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天脐,我只感觉浑身上下热血沸腾,我甚至有一股跟这帮家伙硬拼的冲动。可我在它们身上大致扫了一圈后,这股冲动熄灭了一多半。这大群盲狼每一个都长得很结实,虽然体型不大,但从那明朗的肌肉线条就可以看出它们并不弱,并且此时它们正严阵以待,看上去随时都在准备着攻击或者迎接我们的进攻。

无论它们有多么剽悍或者多么瘦弱,无论我冲上去与之硬拼的冲动是不是被熄灭了一多半,无论我们的心里是不是充满了恐惧,逃不掉的一场恶战都在等待我们。这是事实,不容躲避的事实。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群久居地底的盲狼洞悉了我的思维,还是它们终于等得不耐烦了,我刚想到这些,那一直未动的身披铜甲的老盲狼向前迈开了步子,它身侧身后的盲狼们也随着它的步调朝我们一步步逼近。它们的步调是完全一致的,整齐划一的程度让我忍不住惊讶叹服,看上去就好像是一队训练有素的战士正齐刷刷地走着正步。我们眼前的这支“队伍”,显然是经过了严格的训练,或者是它们天生就具备这种非凡的默契和素质。

看来这群家伙绝对不像我们之前遭遇的狼兵那样对我们有伤害性,但它们真的要攻击我们了,即使它们是瞎的,眼睛里没有凶光显露。从那一张张脸上依然可以看出它们是狰狞凶狠的,它们就是要置我们于死地。最关键的是,我们绝对不是它们的对手,我们在此情此景之下的战斗力与它们相差甚远。

自从下坠到这个平面,我的情绪一直就不太稳定,似乎感受所有负面情绪的器官忽然变得异常敏感。此时我感觉到了绝望,恐惧感也如潮水般涌进我的思维。这一路,心惊肉跳、死里逃生地熬到现在,还能活着已经值得庆幸了。眼看接近天脐了,竟然又遭遇了这帮嗜血的猛兽。此时我还不知这里究竟是在地下多深的地方,也不敢明确地断定此时我是正处于梦里还是依然醒着,如果被这帮家伙在这个鬼地方咬死撕烂,我岂不是死得很不瞑目?如果真的会出现那么惨烈的画面,我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几个?“花瓶”和欧阳,完完全全是因我而来,虽然还不能确定郑纲和包爷他们俩的真实目的,毕竟从表面上看也都是直接或间接因我而来。我让他们随我一起陷入死亡的境地,那种难受的滋味让我痛苦万分,我对不起他们,更对不住他们的家人。我蓦然感觉到有泪水滑落到嘴角,这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愧疚的泪。

我正陷入极度悲伤之中,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了很多事,想到了爹妈,想到了好哥们儿,甚至还想起了那些不学无术的老师们……我又想到了顺子,被我害死的顺子。我一直没能足够坦然地承认顺子的死是因为我,但这是不争的事实,是我把他拉进了这场黑色的风暴之中。我已经绝望到了极点,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将死之人。“花瓶”催促郑纲的声音让我从临死前的绝望中再一次看到了希望。

“花瓶”急切地催促道:“枪,开枪啊,开枪打它们……”

这些天的疲于奔命让我精神高度紧张,再加上此时又身处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恐怖未知地,眼前又是随时可以把我撕碎的大批盲狼,这一切导致我的自我意识很大程度上被削弱了。以至我早就看见了郑纲手里正握着手枪,却没有意识到那枪是可以用来打狼的。向来柔弱的“花瓶”竟然最先想到了这个,我心里面生出一股不可言喻的美好。我原以为在场的几个男人谁也没有想到郑纲手里正拿着我们唯一的武器,包括郑纲自己。但接下来他们的话让我知道,我小看了他们。

我重新燃起希望,正要和“花瓶”一样催促郑纲快点儿开枪收拾它们。包爷用极快的语速提醒郑纲道:“兄弟,这一路我见你身手不一般,绝对不是普通人。但这会儿开枪,你可得看准了,一定得利索,必须一口气多干掉几个,这样才有一点儿可能威慑住它们。不然它们闻到血腥味儿就会有更强烈的报复欲望,你来二茬再补枪都来不及。要真是那样,我们几个肯定被撕碎不可,你可别马虎大意,这可是……”没等包爷把话说完,就被郑纲担忧地打断道:“不行,我这枪里只有两颗子弹。”郑纲举着枪向狼群中四处瞄着,似乎在寻找着一丝奇迹。

郑纲话音刚落,刚刚被我奉为女神的“花瓶”就迅速抛出了一个极度白痴的问题:“一颗子弹能打七八个吗?”眼看自己被直接无视了,“花瓶”还不忘补充辩白说,“我看美国大片,那一枪都能打一串,十个八个都不在话下。呵呵。”这“呵呵”两个字,听起来带着明显的孱弱和无味。从她双手紧紧抓我胳膊的力气变化就可以知道,她也是在有意缓解大家的紧张情绪,更确切地说,是努力骗自己不要再次陷入恐惧的窘境。

“打头狼!”

欧阳的提醒使举枪不知该打哪只的郑纲迅速调整手枪方位并利落地扣动了扳机,清脆的枪声响过之后,随即就听见了铜铠甲摔在地上的刺耳声,那领头身穿铜甲的老盲狼倒在了地上,其他的盲狼都惊了一下后停在了原地,纷纷把头转向了那倒地老狼的方向。除了它们眼中无光之外,其他所有的细节都无法让我们确定这些就是盲狼。那老盲狼中枪倒地后,并没有当即死掉,而是吃力翻动身子像是要站起来。这时一部分小盲狼又纷纷把头转向了我们,真的像能看得见我们一样,一边发出凄厉而低闷的嚎叫,一边朝我们怒气冲冲地迈开了步子。它们的步子并不大,速度也依旧缓慢,但那四蹄敲在地面的声音却明显比方才要响很多,似乎充满了愤怒和杀气。

郑纲再一次端正了手臂,像是又要瞄着那老盲狼补上一枪。此时那老盲狼已经吃力地站了起来,忽然昂起头来,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那声音里明显带着某种特殊的节奏。几乎同时,那十几匹正向我们走来的盲狼停下了步子,转过身子朝向那老盲狼“看”去。

包爷低声提醒郑纲道:“先不要开枪。”

那老盲狼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叫声,两次是一模一样的节奏,但似乎这次的声音更重更果断了一些,完全听不出那是一匹刚刚额头中枪的老盲狼发出来的。这声音就像是一种命令,不容违背的命令。也许在它们的世界里也有“军令如山”这个词语。

这“军令”响过之后,走在最前面的那匹盲狼猛地扭头“看”了我们一眼,张开嘴巴愤怒地嚎叫了一嗓子。那声音,发聋振聩。大批小盲狼纷纷转过身去,朝着来时的方向往回奔去,它们的速度快得惊人。但那匹中枪的老盲狼却一动不动地留在了原地,血水已经从它的脑门流淌了下来。它缓而再缓地转过身去,像是在“望”着小盲狼们跑开的背影,嘴里发出了低缓的声音,那声音曲折不绝,更像是在吟唱一个带着某种情愫的曲子。

我们几个都听得、看得傻掉了,就站在那儿从后面傻看着那匹老盲狼,听着那天籁般的吟唱调子。忽然,我像是从梦中惊醒,满脸的肌肉都抽搐了一下。原因是那老盲狼的吟唱声戛然而止,换成了因老盲狼倒地而带来的铜铠甲撞地声。兴许是因为和方才的动听调子反差太大,就好像是弹得正欢的古琴断了琴弦。这一次青铜铠甲摔在石质地面的声音变得异常刺耳,似乎整个青铜铠甲就这样摔得粉碎。

几乎同时,整条廊子都回响起了抽泣般的狼吟。是的,就是狼吟,说成狼吟要远比狼嚎更加贴切。那声音里充满了能触动人心的力量,那力量就是情感,我们一直固执地认为只有人最懂的情感。

“咱们往前走?还是怎么着?”欧阳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并不是出于害怕,而似乎是对这狼吟的敬畏,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别急,等等看!”包爷说。我们几人依然做防御状站在原地静静地候着。直到四五分钟过后,这狼吟声终于渐渐低缓了下来,继而消失得只剩回音在空气中飘荡。

眼下我们唯一的出路就在前面,我们必须朝着那群盲狼撤回去的方向走。虽然我们知道再次遭遇它们是必然的,但我们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前进,除了在原地等饿死困死之外,这是唯一的选择。在这条唯一的出路上,还有多少艰难险阻,我们却不得而知。这次如果没有这匹老铜甲盲狼的指挥命令,我们恐怕早就被撕成肉片肉屑了,这极有可能就是稍后再遭遇小盲狼群时的结果,它们就在前面等着我们。但无论我们的前面有多么糟糕,无论我们有多么害怕,我们都不得不抱着绝处逢生的渺茫希望向它们走去。

我们没有停在原地作任何部署,因为在这几乎瞬息万变的处境中,在不知前面任何情形的前提下,我们作什么部署都是扯淡。但我们刚走出去几米远,经过老盲狼尸体的时候,包爷却停了下来,他像是在老盲狼身上发现了什么似的蹲了下来。

我也好奇地朝包爷身边凑了过去,借着石壁上散发出来的微弱亮光,顺着包爷的目光朝着老盲狼身上那锈迹斑斑的铠甲上看去,那铠甲上竟然画着一些怪异的符号,并且这些符号是按照一排排的顺序罗列的,仔细看去又像是一些样子古怪的文字。

包爷在上面看了几眼后,招呼着“花瓶”说:“来,丫头,帮我看看这上头的字,我认不全。”听包爷这么说,在旁边警戒着的郑纲和欧阳也蹲了下来。那老盲狼脑门的伤口处正往外不断流着血,浓烈的血腥味儿灌满鼻腔。“花瓶”捏着鼻子蹲下身来,在那铜铠甲上仔细看了一会儿,口齿含混地说着什么,被包爷不爽地打断道:“你把手从鼻子上松开,把舌头捋直再说。”

包爷糟糕的语气让“花瓶”顿时火起,竟然耍起了小性子来,口齿异常清晰地撇下一句只有白痴才会在此等危难紧要时说的话:“爱听不听,我还不管了呢!”说完拉着我起身就要往廊子深处继续走去。

“花瓶”这么一发飙,让我觉得这丫头可真是白痴得可爱。她在起身时被我佯装不小心摔倒顺势一把拽了回来,我可不认为这是可以斗嘴的时候。她这可爱劲儿可算是难为包爷了,包爷拿她没辙,也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只能不温不火地求饶:“姑奶奶,我的亲姑奶奶,咱这不是闹着玩儿,关系着大伙的命呢。是我不对,脾气急了点儿,给你赔不是了!行了吧?”包爷都如此给她台阶下了,可“花瓶”像是压根儿就没听见他说的话,还要起身扯着我往前走。

包爷见这一招不行,随即再来了一招:“丫头,我可不是开玩笑,那群盲狼没准儿就在前面不远处蹲着,扑上来咬住脖子,咬一个死翘翘……”包爷的话里一点儿嬉皮笑脸故意吓唬“花瓶”的意思都没有,除了担忧就是焦急,再有的就是无奈了。这时“花瓶”不知道是因为包爷的话害怕了,还是觉得包爷的话确实有道理,冲着包爷撒气似的“哼”了一声后,就蹲下来去看那老盲狼铜铠甲上的符号文字了。

“花瓶”在那铜铠甲上看了一通,这回没有再含混不清,很认真地给我们讲了个大概。原来这上面的意思是说,这些盲狼都是通过萨满驭兽术训教过的,都是保护匈奴及保护天脐的神兽。

萨满是我们北方民族的一种原始信仰,它的渊源非常之深。我曾经在选修课时听老师讲过,多多少少有些理解。萨满早在母系制度的社会里就已经发展得足够成熟了。据说创造“天圆地方”的“盘瓠学说”的就是一位女萨满,“高辛氏有老妇居宫中,得耳疾,取之得物大如茧,盛瓠中,复之以盘,俄顷化为犬……”这位老妇就是一位萨满,成为了犬戎之祖。她对天地万物的认识得到了新的升华,产生了“天圆地方”的宇宙观,天地相合则万物生。“茧”可以解释为原始细胞,“犬”则代表万物万象,五色化为五行水火木金土,五方东西南北中,五色青黄赤白黑等的朴素唯物思想和进化的意识,因而就产生了最原始的信仰,即天地万物的自然崇拜。到匈奴时代,萨满已经在政治、军事上都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凡战争,或者是一时拿不定主意的大事件,最后基本上都要取决于萨满。萨满必须具备许多常人不具备的常识或知识,首先要能够观察事物的发展,并且预测未来,甚至预言吉凶。因为有关萨满教的术语都是以匈奴官号的形式出现的,而且都与蒙古族萨满教术语完全一致。这说明,匈奴人笃信萨满教,这种宗教氛围的浓厚程度,让很多人认为匈奴政权可能就是政教合一的,至少也具有政教合一的色彩,匈奴和萨满的渊源深不可测。

包爷笑着看了一眼对“花瓶”所说内容明显持不屑态度的郑纲,半叹气半认真地说道:“呵,还是个唯物主义者。”那语气语调虽然乍一听上去很正常,但仔细一琢磨就不难发现,那话语里明显带着一股鄙夷与轻视。包爷起身要领着大伙继续往前走,可还没走上两步又停了下来,他忽然怔怔地说道:“它(她)在这儿,我感受到了,它(她)在这儿。”

除了包爷自己,我们所有人都认为包爷说的“它(她)”是指天脐,我们也不由得都跟着兴奋了起来。因为虽然我们都能猜测出天脐就在附近,但具体在什么位置、具体离我们有多远,谁也不知道。依照包爷此时怪异的表情神态来看,他已经感觉到了它(她)的存在,说明天脐已经非常之近,并且包爷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它的具体方位甚至是具体位置。我顿时觉得我们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一路上经历的一切凶险都变得值得了,恐惧、疼痛,甚至死亡,似乎都不复存在。

然而随后发生的事儿,让我感觉被浇了一盆冷水。原来我们白兴奋了一场,天脐对包爷而言或许并不重要,他口中所说的根本就不是“它”,不是天脐,而是“她”。

包爷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茫然地朝着上下左右各个方位看着,又像是犯了癔症一样在嘴里不断念叨着:“她在这儿……她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