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包爷已经恢复到该有的状态后,郑纲才松开了捂住包爷嘴巴的大手,随时准备着与即将跑到我们面前的这个家伙战斗。我们几个人躲到了邻近的一个不太明显的弯曲石壁处。

我们静悄悄地等着,我甚至有一种嗜血恶魔闻到血味儿的快感。这种快感或许是来自长期的弱势方忽然转换成了强势方所带来的变态释放吧。

首先闯进我们视线的不是正朝这边奔跑的人,而是一道道晃动的手电光。从那手电光节奏慌乱的晃动中就可以看出,拿着这手电的家伙正在惊慌害怕地朝这边奔跑。

“啪、啪、啪——”鞋底碰在地面的声音清脆响亮,越来越近。

“呼、呼、呼——”因惊慌而剧烈奔跑带来的喘息声急促粗重,越来越近。

我的心跳也随着这颇有节奏感的两种声音而加快了。

忽然,那手电光上下毫无规则地抖动了起来,随后直直地固定在了侧面石壁上极低的一个位置。在这期间也相继传来“扑通”——肉体摔在地上的声音,“啊哦”——因疼痛而发出的喊叫声,“啪”——手电筒摔在石质地面上的声音,以及“咚咚咚”——手电筒滚动的声音。

欧阳低声暗笑道:“这伙计可真够笨的。”但郑纲却依然没有放松一丝警惕,时刻准备着和即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笨蛋打斗。包爷和巨人的状态介于欧阳和郑纲之间,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我跟他们俩的状态相差无几。面对这么笨的一个家伙,理应没必要那么紧张,我甚至觉得郑纲没必要过分紧张,或者让我感觉那是有点儿出于职业习惯。

那手电光又变得高了起来,同时从声音上大致可以听得出来,那笨蛋已经站了起来,只听他嘴里骂出了一句:“Fuck!”

听到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们几个人几乎都是惯性地互相看了一眼,大家都是一副无比惊讶的表情,方才那人发出来的语气语调听上去绝对不是中国人。

那骂声过后,脚步声再一次响了起来,同时还夹杂着类似于“哎哟嘿哟”的痛苦呻吟声。我们几个又耐心地等了一两分钟,那脚步声就已经近在耳边了,我心里变态的快感也已经达到了极致。

那倒霉蛋刚一露出少半个身子,郑纲的胳膊就如疾风一般伸过去环住了他的脖子,并快速随着他迅速向后位移的身体动作往后一拉,只听这倒霉蛋被吓得用叽里咕噜的语言大喊大叫了好一通,郑纲在确认此人后面没有其他同伴后,伸手在他身上摸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可能伤害到我们的武器,他的背包也被郑纲扯下来丢给了一旁的欧阳。

包爷把探照灯直接打在了那倒霉蛋的脸上,他歪着头避开刺眼的强烈光线。这人看上去就是一副羸弱的模样,就算是单打独斗,我都有足够的信心战胜他。让我们都没想到的是,他看见我们这些人竟然没有害怕,反倒像是放松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本来还以为他认识我们之中的哪个人,怎么见到我们这帮面色不善的爷们儿竟像是解脱了似的,并且对我们身上一道道黑色的伤疤口子以及凝结在周遭的黑色液体都视而不见?

汪三像是审问犯人似的接连发问:“会说中国话吗?你是哪国人?”

倒霉蛋直接把他的问话合二为一,用不太纯正的汉语回答道:“意大利。”

汪三像是小孩子找到玩具似的,嘿嘿笑着问他,“Fuck不是英语么?你是意大利人,摔倒后骂人第一反应怎么会用英语?”说完之后迅速收敛住笑容,换成一副谁欠他几百万的黑脸,“说实话,快说!”再一次换成了审犯人似的语气声调。

虽然汪三换脸换声的速度又快又彻底,但倒霉蛋丝毫没有因此紧张,异常平静地说:“我喜欢看美国剧,美国剧里都这么骂,我就也习惯这么骂了。”

这时欧阳已经把那背包从里到外都翻了一遍,从附在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挂着几个大红印章的精致厚纸。那倒霉蛋看来对这张纸甚是爱惜,生怕欧阳给他弄坏掉,脸上这时才生出一点儿焦急和紧张来。

见他这副倒霉样儿也不具备多大的攻击性,郑纲直接把他彻底松开了。汪三又凑上去对他严厉地“审问”了起来,那倒霉蛋要了水喝后,就唯唯诺诺地给我们讲了起来。

他名义上是来自意大利的一位考古学家,而这张纸就是大使馆发出来的一个文书,其实他是受雇于一家大型金属矿产企业的勘测人员。他所在勘测队已罹难将近三分之二,侥幸活着的队员在前一阵儿估计已经慌慌张张地回去了。

他这话让我想起了欧阳那哥们儿送我们到正镶白旗,临往回返的时候提醒我们的那句:“你们玩归玩,可别乱逛,据几个酒友说是正镶白旗再偏南方向有一块天然草场,之前来过一些外国人,乔装成来旅游的,但都开着大车,一看也不像。据当地人说,活着回去的不到一半,另一半都不知道死在哪儿了。”

他们一行数十人,背后出钱的是一个大金属矿产企业,为了行事方便并且掩人耳目,企业背后的牛人设法让此事和政府搭上关系。可到这里后,他们遭遇的危险事儿就一个紧接着一个,让他们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冒着生命危险找到了勘测地点,正欢天喜地地钻取样本时,脚下的地面却忽然向下沉了去。说是地面向下沉去并不准确,所谓的“地面”似乎在那一瞬间就凭空消失了,在前面钻取样本的队员们像是掉进了无底深渊一般瞬间不见了踪影,他们在后面工作和看着仪器的一行人凑上前去试图在突然出现的中空部分往下看去,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条样子古怪的大活物朝上面飞速冲来,当时大伙几乎就要吓傻了,全部撒腿就跑,侥幸活着的就都被吓得跑掉了。罹难的里面有一个是他的好朋友,他之所以没和那些人一起溜回去,是想找到他的好朋友,哪怕是他的尸体,因为他们临出发前就约定好了完成这次任务回去后一起喝酒。当时他吓得一阵乱跑,左拐右绕,已经分不清方向了。当时他们的卡车就停在一大片天然草场上,一连多日下来,他也动过找到草场设法离开这里的念头。不过他非但没能找到好朋友的尸体,就连进来时候的天然草场都找不到了。并且接连遭到狼兵的追击、塌陷等随时可能致命的危险,他精神已经接近崩溃了,甚至已经完全崩溃掉了,整个人长期处于“逃命”的精神状态。身上的干粮几乎吃光了,如果不是遇着我们,或许他也找不到任何生机了。最后他表示如果我们不嫌弃他,他非常乐意跟我们一起走,他还是希望有机会找到他的好朋友。他还请求我们把离开这里的出路告诉他,估计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也不知道出路究竟在哪儿。

因为这倒霉蛋看上去既羸弱又胆小,我们几乎没用怎么商量,就放心地让他随着我们一起走了。虽然他刚从我们前进的这条路跑过来,但他竟然对路上的情况丝毫不知,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着实是被逼得、被吓得快要疯掉了,根本记不得自己究竟走过了哪里,满脑子就想着两个字——活命。倒霉蛋激动得对我们一一道谢,轮到向巨人道谢的时候,他惊讶地看着巨人,道谢过后又像是讨好似的问道:“你怎么这么高?”巨人似乎并不太喜欢他,根本没有理睬,迈开步子就继续上路了。

这时任我们谁也无法预测到,就是这个羸弱胆小的倒霉蛋,在接下来的惊险旅途中,竟然能带来让我们瞠目结舌的巨大能量。

经过倒霉蛋这么一折腾,包爷悲伤恍惚的情绪也被岔了过去,现在看上去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但他还是不忘问倒霉蛋在这里的这些日子有没有听到过女人的歌声,有没有见过到一个如何如何漂亮的女人。为了便于倒霉蛋回忆,包爷甚至还唱起了几句,唱得还不如我当年听到的跑调版耐听。倒霉蛋除了摇头表示没有外,只剩下满脸的疑惑。

我们一行人往那黑暗的更深处走去,从探照灯所能扫出来的范围可以发现,前面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开阔,两侧石壁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长,一连拐过几个拐弯处后,这条道路开始分出了很多个岔口来,我们怕再次遭遇什么不测,没敢选择效率至上的分散走法,每次我们都只能无奈地碰到死胡同又折返回来,直到我们已经绕得几乎筋疲力尽的时候,眼前出现了能让我们为之振作的景观,月光如水银一般洒在距离我们几十米外的地面上。

这时一个身穿匈奴服饰的士兵骑着马闯进我们的视线,那匈奴兵的脸上身上都挂满了鲜红的血液,他还在惊慌地边踢着马肚子边朝他的身后看去,这时身穿汉服的士兵骑在一匹快马上紧追上来,随后就见一道刀光贴着那匈奴兵的脖子滑过,血液顿时迸溅而出,艳红的血液在白亮的月光中看上去格外显眼。随后那汉服骑兵举着大刀大喊着杀声往回策马跑去,我们几个弯着身体凑上前,躲在石壁的旁边偷偷观看这不属于现实世界的场景,成百上千的士兵们正厮杀在一起,一些身穿匈奴兵的服饰,另一些身穿汉军的战袍,血液在空气中不断飞溅。

这时只见巨人半跪下身子,双手在头顶连续拍打着,眼睛直直看着那被杀死的匈奴兵旁不舍得走开的战马,巨人的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他不断重复着这一整套的动作,一连试了几次,起身对我们说道:“假的,都是假的,我方才试着来驾驭那马,却驾驭不了,说明这都是假的,都是不存在的。”

巨人说这些话时的神态,让我感觉巨人的声音很大,因为我看见他神态上的焦灼和张得大得离谱的嘴巴,一副很用力很大声的样子,但听在我耳朵里的声音竟然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轻小而且让人觉得异常遥远,就好像是我正在沉沉睡着,他正在吃力地试图叫醒我。

自打听见巨人发出来的细小而遥远的声音之后,我能感觉到我的潜意识里有一股抗拒着的力量,似乎想抗拒眼前厮杀的发生,抗拒自己脑子里的沉沉困意,我知道我是想听见巨人的声音,想听见更大更近更清晰的巨人的声音,是想被巨人“叫醒”的。但显然这份努力完全白费了,一点儿作用都没起到。

我正努力挣扎着,只感觉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拼命睁眼看着掐我的那人,迷离的眼神中我看见了掐我脖子的那人竟然是欧阳。我像是正处于醉酒的状态,并且是深度醉酒的状态,但我还是看见了欧阳眼睛里放出来无比凶狠的目光。让我发蒙的是,明明方才我看见的还是欧阳,可隔了一会儿,他又变成了一个身穿战袍的汉军战士,还是一个看上去有点儿眼熟的战士。这时我的求生欲望竟然变得低了下来,我想做的竟然是要搞清楚这个人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眼熟,而不是如何去反抗去努力活命。我一再地仔细辨认着他,好像过了很久才认出来,他就是方才在我们面前干掉了那个匈奴兵的汉服战士。我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窒息感,脖子被他掐着而带来的致命窒息,这时旁边的郑纲猛地朝着他撞了过去,把他按倒在地狠狠扇着耳光,我吃力地坐起身子来,忽而睁眼忽而闭眼地看着眼前如梦似幻的场景,包爷正和汪三扭打得不可开交,倒霉蛋正帮着包爷扳住汪三挥舞起来的胳膊,包爷狠狠往后一仰头,迅猛地朝着汪三的前额撞去,“咚”的一声让我听上去都不禁打了一个大寒战。

我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眼前的景象有些不妥,但至于为什么不妥、哪里不妥,这些我都无从得知,我感觉脑袋有点儿微微疼痛。

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巨人试图去分开扭打的这些人,可郑纲刚刚被巨人拉开,竟又发疯一般朝着巨人飞脚踹了过去,刚刚翻起身子的欧阳也朝着巨人挥着拳头打去。

这时巨人忽然仰起头来,高举双手在头顶上方,原地转起了圈子,嘴里大声地念叨着什么内容,念着念着忽然单腿跪倒在地。就在那膝盖落在地上的一刹那,我感觉我的心里面像是震动了一下,整个世界似乎都跟着震动了一下,他没有停下声音,嘴里念叨的声音越来越快,慢慢地连接成了一个奇奇怪怪的调子,骤然间高低起伏不断,一会儿变得刺耳尖锐,一会儿又恢弘得像是从巨大的古钟里回荡出来的。

忽然他发出来的调子变成了一声响亮而真切的狼嚎声,这声音还没落定,厮打中的他们几个竟然都捂住了脑袋滚在地上,我只是感觉脑子里像是有东西在翻滚着,像是有东西正要突破我的脑袋钻出来,我没有捂住脑袋,而是惊异地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咬着牙齿忍着这怪异的远比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感觉,我忍不住要发声大吼,可吼叫的声音刚刚发出来就被接下来传进耳郭的声音给覆盖掉了。

我听见了,听见了更有力量的狼嚎声,那狼嚎声不是一两匹狼能发出来的,也不是几十几百匹狼能发出来的,那是成千上万匹狼随着巨人的召唤一起发出来的声音。那声音冗长而带有强烈的穿透力,似乎把空气分子都给劈开震碎,左边耳朵觉得它就在耳边响起的时候,右边耳朵却会感觉这声音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甚至这声音就在寥廓的天空之中。

我看见巨人依然跪倒在地,他每一次带领起狼嚎的时候,都是仰面凝视着上空,银白色的月光洒在他脸上,那表情那神态是我们常人无法做出来的,那是一种真正的宁静。我惊讶地在他脸上发现了月光,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向上看去,我看见了月亮,一个如圆盘一般的月亮正高高悬在我们头顶的正上方。

每一次恢弘盛大的狼嚎声响起,我都能看见那月光如被震动出波纹的水面一般光波晃动,同时我脑子里的某些东西又被抽离而出,我能感觉到,那种感觉不是疼痛,但它仍然是让人痛苦且无助。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巨人才停止这项仪式。包爷他们几个这时才彻底停止了纠缠打斗,相继爬起身来,都是带着一脸的茫然。

我抬头看向巨人,同时注意到了我们头顶上方又变成了一片漆黑,方才恍惚间看见的月亮已经没有了踪影。我再朝着前面曾看见汉服兵和匈奴兵打杀的地方,方才所见的一切都不复存在,能看见的只是黑茫茫一片,只有躺在地上的探照灯打出来的光亮映照着我们几个迷茫、恐惧且不知所措的脸。

根据巨人所说,他认为我们最先看见的汉服兵和匈奴兵厮杀拼打场景,全部都是假的。如果我们所看见的场景是真实的,那么他是完全可以驾驭那匹守着主人不肯离去的匈奴战马的,但事实上他屡次尝试都没能成功。他怀疑这是一种预先设置好的法术,而我们几个接下来发疯一般互相殴打,应该就是受到那种诡异场面的影响,就好像是有什么法术注入了我们的脑子里,进而控制我们的思维。他方才之所以用了“万狼拜月”的驭兽术,就是想用万狼拜月时所发出的特有的声音将注入我们思维的脏东西逼出去,振奋起我们已经混沌不清的神志,强制我们都清醒过来。

听巨人这么一解释,我没搞清楚来龙去脉不说,甚至还感觉越来越迷惑了,离奇古怪的事儿着实让人不容易理解。

倒霉蛋揉着被打肿的眼眶分析说,这整片区域的金属矿藏含量都很高,说不定这块就有哪些不常见的金属矿藏深埋地下,方才我们所见到的,很有可能是因为这些金属矿藏带来的强烈磁化感应。我们看见的两朝士兵厮杀场景很有可能是当年曾经发生过的,因为磁化感应的记忆功能而刻录在这儿了,我们只是有幸赶上了一次磁化感应带来的场景复原,有幸看见了这些而已。而我们殴打在一起,可能就是因为这种磁化感应影响到了我们的脑电波,在脑子里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假象,由于脑电波被影响,进而对假象信以为真,加上本来处于这种极度危险的地方,个人的自我意志往往都不够强烈,也就出现了这种情况。而巨人的自我意志和控制力比我们都高得多,所以这一切对他并没有造成严重影响。

倒霉蛋的话,让我更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