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抽干了全身力量,邹望瘫倒在地上,死死盯着那块石头,冰冷眼神突然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在那里见到了所爱之人的面容。

“是她,蝉娘……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又老又丑,二十多年前,长安城中谁人不知邹公子的名头?祖上产业丰厚,父亲是太子府中宠臣,我又正是挥金如土的个性,长安城那些闺阁俊秀,教坊烟花对我趋之若鹜,我却自视甚高,一直没有遇到合心意的人。直到那一日出城打猎,遇见了她……”

语气温柔,一瞬间,眼前这丑怪老人不见了,幻化出当年锦帽雕鞍,翩翩公子的模样,“她赤着双脚,发上戴着一顶柳叶编成的花冠,却比那些珠围翠绕的女人好看千百倍,又天真,心地又温柔。或许是前世冤孽,我一见到她,便惊为天人,立誓非她不娶,她却对我很是冷淡。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这位兄长是狼心狗肺之徒,为了接近她,我与他曲意结交,彼此也成了好友。”

“天有不测风云,杨广登基,杀父弑兄,父亲也在宫廷变乱中以谋反之名被杀。我孤身逃离长安,无处可去,便投奔了山庄。这恶人收留我,我还很是感激,以为交到了义气深厚的朋友,没想到他其实早就想要除掉我,夺取我随身带着的财宝。那天夜里,一场大火……”

听到这里,怀沐低下了头,身形更见佝偻。李淳风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颗青黑色的珠子,正是从怀沐送给他当作酬劳的那些珠宝中取出的。

“这蜑珠应该是你的吧?家父在隋为官,曾提及此物,是大月氏的贡品,贴身安放,能辟百毒。多亏了它,我才未中荼藜之毒。”

“不错……这是当时太子赐给父亲的,可笑这无知又贪婪的山野村夫只把它当作寻常珠宝。”望着怀沐,邹望冷冷道:“你想不到我还能活着,因为你不知道,是蝉娘救了我。等我醒来,我已经躺在一个奇怪的山洞里。她坐在那里,微笑着看我,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那时的模样,那眉眼……原来她心里其实也是喜欢我的,只是觉得身份不能匹配,又碍于兄长,才狠心冷淡。这一生一世,没有比山洞里那些天更好的时光。虽然我残了,废了,变成这般可怕的模样,可是只要有她在我身边,神仙也比不上我的快活。”

这几句话说得深情已极,令人心中恻然,同时一张丑陋的脸也变得容光焕发。叹息一声,酒肆主人明白,这是回光反照之兆,纵有灵丹妙药,也再难相救了。如此看来,这个名叫蝉娘的女子应当便是山洞中遁世隐居的无心子和青湘之女。大约两人自知寿限已到,便将女儿带出山中,却让这个身世奇特的女子有了这段坎坷经历。

怀沐冷笑起来,“别忘了,她是山鬼化身,只会给人带来灾害!”

“带来灾害的是你!”邹望声音一刹那变得高而尖利,令人毛骨悚然,“对……是你……蝉娘的生身父母是世外奇人,给她留下一本卷册,上面记载了毕生所学道术和黑云岭山洞的秘密。其中就有道家视为炼丹秘宝的荼藜花,这种花种植在阴阳同源的地气中,需要以童女之血浇灌才能开放。在她长大之后,你父亲便将这卷册交给了她,而她也常常进山,将那花当作父母遗念般珍爱照料。那一次正值花开之期,地牛突然震动,寒泉枯竭,混有落花的水污染了庄中水源,这才发生灾祸。是她独自进山查探原因,疏通泉水,救了庄上人的性命。这件事她曾原原本本告诉你,你是唯一能够证明她清白的人,可你,非但没有为她辩驳,却力证她是妖孽,将她当作妖邪烧死!”

像是喘不过气一般,怀沐发出一声呻吟,同时伸手抓住了自己前胸,满脸都是痛苦神色,“不,她在骗我,那些都是妖邪的花招,障眼法,她……她一定是山里的妖精,否则……”

突然他瞪大了眼,像是被自己的话噎住一般顿住了。

“否则什么?说啊,为什么不敢说?”邹望嘶声怪笑起来,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指着对方:“好!我来替你说!真相便是,那时的你其实和我一样,疯了一般想得到她!你心中对她起了不良的念头,又不敢背负兄妹逆伦的罪名,这才由爱生恨;为了减轻自己的恶念,便将她想象成妖邪,说服自己她是邪恶的,好彻底把她毁掉!懦夫,胆小鬼!该下十八层地狱!”

一瞬间,怀沐脸色苍白如纸,看起来就像个死人。喉头“格格”两声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门口传来一声惊呼,转头看,却是拂云、尉迟方和怀容。怀容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地上青年的尸体,脸色已经变成死灰。

“来得正好。如今已可确定,这便是可以解救庄户的解药。”见到二人,酒肆主人嘴角终于露出了微笑。伸手从怀中取出装有寒泉的水囊。垂死的邹望脸色本已平静下来,见到水囊,突然长声惨叫。

“不——你不能这样做——”

他伸出手,竭力想要抢夺李淳风手中的水囊,却挣扎不动。酒肆主人神色平静地望向他,道:“抱歉。既然答应了救庄上的人,便不能让你复仇。”

“你——”叫声已经变成了怨毒的嘶嘶声,听起来如同毒蛇吐信,“我活着……苟且偷生地活到今天……只是为了给蝉娘报仇……你毁了我的……”

“你错了。如你所说,她是个生性善良的女子。之所以将父母遗物交给兄长,正是为了保护村民不受山中毒花的侵害。倘若她还在,也不愿见到你为了给她复仇,杀死那些无辜的人。”

一粒混浊的眼泪从邹望那只剩余的独眼中缓缓滴下,颤抖着双唇,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叹息一声,酒肆主人将那块黑石放入对方尚未僵直的手掌中,俯身低语道:“因爱而生者,不应因恨而亡。不要再去想那些令你与她抱恨遗憾的事情,只需记得初相见时,她在你心中的模样。”

陌上花开,彩蝶翩跹。英姿勃发的青年,头戴花冠的少女,嘴角的笑意,目光中的缠绵……一点一滴,如同初见时一般清晰,又像是刻在了心底。邹望狂乱的眼神慢慢柔和,仿佛风暴过后,惊涛骇浪逐渐平息。

“嗒”地轻响,却是那只手垂了下来,终于不再动弹,手指仍然紧紧握着那块黑石。李淳风转过头去,不禁一怔:怀沐靠在一旁,瞪着无神的双眼,脸色铁青,寂然不动。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经死去多时了。

“真是让人永生难忘的经历!”

尉迟方一面满足地咽下口中美酒,一面长长吐了口气,“说实话,在那山腹之中,你说回不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就要困死在里面了,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

“嗯。我也没想到,地动居然震开了石门。这一次,可以说是死里逃生。只可惜山洞也因此而毁,今后只怕再难见到这珍贵之极的荼藜了。”

“那种害人的东西,我宁愿从未见过。”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花本身不会害人,能害人的,依旧是人心。”

此时已是三日之后。两人此刻正安坐在随意楼中。酒肆主人的青布衣衫因为天气炎热完全敞开着,衣带也未曾结,只是随意披在身上,露出内里白色衣襟,看起来颇为凉爽。窗子推开,窗外的梧桐树荫浓密地洒了进来,将暑热拒之门外。

“也就是说,这山鬼降之事是邹望一手制造的?”

“不错。蝉娘的父母是非同寻常的人,他们隐居在山中,留下了一本关于黑云岭奇特地象的记载。她把那本书交给了怀沐,怀沐却将它视为邪物,加之对蝉娘之死一直心怀鬼胎,并没有开启过,直到最终被邹望得到。因此他才知道这座山下有阴阳双源,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喷出地面,造成震动。”

“然后他便装神弄鬼,利用怀容和那青年,让他们作他复仇的工具。但那位怀三爷……他又是怎么死的?”

“或许是心中愧疚,导致心疾发作吧。”李淳风不在意地说,“此人一生,心中的纠缠痛苦,只怕比那二人更甚。”

“嗯”了一声,尉迟方突然发愣。

“尉迟?”

“啊,”校尉如梦方醒,迟疑道,“李兄……情之一字,当真有这么大的魔力么?”

酒肆主人不禁失笑,“尉迟何以突然想起如此深奥的问题?”

“嗨,”脸色微红,尉迟方道:“我只是觉得,那无心子为情舍了道行,邹望为情舍了性命,至于怀沐,更是因为一段不伦之恋不惜杀了所爱……如此看来,有情反而是一件坏事,假如索性无情,这些悲惨可怕的事便不会发生了。”

“哎呀,尉迟悟了。当真可喜可贺呀。”

“李兄!”校尉神情不满,“我是认真讨教,你却……”

“哈哈,好,不说笑。你只看到情之为恶,却没有看到无心子至死不悔,蝉娘则给了邹望一生中最美满的时光。人生长不过百岁,短则匆匆数十载,倘若无情,未免无趣。所能做的,其实也不过是自制,而非为情所制。”

“好见解!”尉迟方不觉拊掌,很快又有些怔忡,“那么李兄呢?你可能做到不为情所制?”

“噗”地一声,却是对面之人正在喝酒,不提防呛了一口,“我么……咳咳……”

就在此时,门口突然出现一个身影,瘦小个子,苍白脸色,正是怀容。

“咦,你来了?”乍见她,尉迟方倒有些欢喜,“对了,郡主说,她已经将你买下,又脱了你的奴籍,你现在是自由之身,想到哪里都可以了,这——”

他的话声突然顿住,眼前女孩看起来毫无兴奋神色,却是一脸茫然。

“是啊,想到哪里都可以了……”这句话并不是对尉迟方说的,而是看着手中一只小小瓷坛,眼中神色无限温柔,“听见了吗?阿哥。我们说好,要一起回家的,现在,我总算能带你一起回家了……”

校尉目瞪口呆地望着女孩一步步向远处走去,手中酒杯不觉落下,酒水溅了满身。在他对面,青衫男子垂下眼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表情漠然,仿佛眼前一切,均与自己无关。

(第五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