖应声而折,如果换成人骨的话,就只能等着去看医生了。

伏兵到此并没有结束,就在唐心检查阿尔法伤势、深情款款地向他说着什么时,井口里又冲出来一条灰影,在唐心身边唰的掠过,而后唐心一下子放开了挽住阿尔法胳膊的手,膝盖一软,缓缓地跪在雪地上。

从那条影子的轻功与杀伤力上来看,必定是萨罕无疑。

“砰砰砰砰”接连四声枪响,老虎终于开始了杀戮,这一系列变化来得太快,以至于我还没有下楼,唐心已然倒下。

在我身后突然响起的撞击声来得更是凶猛强悍,等我回头看时,整座山壁都好像在随着“哐当、哐当”声震颤着,甚至整个世界、整个大地都在颤。幻像魔就要冲出来了,但唯一可能御敌的阿尔法却中了伏击。

刹那间,我想起的是《诸世纪》上的那段话:

1999年7月

为使安哥鲁莫亚王复活

恐怖大王将从天而落

届时前后玛尔斯将统治天下

说是为让人们获得幸福生活

六臂怪物幻像魔落在普通人眼里,岂不也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天神,只不过是个邪恶之极的神,而不会给人间带来丝毫的福祉。

“小心——”老虎猛然叫起来,余音袅袅,如歌似泣。

我迅速下楼,思想混乱不已。唐心终于受伤,即将进入她自己给自己设定的“宿命结局”,假如她就此安心地死去,也许是令自己满意的结局,只是害苦了老虎。不管怎么说,老虎真的爱过她,那些精心呵护的小动作是怎么也装不出来的。

“啊——”又一声大叫,是老虎的声音。

我飞奔到井边,老虎后背上斜插着五柄弯刀,全部从前胸透出来,鲜血沿着一钩新月般的刀尖滴沥着,瞬间在雪地上形成了一滩巨大的血泊。

在他身边,除了中弹倒下的萨罕外,还有一个隐匿在灰袍里的瘦削女孩子。

“幽莲?”我早就猜到,土裂汗大神到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击,才会把她再次派遣出来。她空着双手,风帽斜着耷拉在眉际,把眼睛也遮住一半。

唐心肋下贯穿着两柄刀,萨罕眉心、咽喉中枪,这两个人也奄奄一息了。

更为怵目惊心的是,阿尔法向着我的这边太阳穴上竟插着一枚直径超过两厘米的精钢锥。那四个泰拳高手,发出“拍沙手”的用意,只是要用雷霆之力把这四枚锥子插进阿尔法头颅里。

我看不到血,但钢锥豁开肌肉硬生生挤进去的样子,瘆得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这四名高手同时中了唐心的毒箭,一击必死,身子也早就僵直不动了。我伸出脚尖挑开其中一个的风帽,露出了一张黝黑彪悍的中年人的脸。

“他是买猜,风先生见过的。其他三位,分别是古龙德大师、泰拳名家虞征、叶蔓塞,很可惜,这四位有可能将泰拳发扬光大,带进世界第一流武功境界的高手,只能死在这次不算成功的土星之旅中了。”幽莲收回了失神的目光,冷冽地望着我。

买猜就是我在埃及沙漠搜索失踪的唐心、卢迦灿时遇到的那个马队头领,他的嚣张飞扬曾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没想到再次见面,已经是只能面对尸体了。古龙德大师更是泰拳的“祖师爷”级别人物,据说已经常年隐居,现在也突然遇到了。

“他们都死了?”我明知故问,脚尖一挑,那柄沙漠之鹰已然在手。

“风先生,你不是我的对手,主人这么安排,也自有他的道理。你走吧,主人是不会为难你的。”幽莲扬了扬脸,灰袍分开,露出她失血的双唇。在进攻龙驭大阵时,她表现得非常活跃,只是毫无建树而已。

“谁该为他们的死负责?在这个没有法律的世界里,又应该遵循何种生存规则而活?”我感到一阵怒火正从胸膛里飞升出来。

“负责?杀死一切企图掠夺地球能量的人,就是在为他们负责。”幽莲不满地冷笑着。这个布局结束后,的确会死很多人,但最无辜的却是纷纷倒下的地球人。

“我会负责,而且会把亚洲齿轮的容错系数调整到最高,重新建造一个文明、富足、团结的大家庭,消除一切洲与洲之间、家与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膈膜。就像圣经里说的人类动手修筑‘通天塔’一样,成为全球人类通常沟通的先驱。”

土裂汗大神还没忘了发表自己动人的感言,但我很清楚,杀戮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除非是遭到致命攻击,否则是永远不会再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