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梅小如被带进海源看守所九号房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的黄昏。

这是一个除夕之夜,从城里传来了炮仗齐鸣的喧嚣。但在心惊肉跳的小如听来,无非是世人对平庸生活的夸张,没有一丝喜庆的气息。天空正下着小雪,由于夜色逐渐降临了,所以见不到雪。地上白茫茫一片,从鼻腔灌进肺部的固体小颗粒让人感受到飘浮着的流动的寒冷。

小如趿一双龟裂的拖鞋,跟随狱警穿过冗长的走廊。狱警始终没有跟小如说话,甩动的右手食指勾一串拥挤的钥匙,看起来险象丛生,小如觉得他勾住的就是自己的一条小命。小如企图控制自己的颤栗,但没有得呈,因为他的意志已经变得空虚,宛若全身失了血。

狱警停留在某一扇门前,开启悬挂的大锁,轰隆一声推开铁门,转过身说:

“进去吧。”

小如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这才发现里面的地面没有积雪,而是结冰;同时也发觉拖鞋不知何时丢了一只。又听到狱警说:

“进去吧。”

原来第二重铁门也开了。门边窄长的铁窗贴满脑袋,小如来不及细想如此小的窗口怎么能贴这么多脑袋,就被关了进来。

那些贴在窗口的脑袋嗡地一声围过来,他们光溜溜的头顶泛着青光,脸上却是情不自禁的喜悦。

“爸爸!”

听到自己的声音还算正常,小如提了提嗓门再喊:

“爸!”

没有应答。在沉默的一瞬间,小如的目光战战惊惊地巡视环绕他的陌生脸孔,不等他辨别清楚,哄堂大笑就不可抑止地暴发了。笑声像风浪那样袭击矮小单薄的梅小如,他一下就被打懵了,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信心倾刻就瓦解得烟消云散。

趿一只拖鞋、两手空空的梅小如惊慌失措地背靠铁门站着,由于他的样子过于惊恐而滑稽,笑声因此延绵不断。有两个人没笑,小如注意到了:

一个人盘腿坐在角落的被褥上,他不但没有剃光头,而且头发梳理得井井有条;另一个像马一样被别人骑在胯下,由于四肢着地,因此费劲地仰起脸。小如看见,他满脸的老年斑,门牙缺了两颗,短发花白,嘴角挂着一串伸缩自如的口水,目光是呆滞而茫然的。

这时,骑在老人身上的年轻人用手势命令大家安静,“你们不准笑”,他严肃地说:

“这不是我的乖儿子进来了吗?”

年轻人的话又引起一片大哗,但所有的笑容都立即就被一声问候僵持在脸上,角落打坐的那位突然说:

“副所长,你好!”

大家抬起僵硬的笑脸转向监窗,钢筋把狱警死寂阴郁的脸切割成了两半,小如知道了,送自己进号房的狱警原来是副所长。副所长就像大理石雕刻那样瞪住他们,嘴唇和眼睛都纹丝不动。

九号房的平静让人透不过气来,它被八号房的喧哗衬托得十分怪异,直到副所长的脸从监窗莫明地消失,号房里才渐渐恢复生机。

打坐的那位仍然双手摆在膝上,掌心朝上、自然张开,就是书刊上常见的气功大师的那种姿势。只是他并没有眼观鼻、鼻观心,而是面带笑容地注视着梅小如。打量一番后,他伸手捋一捋薄薄一层紧贴头皮的黑发,想了想,然后左手一撑墙壁,悠悠地立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如面前。在撑墙起立的短暂时间里,小如发现他的左手只有四个指头,准确地说是左手的食指不见了。他的个子本来就高挑,又是站在通铺上,小如首先看到他的衬衣和裤子干净洁白,裤管上的折痕刀锋般的清晰,还有雪白的袜子,上面一尘不染。

“晚上好。”

他的问候礼貌而含蓄,有教养的声音里含一点沙哑。小如抬起头,在目光相遇的一刹那,突然感到对方凝视自己的眼神能发出坚硬的威慑。他俯瞰着小如,咧嘴一笑说:

“我们有缘哪,也许在梦中,也许在前世。”

他那张红红的嘴轻微地扇动,露出又白又细的糯米牙。说话的时候,鲜红的嘴唇就像从周围的一片白中过滤出来,使整个脸部悬浮在衬衣的白领之上。

年轻人一挺上身,老人于是往前爬了几步,年轻人拍打拍打小如的脸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那是我们的九爷。我都忌他七分,你竟敢不理他,好大的胆呀!”

“你们好。”

小如听不见自己的话,只听到全身的血液在奔涌流动。九爷背剪的双手这时松开,稍稍一扬,右手掌就盖住了小如的脑袋,小如的头皮立即感受到了手指的细长、柔软、冰凉。

“告诉我,”九爷温和的声音从头顶覆盖下来,“为什么要喊爸爸?”

“不知道。”小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不知道,但事实上他就是这么说了。

“令尊也被关进了牢房?”

“没有。”

“他的牢狱之灾从何而起?”

“我喊错了。”

“不能错。”九爷一声长叹说,“做人什么都能错,就是不能喊错爸爸,不能,绝对不能。”

小如感到头上的手掌开始摩挲,九爷继续提问,“好了,告诉我,令尊是何时进宫的?”

“没有。”小如自己的声音空洞无物,“他真的没有进来。”

“不能撒谎,一个读书人怎能撒谎呢?”九爷弯下腰,小如的耳轮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气息,灌进耳朵的声音却是轻悄的:

“我知道你是个大学生,一切我都感觉到了,凭着某种隐秘的节拍。”

小如意识到手心有点潮湿,估计是冒汗了,他嗫嚅着,想说什么又不清楚自己应该说什么。

“要经历。”九爷抽开摩挲小如头顶的手掌,改为托住他的下巴,“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人生不是学习出来的,也不是想像出来的,更不是谈论出来的,而是经历出来的。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说实话,只有说实话的人才能活在真实中。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错在哪里?让我来告诉你,父子不同房是看守工作的基本常识,连这都不懂,你的苦日子就没有尽头。”

九爷转身悠悠地走了,低下头若有所思,在靠近墙壁的地方停了下来,看都没看墙一眼,再转过身,重新盘腿坐下。

年轻人双脚一伸站直了,老人往前挪了挪,把干瘦的臀部掉转过来,好让年轻人抬起一条腿踩向去。年轻人捏捏小如弱不禁风的肩膀,吊起三角眼苦笑:

“看你的鸟样子麻雀似的,还摆起牛脾气来。小鸟,你他妈的一个人能对付吧?”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伙子蹦地跃到跟前,手指节压得咔咔响,摩拳擦掌说:

“牢头,是不是先叫他披麻带孝?”

小如不明白披麻带孝是什么意思,却明白了骑人的这一位是牢头。

“放你妈的狗屁,”牢头飞起踩在老人臀部的脚,踢向小鸟的裆部,“今天是什么日子,阿?除夕夜。又不是你死了爹娘。”然后牢头再给小鸟一个耳光:

“我看你狗日的是活腻了。”

老人将牢头驮到九爷身边,挨了耳光的小鸟不敢用手去抚摸,只是耸起肩膀碰了一碰脸孔,然后拍拍小如的头,努嘴指墙说:

“先背监规吧。”

小如的一颗心总算回到肚子里,尽管还在活蹦乱跳。他抬起头,对面整堵墙果然印有字体硕大的《监规》,是用油墨透过刻好的塑料底板刷上去的,笔划之间断断续续,公共厕所里张贴治疗性病广告的那种字体。《监规》之下、通铺之上形成的夹角摆了一排叠好的被子,被子上的人坐姿各异,喜悦的表情却极其相似。小如面对《监规》,他们面对小如。他们坐在被子上,小鸟蹲在通铺上,小如站在水泥地上。现在,小如弄清楚了牢头与九爷所处的角落是全号房最暖和的位置。

丢了鞋的那只脚把刺骨的寒冷传遍全身,好像刚刚丢了鞋,其实鞋在路上就丢了。小如抬起赤脚去另一只脚的裤管上蹭蹭,慢慢落到有鞋的脚面上,这样就暖和多了。身体却为此失去平衡,于是,小如顺理成章地将上身靠上墙。

观众们沉下脸来,露出饿狼那样的凶光。小鸟注意到了大家的不满情绪,倏地起立,小如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凭直觉恢复了立正的站姿。但是来不及了,小如的眼前横扫过一股劲风,他的头被吹到一边,左脸的肌肉似乎被撕去,他看见自己仅存的一点尊严掉落在地摔得粉碎。小如重新面墙,小鸟挥起拳头咬牙切齿:

“给我大声念。”

“看守所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为了保证看守所的安全,保障监管工作有秩序地进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刑事诉讼法及中华人民共和国看守所条例的有关规定,特制本监规,在押人犯要严格遵守。”

小如挨了耳光的左耳轰鸣不止,感觉自己的话从右耳进去又从嘴巴发出:

“一、必须服从管理教育,不准抗拒、阻碍管教人员和武装民警依法执行职责。二、……”

九爷依旧在盘腿沉思,牢头却不忍耐了,他四脚着地像猫那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滚之后起身吹响乐陶陶的口哨。他迈着碎步颤过来,在小鸟的脸上拧了一把,不过动作柔和了许多:

“我再问你一遍,今天是什么日子?”

“年三十夜。”小鸟回话时全身都绷紧了。

“这就对了,”牢头皱起眉头说:“难道就让我们新来的难友这样过除夕吗?太不负责任了吧。”

牢头的话赢得了一片掌声,有人说:

“牢头,你亲自出节目吧。”

牢头说,“小鸟,你没学会招待客人吗?看来天生是坐牢的贱骨头。”

小鸟弯手伸进自己的后背,呲牙咧嘴的挠痒,痒挠完了也就有了主意。小鸟抽抽鼻子,突然变得语重心长:

“你爱吃炖猪脚,还是红烧鱼?”

小如顾盼号房一圈,除了人、床板、被子、包裹,别无长物,他吞下一口涌上来的唾液:

“你们给什么就吃什么吧。”

众人捧腹大笑,有的甚至互相搂成一团。

“那就吃红烧鱼好了。”小鸟笑容可掬地搓搓手,弯腰拾起拖鞋。

这次挨了鞋底的是右脸,小如经历了一声巨响,似有木锥塞进耳朵,右耳面对的世界顿时阒寂无声。刹那间见有暗影坠落在地,小如大惊失色,以为是脸皮整块丢了,恍惚中辨别出是小鸟手上的拖鞋,松了一口气。小如调动所有的心志才站稳脚跟,没有让魂飞魄散的躯体倒下。

“吃完年饭该干什么啦?”牢头引颈高声问大家。

“裹水饺。”

“烧香。”

“穿新衣。”

“包红包。”

“放鞭炮。”

牢头手势稍压,制止了七嘴八舌:“小鸟,你说呢?”

小鸟抓耳挠腮,喜笑颜开说:“看联欢晚会。”

“业斯,英地得。”

牢头扑到小鸟身后,搂紧他的腰,出示了几下淫秽的动作之后,脑门冲向他的脖颈弯,以耳语的方式训斥说:“你站着干鸡歪,等修理是吗?”

小鸟哆嗦了一下,等牢头离开他的后背,窜到小如跟前说,“牢头要你看彩电。”

“这里没有彩电。”

小如这句话激起了牢头的愤怒,他一拍床板怒吼,“放肆,我们九号房是堂堂文明号房,能没有彩电?”

小鸟乜了小如一眼,牙缝间冷冷地挤出一句,“晚上节目要多长有多长,让你看个够。”

小鸟攥起小如的后衣领,将他拎到门角。小如还拿不准该不该表示不满,腿弯已挨了一脚,与此相配套,头颅被死命往下按。

现在的情形是,小如跪在地上,并被压弯了腰。强烈的恶臭裹挟着他,那是垃圾沤烂的气味和男人下体的腐败气息。小如不可能抬起头,所以慢慢睁开紧闭的眼睛,展现给他的是液体表层的倒影,面目模糊随波荡漾。这种姿势无疑很难受,小如摸索着双手扶住了容器的边沿,明显减轻了脊椎骨的沉重负担。

换一种具体的说法是,小如在下跪,而且头被塞进尿桶里。

小如看到自己的死亡之路,那就是永远的污秽与黑暗,往昔校园里关于人的头颅有何等高贵的奢谈,此时回忆起来是多么的荒诞不经。

“大学生也这么自私,看了精彩的晚会竟敢不告诉我们。”

“牢头要你报节目。”

小鸟的指令是通过手掌传达的,小如的后颈卡得更紧了,鼻尖接触到了尿液冰凉的表面。小如再也没有胆量不理解牢头的意图,于是说:

“各位观众,新年好。今天是大年三十,欢迎收看我们为你安排的节目,先请看新闻联播,然后是春节联欢晚会。”

小如调集了最近道听途说的所有国内国际新闻,迅速整理出头绪并口播。小如的学生宿舍里既没有装电视也没有订报纸,平常自然没有看电视、读报纸的习惯,这就为他的播音工作设置了重重障碍,而自己轻车熟路的专业环保与节能却一句也插不上。

一走神,小如的屁股就挨了一脚,头顶撞向塑料桶壁,尿液激起的波浪涌进了鼻孔,小如猛然省悟到是播音发生了严重口误。牢头破口大骂了一长串形象生动的脏话,最后说:

“妈的臭鸡歪,你是用嘴巴屙屎、用屁眼吃饭的吗,美国总统是普金?怪不得你一进来就喊我爸爸。少来这一套,播晚会!”

“这次新闻联播节目播送完了,感谢收看。各位观众,晚上好,现在是春节联欢晚会节目,先请听歌曲《我们多么幸福》:

“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

“我们的学习多么快乐

“今天我们跟着老师

“学习科学学习本领

“明天我们就像小鸟一样

“飞向祖国工矿农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的学习多么快乐。”

“小鸟,他唱你多么幸福哇。”有人挑拨说。

这句犯大忌的话果然激怒了小鸟,现官不如现管,小鸟利用职权,松开小如脖颈上的手,换成一只脚踩在他背上,并用它下达命令:

“我爱听民歌。”

“接下来请听维吾尔族民歌《娃哈哈》: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里的花朵真鲜艳

“和暖的阳光照着我们

“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颜

“娃哈哈娃哈哈

“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颜

“大姐姐你呀……”

“换台换台,老半天还稀哩吗哈的,哈哈哈,哈个卵叫,唱外国歌。”小如没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请欣赏朝鲜民歌《桔梗谣》:

“桔梗哟桔梗哟桔梗哟桔梗

“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

“只要挖出一两棵

“就可以满满地装上一大筐

“哎咳哎咳哟哎咳哎咳哟哎咳哟

“多么美丽哟多么可爱哟

“这也是我们的劳动生产。”

“来一首流行的,大过年的要有点欢乐祥和的气氛。”小鸟的脚尖将另一个人的要求放大。

小如还是迟疑了片刻,因为自从踏入大学校门,就没学会一首新歌,只有高中时随口乱哼的几首耳熟能详,是否能顺利唱下来就看运气了。

“现在由著名歌星童安格为大家演唱《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小如对自己居然一字不漏背下如此陈旧的歌词深感欣慰,但是,他还来不及陶醉又被另一个指令吓得瞠目结舌:他们要听相声。

“再请听歌曲……”

“唱够没有?我们要听相声。”

手臂和腰椎的力量已很难支持小鸟逐渐增加的压迫,小如汗如雨下,他听到汗珠滴落尿水的嘀哒声,看见它激起的细弱涟漪,并清晰地分辩出心脏搏动与血液奔腾的不同声响。小如头脑里一片空白,如何处置这具浑身哆嗦虚汗绵绵的躯壳,成为横在面前的一个当务之急。

突然,领扣勒紧了小如的喉管以及两边的大动脉,他被拎了起来,失去桶沿的双手于是徒劳地挥舞。小如听到相声抖包袱时才出现的哄堂大笑,黑暗过久的眼睛适应不了灯光,一片白茫茫中看不清任何人的嘴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意识不到双脚的存在,小如能感觉自己的趔趄,但无法控制它们。

拎衣领的手突然松开,这是小如始料不及的,他伸张双臂,壁虎那样贴在墙上,才避免了摔倒。

水泥墙体把刺骨的寒冷传给小如的脸和手心,不过,与腰椎因恢复常态而深入骨髓的舒畅相比,这点难受确实算不了什么。只是觉醒后的双腿麻痹一阵强过一阵,像两根咬满蚂蚁的香肠。

有个人头上的刀疤从右额斜到左腮,一笑刀疤就成了触目惊心的皱折,他就这么笑着把小如从墙上撕下来,扶他转过身:

“你看那两个是什么字?”

“监规。”

“是监规吗?”刀疤说,“你这鸟人看来不修理是不行的了,明明是蓝规还骗我们是监规。转过身去,蹲在墙角反省反省。”

小如想申辩什么,被刀疤蛮横的目光无情地逼了回去,尽管畏葸不前,最终还是蹲到墙根,面壁反省。

小如先听到鸡蛋碰瓷碗的脆响,马上明白了是自己背部挨了沉重的一脚额头撞向墙壁。小如用掌撑开墙,使身体还原,能抬起头说明脖子没断,摸摸后脑勺完整如故。这么说小如秋毫无损,值得庆幸,然而左眼是无论如何看不见了,只有一轮模糊的光圈。小如飘惚不定,如风尖的糠秕或激流中的枯叶。

此时,左眼眶开始巨烈的疼痛,小如牙缝嘶嘶地吸冷气,不禁手舞足蹈起来。身上的每个部位好像都跟左眼眶一脉相承,它们遥相呼应紧拉慢扯,让主人五脏俱焚。小如心如刀绞的胸膛发出使自己惊悚的呻吟,完好的右眼盈满泪水。

“不许叫!”

“我没有叫。”

小如的回答像儿童惊厥的梦魇,这种动人心弦的效果使人畅快,让制造者满怀成就感。没有人计较小如已经站了起来,他们个个磨拳擦掌,都想一展才华。

刀疤意犹未尽,轻声问小如说,“新年的钟声快要敲响了,我们一起来包水饺好吗?”

小如迟疑而坚定地摇摇头说“不要”。

刀疤不敢造次,请示说:

“牢头,要包吗?”

牢头抽抽鼻子,仰起脸作思索状,正要答复刀疤,瞬间铃声大作。牢头高声宣布:

“摊被!”

小如不懂“摊被”是什么意思,也绝对没有询问的胆量,但他被繁忙的劳动景象吸引住了:

大多数人抱起一床被褥往通铺边沿的横柱上站,小鸟他们以训练有素的专业速度将另一些更差的被褥依次铺在床板,再从通铺底下拔出一捆丑陋的绵絮铺在窄小的空地上,大家各就各位,抖开怀中的被褥,钻进被窝。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可以说是迅雷不及掩耳。

嘹亮的喊声由号房的那端远远地传来,声音因距离的接近不断放大,当声音与九号房垂直时,监窗外闪过副所长匆忙的身影,声音再因距离的拉远逐渐减小。副所长始终重复两个字:

“睡──觉──”

整个过程中,牢头和九爷一直在袖手旁观,等小鸟将他们的被褥铺工整了才紧挨着拥被而坐。袖手旁观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牢头刚才的“坐骑”。老人靠在门边,双手下垂、下巴抵着前胸,背弓得像驼峰,眼神空洞的间或一转。

现在九号房的格局是:一人站着;两人坐着;其他躺着。站着的无疑是小如,他发现没有自己的空位,包括通铺和地板,而且没有带被褥,问题还在于没有得到应该睡哪里的任何指令。坐着的两人在高声谈论,内容由于牢头过多使用黑话而充满隐喻,但肯定是喜悦的事,因为牢头在眉飞色舞。他们所处的位置避风温暖,在别人拥挤不堪的情况下,他们享受正常床铺应有的宽敞。看起来今晚只能去他们那里的空隙间将就着躲避风寒了。小如这么想着,战战惊惊地朝他们移过去。

小如的企图戛然而止,躯体固定在某个可笑的姿态,因为他遇到了牢头让人心悸的目光。九爷的喜色凝结在脸上,比牢头的白脸更加叫人惊骇。

“滚到尿桶边去站岗。”

这是牢头的声音,它过于猛烈,小如险些从横柱上震落。小鸟和刀疤如惊弓之鸟,颤抖着起立,并捏紧拳头。小如狼狈逃窜,三两步就跳回门后的尿桶边蹲下。小如用右眼的余光判断小鸟和刀疤重新卧倒、牢头与九爷也重新接上愉快的话题,但他仍然惊魂未定。

牢头的谈话终于结束了,他脱去外衣,匍匐趴下,轻声呼唤:

“小鸟”。

小鸟宛若背部安上弹簧那样嘣地跳起来穿好衣服,骑上牢头的腰为他捏肩捶背。小鸟的服务从后脑延续到脚底心,变化手势花样翻新,很有职业水准。牢头直打哼哼,显然是爽快异常。小鸟合掌击打肌肉的噼哩叭啦给九号房的除夕之夜带来勃勃生机,白炽灯将身影投向墙壁,如一具皮影骑士。

牢头竖起的脚后跟敲了一下小鸟的腰眼,示意他滚蛋,小鸟起身为牢头盖上被子并掖好被角。小如惶恐地注视着小鸟朝自己走来,不由缩成一团抱紧膝盖。小鸟向小如伸出双手,见小如不知所措,小鸟说:

“水。”

小如扭头才注意到与尿桶并排摆了同样黑色塑料质地的水桶,里面装有半桶水,水面上浮着一把红色塑料口杯。小如领会了小鸟的意图,舀起水对准尿桶倾倒,这样,就保证了洗手的脏水能全部流入尿桶。

小鸟是站在通铺上弯腰洗手的,洗过后双手往墙上拍拍干,转身跨起一条腿横踩向墙,不等小如明白,尿桶里已响起气壮山河的巨响。巨响稍纵即逝,小鸟的尿滋向桶壁,听起来暧昧不清。又有几个人陆续以完全雷同的方式重复了一遍上叙动作,小如领悟了奥妙:如果滋尿的声音太响,那将惊醒别人,进而可能引火烧身。

九号房有了少许的鼾声,城邑传来烟花爆竹的喧响遥不可及,尤如来自家园支离破碎的梦境。炮仗之声来得更稠密了,新年的钟声真的快要敲响。

好了,还是让我们来看看大学生梅小如此时此刻在九号房的处境。

首先,小如摸到左眼眶的肿胀,象附着一个残破的馒头,他不敢使劲去摁,怀疑会血肉横飞。瞅瞅摁过它的掌心,乌黑的油墨上是一圈褐红的血丝。

对了,刚进看守所时在值班室按的手模脚印,油墨还沾在四肢有纹路的部位,一直没有机会冲洗。小如小心翼翼地舀水,轻轻搓揉手掌,没有皂类的帮助,他的洗涤徒劳无功,结果是使油墨扩大了面积。带水的手再次捂眼眶,却减轻了疼痛,这是意外的收获,小如也就故意抹点水在脸上,让发烧的头颅稍稍散热。

炮仗的轰鸣响成一片振荡,令人无法忽略这是辞旧迎新的动人时刻,几个人在翻身,发出迷糊的梦呓。联想到家庭的温暖团聚之类,小如倍感周身的寒冷。他现在是坐在唯一的拖鞋上,光滑的水泥墙壁冻得整个背部麻木不仁。要命的是脚,他难以置信这双粗黑的肉棍是属于自己的,用指头掐掐,已不动声色。这样到天亮是不堪设想的,必需采取措施。小如欠起身,将大家暂时遗弃的所有拖鞋挨个铺好,并垫了两只在身后,肉体跟垂直的水泥板总算有了间隔。脚的难题就显得特别突出了,因为按脚印时袜子遗留在值班室里,想去取是不现实的。

小如自然而然把目光投到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这是一长一短的两副身材,长的是被牢头当马骑的老人,短的是谁就不得而知了。然而,恰恰是这副短身材离自己更近,也就是说,他的脚下尚有多余的半截被褥。小如试探着把脚缓缓塞了进去,被窝里温暖的环境遭到破坏,主人懵懵懂懂地坐了起来。小如畏缩地收拢脚,脸上堆满歉意。没想到,他的话却差点叫小如落下泪来:

“没关系,再伸进来,等一下就暧了,不要弄醒皇上。”

一个相貌丑陋的小伙子给自己让出位置,这已经够小如吃惊的了;更让他吃惊的是,牢头的“坐骑”居然叫“皇上”?小如左思右想,弄不懂其中的蹊跷。

又有睡眼惺忪的人摇摇晃晃地走来,横腿跨在小如头顶撒尿。液体撞击塑料的噗噗声酣畅淋漓,那人嗷嗷低吼通体欢畅浑身哆嗦,叮咚作响的余韵说明他意尤未尽。小如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小便,小腹膨胀异常,便扶墙摸壁地起立,朝盛装过自己头颅的桶口作准备工作,企图来一番享受。

稍站片刻小如就开始紧张,因为屙不出来。饱经惊吓的鸡巴深深缩进体内,它不顾主人的迫切愿望,以实际行动拒绝同世界对话。小如用冥想安慰它:世界是美好的,局部的动荡不影响全球的稳定与发展;过新年过新年,更衣放炮红包钱;九号房非常不错,有无限的温暖和爱;我们根本用不着紧张,面对公安局长不也敢掏他的枪吗,九号房的人渣算得了什么?

小如一手撑墙,一手抚慰它,开导它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配合配合。小如就这么眯着眼念念有词,它似乎也体量到主人不容易,应当同呼吸共命运,心有余悸地探头探脑。小如欣喜若狂,闭紧眼睛张开嘴迎接辉煌时刻的到来。

“你好了没有?冷死我了”。

说这句话的人和风细雨,但足以叫小如前功尽弃。它在小如的指缝间萎缩脱落,直至彻底消失。小如被失败击倒,悲痛欲绝地将它塞回裤裆里。那人没有兴致欣赏小如紫胀的脸,刻即响起让小如羡慕得想自杀的欢呼,完事后还嘬嘴吹了一句舒情小夜曲。

小如迷迷糊糊地缩回老地方,他在期待,期待什么呢?左眼眶像被人用线牵着,在有节奏地撕扯。疼痛忽略不计,现在的难处是冷,脚不冷,手冷。小如干脆把手也塞进被窝,反正也增加不了多少体积,但他还是为自己的得寸进尺羞愧。寒冷尚未根除,接踵而来的是饥饿,而且势不可挡,胃像是一条毛巾,由一股力量死劲扭拧。小如感觉肚腹已经分成泾渭分明的上下两截,底下是危如累卵的鼓胀,上面是空洞的布袋。也许由于渴求而扩张成气球,也许由于绝望而收缩成摇晃的钟摆,小如拿不准这两者谁更类似痉挛的胃。小如在回忆书本上是否有流质从尿泡返回胃部的说法,仿佛没有;那么唐山大地震的受难者是怎么度日的,书上好象只说他们如何忍冻挨饿,没说憋尿的事。这么说还得解决。

除了站到尿桶边,小如别无选择。遗憾的是身后总有目光,小如扭头巡视,事实上是自作多情。小如又集中精力冥想,却怎么也回避不了锋芒在背。他决定放弃努力,又觉得离成功仅一步之遥。打鼾、咬牙、梦呓,每一次突发事件都要粉碎他的企盼,他的信心就在这种可能和破灭中摇摆。是不是别人技高一筹?小如对他们那种一脚在床上一脚踩墙的姿势想都不敢想。要是有人知道我一泡尿要撒这么久那还了得,小如念头一动,就彻底丧失信心了,再加上实在抵御不了从脚心涌上来的刺骨寒意,小如收回了虚拟的站姿。

明天再说了,先打个盹,心灰意懒的小如宽慰自己,被尿憋死的活人是空前绝后的,也就是不可能的。

小如再次失算,他显然打不了盹,额头在冒虚汗,抽出手去拭,手心也湿漉漉的。小腹的膨胀蔓延到全身,身上当然不是膨胀,而是酸痛。尿分子一个紧挨一个自血管汹涌到每个能容身的角落,部分拥挤到尿道随时打算喷涌而出,它们迫不及待的样子小如仿佛历历在目。

现在,小如唯一的指望是关灯,这种指望立即又破灭了,他突然想起哪本书上描写过,牢房的灯是长明灯。

小如的脑袋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意象充塞,脑袋不堪重负,所以身体汗流浃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