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三年五月,长安城中慈恩寺失火,大火焚烧三日夜,将慈恩寺塔化作焦土。上皇其时本欲临寺礼佛,终因此事而罢。寺主昉熙于大火之后不知去向,据说已于塔中坐化。又有传言,说昉熙大师道行深厚,功德圆满,因此涅磐于火中。皇帝降旨,追封其为护国大圣禅师,拨款重修慈恩寺塔。

世事至此,仿佛已将终结。

烈日下,荷花舒展着花瓣,早已不是先前初吐时怯怯模样。风动莲叶,传来沁人心脾的幽香。粉红与淡白,星星点点散布在绿叶碧波之上,亭亭袅袅,看起来有一种自在风韵。青衫男子独立水畔,深吸一口气,合上双目。面上无喜无怒,眉宇间却有寂寥之色。

“李兄。”

转过头,便看到一张清水脸儿。

“郡主。”

女子笑容乍展,正如莲之初绽,“为何不入水榭?”

“不必。”

回话的人神情淡漠,不知不觉间,女子脸上笑容也消逝了。

“慈恩寺大火之事,我已听说。”

“嗯。当日我也在现场。”

这句话并不是回答,奇怪的是拂云居然不再问。看了她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条红绳,正是从密室中那具尸体颈中摘下的。断开的绳头已重新接了起来,下方悬着一块玉佩。

“皇家之物,还是留在你这里较为合适。小心收藏吧。”

拂云伸手接过红绳玉佩,眼泪突然一滴滴落下,蓦地回过头,不让李淳风见到。

“他……他……”

“不必难过。生死有命,你也只能救他一次。”

“他是怎么死的?”

避而不答,酒肆主人只是说道:“从死状来看,生前未受痛苦。”

一时间二人之间一片静默,拂云望向荷池,微风吹拂她颈后柔发,数绺青丝在白得耀眼的肌肤上飘动。

“承义是舅父最小的儿子,聪明淘气,舅父对他极其疼爱。我看着他长大,将他当亲弟弟一样回护。出生之时抓周,正被他抓着这玉佩,因此按照习俗赐他作为护身符。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到我府中玩耍……”

她口中的舅父便是隐太子李建成,李承义为建成幼子。李淳风默不作声,拂云续道:“左武卫大将军突然闯府,我这才知道……知道舅父和三舅已被杀,承道、承明几位表兄全都死去了。可承义他……他只是个孩子……只知道偷摘我的荷花,跟小鸟、小兔子玩耍,要不就缠着我弹琴给他听……”

她转过头来,一双眼直视李淳风,眸中全是哀愁忧虑之色。

“信我,他没有谋叛,也决不会对今上不利。”

“我相信。”

沉静安抚的口吻令拂云情绪稍稍平复:“那时我什么也顾不上,只想保全他的性命。正好府中新进了一名小童,年龄身材,甚至脸型和承义都极为相似,于是,我让他二人调换了衣裳……然后……”

语声再次急促,当日情景如同再现眼前。

“府邸已被弓箭手层层包围,那孩子一出门,便有无数箭簇对准了他……他们……他们把他当成了承义……那可怕情景,我到死也不会忘记……”

静静听着,李淳风不发一语。见对方再度沉默,女子心中不知为何,竟有忐忑不安之感。

“李兄,你是否觉得拂云错了?”

“不。”

这一声简短,回答得很快,却久久没有下文。一直到两人间的沉默变得有些难于忍受之时,李淳风才再次开口:“昉熙说你杀弟求荣,那时我便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你能保守秘密,且不惜为此承担污名,是为难能。只可惜,仍然是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

“你还记得那小童是谁引进府中的么?”

拂云回忆了一下,“是冯嬷。对,她有一个远房表亲家的孩子要寻些事做,我向来信任她,便允准了。”

“这就是了。如果没有猜错,这孩子并不是什么远房表亲,而是冯嬷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什么?!”

“为人母者对子女总有牵挂之心。她所以冒着风险将孩儿带入府中,只为留在身边,朝夕照看。这也可以解释她为何恨你,因为你正是她的杀子仇人。昉熙得知这段隐情,便利用她将木人放入食盒,为自家少主报仇。不过,冯嬷虽然恨你,对你还是存了一份情,因此在计谋失败,又发现自己为人所用之后,便自杀了。”

“……是我,是我对她不起……”低低说了一句,便不再接下去。

看了她一眼,男子道:“不必自责。对任何人来说,亲人性命一定比不相干的人重要。亲疏有别,舍弃陌生人去救亲人是人之本性。更何况,”眼中神情既非讥诮,也非怜悯,却又像二者兼而有之,“帝王之家,多有无奈之事。”

女子抬起头,似乎想分辩,对方却没有让她开口,径直接下去问道:“后来你可曾找过李承义?”

“他走时孤身一人,又幼小不谙世事,我放心不下。但……当时情形,我身边没有可以信任托付之人,万一泄漏了他还活着的消息,反而惹祸。我只能在宫中旁敲侧击,打探消息。从那以后,一直没人提起他的名字,我想,这反倒是好事,他一定已经诈死逃了出去,逃到皇宫以外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自由自在,远离这些杀戮纷争,就像他喜爱的鸟儿一样……”

听拂云说到这里,酒肆主人眼前不觉幻出密室中那具尸首。如今可以推断,易装逃出郡主府的李承义也许曾听父亲说起过慈恩寺地宫藏有暗桩之事,慌忙之下想起到那里躲藏,却被昉熙当成了无意闯入的陌生人杀死。而后元觉误入密室,在尸体上发现了玉佩,又将之带了出来。从头到尾,这悲剧竟是缘于误会,而昉熙对李建成的忠诚最后却害死了主人留下的唯一骨肉。同室操戈,种种不祥皆起于皇家权位之争,遥想当日玄武门前那一场惨烈屠杀,李承义并非李氏皇族所流的第一滴血,也决不是最后一滴。

微喟一声,他从怀中取出另一样东西,却是一开始的时候,拂云郡主给他的那枚铜钱,“这枚铜钱也是你自幼带在身上的么?”

拂云脸上略红了一红,“是。和承义那块玉佩一样,幼时抓周抓到的,所以一直挂着。”

“难怪。”手中托着那枚铜钱,李淳风道:“其实你看到玉佩的时候,应当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所以才定要与尉迟和我一同探秘,对么?”

此言一出,少女脸上红色瞬间褪去,换作苍白。

“原来你……你不让我去,是因为早知我与此事有关……而不是、不是……”

李淳风打断了她的话,淡然道:“各有隐瞒而已:你也并未告知前情。”

“可我……”拂云倏地明白了什么,低下头来,“抱歉,我其实不想瞒你,更无意要你和尉迟兄在不知情中身陷险境。但这件事关系重大,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知道。不必道歉,你并没有错。对郡主而言,李某也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他的语气温和平静,恍惚便是那日的温柔,却抓握不住,如袖底风、指间沙,瞬息流转。低头将那铜钱上的红绳仔细理了一理,而后轻轻放入拂云手心。手指相触的刹那,感觉到对方指尖冰冷,仿佛已失了温度。

“保重。”

简短二字吐出,转身离开荷池。风吹衣袂,似欲留人停驻,然而终无回头意。白衣少女手握铜钱,红绳从指缝间垂了下来,神情惘然;清荷淡淡,传来一句耳语般低沉的叹息。

“但愿从今以后,不再相见。”

(第三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