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的大名叫柳天久,柳天久九岁那一年,家庭降临了一场突发的变故,在城东花炮厂当车间主任的父亲柳大志被炸瞎了双眼。这次由搬运工点火抽烟导致的爆炸事故造成八人死亡、十三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的严重后果,柳大志就是重伤之一。这是一个热浪滚滚的夏夜,据目击者称,爆炸的火焰把城东的天空都染红了;这是一个恐怖的黑色夜晚,警车的笛鸣和生离死别的恸哭持续到天亮,全城都在喧哗与不安中度过这个不眠之夜。

再大的悲伤都有平息的时候,就像再大的爆发都有宁静的时候。当城东花炮厂恢复生产宁静再现的时候,柳家天崩地裂的悲伤也就渐渐平息了。平息了悲伤意味着重新面对现实,摆在柳家面前的现实是,柳大志“病退”后的收入少了,开销却大了;柳大志住在城里、柳天久同母亲张玉琴住在乡下,这种城乡分居的局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张玉琴要进城工作、柳天久要进城读书都必需具备一个前提,那就是张玉琴农转非,因为那时候的户籍政策是子女随母亲。

在海源,农业户叫“吃谷子的”、居民户叫“吃白米的”,农转非叫“脱谷皮”、工人转干部叫“坐藤椅”。脱谷皮、坐藤椅到底有多难?跟干部进北京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样难。脱谷皮、坐藤椅到底有多幸福?跟干部进北京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样幸福。那时候,勤劳智慧的海源人民总结了人生的三大幸事:

农民脱谷皮,工人坐藤椅,干部见主席。

如此高难度、最幸福的事情,靠一个瞎子柳大志和一个农妇张玉琴显然是摆不平的,非有贵人相助不能实现。张玉琴虽然是农妇,却长得高挑修长,并有着惊人的美貌,她美到一种程度,谁也猜不出她是农妇,都以为她是城里坐藤椅的国家干部。张玉琴与柳大志的婚姻可以说是天造地设,柳大志是“国营企业工人”,这个头衔的威猛程度远远超过现如今的“集团公司总裁”;而张玉琴除了美丽还有初中毕业的骄人学历,那时候的初中学历至少相当于现如今的本科。他们给儿子取名“柳天久”,就是要让爱情天长地久的意思。张玉琴的婚姻改变了张坊大队全体社员的教育观念,女儿也应该读中学,“弄不好还能嫁个国营企业工人呢”。

漂亮的女生都有男生暗恋,张玉琴能例外吗?不能。能嫁给暗恋她的男生吗?也不能。因为张玉琴出嫁的时候,那个男生仅仅是他所在的大队民兵营的排长。排长惟一的特权就是民兵训练的时候可以斜挎一把老式驳克枪,想脱谷皮,那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

毛主席他老人家万里长征都可以走完,民兵排长也可以脱去谷皮吃上白米。国营企业工人柳大志变成瞎子的那一年,民兵排长走完了从排长到连长、到营长,从民兵营长“选青”到派出所,从派出所选调到公安局户籍科的艰难奋斗之路。

现在,这位公安局户籍科民警就坐在柳大志家里,为了说话方便,我们尊称他为贵人。贵人每次来,都可以吃上张玉琴亲手做的蒸鸡蛋,加白糖和米酒的那种,在海源人看来,这是最隆重的礼遇。贵人来了几次,张玉琴的户口就迁进了城关;贵人再来几次,柳天久就进了劳动小学。

劳动小学是一所只有教学楼没有操场的街道小学,一到课间操时间,整条巷子就要被做操的孩子们挤得水泄不通了。操场不重要,重要的是,居民户子弟才有资格入读。劳动小学就在城东花炮厂宿舍的背后,但柳天久是从来不把同学往家里带的,他不想让任何同学知道家里的景象。

双目失明的柳大志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学会了粘贴冥钱。这个工作很简单,把一张长方形的金纸用浆糊粘在更大的一张长方形草纸上即可。金纸和草纸都是殡仪馆的人裁好送来的,张月琴摆好它们的位置、调好浆糊,柳大志就可以趴在桌上工作了。粘冥钱的报酬不能以斤计,更不能以张计,而是以麻袋计,粘一麻袋赚十块钱。柳大志每周或十天可以粘一麻袋,殡仪馆的老顾每次都带来两大捆金纸和草纸,留下十块钱,捎走一麻袋可以供死人在阴间使用的冥钱。

柳家其实只是二楼的一个套间,走廊尽头是公共厕所,厨房在楼下。里间是柳大志夫妇的卧室,外间原先是客厅,现在成了冥钱加工车间兼柳天久的卧室。草纸、金纸和已完工的冥钱堆积如山,传达出死亡的气息;柳大志痂疤模糊的眼眶、被浆糊磨得油光滑亮的袖套、沾满饭粒菜碴鼻涕的胡须,所有这些都让柳天久难以面对同学们。柳天久尤其不愿让同学碰到殡仪馆来的老顾,形销骨立的老顾身上总是有一股腐肉的味道,苍白贫血的十指和指甲缝中的污垢也容易带来目击者的恶梦。

这就注定了柳天久是个行为孤僻的学生,尽管成绩出奇的优异,每学期的成绩单上,班主任仍然要在评语栏写上一句,“性格内向,与老师和同学们交流不够”。整天盯着大眼睛冷冷看人的柳天久,靠出众的考试成绩平衡了老师和同学对他的印象,直到读初三的那一年冬天,平衡才被彻底打破了。

张玉琴进了啤酒厂当洗瓶工,工作跟柳大志一样单调乏味:将啤酒瓶套进飞速旋转的筒状毛刷,筒状毛刷的顶部自动喷射出水,冲刷数秒后将啤酒瓶放进传送带,由另一个女工用钢刷死劲刷去被水泡软的商标。这个宝贵的工作完全弥合了张玉琴因丈夫失明产生的痛楚,欢喜快乐不是来自枯燥的洗瓶过程,而是来自理想的实现。张玉琴梦寐以求的就是做个国营企业的工人,如今这个愿望变成了现实,还有什么比理想的实现更值得高兴的吗?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有贵人相助。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老师有事请假了,物理课临时改为自由活动。同学们打球去了,不爱运动的提前回了家,比如柳天久。进了宿舍楼大门,柳天久发现瞎眼父亲坐在大院里的花坛上仰脸朝天,他瞅瞅身后,确认没有同学在看他,才靠过去跟柳大志说话:

“下来干嘛,爸?”

柳大志抬起沾满浆糊的手,攥住柳天久的书包背带说,“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快,坐下来。”

“我要上楼。”柳天久担心被同学看出他们的父子关系,拽拽柳大志的肩膀催促说,“快上楼回家吧,你。”

柳大志攥住书包背带不放,“我不回家,你也不能回家。”

“那你一个人坐吧。”柳天久急了,卸下书包独自上了楼。柳大志大声喊:

“天久回家啦。天久回家啦。”

柳天久感到奇怪,这种喊叫显然不是对他说话,像是朝楼上通风报信。心中一警惕,脚下的速度就加快了。打开门,外间没人;不对劲,再打开里间的门,柳天久就什么都明白了。

里间有两个人,一个是柳家贵人,另一个是张玉琴。突然见柳天久推门进来,两个人可以说呆若木鸡,呆若木鸡的意思就是停止了所有的动作,连思维都凝固了。其实他们听到柳大志的喊话就开始穿衣服了,只是手忙脚乱的穿得太慢,或者说柳天久走得太快,以至于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全掩饰他们的赤身裸体。因为贵人先穿衬衣、张玉琴先穿短裤,所以,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贵人呈现给初三学生柳天久的是赤裸的下体,而张玉琴正相反,她呈现给儿子柳天久的是无遮无拦的上身。要命的是,在那一瞬间他们都面对柳天久,他们看到,在那一瞬间,柳天久眼睛里少年的火焰熄灭了。当然,那一瞬间非常短暂,短暂到连转过身去都来不及。事实上,他们立即就采取了应急措施:贵人双手捂住耻处;张玉琴则抱紧前胸。不过这是一个多余的动作,当两人完成这个应急措施时,柳天久已经帮他们关好门了。

贵人穿戴整齐出了门,马上又踅回来,大盖帽忘在里间了。张玉琴一直躲在里间哭泣,天黑了也不出来做饭。柳天久估计晚上是没饭吃了,打开菜柜,里面有两个馒头、一根香肠。剥开香肠,柳天久想到贵人的阳具,他从没见过成年人的这东西,总觉得它长大的程度与贵人小巧的身材不成比例。香肠是没法吃了,柳天久咬了一口馒头,母亲丰硕的乳房浮出了脑海。张玉琴比贵人高半个头,柳天久清晰地记得,那两个沉坠的乳房与贵人的肩膀处在同一个高度。

柳天久吐出嚼烂的馒头,还干呕了一下,随手抽一张草纸揩了嘴巴,出门去了。柳大志仍然在花坛枯坐,仍然仰脸朝天,仍然攥着书包背带。柳天久走到父亲身边,掰开一个手指,再掰开一个手指,最后抽出书包背带。柳大志一句话都没说,但柳天久却被深深震撼了,因为痂疤模糊的眼眶里居然流出两行泪水。

那一夜,柳天久没有回家,他钻进桥洞,枕着书包到天亮。在柳天久看来,拱桥有张玉琴乳房一般的弧度;月牙像贵人的阳具一样阴险;那些眨巴眨巴的星星呢,无疑是他们惊慌的眼睛。

第二天的世界,阳光同样温暖,色彩仍旧明亮,人们还在微笑,但不知怎么搞的,柳天久再也无法完全欣赏眼前的一切美景。柳天久以他的少年之心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往日单纯无忌的生活,当每一天都要体验母亲的偷情之事时,就无法逃脱耻辱的阴影。无论眼睛见到的是什么,柳天久都会跟那永恒的一幕联想起来,并沉浸其中挥之不去。慢慢的,那一幕就侵蚀了少年柳天久享受生活的能力。

从此,柳天久再也没有同父母一起吃过饭,他总是选择张玉琴出门的时候回家,吃了留给他的冷饭冷菜。没有人知道柳天久在哪里过夜,从黄昏到夜朗,都有可能见到一个身材高挑的苍白少年匆忙穿过劳动小学门口的狭窄小巷,但路人永远无法获知他的去向,因为他对任何人的询问都以白眼应答。

用一个词来形容柳天久学习成绩的降落速度之快最准确不过了,这个词叫一落千丈。柳天久仍然在听课,不过从来没有打开过课本,眼神对着空洞的某处,偶尔露出古怪的笑容。数学老师姓安,是个矮胖的老处女,刚刚被一个有妇之夫抛弃。安老师想知道柳天久为什么发笑,于是颠着一对大乳房走过去。柳天久的笑容没有改变,安老师心虚起来,难道是笑我吗?她伸出硕大的三角尺,拍拍柳天久的课桌质问:

“为什么要耻笑老师?”

柳天久像从梦中惊醒那样皱起眉头,诧异地盯着那把来历不明的三角尺。安老师把柳天久的诧异误解成怠慢,口气更加尖锐了:

“我有那么可笑吗,啊?”

这个问题让柳天久感到惊慌,因为他毫无准备。紧急情况下,柳天久抽抽鼻子,还好,捕捉到了蛛丝马迹。柳天久严肃地说:

“你为什么要用越南香水呢?越南香水虽然也香气逼人,却是庸俗的味道,远不如法国香水那么高雅,那么能刺激男人的欲望。”

“别说了,够了。”安老师刚才用三角尺命令柳天久说话,现在又用它来命令柳天久闭嘴。

安老师哭了,边哭边投诉班主任。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儿子也在这里读初二,这就注定她是性情温和的人。班主任温和地问安老师:

“柳天久到底怎么侮辱你了?”

“不堪入耳呀。”安老师说,“哪里像个初中生的样子,简直是社会上的残渣余孽。”

班主任来到教室,同学们将她和柳天久围住了,柳天久有点慌乱,他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班主任张开五指,插进柳天久蓬乱的头发,像受到主人安慰的猫那样,柳天久平静了。

“告诉我,你说安老师什么啦?”

柳天久窜动一下暂露头角的喉结,嗫嚅说,“我向她提了个建议,不要再用越南香水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洪水般的笑声冲毁了柳天久内心的平静,他不安起来,拨去班主任的手,捂紧自己的耳朵。班主任支走其他同学,将柳天久领到办公室,判断没有别人注意他们的谈话了,才说:

“你怎么会想到香水?”

班主任拉过另一张皮折椅,柳天久面对班主任坐下,精神又放松了。“我还想到另一个问题。”他说。

班主任点点头鼓励他,“什么问题,你慢慢说。”

“安老师不该用地摊上卖的乳罩,要用名贵一点的品牌。”柳天久说,“乳罩的作用不是把两团肉扣住就完事了,还必须美化自己。”

班主任上门家访那天,柳天久仍然不在家。听班主任如此这般一说,张玉琴流出泪来:

“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讨债鬼白天不跟我们一起吃饭,晚上睡在外面同学家,我前世跟他有冤。”

班主任说,“抱怨没有用,关键是勾通要充分。”

张玉琴说,“可我,不敢见他。”

班主任握住张玉琴的手说,“鼓起勇气来,天底下哪有母亲不敢见儿子的?”

“你不懂的,”张玉琴说,“我没法跟你讲。”

整个家访过程班主任都不知道柳大志的态度,因为她根本就没胆量正面瞧一眼柳大志的脸。

张玉琴不是想见儿子就能见儿子的,好比一个升斗小民不是想见市长就能见市长的,为了跟自己的儿子柳天久谈一次话,张玉琴在家连续潜伏了八小时。所谓潜伏就是骑单车假装去上班,半路锁好单车踅回来悄悄从小门溜进宿舍大院,再上楼回家。

柳天久被张玉琴逮个正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第三节的课间休息。柳天久盛一碗饭,兑几滴酱油、夹一块豆腐卤就吃开了。张玉琴蹑手蹑脚走出里间,无声无息地站在饭桌前。柳天久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就自然了,旁若无人地又吃了一碗。张玉琴的脸上风起云涌,但说不出一句话来,尴尬把她的心都撕裂了。柳天久吃完收了碗筷,拎起书包就要走,门却被张玉琴挡住了。柳天久歪过头没说话,脸上是“你想干嘛”的表情。

悲哀喷涌而出,张玉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错了,妈妈认错还不行吗?”

“你没有错。”柳天久说。

“那你怎么可以不回家?怎么可以不读书呢?”

“我也没有错。”柳天久又说。

张玉琴吃不准儿子的意思,“那是谁错了?”

“他!”

柳天久伸手指向柳大志。在母子对话的过程中,柳大志佯装没听见,始终在粘他的冥钱,听到儿子在说“他”,柳大志停下手头的活计,感到某个严峻的问题正向自己逼来。世界上的事情有些需要含混不清、有些需要装聋作哑,含混不清就等于遮蔽矛盾;装聋作哑就等于让时间来涤荡一切。张玉琴又犯了一个错误,她太急于知道为什么了,她的急切把父子之间的内在矛盾显明出来,并推向不可调和的境地。张玉琴说:

“他有什么错?”

“他应该去死。”

有一股寒意从脚底迅速渗透张玉琴的全身,以至手脚冰凉躯体僵硬。柳天久看在眼里,搡了她一把,夺门而出。

第二天,柳大志叫住了回家换洗衣服的儿子。“天久,”柳大志搓着手上的糊粑说,“你真的认为爸爸该死?”

柳天久换上干净的学生装,一丝不苟地站在父亲面前。柳大志什么也看不见,儿子说的话反而一字不漏地灌进了耳朵。

“人活在世上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你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轻于鸿毛。”柳大志说。

“轻于鸿毛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柳天久俯向父亲,用一种陌生的甜滋滋的语调说,“没有意义又不想死,这叫好死不如赖活。你活在黑暗中,生命在衰老,这个世界正在一点一点的抛弃你,好比沉入墨池,眼见不到、耳听不清、手摸不着、脚踩不到底,死亡也不过如此。真的,爸爸,我劝你还是死了好。”

柳大志的呼吸急促起来,抬起手想真实地摸到儿子的脸。柳天久躲过了父亲腌脏粗糙的手,语气更加甜蜜了:

“死亡并不可怕,就像睡着一样,只是睡到永远。所有的痛苦、疾病、灾难,都将离你远去。爸爸,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手舞足蹈的柳大志好不容易捞到了儿子的胳膊,“我忍气吞声,我吃苦受累,我为什么要这样,还不是为了你吗?”

柳天久并不挣脱,继续他的耐心劝说。“为了儿子是你内心一个拒绝死亡的借口,我知道,你不是留恋这个世界,而是害怕死后不懂要去哪里。其实,去哪里的事不用你管,你只要向这个世界告辞就行了。”

“心肝命呀,你这样逼我,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对我当然有好处,我的父亲戴绿帽子当王八,我的心就像被人掐住一样难受,你死了就没人掐我了。对我妈妈张玉琴、对贵人更加好处,你一死,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最大的受益者是你自己,死了就了了,一了百了,结束黑暗,重见光明。爸爸,你就听我一次,去死吧。”

柳大志呜呜地哭了,泪水和鼻涕都撒向未完工的冥钱,双手深深地插入纸堆,搅得它们杂乱无章。“好,我答应你。”柳大志哭诉说,“本来你是我惟一的希望,可是现在,我还能指望什么呢?”

“那你就放心去吧,不用再等了。”柳天久找来一新一旧两条红领巾,绕过窗户的横杠系成活套,然后扶柳大志到窗边。

“我帮你套上脖子,真的愿意死,往下蹲就行了;不愿死,站直就没事。”

“何必麻烦呢,你一刀砍了我吧。”

“不行,我拉去枪毙你不断子绝孙了?”柳天久推父亲背窗站好,将活套挂向他脖子。“死亡是你自己的幸福选择,没人逼你。好了,你慢慢往下蹲,黑暗即将结束。对,再往下一点。”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张玉琴突然回到家里,原因是洗瓶车间的一个姐妹明天相亲,非要换下张玉琴的班。张玉琴不用问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先给儿子一个耳光,再给丈夫一个耳光。柳大志挨了打脑子就清醒了,清醒的表现就是站直了。排除了危险,张玉琴解下柳大志脖子上的活套,心中已被绝望所充满。为了回避柳大志,张玉琴拖儿子下来楼下厨房,反手关上门,拉亮电灯。

“杀人是要偿命的懂吗,别以为他死了你更逍遥。”

“我没杀他,是他自己想死的。”

“你帮他死就等于要他死。”

“我不但要他死,还要贵人死,还要你死。”

“老天爷啊,我前世造了什么孽,生了个狼心狗肺的儿子。”张玉琴呼天抢地。

“要不然,”柳天久说,“要不然你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张玉琴眼里冒出绿色的火焰,咣的一声抽出菜刀握在手中,“我生了你也可以杀你。”

“我晓得你下不了手。”柳天久说。

“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张玉琴拎着菜刀团团转,不知道该往哪里给自己找下台阶。柳天久叉开左手,搁在砧板上说:

“剁它吧,比杀人容易些。”

“剁了它喂狗,没手了看你怎么做恶。”张玉琴上下挥舞菜刀,一下一下砍向虚无的目标。柳天久不以为然,将砧板上的手掌握起拳头,只伸出一根食指。

“来吧,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剁,你只会偷汉吗?”

“老天爷啊!”张玉琴闭上眼睛,一刀劈向那根耀武扬威的食指。

柳天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看到那根脱离手掌的食指在砧板上跳跃了几下,不知是菜刀震动了钻板,还是食指在做垂死挣扎。柳天久的惨叫把张玉琴拉回到现实中来,她扔下菜刀盯住食指惊呼:

“久,你怎么啦?久,你怎么啦?”

张玉琴想捡起在砧板上跳跃的食指,一旦捡起它,下一步的动作肯定就是送医院接肢什么的。柳天久抢先一步,抓起它丢进煤炭炉。食指粘在通红的炉盖上,立即冒出一缕青烟,并发出烤肉的香味。张玉琴看着它在炉盖上起变化,眼睛都看花了,转向儿子时,柳天久早就不知去向了。张玉琴追出厨房,除了一路的血迹,哪里有儿子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