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昀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他感觉自己正躺在潮湿阴冷的地面上,他挣扎着坐起身,沉重的黑幕压得他透不过气来,难道这就是地狱?除了黑暗,一无所有?恐惧让他眩晕,他尝试着发出声音,干涩嘶哑,像怯懦的小孩,但却飘出很远很远,良久才传回来几乎跟原声一样大小的回声。这里旷渺得令人失重。

秦昀站起身朝前走去,他什么也看不见,但这是个虚无的世界,是毋须担心撞上东西的。谁知才走十多步,秦昀一脚踏空,掉了下去,他吓得大叫。这次的叫声如同一声惊雷,彻底打破了地狱的宁静,它突然变得喧嚣起来,嗡嗡声不绝于耳。秦昀掉进了一个散发出一股恶臭的水潭,他无法知道水潭里有什么,但总觉得水一定像污黑的石油,里面沉淀着几万年来掉入的死物,水面漂浮着许多动物或人的内脏。他几乎呕吐起来,求生本能让他奋力向前游去。

地狱里的嗡嗡声越来越强烈,不一会儿,竟然变成万马齐鸣,在秦昀的头顶,仿佛一支万人大军吹响号角,擂动战鼓,驱赶战马在浴血鏊战,地面剧烈震动,就连水面也激起根根水柱。秦昀吓得全身发抖,在这个关键时刻,他的右腿竟然抽起筋来,剧痛和恐惧让他接近绝望,他竭斯底里地大叫:“你们杀了我吧!”

“秦昀——”在喧嚣的战鼓声中突然传来一声轻细的呼唤,喧嚣声像得到命令一下迅速消褪,地狱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秦昀在水面转来转去,但四周漆黑如墨,他什么也看不见。右腿还在抽筋,他钻进水中,用双手紧紧扳住脚板,经过一阵剧痛后,抽筋终于结束。他探出头来,又向前游了五六十米终于到达岸边,他隐隐听见远处有水声传来。秦昀爬上岸,又湿又冷的衣服让人异常难受,他将衣服全部脱掉,赤身裸体地在黑暗里继续前行。曾呼唤过秦昀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也许它根本不存在,只是幻觉。

秦昀突然感觉脚底的硬石路面变得泥泞起来,泥地粘住脚板,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又向前一百多米,秦昀脚底突然传来“咔嚓”轻响,他暗呼不好,果然,四周传来“蓬蓬”剧响,突然燃起数百个火炉,强烈的火光刺得秦昀双眼生疼。他慌忙遮住强光,等到终于适应亮光,才放开手,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数十个面目狰狞的壮汉团团围住。

世界没有因为光亮而变得慈善,这里是个迥然不同的地底世界,在他身周或站或坐或卧数千尊佛像,他们无序散落在一块数千平米的地穴中,大多面目狰狞,曲身虬臂,手持各类凶猛兵器,全身落满了灰尘和蛛网。佛像之间有两排整齐的火坛,秦昀刚才踩中机关,令它们全部烧了起来,将这个巨大地穴映得红艳似血,它们笔直地伸向远处,尽头有一个宝座,座上有两付枯骨;座前有一座祭坛;座后则立着一尊硕大无朋的释迦牟尼塑像,他厚实的手掌足有两人高,由于头部所处位置过高,火光难以达到,只能隐隐见到黑色的轮廓。秦昀头顶岩壁上悬吊各种兵器,刀斧剑枪,都是真家伙,全都锈迹斑斑,挂得密密麻麻,就像一片倒长的剑麻地,数量不少十万柄。地面潮湿,泥土被浸泡得很粘稠,偶尔还散落了些朽破木板,踩上去“嘭嘭”响,刚将佛像当成敌人的秦昀心想,这里必定是地狱阎罗殿,前面的宝座便是阎王审判之地,只是阎罗和判官们仍未上班,所以空无一人。他决定在阎罗上班前悄悄逃离,转身就走,先是掂着脚尖慢走,走出十多米就变成了疯跑。经过他曾掉入的水潭时,他发现潭水并没有想象中可怕,只是有些发黑发臭,有一道小河正无声无息地往里面注入活水。

秦昀跑得越快,越有一股冷风往脖颈上吹,也越是觉得身后有人在追赶他,心里更加害怕,当他跑回碎石路面时,一脚不慎摔倒在地,下巴磕在石块上,顿时血流如注。秦昀顾不得疼痛,跳起身继续前冲。这时,他看见前方出现一扇高大的门,门外一片眩白,在细长的门洞下站着一个人影,因为背光的原因看不清脸面,在他身前有一道细长且诡谲的阴影。

秦昀停下来,下巴的鲜血不时滴落在赤裸的胸口,再沿着胸腹流下去,划出一道道诡异的红线。他突然有种难以言说的奇怪感觉,很熟悉,很熟悉,如同见到前世,又像重返业已经历过的童年,或者至少是在重游故地,但这里,和前方的人,不可能曾经出现过。

人影晃了晃,慢慢向秦昀走过来,脚步声轻细,像一片空灵的乐曲碎片跌落在心底某个没有支撑的角落。

“秦昀——”人影开了口。

秦昀放声大哭起来,他忘记了自己一丝不挂,也忘了成年人该有的基本矜持,更忘了仇恨与猜忌,狂奔向前,将人影紧紧揽在怀中。

人影是小白,她被秦昀抱得喘不过气来,但却感到万分满足,她原以为秦昀醒过来会对她刀枪相向,谁知事情远比预想的好得多。她没有想到,秦昀此刻对她的亲近是基于刚才遭遇到的极度恐慌,相比而言,曾在他心中留下美好记忆的小白是多么友善,多么值得拥抱!不过,当秦昀终于从恐惧中找回理智时,猛然将她推倒在地。小白发出惊呼,仰起头看着眼前毫无遮蔽的男人,既有不解和惊恐,又有难堪。秦昀也意识到了,慌忙捂住下体,背转身冷冷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交待,我会——杀了你!”

小白咬咬嘴唇,站起身,眼泪情不自禁地滑下面庞。她抽泣着说:“假如我告诉你,你更会杀了我!”她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递到秦昀跟前,“我一直都在欺骗你,利用你,而且又将袁教授和刘虎交给了日本人,我罪无可赦,你杀了我吧!”

“日本人!?”秦昀大吃一惊,他抢过匕首,转身逼视小白,“你将他们交给了日本人?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啊!?”

小白已是泪流满面,她突然放声大叫:“我也是日本人!”接着嚎啕大哭起来。

秦昀如受重击,一直以来,他就觉得小白有问题,但却从未将她想象成外国间谍,想象成为掳取中国文物和矿产资源而不择手段的奸佞小人,“这么说,我国派往地底的考察队员都是在你的帮助下杀死的?”秦昀咬牙切齿地喊,双手抓住她纤弱的肩膀拼命摇晃。小白如同一朵在狂风中挣扎的梨花,稍有不慎就会被卷走全部花瓣,她拼命摇头,哭得越来越大声。

秦昀将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厉声问:“你将袁教授和刘虎怎么样了?快说!”

“他们很好!他们很好!”小白大叫,她哭得全身发软,身体往下缩。

秦昀将她挤在胸口,继续逼问:“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不怕我杀了你么?”

小白突然停止哭泣,抬起头望着秦昀:“不怕,死在你面前才会赎清我的罪。”

秦昀一愣,良久才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他的语气明显低缓了许多,声音中甚至还夹杂着渴望,他太想听到小白的辩解,哪怕是谎言,他也愿意相信,也愿意因此放下手中的刀。

“秦昀,我也不想这样,我是被逼的。”她果然开始辩解,眼里充满了悔恨、内疚和深情,这已足够冷却秦昀这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秦昀的心一阵绞痛,他急切地问:“谁逼你?”

小白挣脱他的双手,背转身。秦昀看见她的肩膀仍在微微颤抖。良久,她才幽幽地说:“黑泽治也副队长,他是日本派驻这里的最高指挥官,军衔是一佐,相当于你们中国军队的上校,级别很高,我的父亲在他们手里。”

秦昀疑惑地问:“你不是日本人么?他为什么要抓你的父亲?”

“因为……”小白迟疑地说,“父亲洞悉整个地底世界的秘密,却守口如瓶。”

“啊?”秦昀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