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水声从板壁缝隙中传来,同时透出来的还有些微昏黄烛光。校尉正襟危坐,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朝那边张望的念头。过了不久,耳中听到“呀”的一声,门开了。少女背对着烛光站在那里,长长黑发湿漉漉的,不断有水珠滴落。身上穿的是尉迟方一件旧袍,原本过于宽大,却因为水湿贴在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身体轮廓。视线下移,校尉看见她赤裸的洁白双脚,指甲圆润,脚背上还有几个浅窝。心中一荡,顿时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

恍然如同隔世,他想起了这少女的身份:庐江王李瑗之女李蘅。李瑗是高祖李渊堂兄之子,前任幽州大都督,也是王君廓当年的顶头上司。五年之前,尉迟恭曾带尉迟方到庐江王府做客,那时的李蘅只是个小丫头,任性刁蛮,缠着尉迟方要他教习武艺,又嫌他姓氏拗口,只肯叫他“小方哥哥”。此后不久便发生了玄武门之乱,李瑗起兵谋反,被王君廓杀死,李蘅则下落不明,此后再也不曾听人提起她。

“没想到你一眼就认出了我。”

尉迟方这句话脱口而出,少女微笑道:“是啊,你还是那样,一点也没变。”

“不过你……”搔了搔头,尉迟方道:“却完全不象那时候了……”

二人初识,尉迟方已是十八岁的青年,形体相貌俱已成熟,五年中变化不大;而当初十二三岁的黄毛丫头,如今已变成了青春少女,这其中简直天差地远。望着眼前女子,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娇憨身影,依稀记得梳着两只丫角,一双大大的眼睛,除此之外印象便完全模糊了。

“嗯。”

一声过后,少女久久不出声。尉迟方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却又急于打破沉默,便道:“你……这些年还好吧?”

话刚出口,少女倏地转过头去。尽管看不清脸上神色,却见下颚线条紧绷,显然是紧紧咬住了嘴唇。他心中一阵懊悔,恨不得将刚才那句话吞入肚中。便是用脚趾想也知道,李瑗谋反被诛,李蘅从王爷之女变成罪人家属,如何能好?当年那无忧无虑的天之娇女只怕做梦也想象不到,人生会有如此重大的转折,天堂地狱,仅隔一线。

正要出言安慰,却见李蘅回头盈盈一笑,脸上丝毫看不见伤感之色。

“多谢挂怀,我很好。”

尉迟方想起方才之事,“可是你为什么会被那些人追拿,难道你真去行刺彭国公了?”

仿佛一团火焰,从少女的眼中升起,一刹那间尉迟方被她目光中强烈的恨意所摄,几乎无法移开眼睛。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只可惜老天不长眼,没能要了他的狗命!”

“李姑娘!”愕然于她的反应,尉迟方道:“令尊之死,是因为他背叛圣上……”

“不是!父亲从始到终,都没有背叛的念头,是王君廓,他才是真正的叛贼!”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也见过家父。依你看来,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问出,尉迟方怔了一怔。印象中李瑗为人亲切和善,毫无王爷的架子。此人生性喜欢莳花弄草,自己随叔父前去做客那些天,正值风起,李瑗生怕大风吹坏园中初开的桃李,便以锦帐裁成屏风遮挡,甚至将卧榻也搬到花园中日夜守护。这样一个人,毫无武将的刚勇,只该做个多愁善感的文人。至于起兵反叛,确实难以想象。

不等尉迟方回答,李蘅径自说道:“王君廓那时是父亲下属,父亲将他当作心腹,十分赏识,甚至……甚至还想将我许配给他。却不知此人野心勃勃,觊觎大都督之位多时。玄武门乱后,父亲人在幽州,对宫中消息毫无所知,是王君廓从长安快马加鞭奔来,说秦王造反,囚禁了太上皇(即李渊),屠杀宗室。听他一说,父亲决意到长安城,找秦王问个清楚。车马行近长安城北,王君廓突然带领亲兵来到父亲帐中,持刀威逼他在事先准备好的谋逆供状上签名,然后将他杀死,把首级带回长安向皇帝请功。从始至终,都是王君廓这奸贼的挑唆布局,为了自家功名富贵不择手段,父亲就这样做了他刀下冤魂!”

这番话说来出人意料,却又合情合理。尉迟方脑中一片混乱,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到御前辩个明白?”

叹了口气,李蘅道:“谋逆是何等重罪,父亲兴兵在先,又有供状,铁证如山。王君廓凭借平叛的功劳,目前已封了公侯,又承继父亲幽州大都督的职位,而我,如今只是飘泊江湖的罪人之女,又有谁肯为我说话?”

“我!我愿意助你!”校尉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少女看了他一眼,忽地一笑:“嗯,你是好人。”

这句话说得低柔婉转,面上带着笑容,语声却有和年龄不相称的沧桑。缓缓屈膝,跪坐在尉迟方身侧,将脸扬起,左颊贴上了他的面颊,如玉般温润清凉。轰然一声,尉迟方顿时什么也不知道了,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把眼前人搂入怀中,鼻中皆是少女身上芳馨气息,正要低头靠近,李蘅却睁开了眼,低声道:“为我杀了那姓王的恶贼。”

如同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尉迟方一下清醒过来,“不,我不能杀他!”

怀中柔软躯体刹那僵硬,“为什么?你刚才说要帮助我的。”

“我的意思是,寻机辨冤,让圣上公断。”校尉看着少女越来越冰冷的目光,认真解释道,“大都督虽然害死了你父亲,可他毕竟是大唐股肱之臣。尉迟方既然身处军中,自然不能……”

“放开。”

声如敲冰凿玉,冷得可怕。校尉怔了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抱住李蘅的手。女子低眉理了理鬓发,突然甩手一掌,带着清脆声响,落在尉迟方面颊上。

“胆小鬼!”

这一掌力道不小,打得尉迟方脸上火热。错愕之下刚要开口,少女已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等到他追出门,夜色沉沉,哪里还有人影?一刹那间,心中惘然若失。

天刚蒙蒙亮,长巷中已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黄骠马上坐着的正是卫府校尉本人。昨夜之事令他心绪纷乱,一夜不曾合眼。今日一早,便迫不急待来到随意楼,想要从李淳风这里讨个主意,帮助李蘅洗清冤情。眼看熟悉的屋宇已在眼前,尉迟方飞身下马,来不及拴好,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去叩门环。大门应声而开,探出来的却是摇光的脑袋。

“咦,这么早……”

“打扰。李兄起身了么?”

摇光正要答话,巷子另一边突然转过一乘肩舆,舆上端坐一人,四十余岁,乌帽锦袍,竟是宫中服色。将到门前,从舆上走了下来,昂然道:“李淳风在么?”

“先生出门去了,还没回来。”

不等摇光说完,黄门打断了他,道:“圣上有旨,着岐州处士李淳风速速进宫面圣,不得拖延!”

校尉不禁大吃一惊,抱拳道:“敢问这位公公,是圣上要见李兄?”

黄门这才注意打量尉迟方,见他人物轩昂,军官服色,倒也不敢怠慢,道:“不错,咱家正是前来宣旨的。倘若李先生在,这便随我进宫;若是不在,还请赶紧找寻。”

尉迟方连忙转头向摇光:“李兄到底去了哪里?”

“不是你把人带出去的么,还来问我……”

“什么?难道昨天他去了宁光寺之后,便没有回来?可我明明见他走了。”

“先生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不定就此出门散心去了,也没个准儿。”

这话倒不假,酒肆主人行事随意,兴之所至,数日不归也是有的,身边人也都习以为常。

“这……圣旨召李兄,所为何事?”

“原来这位大人没有听说求贤诏。”

“求贤诏?”

“不错,圣上前日在朝堂颁旨,令天下寺院举办水陆道场,超度亡魂;又命令访求天下奇人异士,施法求雨。都说长安城中李先生有鬼神难测之机,是当世异人,这求雨之道,想必他也精通,因此才要召见。”

这番话一说,尉迟方和摇光立刻面面相觑。千余年前,人们仍然笃信天地神明的存在,有关求雨、祭祀一类玄异之事,都堂而皇之记入正史。朝廷也有所谓太史局、司天监,专设神官,将天象、地志的变化与人世兴衰相连。如今久旱无雨,灾荒频发,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便不免做出一些怪力乱神之事来。眼下长安城中,有关李淳风身怀异术的传闻早已沸沸扬扬,此刻就算说不是,也无人信了。

见二人都怔在当场,黄门板起了脸,神情颇为不快:“圣旨既出,那就一定要见人。延误时刻,谁也担当不起这抗旨之责。二位既知李先生的去向,便代为转告,务必要他进宫面圣。否则龙颜一怒,咱家也交不了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