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萧:

你好。

收到上一封信后感觉如何?不管你是否相信,现在水月就在我的身边,你能闻出信纸里她的气味吗?

昨天上午,当我写完给你的第九封信后,又重新关照了水月一遍,让她绝对不要出门,更不要给其他人开门。然后,我带上贴好邮票的信,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叶萧,外面依旧在刮着台风,我知道这时候出去有些危险。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答应过每天都给你寄信,所以请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履行诺言的。

在底楼的大堂里,我向阿昌借了一件雨披,推开客栈的大门冲进了风雨中。浑身都被雨披裹了起来,我把给你的信藏在怀里,尽全力不让它被雨打湿。还好台风是从大海往陆地吹,我向荒村的方向走去正好顺着风,反而走得比平时更快。

我一边走心里一边惦记着水月,不知不觉已到了荒村。村口见不到一个人影,看来他们都躲到家里去了,我把信投进了邮筒,但愿可爱的乡邮员还能准时来取信。

糟糕的是,我回去的路是顶风而行。足足用了40多分钟的时间,才回到了幽灵客栈,浑身的骨头都快被吹散架了。

回到客栈的大堂里,我看到了琴然和苏美两个人。我穿着雨披的样子一定很恐怖,也许像是从水里爬上来的妖怪,把她们都吓了一大跳。我脱下雨披向她们笑了笑,这才发现她们的手里都拖着行李。

“你们要走了?”我问道。

琴然无奈地回答:“是的,可是这该死的台风……”

“对,你们现在还走不了,就算是到了西冷镇上,长途汽车也一定不敢在刮台风时行驶。”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水月活过来的事告诉她们。她们本来就觉得水月有些怪异,如果现在告诉她们水月已经死而复生了,恐怕她们一下子还接受不了,但我可以给她们一些暗示。

于是我压低了声音说:“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如果水月又回来了,你们会怎么样?”

她们愣愣地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精神病人,苏美忽然冷冷地说:“你疯了吗?是不是写小说写得走火入魔了?”

“但你们回去以后,该怎样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我会先给他们打电话的。”

“不,现在还不要。也许,我们还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琴然忽然泻了气,她淡淡地说:“但愿如此。”

“我们先回去把行李放好吧。”苏美拉了拉琴然的手。然后,两个人带着行李又走上了楼梯。

大堂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当我也要上楼去看水月时,身后传来了一个暧昧的声音:“周旋,能和你谈谈吗?”

我猛地回过头来,原来是秋云站在我身后。

“你怎么下来了?”

“这是我丈夫的客栈,我不能下来吗?”她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裙子,走到我的跟前说:“刚才,你和她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

我警觉地回答:“难道我说错了吗?”

秋云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周旋,你的气色好像比昨天好多了。”

“因为昨晚我睡得还不错。”

“哦,这倒让我很意外。昨晚上刮了那么大的台风,我可是一夜都没睡好啊。况且——你的房间里还躺着一具尸体,我没说错吧?”

“是的,你没说错。”

“我真难以想象,你和一具尸体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

我快忍受不住了,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请你不要用尸体这个词,实在太刺耳了。”

“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秋云缓缓地深呼吸了一口,忽然幽幽地说,“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是说水月?”

她点了点头。也许,她已经从我的脸上发现了什么——她在怀疑我?

叶萧,你知道我天生不会说谎的,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秋云盯着我的眼睛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猜得对吗?你可以不说,但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正当我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时,她已经转身离开这里,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感到心里有些郁闷,虽然水月又回到了我身边,但是麻烦的事情却更多了,我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呢?

这时候阿昌出现了,他端着饭菜放到了餐桌上,午饭的时间开到了。我忽然轻声地对他说:“阿昌,能不能给我两个饭盒,为我盛两份午餐。”

阿昌冷冷地看着我,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按照我的吩咐做了。我抓过两个铁皮饭盒,压低了声音说:“非常感谢你,阿昌。请为我保密,拜托了。”

说完,我带着两份午餐跑上了楼梯。

刚来到二楼的走廊,我就听到一扇门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那是高凡的房间。那扇门是虚掩着的,我在门前停顿了片刻,正好听到了里面支离破碎的几句话。

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清芬在他的房间里,她充满忧伤地说:“高凡,求求你别再缠着我了,小龙早已经看出来我们的事。也许,上次他的自杀就是因为我们的事,他是想给我们一个警告。”

接下来是高凡沉闷的声音:“你放弃了吗?”

她似乎是在抽泣着:“为了小龙,我只能放弃。”

“清芬,你别傻了。实话告诉你吧,我的目标就快要到手了,只要得到了那笔东西,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那小龙呢?”

“当然一起带走。只要有钱,就可以带着他去国外,请最好的医生为他治病,他的病一定会治好的。放心,我不会骗你的……”

声音到这里渐渐地轻了下去,我再也听不清楚了。算了吧,他们这档子事与我何干?我悄悄地离开了这里,拿出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

水月正站在窗前等着我呢,她微微噘起了嘴问:“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给你带午餐上来了。”我把饭盒放到了桌子上说,“快吃吧,我猜你现在一定很能吃。”

她终于露出了微笑,和我一起吃了起来。在外面风雨的伴奏声中,我们很快就吃完了午饭。她笑着问我:“这菜是谁烧的?真好吃。”

“阿昌,他的手艺确实不错。”

水月摇着头问:“阿昌是谁?”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就是那个长得像卡西莫多的哑巴。”

“卡西莫多?他又是谁?你认识这个人吗?”

“天哪,我怎么会认识卡西莫多,那是雨果小说里的人物嘛,一个丑陋的教堂敲钟人。”我轻抚着她的头发,贴在她耳边问,“水月,你真的全忘记了吗?”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只记得你的眼睛,或许,还有这幽灵客栈。”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这么看着我,四目长久地对视着。忽然,我的心里感到轻轻的颤抖,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认识这双眼睛,而且刻骨铭心。我突然避开了她的目光,嘴里喃喃地说:“水月,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奇迹。”

“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暂时失去了记忆,但迟早会想起来的。”

这时候,窗外的台风越来越大,我只感到墙壁在不停地颤抖着,似乎整个幽灵客栈都在摇晃。水月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似乎产生了某种预感,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突然,我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刺耳的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烂了。我的心里猛地一颤,真想冲上去看看,但又不放心离开水月。

水月看出了我的心思:“你上去吧,我会守在房间里的。”

我紧紧地捏了捏她的手,便飞快地冲出了房门。

走廊里出现了高凡的影子,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和我一起跑上三楼。三楼的走廊里,我听到了猛烈的风雨声,那是从秋云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我和高凡冲进了那个房间,立刻就感到了一阵狂风暴雨,劈头盖脑地打在我们头上。抬头一看,才发现天花板上出现了个一米见方的大洞,破碎的瓦片撒在地板上,台风正从屋顶的破洞直往里钻。看来幽灵客栈确实是年久失修了,遇到这么大的台风,恐怕是要千疮百孔了。

秋云就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当她看到我进来以后,立刻颤抖着躲在我身后,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害怕的样子,第一次是她自杀未遂的那一晚。

她躲在我身后恐惧地说:“你看到吗?那个幽灵来了,它把屋顶都给掀掉了。”

我安慰着她说:“这只是台风而已。”

“不——”高凡在旁边冷冷地说,“这是死亡的预兆。”

这时候丁雨山也冲进来,他的手里抓着一张塑料雨棚,看起来是准备用这东西挡雨。高凡突然跑了出去,不知道从哪里拖来了一个梯子,放到了屋顶的破洞下面。

我接过丁雨山递来的雨棚,第一个爬上了梯子,全身立刻就被风雨打湿了,高凡和丁雨山紧紧地把住底下的梯子,而我则艰难地顶风向上爬去。

终于爬到了屋顶的位置,我好不容易才把雨棚放上去,正好挡住了那个破洞,然后,再用螺丝固定住了雨棚的四角,基本上可以牢固地顶在屋顶上了。

忽然,我的视线里掠过了什么东西——在屋顶内侧的房梁上,躺着一本积满了灰尘的小簿子。

这簿子距离我大约只有一尺。真是奇怪,为什么要放在这么高的地方?只有爬到接近屋顶的位置才能看到它。我突然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心里暗暗产生了好奇和冲动。

“周旋,你怎么了?”丁雨山在梯子下面对我大叫着。

我又看了房梁上的小簿子一眼,心想不能让丁雨山他们看到。于是,我故意让螺丝刀掉到了地上,当他们两个低下头去捡的时候,我趁机把手伸到了房梁上,将那本小簿子塞进了汗衫里。

当高凡捡起螺丝刀时,我已经爬下梯子。我确信当时他们都没有看到,而秋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回到地面上时,我浑身都已经湿透。丁雨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谢谢你,干得不错。”

“没事了,我该下去了。”我紧紧地捂住胸口,掩饰着怀里的小簿子,快步跑出了秋云的房间。

在三楼的楼梯口,我差点迎面撞到了秋云,她面色苍白地问:“屋顶堵上了?”

“是的,已经没事了。”

“非常感谢。”她打量着我的胸口说,“周旋,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对劲。”

“没,没什么。”

我低着头跑下了楼梯,怀里藏着小簿子回到了房间。

这时水月已经睡着了,她安详地躺在床上,身体微微地向内拱起,看起来就像一只白色的虾。我轻轻地长出一口气,把那本小簿子从怀里拿出来,然后用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身体,并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雨点正密集地打在窗户上,我透过窗外的雨幕遥望海岸,只看到惊涛骇浪不停地席卷上来,正展示着大自然无穷的力量。

我抹去了那本小簿子上的灰尘,看样子是一本笔记本,随意地翻开了其中的几页,忽然从夹页里掉出了一张照片。

我立刻捡起了这张黑白照片,看起来已有很长的年月,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照片里是一个穿着古装的女子——

更确切地说是一身戏服,和木匣里的那套戏服简直一模一样。那个女子看起来很年轻,脸上化着浓浓的戏妆,我能看出她那副哀怨的神情,也许是某一出戏的剧照吧?

忽然,眼前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照片里的人似曾相识,我长久地看着那演员的眼睛,心里突然有些酸涩。

怎么回事?我一下子心烦意乱起来,这个女子究竟是谁?这张老照片是露天拍摄的,背景似乎是一栋黑色的大房子,好像就是幽灵客栈。她和这客栈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整个客栈里只有阿昌才知道。现在,阿昌也是我唯一所能信赖的人了。

我把照片藏进了怀里,悄悄地走出了房间。在客栈底楼的大堂里,我果然看到了阿昌,他似乎正在为晚饭做准备。

四周没有其他人,于是,我把他拉到了厨房里,亮出了这张黑白照片。

阿昌那双大小眼立刻眯了起来,仔细地看着照片里的人——

忽然,他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睛里放射出恐惧的目光。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的样子,发现他的嘴唇不停地嚅动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还发出一种类似沙漠中极其干渴的人呼出的气息,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起来。

阿昌的手突然松了开来,那张散发着陈腐气味的黑白照片,如一片干枯的叶子飘到了地上。我刚刚俯身捡起照片,阿昌就发出了一声怪叫,推开厨房的门跑了出去。

“阿昌!”我大声地叫着他,紧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没想到阿昌变得如此恐惧,就像是见到了鬼魂似的,竟一把推开了客栈的大门。

一阵狂风立刻呼啸着吹了进来,我只能伸出手挡挡了眼睛。这时候,阿昌已经飞快地跑出了客栈,冲进了狂暴的台风中去了。

“阿昌快回来!外面很危险。”我抓住门框高声地叫喊着,但这声音立刻就被风雨吞没了,我只能目送着阿昌消失在狂风暴雨中。很快,狂风吹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只能艰难地关上客栈的大门。

深呼吸了几口气,我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照片。我不明白,阿昌为何会如此地恐惧?他是对这张照片本身感到害怕,还是对照片里的女子?不过,至少可以确定,阿昌一定知道某些事情。

我摇了摇头,跑回了二楼的房间里。水月依旧在熟睡着,似乎客栈塌下来都不会影响她。我把那张照片放回到小簿子里,再把它塞进了写字台的抽屉中。

叶萧,我现在真的是快疯了,客栈里的一切都越来越诡异,我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我想现在就带着水月离开这里,至少应该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边。可是,这该死的台风完全把我们给困住了,现在幽灵客栈简直成了一座孤岛,我们与世隔绝寸步难行。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水月悠悠地醒了过来,她的面色显得非常苍白,眼神慌乱地看着我说:“我在哪儿?”

我紧张了起来:“水月,你又忘记了吗?”

“幽灵客栈?”她环视了房间一圈,那眼神落在了对面的墙壁上,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嘴里幽幽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间幽暗的小屋子,闪烁着昏黄的烛光。在屋里的一张竹床上,躺着一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女子,她紧闭着黛色的眼帘,整个身体僵硬而冰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外国人站在旁边,用一把锋利的刀剖开她的肚子——”

“不!”我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别说了,水月。”

她好不容易才从我的手中挣脱了出来,喘着气问道:“告诉我,我梦到的那个女子是谁?”

我想起了丁雨山告诉过我的故事,关于幽灵客栈最初的建立,我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出那个名字:“子夜。”

“子夜?”她拧起眉毛想了想,似乎在脑子里搜索着什么,忽然,她脱口而出,“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你能背出《子夜歌》了?”

水月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几句话。”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以沉默和安静安慰着她,耳边只有窗外的风雨声。

已经傍晚6点了,我必须要下楼去吃晚餐,否则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在走出房门前,我又特地关照了水月一遍。

不出我的意料,包括秋云在内,都已经在大堂里等着我了。这时我又看到了阿昌,他的神色显得有些慌张,坐立不安地在柜台里踱着步。也许是因为神经衰弱,我总觉得当他们围坐在餐桌旁时,惨白的灯光让他们的脸色非常诡异,看起来特别像某种古老的祭祀牺牲仪式。

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高凡的旁边,抓起饭碗就吃了起来。他们似乎都已经吃好了,就这么坐在餐桌边看着我。我索性就当他们不存在,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着,很快就吃饱了。

“周旋,你吃好了吗?”丁雨山冷冷地说,我觉得他那眼神就像野兽一样,他不容我回答继续说道,“让我们谈谈水月的事吧。”

“你想怎么样?”

“希望你理解我的苦衷,我们不能让一个死人一直呆在客栈的房间里,这样既不人道,也不安全。”

我该怎么回答他呢?就说水月已经活过来了?不,我不能告诉他这些。此时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台风离开这里,我就悄悄地把水月带走,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边,最多只能让琴然和苏美知道。我冷冷地回答道:“你还是想埋了她?”

“不,我只是希望你能把水月交出来,让我来处理她。请你放心,水月会得到最好的安排。”

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秋云突然说话了:“周旋,水月并不属于你,你没有权力把她藏着,至少应该让我们看她一眼,她会得到妥善处理的。”

“你们看到她会受不了的。”我说得没错,如果现在让他们看到水月,一定会把水月当作是“诈尸”,不把他们吓死才怪。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丁雨山终于发火了,他大声地对我吼叫起来,“把她给我交出来。”

“不——”我斩钉截铁似地回答。

丁雨山立刻从餐桌边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跑到我身边,伸出手紧紧地揪住了我的领子。这时候,我听到了琴然和苏美的尖叫声,秋云也在大叫着:“丁雨山你快放手!”

我猛地将他推开,忽然对他充满了憎恨,似乎整个幽灵客栈的邪恶,都集中在了他那双眼睛里。当他重新向我扑来时,我只感到一股血气冲上脑门,便出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鼻子上。然后,我们就天旋地转地扭在了一起。

叶萧,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不过你不要为我担心,虽然我和他都挨了对方好几下,但至少我没有吃亏。我只记得高凡强行把丁雨山给拉开了,而秋云从地上扶起了我。

我感到嘴角一阵火辣辣的感觉,我大口地喘着气问:“我流血了吗?”

“是的,不过只是嘴唇裂开来了,你不会有事的。”秋云安慰我说。

这时候,我看到高凡正扶着丁雨山走上楼梯。我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意,于是重新站了起来,轻轻地推开了秋云。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柜台边,趁着其他人都忙作一团的空档,轻声地对柜台里的阿昌说:“等10分钟以后,麻烦你为我送一份晚餐上来。拜托了,别让他们知道。”

然后,我匆匆地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打开房门以后,我就看到了水月惊恐的表情,她轻轻地摸着我的嘴唇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和一个朋友打了一架。”

“为什么打架?”

我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实话:“因为他们要把你埋掉。”

“把我埋掉?”

“因为——他们认为你是死人。”

“我是一个死去的人?”水月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我死过吗?”

不,我不应该让她知道这些,她应该把痛苦的死亡经验彻底忘掉。我抓着她的肩膀说:“不,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水月。”

“可你能保护你自己吗?”水月叹了一口气说,然后拿出了一块我的毛巾,沾了些清水擦拭着我的嘴角。我不再说话,半躺在床上闭起了眼睛,我只感到她的手异常温柔,毛巾带着一股清凉的气息,沁湿了我滚烫的嘴唇裂口。

擦完以后,她把毛巾上的血迹给我看了看,嘴里轻轻地说:“答应我,今后不要再为我和别人吵架了。”

“好的,我答应你,等台风过去了,我们就离开这该死的幽灵客栈,我会把你送回家的。”

“回家?”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了?”

“我会去问琴然和苏美的,也会向她们解释清楚的。”

她沉默不语了一会儿,忽然淡淡地说:“周旋,我好想洗个澡。”

对,水月是该洗澡了,她身上的衣服还是从海里带上来的。但是,我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现在还不行,否则会被他们看到的。不过,我们可以等到半夜里下去,我想阿昌会为我们烧水的。”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什么,便关照水月先等我一会儿,然后走出了房间。

在黑暗的走廊里,我敲响了琴然和苏美的房门,她们打开门以后吃了一惊,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我并没有进房间,就站在门口对她们说:“能不能把水月的包给我?”

琴然犹豫着,但苏美二话没说,就回去把包找了出来,然后递给了我,就好像是送掉了瘟神一样,她们的表情反而轻松了一些。苏美冷冷地说:“随便你怎么处理吧,死人留下的东西让我们感到害怕。”

我摇了摇头,没想到苏美会说出这样的话,亏她们还是与水月一起长大的朋友呢。但我一句话都没有回答,拿着水月的包离开了这里。

一回到房间里,水月就问我了:“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是你的包。”

水月接过这只包,放在床上看了看,还是摇了摇头说:“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打开看看吧,里面有你的衣服。”

她轻轻地打开了拉链,从里面拿出了那包衣服,还有一些书本和零碎的东西。她的目光立刻就被那本《乐府诗集》吸引住了,她拿起这本书翻了翻,忽然掉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那首立原道造的诗。

水月捡起那张纸,轻声地读了一遍——

“你已化为幽灵/被人忘记/却在我的眼前/若离若即……”当她读到最后那两句“但愿你在结满绿苹果的树下/永远得到安息”的时候,脸上已泪水涟涟。

她匆匆地抹去了泪水,然后收起了书本和东西,再也不说话。我想她也许想起了什么,就也不再打扰她。

就这样过去了几个小时,一直等到深夜11点钟,我们才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我紧紧地拉着水月的手,带着她包里的干净衣服,走在一片漆黑的走廊里。我能从她的手腕上,感到她的心跳越来越快,于是,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声:“别紧张。”

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我悄悄地推开了厨房的门。当打开电灯以后,睡在厨房里的阿昌立刻跳了起来,警觉地盯着我的眼睛。他发现了站在我身后的水月,立刻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后退了一大步,背靠在墙壁上,嘴唇不停地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轻声地对他说:“别害怕,阿昌。水月没有死,她已经活过来了,你看啊,她是一个大活人。”

这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水月,她的脸庞在灯光照耀下惨白惨白的,而且没有任何表情。然后,我对阿昌说明了来意,希望他能为我们烧洗澡水。

阿昌颤抖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他用恐惧的眼神盯着水月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带着我们来到浴室前,然后到旁边的小房间里去烧水。

我打开了浴室的小门,让水月带着衣服先进去。

这时阿昌出来了,我又一次对他表示了感谢,并希望他暂时替我们保密。我还想塞给他几百块钱作为酬劳,但被他拒绝了,他摇着头指了指浴室的门,也许是指里面的水月。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能看出他眼中的恐惧,这里没有纸和笔,我没办法和他交流。他叹了一口气,就匆匆地跑开了。

我一直守在浴室的外面,足足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水月才从里面出来。她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从头到脚还是全部白色的,裙子的下摆正好盖着膝盖,看上去如海浪一般飘逸。长长的头发还冒着热气,如黑色的温泉瀑布般垂在肩头,感觉仍然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水月低垂着眼帘看着我,皮肤虽然依旧苍白,但已经有了许多光泽。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进了我的鼻孔,她轻声地说:“你进去洗吧,我在外面等着你。”

我看了看旁边空着的小房间,就让她躲在那里面,哪里都不要乱跑。然后,我走进了浴室。

泡在木桶的热水里,两天来紧绷的肉体和精神终于能够放松一下。但是,一想到水月还在外面等着,我便立刻加快了洗澡的速度,大概不到10分钟,我就换好衣服出来了。

水月安静地躲在小房间里等着我,被我轻轻地拉了出来。我们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关掉电灯后走上了楼梯。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上面传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线幽暗的煤油灯光,就已经穿破黑暗照在了我的脸上。

在狭窄的楼梯上我们无路可逃,只能不由自主地伸手挡住眼睛。但借助着煤油灯光,我很快就看清了提灯的人,原来是一身黑衣的秋云。

秋云正举起煤油灯照着我的脸。忽然,她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后,转眼间表情就变了,那张嘴微微地张了开来,却再也合不拢。她睁大着眼睛,眼球几乎都要突出来,一副恐惧到极点的表情,从这张成熟女人的脸上显现了出来。

她看到了水月!

我的心立刻“砰砰”乱跳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紧紧地握着水月的手。而秋云呆呆地站在楼梯上看着我们,那盏煤油灯像钟摆一样晃动着,昏黄的光线就随之而摇晃闪烁,于是我们的脸庞忽明忽暗,仿佛在阴阳两界徘徊。

谁都没有说话,3个人就这样在楼梯上对峙了几十秒。最后,还是水月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她躲在我肩膀后面问:“这个女人是谁?”

我怔怔地看着秋云说:“幽灵客栈的主人。”

秋云似乎还没从深深的恐惧中醒过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怪不得你不同意埋了她,也不让我们看到她。”

“好的,你们不用害怕,我现在全都告诉你。水月只是一度出现了医学上的‘假死’现象,后来又活过来了,你看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尽管我竭尽全力地解释,但并不能打动秋云,她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说:“周旋,你错了,你犯下大错了。”

“你什么意思?”

她摇了摇头说:“你以为她是人吗?不,她绝不是人,而是鬼。”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冒着一股幽幽的光,看起来就像个女巫。忽然,我感到了身后水月的颤抖,我立刻抓紧了她的手。

“让开!”我一把推开了秋云,拉着水月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一瞬间,我回头看到水月和秋云四目相对的样子,她们的眼睛靠得如此近,秋云显然被吓坏了,张大了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踏着狭窄的楼梯,我们回到了二楼的走廊里。我害怕秋云还会追上来,特意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后面没有光线,才打开了房门。

回到房间里,才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也许我的恐惧并不亚于秋云。现在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有盼望台风早点结束,我们能早点逃出这恐怖地带。

忽然,水月揉着我的肩膀问:“周旋,刚才那个女人为什么说我是死人?”

“不,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她是在胡说八道。”

水月摇了摇头说:“难道我真的死过吗?”

“从来没有,你只是出现了‘假死’现象而已。”

忽然,她的神情变得哀怨起来,盯着我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对我说过,我在海上失踪了很久?”

“是……”

虽然心里很不情愿,但我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她的嘴唇有些颤抖:“是你亲眼看到出事的当晚我被涨潮的海水冲上岸了吗?”

“没有。”

“我明白了,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假死’——事实是在游泳出事的当天,我就已经淹死在海底了。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我的尸体又从海底浮了上来,然后才被海水冲上了岸,正好被你发现。”

我赶紧摇着头说:“水月,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幻觉,你的妄想。”

“这不是妄想。所谓的‘假死’,其实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是用来安慰我的谎言,是不是?”水月忽然仰起了头,灯光照射在她白皙的脖子上,就像流水一般倾泻,她有些哽咽地问道,“也就是说:我已经死了?”

“不,你没有死,你永远都不会死的!”

水月闭起了眼睛,她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能从她的眼角边发现几滴泪珠溢出,我轻轻地抹去她温热的泪水,脑子里搜寻着一切可以安慰人的话,但却说不出口。我害怕自己越解释越说不清楚,反而让她陷入更深的恐惧和痛苦中。

我让她平躺在了床上,然后关掉了电灯,只希望她能快点睡着,忘掉这所有的痛苦和不快。

窗外的风雨声似乎轻了一些,我独自蜷缩在地板上,心里沉重地就像外面的天气。不知过了多久,我倒在了席子上,渐渐地沉入了深深的黑夜里。

直到凌晨3点多的时候,我才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那声音似乎来自地下,传到这里就变得非常轻微,只有耳朵贴着地板才能听到——而我正好在席地而眠。

一直觉得幽灵客栈里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这时我已睡意全消,仔细地听着那声音,脑子里出现某种幻觉。我猛地摇了摇头,立刻从地板上跳了起来。水月依然在床上熟睡着,那地下的声音无法传到她的耳朵里。

我必须要下去看看,于是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通过黑暗的走廊,我来到了底楼大堂里,果然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听起来像是泥土破裂的感觉,如幽灵般在客栈中悠悠地飘荡着。我循着声音推开了一扇小门,转过几道曲折的走廊,忽然看到了一盏幽暗的烛光。

在闪烁的烛光下,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忽然,那个男人警觉地转过身来,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庞,原来是画家高凡。

他看起来浑身都是汗,见到我之后更是吓了一大跳。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铲,轻轻地挥舞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下来了?”

我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他正在挖一个很深的坑,大概有两米见方,深度起码有一米半。我立刻就明白了,冷冷地问道:“挖金子?”

“嘘——”他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表情有些无奈,更有些紧张,“好的,我承认我在干这件事。我想我已经找对方向了。”

“金子的方向?”

高凡的眼睛里,又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是的,金子就藏在这下面,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你说真的?”我低下头,满脸狐疑地看了看被他挖开的大坑。

“行,见者有份,我会分给一部分的。”话音未落,他已经跳到了坑里,手中的铁铲又挥了下去,把一堆潮湿的泥土铲到了外面。我看着他挖坑的样子,在幽暗烛光的照射下,越看越像是在盗墓。

忽然,高凡的铁铲停在了泥土里,手微微颤抖了起来,他那张脸的表情也很怪异,缓缓地朝向我说:“我想我挖到金子了。”

他把铁铲扔到了旁边,半蹲下来用手挖着泥土,看起来底下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然后又停了下来,似乎手里抓到了什么东西。忽然,他的表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从极度的兴奋变得极度地恐惧——他缓缓地举起了双手,我看到在他沾满泥土的手心里,正捧着一个死人的头盖骨!

我立刻向土坑的底部看去,在烛光下依稀可见一段阴森的白骨。高凡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底下一定有金子的。”

于是,他又低下头拼命地挖了起来。但黄灿灿的金子并没有出现,倒是一具完整的白色骨骸呈现了出来。

——他挖出了一具死人骨头!

我的身体也颤抖起来,这才发现幽灵客栈的地底埋着一个死人,这就是那个困扰我的幽灵吗?我立刻想起了客栈里种种难以解释的现象。

这时候高凡已经放弃了,他缓缓地爬出了那个坑,神情恐惧地摇了摇头说:“是他在呼唤着我,是他把我带到了这里。”

“你什么意思?”

他的手颤抖着捧着头盖骨说:“这些天来,我每晚都会梦到地下的金子,它们就埋在这个位置。对,就是这些奇怪的梦,指引着我找到这里的。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是这个地下的死者,他一直渴望着重见天日,于是通过金子作为诱饵,把我吸引到了这里,让我挖开了地面,把他从地下解救出来。”

“你相信鬼魂的存在?”

“我不知道,但我应该完成的他的意愿。等明天……明天我就把他埋到海边的墓地里。”看起来高凡的神智有些不清了,我不敢再呆在这里,于是悄悄地退出了这个小房间,然后快步地跑回了大堂里。

我飞快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不愿意再想刚才的那一幕,便又倒在了席子上,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睁开了眼睛,却没想到水月比我起得更早,正在窗前梳着头发。她怔怔地看着窗外,半侧着头让瀑布般的黑发垂下,遮盖了她半边的脸庞和肩膀,两只手缓缓地梳理头丝的缝隙,这是一幅让人联想到古老年代的画面。

透过半边头发外露出的一只眼睛,我看到了水月心中的忧伤和恐惧——她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心头带着这个沉重的疑问,足以让任何人发疯。

我悄悄地来到楼下,从阿昌手中盛了两碗热粥和早点,又回到了房间里。

水月一言不发,她不知道死人还是否需要吃饭?我不断地劝慰着她,她是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在海上只是一场意外而已。最后,在我的不断催促下,她还是吃完了早饭。

接下来,我就给你写信了。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水月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写信。现在她终于说话了,她说可以想象出你是什么样的人。

叶萧,你相信这一切吗?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上海的雨渐渐小了下来,雨点稀疏地打在病房的窗玻璃上。周寒潮半躺在病床上,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雨景,在一片阴沉的天空下,只见到几片树叶正在雨中颤抖着。

他想自己也许真的老了,这些天总是回忆起年轻时代的事情,那一幕幕宛如永不磨灭的电影胶片,反复地在脑子里放映着,比如——30多年前的那个清晨。

30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在幽灵客栈三楼的房间里,他发现了洪队长的尸体。当时周寒潮被吓坏了,洪队长的身上还留有余热,面朝着天花板躺在地上,整张脸完全扭曲,眼球都几乎要突了出来。但奇怪的是,尸体并没有受伤或流血的痕迹,看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兰若正蜷缩在旁边颤抖着,周寒潮的心里又紧张起来,难道兰若被洪队长……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身上的衣服很整齐,看起来没有被人欺负过的样子,他才微微地出了口气。

然而,当周寒潮回过头来,看到身后那些人的目光,他的心一下子又凉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兰若,就好像在看一个女巫。不一会儿,三楼的走廊里已挤满了人,在外面嘈杂喧闹的声音里,周寒潮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叫嚷着,说洪队长是被兰若杀死的。

周寒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冲到外面问:“刚才是谁说的?”

“是我。”原来是过去的那个女主角,她惊魂未定地说,“刚才我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奇怪的声音,就进去看了看,结果发现了洪队长的尸体。”

“那么说来,你并没有亲眼见到兰若杀死了洪队长?”

“事情不是明摆在这里吗?洪队长是死在兰若房间里的,而她就在洪队长尸体的旁边。这几天没人愿意和她住在一起,所以她是独自睡在这房间里的。不会再有别人了,只有可能是她杀死了洪队长。”

“那你说说兰若是怎么杀死他的?”

“我不知道。”女人摇着头说,忽然她睁大了眼睛尖叫起来,“邪术,她一定是用邪术杀死了洪队长。”

忽然,有人附和着喊道:“对,前些日子死去的那两个人,也是因为中了她的邪术了吧?天哪,难道她不是人,而是女鬼附身?”

“没错!她不是人,她会把我们都杀了的。”

后面一大群人都叫嚷了起来,周寒潮紧张地看了看戏团里的其他人,这些人却毫无表情,仿佛兰若的生死与他们无关。不,他相信兰若是无辜的,他用身体阻拦在兰若面前,大声地劝阻着激动的人群,但他的声音立刻就被别人淹没。

十几个愤怒的人,大叫着冲进了狭小的房间,周寒潮被他们推到了墙壁上,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兰若被推到外面去了。

周寒潮感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在房间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时周围已经没有人,他顾不上浑身的酸痛,飞快地跑下了楼梯,一口气冲出了幽灵客栈,爬上一块高岗眺望远方,只看到一大群人正向海岸走去。

他立刻向那里追去,大声地叫他们停下,但距离实在太远了,那些疯狂的人们根本就听不到。

“兰若……兰若……”周寒潮在心里默念着她,用尽全力飞奔而去。在许多年以后,他曾无数次在梦中重温那次海边的狂奔,夹带着冰凉雨点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张大着嘴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只感到越来越窒息……

当周寒潮终于追到那群人的时候,他们已经转过头向回走了。这些人的眼睛里都似乎带着血丝,喘着粗气从他身边跑过。

等人群散尽以后,周寒潮看到了兰若。

她俯卧在海边的浅滩里,半边脸正埋在海水中。

不!周寒潮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虽然是在夏日,他却感到自己仿佛掉到了冰洞里。

周寒潮飞快地跑到她身边,将她从海水中拉了出来。然后,他轻轻地扶起了兰若的头,看清了她那张被海水浸泡得苍白的脸。

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周寒潮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整个胸腔里都充满了兰若的气息。他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凝望着,眼前浮现出了那副可怕的画面——兰若被那些疯狂的人们,强行按到了海水里,就这样被活生生地溺死了。

他能够感受到兰若死亡时的痛苦,感受到嘴巴和鼻子被海水覆盖,感受到窒息和死亡的降临。可是,兰若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痛苦的表情,只是苍白而冰凉,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怨。

周寒潮把兰若紧搂在自己怀中,凄凉的风雨洒在他们的身上。他温柔地摇着兰若的身体,对她的耳边轻声呼唤。然而,她再也无法说话,再也无法唱出那惊艳绝伦的子夜歌。

在那个瞬间,他仿佛听到从大海的深处,传来了那幽幽的歌声。

周寒潮这才深深地感受到,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兰若就是他最爱的那个人。

——她已化为了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