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局里村,路上车辆渐稀,那兰连忙嘱咐司机,和前面的车保持足够的距离。

果然,林肯车在县道边停了下来,几乎就是下午停车的原位。那兰也请司机远远地停下车,灭了车灯。司机觉得新奇,但那兰许重金,他也乐得听从。

林肯车里出了三个黑影,走向邝氏墓园。等三人从视野里消失,那兰才付钱下车。

月光下,那兰很快就再次看见了那三个人影,他们走得并不算太快,但也谈不上缓慢。其中的一个身影很容易就能辨认出,邓麒昌的宽肩随从,他肩上似乎还扛了什么东西,更显得身躯庞大,如落荒猛兽。另两个不太容易认出,但从他们行走的步态,那兰几乎可以肯定,其中没有跛腿的邓麒昌。

三个人沉默地走着,仿佛不愿打破四周的寂静。那兰再次注意到,刚才下车时,尚能听见田间树影里的虫语,越接近墓园,却全然没了响动,似乎虫豸之辈也知道不要打扰长眠土下的故去之人。她努力让自己的脚步和前面三人的频率吻合,以免发出格格不入的响声。好在一路走去,直到经过“邝氏荫土”的牌坊,前面三人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为什么深夜游墓园?

为什么停在那座墓前?

一锨下去,终于证实了那兰的猜测。他们在掘墓,邝亦慧的衣冠冢。

那兰虽然有这么个毫无根据的猜测,甚至自己也起过挖墓探究的荒唐念头,此刻看到铁锨翻动,仍是打了个寒战。

不知为什么,她想到邝景晖,如果这位岭南第一人知道自己女儿的坟墓被世交老友翻掘,会是什么感想?

她躲在一棵榕树后,借着月光,仔细辨认着三个人影。在奋力挖土的正是沉默的宽肩随从,沉默依旧。另外两人,一胖一瘦。瘦的那个让她觉得眼熟,一开口,她立刻认出是樊渊。

“这件事,我们老板并不完全知情,也不会支持,所以请你一定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家人。”

那个较胖的人说:“你知道的啦,我太太去年过世。我孤家寡人,没什么人可以说的。再说,我接这样的活计,也不是一件两件,你们应该听说过我的口碑。”听上去,那人也上了岁数,那兰离得远远的,也能听见他话语间粗重的喘息。

“还有,棺材翻出来,也可能根本没有尸骨……”

“这个也不是没发生过,以前我们办案中经常遇见。”

听上去,这个人好像有执法的经验,为什么卷在这个是非中?

“瞿老在公安做过多少年?”

“整整三十五年,樊老板没看过我的博客?我的网站?”瞿老似乎立刻就要把网址抄给樊渊。

那兰想到樊渊早些时说过的话:是该学学上网了。果然,樊渊说:“惭愧,没有,落伍落伍,也许是该学学上网了。不过,瞿老的赫赫声名,在民间已经如雷贯耳。据说,有几部公安题材的影视剧都是以瞿老为原型做的?”

“而且没付版税!”听不出瞿老是在打趣,还是认真。

“否则,瞿老也不会在澳门那么难堪。”樊渊笑笑,“下回去赌城前,千万和我打声招呼,我们可以帮你交涉债务的事,至少不会让他们把你的帐户冻结。”

瞿老一定是位老刑侦,可是晚节不保,欠下巨资赌债,才会有今天的打夜工。

“那就拜托了……我也明白,这件事要是让邝景晖知道,我们的日子,会比拿不出赌资更尴尬难过的多。”瞿老话中有话,彼此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互相帮助,实为上策。

那兰心头一凛:我是不是该悄悄走开?

然后回到江京,被继续跟踪、追杀?

樊渊干笑两声,将话题转开:“见过很多不写日期的墓碑吗?”

“倒是不多。但这座墓,虽然墓碑上没标日期,但看得出来,设了不止一天两天了。”瞿老将手电打起,照在墓碑上。

樊渊“哦”了一声,看着瞿老,愿闻其详的期待一定写在脸上。

“近年来在墓碑上刻字或雕花浮像,绝大多数用的是电脑和激光石雕技术,省时省工省钱。不过,邝景晖不会满足于用这种所谓的‘新技术’,真正有品味有地位的人,还是会雇用精工巧匠做人工雕刻。樊老板,你学识广博,一定可以认出墓碑上的字体吧?”

樊渊看都没看一眼那墓碑,脱口而出:“虞体,虞世南体,的确不多见。”

“所以我说,有品味的人家……”

“邝老板的高雅,不算是秘密哦。”樊渊的语气里有些不耐。

“说的是。岭南一带,能同时写得、雕得一手传神虞体的石雕工匠,恰好只有一个,李子温。这墓碑上字体的气韵风采,和不落雕琢痕迹的一流雕功,要我说,百分之百是李子温的杰作。”

樊渊问:“难道那个李子温埋下了什么日期的暗号?你说的这些到底和日期有什么……”

“李子温在两年前就死了。”

墓地又恢复了沉默,只有铁锨铲土之声。那位宽肩随从无疑是钢铁铸就,或者是外星战神,挖土过方,仍没有丝毫懈怠。

终于,樊渊开口:“你是说,这墓,立了至少有两年?”

是疑问,更像是定论。

那兰更觉得不可思议。两年前,邝亦慧失踪了不过一年,深爱她的父母就急急立墓纪念?

樊渊说:“瞿老,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瞿老想谦虚又谦虚不起来地说:“雕虫小技,完全仰仗在这行混的年头。不过即便不看碑文,也大致可以从墓前的土质和植被看出来,只不过需要更多的时间分析。”

樊渊说:“需要分析的时间到了。”

两位老先生都向前跨了一步,那兰猜测,宽肩随从已经挖出了什么重要的物件。

樊渊又说:“打开吧。”难道是棺材?

一片沉默。

瞿老蹲身,探头,LED手电,白惨惨的夺目亮光,照向墓穴。

樊渊呆立了片刻,不时搓搓太阳穴,终于说:“看来,我们猜的没错,邝亦慧果真死了,至少邝老很肯定,才会……才会设这……衣冠冢。总算可以理解这墓碑上‘墓亲人远’的意思。”

瞿老说:“一只布娃娃、一卷三好学生奖状、一副女式泳帽。”

看来墓下埋的是一些纪念物,说明这是一个衣冠冢,立冢的人,当然是邝景晖,他一定有足够理由相信,邝亦慧已死,才有这样的纪念。

樊渊自言自语说:“可是,邝小姐的尸体在哪里?为什么单在这儿设一个衣冠冢?”

瞿老冷笑说:“很简单,这说明,邝老并不希望外人知道他女儿的确实死讯,所以才会用藏头墓志,设衣冠冢。”

樊渊忽然转过头,扬声说:“那小姐,你都听清楚了?”

那兰被林肯车送回酒店,路上一句话不说。

“那小姐,你好像没什么兴趣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出此下策,掘墓验尸……虽然只是证实了,这是个衣冠冢?”樊渊似乎在试图找话题,打破沉默。

那兰说:“本来就和我无关嘛。另外,我也大致知道原因。”

“哦?”

“你们希望证实邝亦慧的死亡,这样,你们的邓公子就可以彻底死心——你和邓老虽然没说,但我想,邓公子这两年在外飘流,多半还是在寻找邝亦慧。他得知邝亦慧的确凿死讯后,说不定能回心转意,摒弃杂念,回广东来继承父业。”

樊渊说:“那小姐,真是天人!”

那兰说:“太过奖了,我是一般人,甚至,傻女一个,否则,也不会陷在这么深的是非里。”

“是是非非,最可怕的,是不知道,哪个为是,哪个为非。”

“而且所有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包括我。”

“那小姐只是想摆脱莫名招来的危险,无可厚非……那小姐在哪里高就?”

那兰知道,一个下午的时间,樊渊有足够的时间将自己不算复杂隐秘的背景查个一清二楚,此刻多半是在装糊涂,索性奉陪,说:“我大学刚毕业,准备读研究生。”

“其实,如果你有兴趣南下,邓氏集团求贤若渴,一定有适合那小姐的职位,研究生嘛,有兴趣的话,以后还可以读。那小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优秀的‘面试’。”

留住了我,就是留住了所有的秘密。那兰笑笑说:“多谢您的看重,我还是别惹我的导师生气吧。但我保证,今天我听到的、看到的,都会立刻忘个干净。”

樊渊叹口气,叹出惋惜,同时递上一张名片:“可惜。不过,如果那小姐改了主意,可以随时和我联系。”

那兰言谢后,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感觉,这次岭南一行,也许是个错误。

“那兰,做为你的朋友,你的老师,我再次劝你停止这个调查!”巴渝生接到那兰的电话,几乎是用求恳的语气在说。

“可是,我不查清楚,就会有人没完没了地跟踪我,甚至要我的小命!”

“我可以安排专人保护,你是发现宁雨欣尸体的当事人,有条件得到警方特殊保护。”

“可是,要这样下去多久?而且,即便有人保护,我们在明,别人在暗,说不定还会白白搭上警察的命。”那兰想起那晚在中学教楼里的遭遇,追杀她的人其实很专业。

“但你这样下去,只会把自己放在更危险的境地。你也要给我们一些信任。”

那兰想说,看看报纸头条,就知道你们有多忙,扫黑硝烟未散、旅店连环劫杀、丧心徒持刀闯入小学……你们疲于应付接踵而至的突发事件和更多大案,你二十四小时不睡觉,也未必能分出多大精力在宁雨欣的案子上。你又有多少时间剩下来,寻找失踪十年的女友?

她说:“最近才发现,从一个非专业人士的角度,能有一些特殊的发现。”她提及邝亦慧的衣冠冢。

巴渝生沉默了一阵:“这是个不容忽略的线索,说明邝景晖或许知道了什么关于他女儿失踪的线索,而且,一定不是个好消息。可是,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不怕邓麒昌他们嫌你多嘴?甚至邝景晖……”

“当然怕,我怕的还更多呢,在江京就开始害怕,从宁雨欣被杀前就开始害怕,所以我给自己毁了容,现在每照一次镜子,就要被雷倒一次。”

巴渝生叹气:“看来你……”

“不把宁雨欣的案子查清,我就永远不能‘正常’地生活,永远没有真正的自由。”

“如果我强迫保护你?”

“你会后悔莫及。我开始有种感觉,这其中的错综复杂,超乎最复杂大脑的想象。我保持在地下,在暗处,反而更有优势。”

巴渝生又沉默了一阵:“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固执的人。”算是彻底的妥协。

“我以为我才是呢,”那兰低下头,看着桌上的一张纸,“现在才知道,真是井底之蛙。”

纸上是一串名字,让她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的名字:邝景晖、邓麒昌、邓潇、樊渊、宁雨欣、邝亦慧。

最后,隔了很远,是秦淮。

秦淮,毁人不倦,当然也是一种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