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们已经接近庄园宽阔的黑色铁枝大门,距离十五步的时候,一阵细碎的铜铃声响起来,铁门缓缓打开,却没有一个人影出现。

“司徒,我们还是朋友,对吗?”我不想继续掩饰自己的不满。

一瞬间,三个红色的圆点,倏地闪了出来,落在我的胸膛上,吓得司徒开唰地跳开。

那是激光瞄准器的指示点,我默不作声地缓缓抬起双臂,表示自己毫无歹意。

从大门口向前,是一道被紫藤环拱着的两米宽长廊,脚下的鹅卵石小径尽头,则是一个巨大的希腊式喷水池,唰唰的水声,清晰可辨。

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中年人快步穿过紫藤长廊,向我拱手打招呼:“是沈先生吗?受惊了。”

红点立刻消失,中年人冷峻的双眉一挑,露出谦逊和气的微笑:“我是任一师,龙爷的助理,久仰沈先生大名,今天能与司徒先生一起光临,龙爷也很高兴,一直在前面水亭里等候。”

我报以微笑:“过奖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医生。”

他走路时的轻快身法以及站定时气势如山岳的姿势,都能表面这是一个内外兼修、武功超强的江湖高手。

“沈先生,请。”向我说话的同时,他向司徒开偷偷打了个手势,这个古玩行的大亨马上听话地向旁边靠了靠,满脸笑容,沉默不语。看来,司徒开只有带路进入别墅的权利,而没有继续向前、面见老龙的荣幸。

这种接待方式,不能不让我想到了古代边戎小国晋见天朝皇帝时的程序。

踏入长廊,两边簇拥倾轧着的绿叶,透着丝丝凉意,我的心情立刻安稳平静了许多。

“沈先生,刚才卫兵报告,你身上带着武器。按照龙爷的规矩,是不允许任何人携带枪械、刀具进入内院的——”

我一声冷笑,在大门口静悄悄的假象后面,必定隐藏着十几台大功率透视检测器,走入大门后的每个人,都得在不明真相的情形下,被从头到脚清晰扫描一遍,我身上藏着的飞刀,自然也逃脱不了这些电子设备的无声搜查。

“当然,沈先生是龙爷请来的客人,是一个特殊例子,得区分对待。”任一师非常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马上改变了口气。

我淡淡地一笑:“谢谢你的体谅,我一直过的是刀不离身的生活,所以无法遵守庄园里的规矩。我只是医生,不会危及任何人的安全。”

绕过水池,突兀地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凌驾于水池上方的白色八角小亭,有个穿着白色中式睡衣的人,扶着支撑亭顶的方柱,低头欣赏着池子里那些巨大的热带鱼。

那么大的庭院里,只看见他一个人,仿佛是留白过大的国画,清静之极,却带给人以空旷肃杀的巨大压抑感。

进入亭子的通道,竟然是用纯净透明的玻璃搭建而成,一眼就能看清那些在碧波里游荡着的金色龙鱼。

“沈先生,龙爷在等你,有一件事,大概我不说你也会清楚,庭院的四周,大约有四十个身经百战的狙击手在盯着你。任何时候,哪怕只是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如果某个人有所异动,将会死得很惨。我说的,够明白吗?”

任一师的脸上仍然带着笑,但所说的内容却一点都不和气友好。

我冷静地与他对视,不卑不亢地一笑:“任先生,你太多虑了。我只是一个医生,就算带刀也是自卫,从来没想过要主动攻击谁。你也是中国人,当然明白前辈们常说的那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在我看来,面前的这个人像一只随时都会爆发出无尽威力的火药桶,不好惹,但我更没有必要去惹他。因为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是给司徒开面子。

“很好,请吧。”他笑了,黑眉如刀,绷紧的身子如同一张引而不发的长弓。

“谢谢。”我礼貌地点了点头,缓步踏上玻璃通道。

走完八米长的通道,只需耗费五秒钟,就在这么短促的时间里,我已经把关于老龙的某些经典资料全部回顾了一遍。

他曾是港岛回归之前两任港督的高级幕僚、港澳四大赌场家族的监督人、英国政府亚洲事务的特派员,以上三个金碧辉煌的头衔,任何一个拿出来都会让港岛政客们汗颜。在老龙面前,他们都是乖乖听话的后辈,只有俯首帖耳、听从教诲的份儿。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老龙隐入幕后,而他麾下数以千计的徒弟、徒孙、徒重孙,大多已经成为了港岛各条经济命脉上的主力,并且所有的人都很团结,只要老龙一声令下,随时都能掀起一次惊涛骇浪。

当亚洲经济越来越凸现为世界财富市场的风向标时,据说美国的几大豪商财团,都有意邀请老龙加盟,借他的面子爬上亚洲这块崭新的蛋糕,然后再狠狠地切走一块。

“一代枭雄,一个不好惹的人物。”这是大多数港岛精英们给老龙下的定语,如果连如日中天的港岛黑帮都不敢对老龙有所冒犯,那么,谁还能威胁到他现在的地位呢?

“来了。”老龙的嗓子有些暗哑。

我点点头,保持冷静。

“坐。”他没回头,盯着池子里的那条个头最大的龙鱼。

龙鱼杂食,荤素不忌,现在它正咬着半截白虾,努力地向肚子里咽,搅得池水一阵阵翻起波浪。

石桌上,摆着两只白底金花盖盅,左右各有一只石凳。

望着这个名动江湖的老人,我并没有感到紧张,更多的是好奇。

港岛纸媒的狗仔队记者,对于上层人物的花边新闻非常感兴趣,但唯独不敢编排老龙的绯闻轶事,至多不过在酒桌上偶尔传传而已。司徒开说的话,可信度到底有多少,等一会儿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沈先生,江湖上传说,中医的最高境界,可以十步外‘悬丝诊脉’,你能做到吗?”他的话问得非常奇怪,因为“悬丝诊脉”只发生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而且是宫廷御医们专门针对皇帝的女人搞出来的一套程式。

皇帝的女人地位尊贵崇高,不方便被别的男人看到自己的脸,于是躲在帷幕后面,用丝线系在腕脉上,另一头交给御医。医道通神的御医,能通过度量丝线的振动来判断患者的病情,不过这种手法,在大清王朝倒台之后,便已经被中医界高手联合废止了。

毕竟隔着那么长的丝线,判断病情的准确性至少会降低一半。

“不能。”我的回答非常简短。

老龙仰起脸,望着万里无云的碧空,无声地一笑:“司徒开说过,一年前,你在澳门替一位脸部重度烧伤的影视圈女明星诊脉,怕她过度自卑,便安排了一间没有丝毫光线的黑屋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完成了诊断过程。”

我点点头:“对。”那位女星后来去韩国整容,重出江湖,凭借出色的歌喉舞姿,一举拿下了去年的港姐桂冠。

“这一次,我想请你在同样的情况下,替一个女人把脉。她已经怀孕三个月,怕自己发福变丑,被外人看见。事成之后,小任那里,会准备一张空白支票给你,数目由你自己填写,怎么样?”

老龙始终没有回头,我也无法看清他的脸。

“喝了那盅‘相思鲍’,就可以开始了。”他挥挥手,向右转身,从另外一条玻璃通道上走了出去,步伐稳定矫健。

我揭开盖盅,看着那只价值过万的白色鲍鱼,轻轻叹了口气。

人在江湖,只要一天没有盖棺论定,就会莫名其妙地受很多浮名所累。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甚至在整个港岛、澳门、东南亚,老龙都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但若是把眼光放长,把一个人拿到全世界范围内衡量,他肯定又是极其渺小的。

大人物、小人物,只是一个相对比较的虚词,没有任何意义。

我走出水亭,这么好的天气,本来应该是心情愉快才对,但整座静谧的庄园,给我一种古墓旧坟一般的压迫感。

“沈先生,请跟我来。”任一师的笑完全是职业性的,看不出一点真诚的成分。

我真的怀疑,一个生活在这种压抑环境里的孕妇,即使给予她再豪华的锦衣玉食,也会憋闷出病来。

穿过两条幽静的青石长廊之后,我们转入主楼的背后,视线渐渐黯淡。

我有些迷惑:“孕妇属于极其特殊的人群,本来应该是住在完全朝阳、光线充足的房间里,怎么会安排在这种地方?”

再向前走,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墙壁是用大块的花岗岩砌成,房顶则是厚达半米的水泥混凝土整体浇铸,看上去坚固敦实,有点像古代关押重罪犯人的囚室。

任一师取出一串黄铜钥匙,拣了其中一把,插入铁门上的暗锁里,小心翼翼地转动了四圈,伸手一推,那扇笨重的铁门无声地打开。

这一点非常出乎我的意料,如果不是频繁开启并且细心保养,门枢肯定会发出怪声。

门里,是个六米见方的空间,除了四面的石墙、花岗岩地面、水泥屋顶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直接迈进去,因为这样的房间,绝对不是一个正常孕妇居住的地方。

“沈先生,夫人就在里面——”任一师指向对面的另一扇铁门。

一股阴森森的寒风,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盘旋一周后,呼的一声吹过来,把他的衣角高高扬起。对面的那扇门黑沉沉的,尺寸只比我们打开的这扇稍小一点。

“夫人住在里面?任先生,请你跟我说得详细一点,不要总是打哑谜好不好?”

司徒开第一次向我提起出诊这件事的时候,我只以为是一件普通的小事。

有钱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和未来的后代,总是特别重视,总希望能给她们无微不至的照顾,聘请最好的医生和仆人,务求母子平安,兴旺添丁。不过,现在任一师带着我要去的地方,却是阴气极重之地,不仅不适于孕妇居住,就算是身体健康的正常人,住在这种房子里,也必定会折损阳寿。

任一师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发出“哗啦哗啦”两声,竟然在空房子里泛起了回声。

“沈先生,世界上存在着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真正的江湖高手,必定能见怪不怪、处变不惊。司徒开说过,你很不寻常,胜过那些胆小如鼠、爱财如命的庸医们千倍,所以龙爷才破例下了报恩令请你过来。怎么,现在怕了?”

他的目光中,闪动着淡淡的讥笑。

这种简单的激将法不会对我产生任何作用,我只是怀疑这些怪异的石头房子里到底藏着什么?

“同样的门,一共四扇,如果连第一个房间都不敢进,那就算了。”任一师又在晃动钥匙。

我隐约看到,钥匙的尾部錾刻着小字,其中一个,似乎是个“龟”字,刹那间灵光一闪:“房子如此怪异,当初建造时,一定别有用心,难道是个奇门阵势?”

任一师有些不耐烦了,双眉慢慢皱了起来:“沈先生,龙爷和夫人的时间非常宝贵,请尽快做决定。”

我再次打量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我决定了,跟你进去。”从他的衣着外观上,看不出携带武器的迹象。如果在石屋深处发生冲突,有飞刀在手,绝对能够轻松制服他。

唐枪曾经不止一次说过——

“人人都知道盗墓是非常冒险的一件事,因为每一座古墓的构造都不尽相同,其中的防御机关设计诡奇而狠毒。同样是冒险,很多勇敢的年轻人前赴后继地去了,最终结果,或者葬身蛇腹,或者窒息于毒气,在几百尺深的地下丧命,而我却一直好好地活着,为什么?因为我有足够的明智。在盗墓这一行,人人都不缺乏勇气,但仅仅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只能算是冒死蛮干,知道什么时候该罢手、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话其实是脱胎于古语“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不过是引申来教育后生小子而已。

同样,每次有异常情况出现时,我也会反复权衡,先让自己稳稳地立于不败之地。

任一师大步走到那扇门前,拣了另外一柄标着“蛇”字的钥匙,缓缓开门。

下一个房间,光线非常阴暗。他“啪”的一声开了灯,视线中出现的,又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开下一个门的钥匙,将会刻着一个“虎”字,最后一柄上,则是“龙”字。

不知是何方高手,竟然在主楼背后,设计安排了这样一个“青龙白虎龟蛇大阵”,并且摒除了奇门遁甲中本应存在的“朱雀”符号,用意当然是为了保持阵势中无所不在的阴气。也就是说,阵势的核心,护卫镇守的,将是一种阴气极盛的东西。

我是来替孕妇诊脉的,老龙却安排任一师带我到这里来,到底要做什么呢?

任一师走向第三扇门,果然是“虎”字钥匙,跟着走到最后一扇门前。

我奇异地发现,本应出现在门上的朱笔符咒一点都没出现,如此一来,根本无法构成大阵的完整性,只能徒有其表,而不能产生任何实际作用。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孕妇,竟然值得如此重重封闭护卫?”不期然的,我想到了叶家的西郊别墅,同样是孕妇、同样处于阴气汇聚之地、同样具有异术高手的阵势围困。

“喀啦、喀啦、喀啦”三声响,任一师打开了最后一道门。

门开了,我感觉无形中有数道阴风直蹿出来,如同笼子打开后的大型猛兽,凶气逼人,无可抵挡。

“沈先生,请进。”任一师的表情依旧平静,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看不出他对那些阴风是习以为常还是毫无察觉。

门里透出摇曳的烛光,他一步跨了进去,似乎在有意彰显自己的勇气。

没有人声,更没有人气,虽然我还没走到门边,已经断定,孕妇并不在里面。

我心里产生了一丝犹豫:“任一师到底在搞什么鬼?老龙发出报恩令、差遣司徒开请我来的目的又是什么?”在未知的危险前面,我似乎有理由选择放弃,但是当我靠近门边的一刹那,突然感觉到了某种奇特的吸引力,身不由己地向前连跨了三步,已经越过了门口。

这个房间与之前的三个房间完全不同,四面墙壁上,凿着无数狭窄的佛龛,不过里面没有供奉佛像,只放着一根粗短的白色蜡烛。烛烟很呛,显然它们一直都在燃烧着,有几根的烛泪层层叠叠地披垂下来,如同一颗基因突变的土豆。

我的目光立刻被一件翠绿色的东西所吸引,它在跳跃的烛焰下,闪着幽幽的绿光,静静地躺在一只半人高的玻璃柜子里。

那是一只手镯,毫无疑问,它的质地与做工,属于价值百万港币级别的上品,但令我惊讶的并非这些,它的样子,与父母留下的那幅照片中的镯子非常相似,也就是方星说过的“碧血灵环”。

任一师站在房间的正中央,他的身边环绕着四只同样的玻璃展示柜,除了镯子之外,另外三件,分别是一柄黄金短剑、一只黑色面具、一本已经泛黄的埃及古书。

我没看到孕妇,房间里也没有另外的门可以打开。

“沈先生,接下来,要委屈你——”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黑色的头套,那种东西往往在警察拘捕犯人时才能用得到。

“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不过那条路线却是属于龙爷的秘密,不想被别人记住,所以要蒙上你的眼睛。”他扬了扬头套,语气不容反驳地接下去,“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规矩,如果你想拿到那张空白支票,就得遵守龙爷的规矩。”

这个房间里,似乎随时随地都会卷起阴风,墙上的烛焰一刻不停地摇荡着,弄得任一师脸上明暗不定,更把他的身体化成无数个影子,在花岗岩地面上胡乱铺散着。

我对支票不感兴趣,但那四只展示柜毫无存在于此的理由,除非里面的四件物品担负的是“封印镇守”的力量。

“沈先生?”任一师催促着。

我淡淡一笑:“给我一分钟的考虑时间。”

在光线并不明亮的状况下,我看不出房间里到底有什么机关,不过既然已经开了四重门走进这里,就一定会有另外的通道。当发现铁门能够顺畅地无声开启时,我早就意识到它们必定是频繁开关,所以才会得到妥帖的专项维护。

“地道?暗门?奇门阵势又是为谁而设?”我的太阳穴微微刺痛起来,毕竟连番休息不足,已经令头脑的思考能力有了大幅度的下降,勉强支撑时,身体就会产生自然而然的抗拒反应。

再扫了一眼展示柜里的奇怪东西,我缓缓点头:“我准备好了。”

如果那镯子是真正的“碧血灵环”,一定会跟我父母的神奇失踪有关,这时候我最该打电话给方星,告诉她这个伟大的好消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希望了解到老龙和任一师的更多内幕,也就间接得到了镯子的秘密。

头套缓缓地落下来,我什么都看不到,听觉也受了不小的影响。

“沈先生,到站之后,我会放开你,不必担心,呵呵呵呵……”任一师的笑声变得很模糊,但充满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得意。

我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让自己牢牢记住任一师的声音发出来的地方。一旦有了意外,我可以第一时间跃过去,先制住他再说。

“请向前走一步。”他大声提醒,伸手捉住了我的小臂。

我向前跨了一步,身子忽然一轻,感觉脚下的地面瞬间开始沉降,正是电梯高速下坠的感觉。

“不要怕,只是一部电梯,绝对安全。”他在我耳边得意地提醒着。

我听到射线探测机不断地快速启动的声音,立刻沉声低喝:“任先生,不要对我进行扫描,否则咱们的约定马上取消。”

人体承受异种光线辐射的能力非常有限,在毫无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即使只是超出胸透检测十倍的强度,各种身体机能也会受损严重。

任一师没有回答,我反手向右一抓,扣住了他的手腕。近在咫尺之间的搏斗,即使双眼什么都看不到,也一样能做出最准确的反应。他的胳膊猝然一抖,一股强大的反弹力冲撞过来,把我的右手一下子弹开,竟然是上乘的太极功夫。

“沈先生少安毋躁,龙爷请你来是给夫人看病的,只要听话合作,我可以百分之百保证你的安全。那些仪器,不过是在进行必要的细菌探测,为了夫人的健康,请忍耐一下。”

电梯的下降速度减缓,他的声音结束,电梯也轻微震荡了一下后,迅速静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