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独眼吕崇军就开始讲述他从抗洪英雄一步一步沦为抢劫犯的经历,讲到进九号房,刚好是收监时间。铁门一上锁,独眼的故事有了结局。

“我就进来了。”独眼说。

在叙述过程中,独眼的行伍生涯被点名打断、爱情被午睡打断、抢劫被晚饭打断。独眼仅有两个听众,一个是小如、另一个是九爷,小如知道九爷听得很认真,因为九爷自始至终没有插话,而是面带微笑研究自己的掌纹。独眼提醒九爷说:

“好了,轮到你告诉我王苟是怎么折磨叶月的。”

九爷握起拳头、收起掌纹,像虫一样拱起头说:

“我不知道,只有一个人知道。”

“谁?”

“帮主。”

九爷又不说话了,小如说,“你进来那天,差点被你掐死的那个。”

独眼一个箭步,揪住后衣领将帮主从交通的身上揭下来,拎到九爷和小如面前。独眼说:

“我就是叶月的新丈夫,你知道她的事?”

帮主被独眼的这句话钉在原地,惊骇凝固在脸上。帮主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拉起独眼的手,将它摁在自己的脖子上,绝望地说:

“你掐死我吧,死了更痛快。”

独眼试探性地收紧动脉,帮主闭上眼、垂下双手,摆出视死如归的派头。帮主放弃抵抗,独眼反而不知如何是好,松了手。独眼松了手,帮主睁开眼睛说:

“我让你动手你不动手,那就别怪我不合作。”

帮主清清嗓子,开始纵声歌唱: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喊什么喊?”哨兵的辱骂从监窗扑面而来,“你他妈的臭鸡歪哭丧是吗?”

哨兵的到来正是帮主所盼望的,所以他没生气,反而高兴地说:

“我要见指导员。”

“指导员又不是你爹,想见就见?”

帮主也不计较,接着唱:

“我要告诉你等了很久

“我要告诉你最后的要求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你上来。”哨兵笑了,向帮主神秘地招招手,“我有话跟你说。”

帮主不知是计,纵身一跃抓住了监窗的钢筋,引体向上把脸贴近哨兵。哨兵的手抄在身后,帮主凭直觉感到有危险,来不及放手,天灵盖就遭到坚硬的一击。帮主掉了下来,头顶立刻就是一个大胞,这时才看清楚哨兵的手上攥着腰带。哨兵得意洋洋,用刚才攻击帮主的腰带铜头敲敲钢筋说:

“怎么样,它是不是比指导员更有威力?”

交通端来一杯凉水,帮主沾一点在手上拍拍头顶的肿块,认真地说:

“你可以不去报告,出了人命谁负责?”

哨兵这下哑巴了,扎好腰带悻悻离去。

指导员满身酒气出现在监窗口,皱起眉头干呕了几下,呼吸顺畅了才说话:

“你们谁要出人命呀?等明天都等不及?”

小如说,“等指导员酒醒了,再出人命出不迟。”

“你小子管天管地还管我拉屎放屁?”指导员不高兴了,“老子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喝两杯小酒怎么啦?还不是为了看守所,为了你们?这年头两袖清风、一身酒气的都是党的好干部。叫我来干嘛,就是为了批评我喝酒?”

帮主开了腔,“是我请你来的。”

指导员嘿嘿一笑,“你解小飞还没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屙什么屎,又想换房?”

“对。”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喝醉了不给你换房,酒醒了你更别想。”

帮主恶狠狠地说,“不换我就去死。”

“那就去死好了,共产党人从来不怕威胁。”指导员又呕出一股酒气,转身要走。

“报告。”九爷严肃地说,“我要汇报。”

指导员还是走了,不过抛下一句话:“死人的事都可以明天再说,何况是汇报?”

翌日早餐,帮主将自己大半碗的稀饭倒给交通,剩下小半碗抬在手上大声吆喝:

“谁要稀饭?谁要稀饭?”

没人敢喝帮主的稀饭,只有皇上例外,他愉快地接受了帮主的施舍。九爷悄悄对坐在身边的小如说:

“帮主要绝食了。”

指导员点完名再提审九爷,从号房到提审室的路上,走在前面的指导员抱怨昨晚被朋友的水酒灌醉了。九爷纠正说:

“不是水酒,是连城老酒。”

指导员吃惊地回过头,“你知道?”

“水酒是经过肠胃消化掉的,而老酒不是,连城老酒下肚了就化成血液,会从皮肤里渗透出来。”

“昨晚是喝了两碗连城老酒。”

“不过又改喝啤酒了。”

两人这时走到了提审室后面的空地上,“还真看不出来呀,”指导员停下脚步,“这一套是谁教你的?”

“没什么,喝酒喝死的人我还是见过几个的。”

指导员觉得九爷在指桑骂槐,又找不到证据。“什么酒都一样,喝下去就是马尿不如。”指导员转移了话题:

“我们不进去了,就站在这说话。那个独眼开口了没有?”

“跟我开口了,你现在提审他也一定会开口。”

指导员迫不及待,“他跟你说什么了?”

九爷莞尔一笑说,“我只负责让独眼说话,不负责汇报案情。我能代替他签名按指模吗?不能。”

指导员表示怀疑,“他如果不开口呢?”

“如果不开口,”九爷说,“我教你一句有杀伤力的话。”

“什么?”

“你就说,我要把帮主调离九号房。”

“你他妈的总是神神叨叨。”指导员踢了一下九爷的腿肚子,“罪犯都像你这样,哪还有我们的活路?回号房吧。”

说是踢,其实指导员只是用脚尖轻轻碰了一下九爷的裤管。九爷弯下腰,一下一下拍打它,全然不理睬指导员的催促。

走到九号房铁门口,九爷又提了一个令人费解的要求:

“礼拜五给我送半只烤鸭来,要脆香型的那种。”

指导员准备开锁的手停在半空,狐疑地瞪着九爷,九爷附在指导员耳边说:

“帮主从今天开始绝食,今天周一吧,熬到周五,他就该开禁。”

指导员唉声叹气,边开锁边骂“他妈的他妈的”,不懂骂的是九爷还是帮主。指导员推九爷进去,换了独眼出来。

帮主的午饭不再分给别人,而是摆在面前任由它渐渐变冷,这样,全号房都明白了他要绝食。帮主不吃饭仍然引吭高歌,这种跟前摆一碗饭唱歌的样子给人以慷慨悲歌的印象。晚餐再不吃,帮主就唱不出歌了,只是吸溜着鼻水发呆。

独眼晚饭后才回到九号房,自己的一碗饭吃完,帮主的冷饭也想吃了。

“你吃了他的饭,他还叫绝食吗?”

独眼被九爷的话吓了一跳,那碗冷饭很不情愿地放回原位。九爷又问:

“都说了?”

“都说了。”独眼用指甲剔剔牙缝的菜丝,说话有点含混,“早知道王苟去党校学习了,何必装哑巴?我这是领导面前放臭屁——”

“怎么样?”

“自己吓自己。”

“说了好,争取搞个从宽。”

独眼悲叹说,“我他妈的一个抗洪英雄沦为抢劫犯,还不如让洪水淹死得了。”

九爷不以为然,“想死容易,随时都有机会。”

“不一样,”独眼反驳说,“那时候死重于泰山,现在自杀轻于鸿毛。”

小如哑然失笑,“你问问帮主,饿死自己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在九号房,对帮主的绝食深感不安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独眼。“饿死怎么办?”独眼每次这样问九爷,九爷都淡然一笑。独眼决定亲自出动劝说帮主:

“你这是何苦,不是自作自受吗?身体弄垮了,活在世上还不是废人?”

帮主说,“我要换房。”

独眼说,“外面有没有女人在等你?就是出去了也不中用了。”

帮主又说,“我要换房。”

独眼不耐烦了,“不就叫你说一下我老婆的事,用得着绝食?操。”

帮主还说,“我要换房。”

独眼倏地站起来,踢了一脚死蛇似的帮主,“你是屎窖里的石头呀?我算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

大家都笑了,因为帮主更像秀才、独眼才是兵。

僵持到礼拜五,帮主开始两眼呆滞、牙关紧闭、四肢伸直。独眼和新娘像翻烙饼那样将他翻了个身,帮主柔软地就势趴在床板上,好像被抽去了骨架。

“这样不行。”小如说,“压瘪了鸡巴可是世世代代的事。”

昨天开账,新娘用钱单开了三碗大肉,肥墩墩的猪肉送进来的同时,小鸟还塞进来一个塑料袋,说是“九爷的”。

打开塑料袋,浓烈的烤鸭香味扑鼻而来,九爷挑了一个腿,其他都交给小如。小如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九爷,九爷举起鸭腿在鼻子下嗅嗅,满脸是香味袭人的陶醉。小如一下就明白九爷的用意,招呼独眼、刀疤、新娘和帅哥靠向帮主头顶,把鸭头、鸭掌、鸭翅膀之类鸡零狗碎的分给他们。这时,独眼他们也领会了小如的意思,把没肉的骨头咬得喳喳响,连连赞叹“好香好香”、“好吃好吃”。

帮主的嘴辱动了几下,大家视而不见,继续谈论狗肉和白斩兔等海源名菜。小鸟在铁门外分饭了,小如接过刀疤抬来的饭大声宣布:

“中午就吃烤鸭,今天的猪肉又肥又烂,留晚上吃吧。”

这时,小如听到帮主轻声说,“水,我要水。”

小如一个眼神,独眼端过茶杯,扶起帮主一口气喝了。歇了一会,帮主又小声说:

“我要上厕所。”

独眼和刀疤把帮主扶起来站稳,小如楼了一下帮主的腰,竟然像烤干的烟叶那样轻飘。两人架着帮主一步一步往厕所挪动,牵他蹲下后,小如招手让独眼和刀疤回来里间。小如十指撑开塑料袋,将鸭肉凑到交通鼻子底下,亲切地问:

“想吃吗?”

交通以为有诈,搂紧饭碗不敢看鸭肉,转而看小如的眼睛。小如的眼里清澈真诚,交通放下心来实话实说:

“想。”

“想吃就好。”小如翻过塑料袋,所有的鸭肉都倒在交通碗里,再抓两块用手纸包了,塞到交通手上说:

“就说是你偷的。只要让帮主吃下这两块鸭肉,碗里的全归你。”

交通扭起腰肢走向厕所,打开手纸,附在帮主耳边悄悄说,“偷来的。”

帮主使劲伸长脖子,见大家都在里间吃午饭,突然向鸭肉咬去,连手纸也进了嘴。帮主就这样光屁股蹲着茅坑吃鸭肉,双手颤抖、慌不迭地,一眨眼工夫就吐出了纸浆和骨头。

除了一点尿水,帮主什么也没屙出来。交通托他起立,帮他穿好裤子,扶他进了里间。然而帮主进不了里间,独眼和小如一高一矮笑眯眯地挡在门边,帮主的大脑长时间缺乏营养,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独眼掰开帮主的嘴,凑过鼻子嗅了一嗅。

“果然有鸭肉味。”独眼的胳膊横在门框上说,“你是选择吐出来还是选择跟我们合作?”

帮主并不答话,弯下腰钻过独眼的胳膊。

小如大获全胜,笑吟吟地说,“沉默就是默认,默认就得写。好好写吧,把闵所长得罪王苟的前前后后写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