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8日 晚上10:00

茱莉亚坐在令人不适的铁椅上,眼睛哭得红肿。晚上十点过后,没有月亮的夜空笼罩住了整个世界。

她今天准时抵达波士顿,搭计程车到寇弗医生的办公室,在屏幕上看到不可思议的生命样貌,她有了新的体会。她现在是个母亲,她和尼克的孩子在她体内生长,七个半月后就会出来与他们相见,他们会无条件地爱这个孩子。

然而,在她离开医生的办公室时,手机响了。

马库斯的声音异常平静。

他说,夏姆斯的私人喷气式飞机在波士顿洛根机场等她,会直接载她飞回威彻斯特机场,到时候马库斯会到机场接她,送她到医院去。

在飞机上,她全程都无法专心。为何一个生命刚进入她的世界,另一个生命却被夺走?

茱莉亚从椅子上起身,站到尼克身边。他全身插满了管子,心跳监视器稳定的哔哔声不断在她耳边响着,提醒她死亡与尼克曾是多么接近。尼克陷入昏迷,不管医生怎么说,她依旧担心尼克可能永远都不会醒来。

尼克被关在黑暗中,迷失在绝望的深渊里。他不停地看到茱莉亚死在地上、马库斯在他面前被杀,还有那几具沉在凯斯克水库底下的尸体。他看到飞机如火球般从天上坠落,浓呛的黑烟往上蹿升,空中布满黑雾;他看到几百具罹难者的尸体,他也被困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死者在他耳边低语。

随后,茱莉亚占满了他整个视野,她的脸庞完美无缺,她呼唤着他、诱哄着他,引导他往天堂去。

他突然睁开眼睛,看到她正注视着他,眼睛红肿,盈满泪水。

“嗨。”他低语。

她抱住他,所有担心会失去他的悲伤狂涌而出。

许久之后,茱莉亚终于退后几步。保罗走了过来,直视他的眼睛。“很高兴看到你活下来了。”

尼克微微一笑,意识渐渐清醒。

“这人救了你的命。”夏诺从角落冒出来。

“越战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把人从死亡边缘拉回来过。”保罗说,“是电击器的功劳。”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保罗笑着从口袋里拿出某样东西。他拉起尼克的手,偷偷把那东西塞给他,“不过,在你试着拯救某人的时候确实会失去时间感。”

尼克一下子就知道保罗给了他什么东西。怀表又回到他的手上,那熟悉的感觉令人感到安心,就像小孩的棉被那样。

“嘿。”马库斯靠在墙边看着这感人的一刻。

“嘿。”尼克勉强出声,很高兴看到他的好友还健健康康地活着。

他看着周围的每一个人,茱莉亚、马库斯、保罗和夏诺,觉得自己好像刚从魔法王国回来一样。他脑中充满没有人能了解的不可思议的经历。

他看着放在他身旁桌上的那个红木盒子。

“我得说,”夏诺轻拍尼克的腿,“你今天做的事真的很勇敢。”

“谢谢。”尼克说。

“很高兴你平安无事。”夏诺走过去开门,“但我得回家了,明天我要找个新搭档,那个叫布纳哈特的菜鸟,我得想办法让他进入状态。尼克,虽然你朋友保罗跟我说了一部分,但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在这段时间先好好保重,多休息。”

夏诺走出门。

“谢谢你来看我。”尼克对马库斯说。

“别这么说,”马库斯弯腰对他的好友说,“就算为你挡子弹我也愿意。我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的。”

“我知道你很高兴见到我,”尼克说,“但是你看起来特别开心,好像还隐瞒了什么事。你又谈恋爱了吗?”

“你一定不会相信,”马库斯似乎很高兴能把这件事讲出来,“这个叫杰森·赛里塔的年轻人……”

“赛里塔?”茱莉亚听到这名字时大吃一惊,“是不是一个金发,大约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你认识他?”

“我们今天早上坐同一班飞机到波士顿。”

“真的吗?世界还真小。”马库斯继续说,“不管怎样,他在几分钟前打电话来。这小子脑子很灵光,非常有才能,他就像头发茂密的那个年轻时代的我。”马库斯摸着自己的光头,“只是没我这么英俊。他今天跑到波士顿实现了我想拥有哈里士滑雪器材公司的梦想。这下我得雇一组人来管理这个公司了。但不管怎样,这一切都很值得。”

“马库斯,我要麻烦你一件事。”尼克从床上坐起来,“我认识一个人,他刚拿到管理硕士学位,现在在国民警卫队。”

“军人吗?这不错。”

“他已经见过太多死亡的场面了。你得雇用他。”

“连面试都省了吗?”马库斯有点惊讶,“他叫什么名字?”

“马纳斯,二等兵马纳斯。”

“他妈妈给他取了一个颇完美的军人名字。不过,这位‘二等兵’除了马纳斯这个姓氏之外有名字吗?”

“他叫尼尔。”

马库斯摸摸后脑勺。“冒险雇用一个新人我会有点头痛,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他就算录取了。”

沉重的木门打开,一位年纪很大的老人走了进来。他拄着红木拐杖,支撑着他缓慢摇晃的步伐的拐杖顶端有一个大象头的雕刻;他的头发花白,苍白的皮肤上布满皱纹,垂落下来,好像比他的骨骼大了两倍一样。但他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目光专注。

陪在他身边的纳许穿着整齐的双排扣外套和白中带金的亚麻长裤。尼克认得纳许,就是这个男人给他怀表,让他开始了这趟时光倒转之旅。

“尼克,”茱莉亚指着老人说,“这位是夏姆斯·汉尼寇。”

“你好,尼克,”汉尼寇向他点头致意,“很高兴见到你活得好好的。我想正式介绍一下我的助理萨克莱亚·纳许。”

纳许也对尼克点头,仿佛这是他们初次见面。夏姆斯转向保罗,也微微点头,以示两人本来就是旧识。

“茱莉亚?”尼克深吸一口气,舔舔嘴唇,“你可以帮我拿杯可乐或其他饮料吗?”

“当然。”茱莉亚微笑,转向夏姆斯和萨克莱亚,扬了扬眉露出询问的表情。

“我们就不用了,亲爱的。”夏姆斯说。

“真不敢相信您会为了这件事亲自过来,”茱莉亚说,“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我知道你今天跟我太太搭同一班飞机。”夏姆斯一脸温暖的笑容,“希望你们旅途还算愉快。”

茱莉亚露出困惑的表情。

“她的个子娇小,白头发,话很多……”夏姆斯给了她一点提示。

“凯瑟琳吗?她是你太太?”茱莉亚惊讶地问。

“她说你人很好。”夏姆斯亲切地说。

“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茱莉亚面带疑惑。

“这表示你的亲切是天生的,不是刻意的。”

“我有点饿。”马库斯对茱莉亚说,走过来帮她开门,“我跟你去好了。”

现在,只剩下保罗、纳许、尼克和夏姆斯。夏姆斯拉了一张椅子在尼克床边坐下。

“你太太是个非常好的人,尼克,你真是幸运。”

“我知道。”尼克说。

“她有你这样的丈夫,更是幸运,”夏姆斯继续说,“只有心中充满情感的男人才不会滥用手中的力量。”

尼克终于摊开拳头,露出保罗放在他手中的怀表。

“茱莉亚的死、我妻子的死,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夏姆斯以悔恨的口吻说,“可悲的是,时间夺走了我的青春。如果我年轻一点,就绝不会让你去进行这件苦差事,也不会逼你承受这不可思议的旅程。我无法承受时间跳跃的过程,我的头脑不再清晰,所以无法回到过去,把这个世界转到适当的位置。”

“等一下,”尼克不解地问,“坠机发生了吗?”

“没有。”夏姆斯说。

“抢劫案呢?”

“没有。伊森·丹斯跟着那名叫鲁凯的男子一起消失了,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今天早上他们在机场挟持保罗和纳许当人质之后,夏诺警探便以多重罪名逮捕了兰道尔和艾利欧。”

“那山姆呢?”尼克望着保罗。

“山姆先离开了,”夏姆斯解释,“他想让头脑清楚一点。保罗本来想把山姆抓起来,但我不希望他弟弟坐牢。那两个警察其实早就惊动了警察内部的监察机构,迟早会遭到报应。但我认为应该给山姆一个重生的机会。”

“如果那些事情都没发生,”尼克停顿,“那你怎么会记得这一切?”

“我不记得。”夏姆斯以就事论事的口吻说。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尼克问。

夏姆斯拿出纳许在审讯室交给尼克的那封信,指出下面那几行奇怪的文字。尼克一直看不懂那些文字是什么意思。

(图4)

“这是古老的盖尔语支系。是我写给自己看的,就像你要你朋友马库斯做的那样。我想我们的想法很雷同。”夏姆斯微笑着说,“我用这个告诉自己茱莉亚的死、我太太的死、飞机失事和抢劫案的事,解释这些事件是怎样跟这个盒子纠结在一起的。”夏姆斯拍拍桌上的红木盒。

“我特别把我请萨克莱亚去找你的原因和意图写出来。我知道你深爱你的妻子。”

夏姆斯拿出那张打印出来的《华尔街日报》,指向中间那张502号航班坠毁的图片。“但看到这张照片,看到我妻子和你妻子坐的那班飞机的机尾残骸,听到你跟保罗提起杀茱莉亚的凶手和抢劫案,我便可得知其余细节。”

尼克转向萨克莱亚。“你记得些什么?”

萨克莱亚只是微笑了一下。“我只记得你在机场的英勇行为。”

尼克转向保罗。“那你呢?”

保罗从夏姆斯手中接过那张《华尔街日报》。“我一看到你有这页八小时后的新闻就知道你手上有什么。而且我知道,如果你拿着那东西回到过去,表示这东西是夏姆斯给你的。”

“它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夏姆斯说,“只要接近它,人心就会变样,当你一心想得到财富,道德观和价值观都会瓦解。但在真爱面前,这些都成为次要的东西。”

汉尼寇拿出一把钥匙。这是保罗为他特制的八角形钥匙。保罗也拿出一把相同的钥匙,纳许也一样。他们各自将钥匙插进放在床边桌上的木盒的三个锁孔中,把木盒打开。

汉尼寇打开盒盖,露出铺到边缘的绒布,盒子中央有一个三英寸大小的圆形凹洞,和金表的尺寸一样。

他终于懂了。

“这是我祖父发现的,”夏姆斯说,“我猜是从一个威尼斯人那里偷来的,那人又似乎是从法国的马丁诺特偷来的这东西。它是我祖父赚到这么多钱的原因,他借着跳跃时空、操控命运取得财富,他的企业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我父亲接下这个企业,持续经营。他们两人都很贪婪、渴望权力,却不计一切后果。

“我父亲临死之前把它传给我,我对自己发誓,绝不会像他们一样陷入贪婪的陷阱之中。我想将它用在造福世人上。可是很快我便发现,就算再良好的企图也会引起灾难,所以我把它藏了起来,拒绝再使用它。后来,我决定把我父亲和祖父获得的庞大财富分发出去,这些都是不义之财,为了获得这些,他们不计行为、后果,也不在乎会对世界各地造成什么影响。

“谁知道我们的行为会如何影响世人?一只蝴蝶在中国拍动翅膀,有没有可能引起欧洲的战争?这种关于命运的假设是无止境的。如果西班牙的伊莎贝拉女王没有资助哥伦布,如果希特勒赢了世界大战,如果罗斯福没有写信给爱因斯坦要他发明原子弹……我们不知道结果,要如何决定一切?要如何扮演上帝?”

“可是,你既然知道那块怀表很危险,为什么不毁了它?”尼克问。

“人都会犯错,尼克,不管自以为多清高,我们都会认为自己的行为和信念是正确的,这是一种强烈又不易改变的个性。我自认能抗拒诱惑,只在最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使用它的力量。”

“你妻子的死就是万不得已的情况。”尼克感同身受。

“尼克,你妻子的死才是所谓‘万不得已’的情况。”

尼克不解地歪着头。

“你穿越时空回去救茱莉亚,为了让她活下去,就算要到地狱的火海走一遭也愿意。我了解那种爱有多深,我知道你在旅程中会看到周围的这些死亡,你不会只救你太太,你还会救我妻子和坐在那架死亡航班上的所有人。”

夏姆斯举起纳许给尼克的那封信,指着那些盖尔文。“听到茱莉亚的死讯后,我派纳许带着这块表和这封信去找你。我妻子在坠机中丧生是一回事,但你妻子因为我没有妥善处理这东西而无辜丧命,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把你妻子当女儿一般疼爱,尼克。等我和妻子死后,财产都会留给茱莉亚,但这事情你和我知道就好。”夏姆斯微笑着拍拍尼克的手。

“所以,请你把这表放回去吧。”他将红木盒转向尼克。

尼克看了一下手中的金表,翻开表盖,看了里面的刻字最后一眼。时光飞逝,一去不复返。他把表盖盖上,将表放到红木盒内的绒布上。

保罗从桌上拿起盒子,盖上盒盖,转动钥匙,锁上,然后把钥匙拔出来,一支交给纳许,一支给汉尼寇,最后一支塞进自己口袋。

汉尼寇拿起拐杖,站起来说:“谢谢你,尼克,谢谢你一直坚守着自己的本心。”他蹒跚地走到门边准备离开,保罗和纳许也跟在他身后。

“你打算怎么处理它?”

“别担心,保罗和纳许会坐船到西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那里的水深有七英里。”

保罗和纳许向尼克点头告别,随后跟着夏姆斯离开。

茱莉亚拿着一罐可乐和一包奥利奥饼干走进来。“送给大英雄的早餐。”她打开可乐交给他,再打开奥利奥饼干的蓝色包装纸。

“我叫马库斯先回家去了,他在护士小姐面前说了些黄色笑话;你也知道,他一旦事业得意就变了个样,在他眼中全世界都很美好。”茱莉亚笑着说,“我在电梯那边遇到夏姆斯。我应该跟你讲过他这人有多好,我敬爱他,就像敬爱我的父亲一样。”

“他对你也有同样感觉。”尼克把一块饼干塞进嘴里,搭配一口可乐吞下去。

“如果我离职,”茱莉亚缓缓说,“我们应该还过得去吧?”

“或许得节省一点,不过我无所谓。”

“我不在乎我们是住茅屋还是其他地方,只要我们两个能在一起就好。我只是想,现在该思考一下金钱以外的东西。”

“你真有趣,”尼克说,“我不觉得我们以后会有财务上的困难。”

“你怎么知道?”茱莉亚问。

“我能预见未来。”尼克微笑着说,“现在,我们来谈谈建立家庭的事!”尼克把茱莉亚拉进怀里、深深吻她。

“你真有趣。”茱莉亚坐到床边,在尼克腿上放了两个包装好的礼物,上面的泰迪熊正在对他微笑。

“给我的礼物吗?”尼克拿起第一个包裹,“感觉像是一本书。”

茱莉亚忍不住笑出来。“你先打开另一个。”

尼克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孩提时代。“这是什么?七月就过圣诞吗?”

“比那个更好。”茱莉亚抓起尼克的手轻轻一捏,就像她妈妈在她小时候捏她那样。

尼克撕开另一个礼物的包装纸,拿出那个相框,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