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兰的生活规律在她发现宁雨欣的尸体后被打断了两天,但她很快迫使自己返回原来的状态,八点整出发,跑步、游泳。

游泳结束后,她没有返回宿舍,而是出了校门,直奔江大附中。江大附中和江京大学正门隔了三条街而已,十分钟的路程。附中的大门紧闭着,大铁门边还有一扇小门,也关上了。那兰按着男孩的指点,穿过一条小路,绕到学校后门。果然,一片通明灯火,一辆水泥卡车下,三五个工人正在忙碌着。后门洞开。

那兰进了后门,从工地边的树影下穿过,走进安静的校园。

校园实在太安静,大概这是为什么,她总觉得,黑暗中疾行的,不止她一个人。她甚至能听见树丛间传来的声响,悉悉簌簌。

猛然一条黑影。不过是觅食的野猫。

她忽然有种不祥感。

江大附中的办公楼是座五层高的宽大楼房。那兰走到楼门口,推门,楼门紧锁。她围着楼绕了大半圈,发现了底楼一扇缺了块玻璃的窗子。那缺口一尺见方,上下左右都还有玻璃,肯定容不下一人钻入。那兰从缺口伸进手,摸索了一下,找到了锁窗的铁扣,拧开,整扇窗荡开。

至今为止,那男孩的描述毫厘不爽,日后写悬疑小说,一定盖过鸳鸯蝴蝶派的秦淮。

那兰翻进窗口,屏住呼吸,抵挡扑鼻而来的臭气。翻窗进男厕,那兰人生的第一次,希望也是最后一次。她从厕所中逃出,恢复了一下鼻息,走上三楼。

走廊和楼梯里漆黑一片,静谧一片,那兰脚下柔韧的运动鞋触地,几乎算做悄无声息的,在这沉静黑暗中却被放大无数倍,历历在耳。她告诉自己,这里没有人,没什么可顾虑,唱歌壮胆都没关系。

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真的需要“壮胆”。黑暗有一种吞噬人的力量,给她带来的压迫感无法事先估量,无法做心理准备。

其实黑暗本身并不可怕,黑暗中只有她一个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黑暗中不止她一个人。

她不愿吸引门卫的注意,所以没开灯,从背包中取出手电,光圈照向走廊两侧每间房门的上方。“数学教研室”、“物理教研室”、“政治教研室”、“高考策略办公室”、“语文教研室”。

她转动语文教研室的门把手,动不了。拿出男孩给她的复制钥匙,一转即开,果然是那种最简单的锁。

站在同样黑洞洞的办公室里,那兰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哪张办公桌属于宁雨欣。宁雨欣既然已经辞职,办公室中央的两张大写字台一定属于其他老师。那兰举着手电,沿墙的几张写字台一一看去。终于,她看见墙角一张办公桌上的照片,宁雨欣和一对中年男女,想必是她父母,一家三人欢乐的笑容仿佛能在黑暗中发出光亮。

又一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无法想象。

办公桌上整理得很干净,显然这两天没有人翻动过。公安局一定也掌握了宁雨欣的就业历史,但估计没想到,她虽然已经辞职,却还在学校留了一张办公桌。

桌子两侧的抽屉都没有上锁,那兰拉开左侧抽屉,用手电照了照,一些空白的备课本、一些文具、办公用品、一瓶香水——不用看、不用闻,定是薰衣草的香型。右侧抽屉拉开,是一些衣物,一件牛仔裤,一件长袖T恤,一顶太阳帽。

唯一上锁的,是紧挨着桌面正中间的那个抽屉。

那兰取出学校发给她的游泳卡,从抽屉上方的缝隙中塞进去,往下按,“嗒”的轻响,再拉抽屉,开了。

整个抽屉里只有一件物品。一本今夏版的《广州火车站列车时刻表》。

看来,这里没有秘密。可是,为什么要锁一本时刻表在抽屉里?

那兰拿出时刻表,翻开,一张薄薄的小纸片掉了出来。

一张火车票,江京至广州。

那兰将手电对准票面,车票的出发时间是前天,宁雨欣死后的第二天。

宁雨欣在临死前,准备远行花城。如果她还健在,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躲开娱乐版的困扰,在江京的是是非非。

可是,为什么要锁一张火车票在这儿?

她又翻开了列车时刻表,准备看看里面是否还藏着什么宝贝,还有什么线索,却听见了办公室门把手轻轻转动的声音。

那兰的心开始狂跳,黑暗中看来真的不止她一个人。

门锁着,所以把手被拧动后,并没有打开。可以撞开门,用不了两秒钟,但可能会惊动不远处的门卫——如果那门卫还没有睡着的话。用更专业的方法,这扇门没有任何强大的锁,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最多也就是十秒钟过后,门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黑影,因为一身黑衣,完全融在黑暗中,其实连黑影都谈不上。

他走进办公室,脚步也融在黑暗中,无声。等到出声的时候,那个叫那兰的女孩,就会很后悔,不该来找宁雨欣的遗物,甚至,她可以真正“见到”宁雨欣。

可是,她已不在办公室里!

他打起手电,靠墙角的一个书桌,中间的抽屉被拉开一半。他走过去,台子上是宁雨欣全家的照片。可恶,抽屉已空!

他将手电飞快地挪动,扫遍整个办公室,没有看到那兰,却看到了另一扇门……另两扇门!

这间办公室还连着其他办公室!一左一右,那兰可能从任何一间毗邻的办公室逃走。他选了离宁雨欣办公桌较近的门拧开,随后听见了不远处另一扇门打开的声音。

那兰果然从语文教研室穿到了相邻办公室,正在向外逃。

他快步追上,知道那兰其实逃不出他的手心,或者说,他们的手心——他的同伙等在那间厕所的窗外,那兰跳出来,直接就会跳到他们的手心中。

那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在黑暗中奔跑。代替最初恐惧感觉的是更深的恐惧。这是生平第一次,她有种被猎杀的感觉。

来“找”她的人很专业,在走廊里没有脚步声,打开门锁又轻又快,追赶的脚步也很轻灵。刚才还在走廊尽头,转眼已到了楼梯口。

追的人没有说话,但不知为什么,那兰似乎可以听出他自信脚步声里带出的恐吓:“你逃不掉的。”难道就为一张火车票?

更深的恐惧感被求生的欲望代替。

冷静,快,原路返回,再一次做逐臭之人,那扇窗应该还开着。

他可以听见那兰奔跑的脚步声,迅疾轻便,不愧是锻炼不辍的健身女子。他追到一楼楼梯边的时候,正好听见走廊里一扇门被关上的砰响,的确好像是厕所方向。那兰果然要原路逃回。

他紧追几步,到了男厕边,厕所门兀自在轻轻晃动,显然那兰已经进去,或者,已经到了窗前。

推开厕所门,窗前却没人。想必她已经跳出窗子,跳到他同伙的刀尖下。可惜,可惜,宁雨欣和那兰,两个美女,这么快就殊途同归。

他到了窗前,却发现他的同伙,像个木桩子一样呆立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的确什么都没发生!

那兰并没有从原路返回。

可恶,他低声骂着,回转身,推门而出,又推开了对面的女厕所门。

一扇窗开着,他甚至可以看见那兰的身影消失在学校后门的方向。

那兰跑到江大附中后门,看见修建停车场的工地,就是看见了光明。她略略定了神,略略放了心,脚步没有慢下。她仍是借着黑暗绕过工地,步入那条小路,回头看看,没有人跟上,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但她随即又忘记了该怎样自如地呼吸。

因为从前面路口,突然转进一辆汽车,开足了马力,向那兰急冲过来。小路狭窄,一侧是附中的围墙,另一侧是一个小区的围墙,路宽也恰好只能容这一辆车,那兰毫无周旋的余地。

她唯一能做的,是掉头往回跑,但那车速之快,只怕她还没来得及跑回到工地,就要被撞成冤魂。但她没有时间权衡,只能飞奔,她甚至顾不上喊救命,双眼飞快地望向两侧。

那车来得比她想象得还快,刺眼的前大灯照亮了通往地狱之路。转眼间,她就要成为一起肇事逃逸车祸的受害者。

就在那辆车要撞上那兰的刹那,那兰消失了。

那兰情急之下,忽然贴到了小区的围墙边,借着奔跑的动能,纵身攀住了墙头。

小车从她身侧滑过,车轮胎尖叫声中,车停了下来。

那兰在他们停车的刹那,落地向路口奔去。车又飞快地倒回。但已经晚了,等这辆没挂牌照的车倒回路口时,那兰已经消失在霓虹下夜归的人群。

我险些丢了性命。

这是那兰让狂跳的心略平静后反复想的一句话。

我做了什么?是谁想要我步宁雨欣的后尘?也就是一夜之间,死亡突然离她如此的近。

袭击我的人是谁?他、或者他们,怎么知道我今晚的行程?监视,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中。以前是宁雨欣在监视我,现在是更凶险的人物。

一想到黑暗中有人在窥视自己,那兰身上立时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她拿出手机,准备告诉巴渝生今晚的遭遇,可是又迟疑了:我该怎么说?她可以听见巴渝生的质疑,为什么一个人摸黑爬进紧锁的办公楼?你找到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是啊,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你应该回到你的宿舍,继续完成你的论文,忘掉秦淮和做他的所谓写作助理。

坐以待毙。

她的心迅速往下沉着,她非但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平息,而且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有人潜入她的宿舍,有人在她赶到之前杀害宁雨欣,有人跟着她晚出“行窃”,几乎杀了她。

结论只有一个,她必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