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元和年间,博陵人崔无隐跟亲友诉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杜某曾于汴州招提院闲谈,在座的有一个从远方来的僧人,鼻额间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姑且称这个僧人为刀疤吧。大家问其疤的来历,刀疤沉默良久,随后开始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回忆。

刀疤家住大梁,有父母与兄嫂。哥哥是个商人,第一年,去江南做生意,赚了不少钱;第二年,就没了音信;第三年,有哥哥的同行说哥哥溺水而死了。刀疤的父母与嫂子自是悲伤。但没多久,忽然有个自汉南来的游客来到大梁,寻访到刀疤,并说:“我有你哥哥的消息,他没死。”刀疤大惊,把游客邀到家中,说与父母听。游客说:“您家长子在江西做生意赔了,辗转流浪至汉南,很是潦倒。一位副将觉得他很不幸,就跟主将说明情况,将他安置起来。现在虽然他身上没什么钱了,但还能勉强活下去,只是没有颜面回乡,知道我北游,就顺便让我给你们带个口信……”

游客说完后就告辞了。

家人皆悲。转天,刀疤被父母派去寻找哥哥。刀疤出了大梁,一路奔向汉南。走了七八天,进入南阳地界,当时太阳将落,刀疤孤身穿过一片沼泽,走着走着,前路几乎断绝,四下大野茫茫,更无人烟。刀疤抬头看天色已近傍晚,远处阴云汇聚,大雨将至。刀疤一人独行,渐觉恐惧。他又往前跋涉了一会儿,日暮时分,才看到有三两家住户,于是敲响其中一户的大门,欲寄宿。里面有声音传出:“你因何至此?这里不太平,附近刚刚有人被杀,凶手还未捉到,追捕正急。南行三五里,有一寺院,你还是去那里投宿吧。”

刀疤无奈,只好继续前行,此时夜风渐急,很快有大雨落下。刀疤寒冷至极,又行了四五里,进入了更为荒寒的一处大泽。这时候雨更大了。刀疤长叹路途艰辛,认为自己必死无疑。这样一想,他反而有些平静了,于是信步而行,竟然见到前方有一点光亮。他感到那光亮离自己很近,但走了十多里地才到达。与此同时,风雨更疾,刀疤一头撞进发出光亮的宅院。进去后发现,这好像是一空宅,里面死寂无人。而那微微的烛光是从厅堂里发出的。于是他上得台阶,推开厅堂的门,往里看了一眼,让他几乎窒息。

微微烛光下,满屋都是死人。

刀疤惊惧,差点跳起来。此时,一道闪电划过,他看到尸体堆里慢慢站起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刀疤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出了宅子。

荒野中,刀疤狂奔,跑了七八里,前面又出现一户人家。此时雨停了,月光稍现。他所做的只能是继续投宿。在这寒夜他必须找个落脚的地方。他推门入宅,依旧空空,宅子有一前厅,厅中有张床。刀疤感到一丝安慰。但他刚躺下,就听到庭院里有脚步声,于是他的心一下子又悬到嗓子眼。他急忙起身,就在这时,厅门被推开,一人提刀而入。刀疤侧立墙角,屏住呼吸。屋子里的黑暗掩护了他。提刀之人在床上坐下,像在等人。可以想象,那段时间是多么难熬。终于等到提刀之人走了,刀疤出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听到宅中院墙边有女人在说话,像是在说有关盗窃的事。很快,提刀之人带着一个包袱又进了厅,并拉着一个女人。提刀之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这里面会有人吗?”一边说着,一边举刀乱划。刀疤紧紧贴着墙壁,刀刃划在他脸上,但持刀之人没感觉到。后来,那人似乎改变了主意,没住下,拉着那个女人跑掉了。

刀疤也跑掉了。他认为这里断不可住。他确实跑掉了,出门没跑二里地,就掉到了井里。他觉得井底软软的,于是用手去摸,摸到一个圆圆的东西。井下幽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好两手抓住那东西,慢慢凑到眼前。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是一颗女人的头颅!

五更天过后,刀疤终于听到井上有脚步声。他大睁眼睛,紧紧地抱着人头,大约已麻木了。井上来的是被害者的家人,他们发现了刀疤和尸体在一起,于是将刀疤打捞上来,押送到前面的县城。这时刀疤反而不害怕了。是因为终于可以看到白日的景象了么?县官还不糊涂,听完刀疤的陈述后,认为他是清白的。随后,那个持刀之人和他的同伙亦即在宅子里说话的女人被抓获。当初被他拉进厅的女人,可以被认为是被杀落井的女人。她应该是被劫持后死于非命的。

对于这一切,刀疤没什么感觉了。他继续南行,终于到了汉南地界。他坐在界碑旁的大树下休息,旁边是位老者,问其所来,刀疤诉说。老者说自己长于算卦,希望给他算一卦,刀疤没拒绝。卦成后,老者说:“你的前生,有两个妻子,但你辜负了她们。死尸堆里站起来追你的那个是你的正妻,井中那个被杀的是你的侧室。县官没冤枉你,因为前生他是你母亲。”

刀疤冷冷地问:“你呢?”

老者道:“在前生,我是你的父亲。但你永远找不到你的哥哥了。”

刀疤潸然泪下。再看树下,老者已经不见了。刀疤最后还是到了汉南,寻找其兄,大家都告诉他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元和中,博陵崔无隐言其亲友曰:城南杜某者,尝于汴州招提院,与主客僧坐语。忽有一客僧,当面鼻额间,有故刀瘢,横断其。乃讯其来由,僧良久嚬惨而言曰:某家于梁,父母兄嫂存焉,兄每以贾贩江湖之货为业。初一年,自江南而返大梁,获利可倍;二年往而不返;三年,乃有同行者云:兄溺于风波矣。父母嫂俱服未阕,忽有自汉南贾者至于梁,乃访召某父姓名者,某于相国精舍,唯曰诺。贾客曰:“吾得汝兄信。”某乃忻骇未言,且邀至所居,告父母,而言曰:“师之兄以江西贸折,遂浪迹于汉南,裨将怜之,白于元戎,今于汉南。虽缗镪且尽,而衣衾似给,以卑贫所系,是未获省拜,故凭某以达信耳。”父母嫂悲忻泣不胜。翌日,父母遣师之汉南,以省兄。师行可七八日,入南阳界,日晚,过一大泽中,东西路绝,目无人烟,四面阴云且合。渐暮,遇寥落三两家,乃欲寄宿耳。其家曰:“师胡为至此?今为信宿前有杀人者,追逐未获,索之甚急,宿固不可也,自此而南三五里,有一招提所,师可宿也。”某因言而往,阴风渐急,飒飒雨来。可四五里,转入荒泽,莫知为计,信足而步。少顷,前有烛光,初将咫尺,而可十里方到。风雨转甚,不及扣户而入,造于堂隍,寂无生人,满室死者。瞻视次,雷声一发,师为一女人尸所逐,又出。奔走七八里,至人家,雨定,月微明,遂入其家。中门外有小厅,厅中有床榻。卧未定,忽有一夫,长七尺余,提白刃,自门而入。师恐,立于壁角中。白刃夫坐榻良久,如有所候。俄又闻宅中有女人于墙端切切而言。须臾,白刃夫携一衣袱入厅,续有女人从之。白刃夫遂云:“此室莫有人否?”以刃侥壁画之,师帖壁定立,刃画其面过,而白刃夫不之觉,遂携袱领奔者而往。师自料不可住,乃舍此又前走,可一二里,扑一古井中。古井中已有死人矣,其体暖,师之回遑。可五更,主觉失女,寻趂至古井,以火照,乃尸与师存焉。执师以闻于县。县尹明辩,师以画壁及墙上语者具狱,于宅中姨姑之类而获盗者,师之得雪。南征垂至汉南界,路逢大桧树,一老父坐其下,问其从来,师具告。父曰:“吾善易,试为子推之。”师呵蓍,父布卦嘘唏而言曰:“子前生两妻,汝俱辜焉,前为走尸逐汝者,长室也。为人杀于井中同处者,汝侧室也。县尹明汝之无辜,乃汝前生母也。我乃汝前生之父,汉南之兄已无也。”言毕,师泪下,收泪之次,失老父所在。及至汉南,寻访其兄,杳无所见。(《博异志》)

这是一个冤报的故事吗?在中唐薛用弱所著的《集异记》中,这个故事有另一个版本。

说的同样是元和年间,沂州有一座小寺院,住着两个僧人,他们约定只在寺内修行,寸步不离寺院。他们坚持了二十年。这一天,住在东廊的僧人听到门外有人在哭,开始他不为所动。可哭声慢慢近了。随后,东廊僧人见一身影一边哭着一边钻进西廊,再后来听到扑打声和牙齿咀嚼声。东廊僧人惊慌失措,跑出屋子,逃出二十年不曾离开的院子。正如他想象的那样,那个神秘身影已开始追赶他了。眼看就要追上,幸好东廊僧人及时渡河,把后面的人甩下。后面的身影说:“若不是被水所阻,我当把你也吃了!”

东廊僧人更是害怕,此时天降大雪,他狼狈而逃,钻进一户人家的牛栏里。很快,他发现一个黑衣人手拎尖刀来到栏下,也像是在等人。东廊僧人屏住呼吸。不一会儿,院墙那边扔过来一个包袱。很快,一个女子攀墙而出,与黑衣人一起带着包袱跑了。东廊僧人继续逃窜,正如我们所料,他也掉到井里了,而且井里也有一具女尸。这里的女尸,正是刚才出现的那个黑衣人的同伙。天亮后,东廊僧人被人发现,送至县衙,尽管他百般解释,但没人相信他是无辜的。因为他告诉官府,西廊僧人已被异物吃掉了。官府派人去查看,结果是西廊僧人安然无恙,只是说:“当时,二更天,自己正在打坐,见东廊僧人忽然独自出门去,至于其他就不知道了。”

这个故事就有些蹊跷了。按照东廊僧人的叙述,他在当夜看到了吃人的异物;而按照西廊僧人的说法是,当夜什么也没发生,搞不清东廊僧人为什么独自跑出门。或者说,这一切都来自东廊僧人梦游中的幻觉?这是唐朝版的“罗生门”:双方各执一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说法。该相信谁呢?

从这两个故事中可以看到,唐朝的一些志怪与传奇是重叠的。具体到上面的故事,《集异记》的作者薛用弱和《博异志》的作者谷神子都大致生活在宪宗元和时代,所以没人知道哪个故事是原创,哪个是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