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孩,是在一片景象惨烈的空难现场。我抱起她,在将她装入尸袋时忍不住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我此刻的表情也许不像一个军人,以致我的一个战友走过来问道,你怎么了,愣在这里像掉了魂似的。

那一年,当一架飞机像一片树叶一样飘下来,正好落在我们这支特种兵部队驻扎的山中。关于我们这支部队的神奇性质,我不能作半点透露。我只是想说,对于这种意外的小任务,我们在接到命令后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就已经呈扇形将现场围住。我还用一种仪器很快找到了飞机的黑匣子,由此荣立了一次二等功。

只是,关于我的这些履历,在我的档案里现在已经全部被删除了。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报社记者,28岁,未婚。此前毕业于一所三流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后靠着我父亲的关系才进入报社工作。我的档案被改写成这副熊样,我个人无能为力。军事机密高于一切,有些事是不能在个人档案里出现的。

我只能接受现实,在记者生涯中寻求着突破。所谓突破,就是干出一些重要的事来。一个人没重要的事干简直就是白活。我采访各种政府会议,会议完后,大会秘书处照例给我一份新闻通稿,拿回去略作整理便可发表。这样一来,记者干的基本上就是邮递员的工作。我采访若干商业活动,采访结束时会领到一个装有几百元的红包,说是车马费或润笔费。被采访的公司要求不高,只求能在报上发一个小豆腐块的文字即可。谁都知道,这比花钱打广告划算多了。

我怀念我的特种兵生涯。尽管我一生都不能讲出其中的任何事来,但我只说我们经常携带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和设备,在卫星导航下单兵出击,人人便可猜到其中的精彩了。而现在,我只能在平淡无聊的工作中打发余生,实在叫人绝望。接下来,我第一次拒绝了报社的调遣。省上有一个计划生育工作会议,那不归我管啊。女记者白玫一直负责计划生育和殡葬系统的采访,按理这次也该由她出马。报社领导却说,白玫病了,你顶顶她吧。没办法,我只得去了。我是当过兵的,还记得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采访结束后,我给白玫打了一个电话,一是关心她的病情,二是告诉她我替她完成了一次任务。没想到,白玫在电话里的声音吓了我一跳——那声音有气无力的细若游丝,仿佛是一个临终病人一样。我立即在电话里说,我这就过来看你。

白玫在报社是个活泼的女孩。由于负责计划生育和殡葬系统的采访,同事们称她将人的生和死都管完了。她说这次生病,是在几天前采访一个墓园时惹上的。回来后就心惊、失眠、喉咙口出不来气。

那地方离城有100多公里,叫西土墓园,白玫半躺在床头、脸色苍白地对我说,那墓园很大,绕山沿谷的坟墓仿佛没有尽头。几个守墓人,除了做饭的周妈是当地人还属正常外,其余的几个人,附近的村民都不知来历,有人怀疑这些人都是坟地里的鬼变成的。这种说法可以说是迷信,可是我去采访时,接触到这些人时真的感到异样。墓园的负责人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姓杨,人称杨胡子。那天正采访他时他接到一个电话,是来询问购买墓地的,他却回答说,没有墓地了。见我疑惑,他说,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死了,我不能让他葬到这里来。小鬼当家,你知道吗,厉害得很。杨胡子的手下有三个守墓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个是哑巴,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附近的村民说他们为什么用哑巴守墓,就是因为看见了怪事也讲不出来。另一个守墓人是个脸色苍白的男子,姓冯,说话是外省口音,据说他会写诗,人称冯诗人。说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是墓地里出来的鬼魂还真的靠谱。几年前一个早晨,杨胡子在巡查墓园时,在一处坟地前发现了一个死人。杨胡子吓得不轻,立即跑去远处的房子里叫来周妈和哑巴。一行人再走到这坟边时,太阳已经升起,那死人已经半坐在坟头活了过来。此后,这个自称姓冯的人便自愿留在这里做了守墓人。白玫说,我在采访时问过他的这个经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盯了我一眼,既不解释,也不否认。当然,除冯诗人外,另一女的守墓人就更让人惊悚了。这女子二十多岁,叫刘叶,人称叶子。一个多月前,哑巴在坟地里发现了一个偷吃水果的女子,这水果可是别人留在坟前的祭品啊。杨胡子等人抓住了她,不知怎的,她也就留在这里守墓了。白玫说,我在采访时发现这个女守墓人的谈吐和气质都不俗,像个有身份的城里人。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守墓,她只是淡淡一笑说,喜欢。就是这露出白色牙齿的一笑,让白玫的背上发冷,采访回来后就病倒了。

我敢说,白玫的这次采访,是我们报社记者所能遇到的最奇特的事,当晚,我也失眠了。拿出这个墓园所属的地区地图来看,是一片丘陵地带。有一条河叫西河,有一个小镇叫西河镇。据白玫说,出西河镇几里路就是那墓园了。我决定只身去那里暗访一番,我深信在那片苍茫的墓地和奇特的守墓人中间,一定藏有惊天的秘密。进入报社以来,我唯一做成的一件大事便是靠暗访完成的。我化装成乞丐打入了丐帮内部,写出了鲜为人知的社会报道。报社领导表扬我时,我说,当过特种兵的人嘛,干这种事小菜一碟。领导立即装成大惑不解的样子瞪了我一眼。我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好,过去的经历不说就不说,总之我做成功的事,你们都看见了。

我连夜作了完备的暗访计划。为了不走漏任何风声,我对报社也没讲,而是称乡下的爷爷病了需要照料,请了一段时间的假便独自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