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萧:

你还好吗?

其实我现在很想你,真想当着你的面说话。

昨天上午写完了给你的第二封信以后,我就带着信和照相机走出了客栈。这一次我加快了脚步,依然沿着昨天走过的路向荒村而去。

一路上仍然见不到一个人影,不到半个小时,我就抵达了荒村。当我走到村口的邮筒前时,周围所有的村民就一哄而散,那样子就好像活见鬼似的,仿佛我会给村子带来致命的瘟疫。我只能像个小偷一样低着头,迅速地把信投到邮筒里,但愿你能快点看到它。

我飞快地向客栈的方向跑回去,却发现越来越不对劲,直到被一块怪石嶙峋的高岗挡住了去路。这条路我从来都没有走过,四周的景物也是完全得陌生。我举目四望,看不到幽灵客栈,也辨别不清方向。我看着阴沉的天空,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上——我迷路了!

叶萧,当时我心都凉了,甚至想到了最糟糕的结局。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迷路,或许就意味着死亡。我曾想过大声地呼喊求救,但立刻就放弃了,附近连个人影都没,又有谁会听到呢?这时候,我突然嗅到了一股海水的气味。

我索性径直向前走去,沿着一道陡峭的斜坡,走上了那块寸草不生的高岗。让我没想到的是,在爬上高岗之后,眼前的视野立刻豁然开朗,我看到了大海。

这里距海面的垂直高度大概有30米,脚下布满了崎岖不平的岩石,在高岗的另一端坡度迅速地下降,直没入几十米外的大海,如巨幅的油画般展现在我面前。

站在海边的高岗上,我终于能遥遥地望见幽灵客栈,就矗立在南面大约1000米外的荒原上。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海边的空气,然后又向四周眺望了一圈。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人。

就在距离我大约几十米的地方,同样也是站在一处高岗上。我又向前走了几步,但被一道陡峭的斜坡阻拦住了。我实在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一个30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正独自面对着大海伫立。

我想了想,幽灵客栈里30多岁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叫清芬的年轻母亲,那是她吗?

不管手搭凉蓬还是眯起眼睛,我还是看不清。要是能有一架望远镜就好了,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包里的照相机。我立刻把那台一次成像照相机从小包里拿了出来,对准了那个女人的方向。

在照相机的镜头里,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并不是清芬,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从镜头里看,她的脸非常迷人。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叶萧,我这台相机真不错吧),她有着一双成熟而忧郁的眼睛,那种风韵绝对胜过同为少妇的清芬一筹。

然后我又把镜头推出去,看清了整个人的全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丝质的裙摆在风中微微飘起,看上去就像葬礼上的美丽寡妇。

她想干什么?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往前跨出一步就是几十米高的悬崖,掉下去就是坚硬的礁石和海水。想到这些我就紧张了起来。

突然,我看到镜头里她的脸转了过来,她正在向我的方向眺望……

她看到了我!

——那双忧郁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的镜头。

从这取景框里看出去,她就好像站在我的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伸出手就可以摸到我。

她的嘴角露出一个奇特的表情,然后就转过身子,消失在了我的镜头里。

我吓了一跳,立刻放下了照相机,那面的高岗上已经见不到人影了。我茫然地寻找着她的踪影,最后视线落到了悬崖之下。

难道她跳下去了?

浑浊的海浪在礁石上高高地溅起,发出撕心裂腑的声音,我不敢想下去了。

或许她只是个路过的旅游者吧?但愿她没事。中午的太阳照射在我的头顶,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收起照相机,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走去。

回到客栈里,我没有见到丁雨山,只有清芬和小龙母子两个人坐在餐桌上,阿昌正把午餐端到他们的面前。看到清芬的样子,我又想起刚才在海边见到的那个女人,忍不住过去坐到了她的旁边。

她彬彬有礼地向我点了点头:“你好,发生了什么事吗?”

成熟女人的眼睛真是锐利,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事,我停顿片刻才回答:“刚才我差点迷路了。”

“真的吗?这太危险了。”

“是啊,不过总算回来了。”

我还是略过了在海边见到的那一幕。这时候我注意到了小龙,他正用眼角的余光瞄着我,这12岁少年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

“小龙,你怎么了?”

然而,这少年却毫无反应。清芬苦笑了一下说:“你别管他,小龙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有什么问题吗?”

“我儿子有肺病。”

“肺病?”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肺痨病人的形象,在医疗不发达的时代,曾有无数中国人因此而丧命。

“不要害怕,小龙的肺病是没有传染性的。”清芬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他的命不好,从娘胎里出来就得了这种病。”

“原来是先天的疾病,能治好吗?”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医生说他的病没有特效药,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静养,最好是住在空气和环境都比较好的地方,这样才有利于他养病。”

“所以你们才选择了幽灵客栈?”

“是的,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每天都开着窗户,让他呼吸新鲜空气,这或许是唯一的治疗方法。”

“你一个人陪着儿子不累吗?怎么没看见你先生?”

清芬淡淡地回答:“我先生早就死了。”

“对不起。”我一时感到特别尴尬。

“没关系,他已经死了5年了,也是死于肺病,事实上小龙的肺病就是来自于他的遗传。他的身体很不好,从我嫁给他的那天起,他就不停地咳嗽,一直到他死。”

我看了小龙一眼,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我又看了清芬一眼,她毫无表情。我忽然对她产生了某种同情,嫁给了一个痨病鬼,又生下一个体质孱弱的孩子,或许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幸福。我禁不住念出了一句名言:“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则各有各的不幸。”

清芬微微笑了一下:“你说得真好。”

这顿午餐足足吃了半个多小时,这时候丁雨山又出现了,他从柜台后面的小门里出来,坐在柜台前算起了什么东西。于是我告别了这对母子,回到二楼的房间里。

一回到房间,我就趴到窗户口深呼吸起来,眺望着外面的大海,心情许久才平静下来。我突然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完成田园的遗言,还是为了创作的灵感?

我想我现在可以写一部小说了,但那个木匣该怎么办?不,不能让它一直呆在我的旅行包里。我立刻就想到丁雨山,他是幽灵客栈的老板,只有他可以处理这种东西。

于是,我打开了一直放在房间里的旅行包,小心地把木匣取出来,走出房间下楼去了。

大堂里只有丁雨山一个人,他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我说:“周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小心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确定再没有其他人,然后,小心地把木匣放到柜台上。

瞬间,大堂里变得异常寂静……

几分钟以后,他终于说话了:“你这是干什么?”

“丁老板,你认识这样东西吗?”

他冷冷地看着我回答:“什么意思?”

接着,丁雨山把头低下去,非常仔细地端详着木匣,又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表面,但他的手立刻就像触电一样弹了回来,嘴里还发出一阵奇怪的叫声。

我的心里也是一跳,莫不是真的触电了?

丁雨山后退了好几步,面如土色地盯着木匣,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不认识这个木匣?”

“为什么骗你?我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如果刚才他没有那种反常的表现,我也就相信他了。但现在他越是否认,我就越是不信任他。我紧紧地抓着木匣,心里响起一阵声音,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把木匣给丁雨山。

是的,我开始确信田园不希望看到这一幕,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木匣的归宿。我立刻收回了木匣,小心地捧在自己怀中。

“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丁雨山不放过我,仍然盯着我手中的木匣问。

“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一个木匣。”

“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我——不告诉你。”

他摇了摇头说:“周先生,你误会我了,我并不想要你的东西,只是刚才我摸到木匣的表面时,手上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某种力量通过手指渗透进了我全身,那感觉就像被轻微的电流麻了一下。”

果然如此,我的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只能轻声地说:“很抱歉打扰你了。”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去,丁雨山跟在我身后说:“对不起,能告诉我木匣是从哪里来的吗?”

“不能。”我断然地拒绝了他,然后就捧着木匣向楼上跑去。

幸好丁雨山并没有跟在后面,回到昏暗的走廊里,我放慢了脚步,忽然听到旁边传来某种声音。我立刻停下来侧耳倾听,发觉那声音来自我左侧的7号房。

透过微微开着的门缝,我听到了那个叫高凡的画家的声音:“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来?”

“因为我累了。”我真没有想到,这居然是清芬的声音。

“你怕了?”

“不……我不知道……”能听得出,她的声音显得极为紧张。

但高凡的声音却步步紧逼:“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声音忽然静止,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了清芬略带颤音的回答:“我……我看到了……”

“看到谁了?”

“他(她)——”

我不知道清芬说的是“他”还是“她”?

“是那个幽灵?”

房间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但我的心跳却骤然加快,心里默默地复述着“幽灵”两个字。

“对,就是他(她)。”

“不!”高凡显得更紧张了,但随后他的声音又平静了下来,“你过来。”

“小龙在等我。”

“别管他。”

她的声音变大了:“这不行!”

紧接着我听到一阵脚步声,门突然打开,差点撞到我的身上,我立刻躲进旁边的阴暗处,看到清芬快步地冲了出去,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

这扇房门又迅速关上了。我这才呼出了一口气,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我盯着手中的木匣,心里一时六神无主,眼前浮现起了悬崖上那女子的影子。我又把木匣放回到了旅行包里,整个人躺倒在了席子上,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直到晚上7点才醒来,窗外的夜色已悄然降临。我连忙跑下了楼梯,却看到大堂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餐桌上坐着那3个少女,其他人都不知到哪去了。

我刚刚坐到她们的对面,阿昌就给我端着碗筷出来了。今晚的饭菜相对简单一些,不过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碍着对面的3个女孩子,我只能慢条斯理地吃着。

那个矮个子女孩坐在她们的最左面,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且似乎没有顾及我的存在,不停地和旁边高个子女孩窃窃私语着。那个叫水月的女孩坐在最右边,她却始终不说话,低着头以极慢的速度吃饭,似乎碗里的那点饭就从来没有下去过。

忽然,矮个子女孩抬起头对我说话了:“你是新来的吧?”

我对她突然的提问有些意外,只能尴尬地点点头。

旁边高个子的女孩问道:“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周旋。”

“周璇?”矮个女孩一惊一乍的说,“那不是30年代旧上海的大明星吗?”

“我是旋转的旋,没有那个王字旁的。不过,我也是从上海来的。”我看了看水月,发现她已经抬起了头,于是我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矮个子女孩回答:“我们是在杭州读书的大学生。我叫琴然,旁边是苏美和水月。”

“你们是来这里度暑假的吧?”

“对,我们很喜欢幽灵客栈。”高个子的苏美回答。

“说说原因。”

“因为这里很特别。”

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端详着她们说:“没错,这里是很特别。”

琴然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巴说:“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她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到现在为止,我自己都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是因为木匣?但我不想把木匣的事情告诉她们,想了想说:“我是来幽灵客栈写作的。”

“写作?”琴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问,“你是作家?”

“可以说是吧。”

她继续问道:“你写过什么书?”

我把我出版过的几本书名告诉了她们。

“等一等,我好像看过那本书。”那个叫苏美的高个子女孩突然插话了,“对,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本写民国时代密室杀人案的,我记得作者的名字就叫周旋。”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笑了笑说:“那是好几年前了,我的第一本书。”

“哇,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个作家。”琴然竟有些激动了起来。

我只能尴尬地笑一笑,然后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水月,她还在低着头吃饭,始终都不说一句话。

“我明白了。”苏美又抢着说了,“作家写长篇小说都要找一个幽静的环境,就像幽灵客栈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我没说错吧?”

“差不多吧。”

“我们真荣幸能在这里认识你。”琴然想到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送到我的面前说,“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我的签名可不值钱。”不过,我还是签了个名字在上面。

这时候,我已不想再和她们纠缠,便突然转变了话题:“你们觉得幽灵客栈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琴然扭着眉毛回答:“古怪的地方?这里的古怪可太多了,这栋房子和这房子里的人,还有所谓客栈的传统。”

其实,我是多么希望水月能够说话,可她就是低着头吃饭,而且那一碗饭似乎永远都吃不完。

“不过嘛,这两天我是见到了一些东西。”说话的是苏美,她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异常凝重。

她把我的兴趣调起来了,我轻声地问道:“你见到什么了?”

她的凤眼转了转,然后又环视了周围一圈,在确定没有其他人以后,她显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低下头用神秘兮兮的气声说——

“我见到了鬼。”

大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住了。她的声音非常轻,但奇怪的是,那种气声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里。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有好几秒钟。

还是琴然打破了沉默,她半真半假地问道:“苏美,你是左眼见到鬼呢,还是右眼见到鬼?”

苏美继续用那种吓人的声音回答——

“我想是左眼。”

我盯着她的左眼,努力要从那只明亮的眼球里发现什么。这时候水月也抬起了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够了,你又在说胡话了。”琴然在苏美的眼前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把苏美拉了起来,“我们回房间去吧。”

苏美点了点头,碰了碰旁边的水月问:“水月,你不回去吗?”

我终于等到水月说话了,她的声音轻柔而细腻:“我还没吃好,你们先上去吧。”

“好吧。”琴然又看了看我说,“周旋,很高兴能认识你,再见。”

说完,她就和苏美手挽着手走上了楼梯。

大堂里就剩下我和水月两个人了,我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她却先开口说话:“我也吃好了。”

“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上去?”

她收拾了一下餐桌说:“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在哪里走?”

水月睁大着那双观音画像般的眼睛,站起来说:“就在这里。”

她离开了餐桌,在客栈的大堂里缓缓地走着。她的脚步显得异常轻盈,再配上细长的身材,走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风姿。我也忍不住紧紧跟在她后面,直到她停在墙上的那3副镜框前。

“你在看这个?”我指着墙上的3幅照片问,心里很是疑惑。

“我在想他们是谁?”

“不知道,也许是这客栈以前的主人。”

她的眼睛依旧直盯着照片上的3个人,那样子真让我摸不透头脑。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墙脚下的柜子上——那台老式的电唱机。

水月站到了柜子边,低下头仔细地看着这台机器,那样子显得兴趣盎然,她终于微笑了起来:“这是什么?我好像在电影里见过。”

“这是电唱机,能够放唱片的,就好像现在的CD机。”

她似乎对这个东西非常感兴趣:“能放给我听听吗?”

“我试试吧,不过得先有唱片。”

“看看柜子里面有没有。”

这倒提醒了我。我打开柜子以后,果然发现了一叠密纹唱片,似乎很多年都没用过了,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唱片拿了出来,用一块干抹布擦干净了灰尘,然后又把电唱机擦了擦。

我在地上找到了电唱机的电源,把它插进了墙脚下一个插座里。

这些唱片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版的,唱片的内容,是一种我从没听说过的地方戏曲——子夜曲。

“子夜曲?”水月看着这些唱片,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很特别的名字,真是一种戏曲吗?”

我只能尽量用自己有限的知识来解释:“虽然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戏。不过,中国的戏曲历史渊源流长,各地的方言和声腔都不相同,所以行成了全国上百种地方戏曲。浙江便是南曲的发源地,许多县市都有自己的地方戏。”

“就连越剧也是从山村小调发展来的。”她插了一句。

“没错。因为南方各地的方言各不相同,有许多小剧种只在很小一块地域内传播,离开本地区就没人听得懂了,所以养在深闺人未识也是很正常的现像。”

水月点了点头,拿起其中一张唱片仔细地看着,眉眼间露出似曾相识的神色,便用那极富磁性的声音说:“古乐府里有一种子夜歌。据说是一个名叫子夜的晋朝女子所作,歌曲的风格极其悲哀,乃至于东晋豪门王轲府中的鬼魂也为之感动。此外还有子夜四时歌等,都属于南朝清商曲中江南吴声的一种。后来,南唐李后主也作过以子夜歌为词牌的词。”

我有些惊奇:“你真让我刮目相看,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在念中文系,正好读到中国文学史,其中有古乐府和南朝民歌的内容。”

“原来是这样,你喜欢南朝的清商曲吗?”

“非常喜欢。只可惜无论是吴声歌、西洲曲还是江南神弦曲,它们的曲调都早已经失传了,我们只知道歌词却不知道怎么唱。”水月流露出了无限惋惜的神情,她忽然举了举手中的唱片说,“我就想听这张。”

“这是现代的地方戏,和古老的清商曲可没什么关系。”

她靠近了我,轻轻地说:“放给我听。”

突然,一阵奇怪的风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掀起了她的长头发,被吹乱的发梢还掠到我的脸上,一种又细又凉的感觉。这阵风带着阴冷的潮湿气味,吹得大堂顶上悬挂的电灯也不停地摇晃着,白色的灯光在我们的脸上晃来晃去,我看到她的脸在明亮与昏暗之间来回地浮现。她那身白色长裙的裙裾,也在冷风中不停地飘动着,她的双手抱着肩膀,倒吸着冷气。

我还是把那张唱片放进了电唱机里。先仔细看了看唱片的位置,再回忆一下小时候家里的电唱机是怎么用的,然后,我把电唱头小心地放在了唱片的密纹里。

刹那间,唱片转动起来。

我和水月都屏住了呼吸,因为就在同时,喇叭里放出了声音……

萧——我立刻就听出来了,那是洞萧的声音,低沉而悠扬。忽然,我想起了关于这种乐器的一个禁忌,大意是说日落之后就不再能吹萧了,否则那种凄凉的声音会把鬼给引出来的。

紧接着,就是一个旦角的声音,先是一个略有起伏的长音,然后就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词,伴随洞萧、笛子和古筝的声音飘荡着。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立刻就荡了起来,仿佛被攥在了这唱曲的女子手中,碎成一片音符。我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她的声音,总之四个字:摄人心魄。

这些唱词全都是当地的方言,虽然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在冥冥之中,我似乎能理解这出曲子的意思。通过那婉转起伏的音调,抑扬顿挫的唱腔,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绣金的戏台,一个穿着戏袍的女子,正在台上挥动着飘逸的水袖,口中“咿咿呀呀”地唱着凄美悠扬的古老曲牌。

这时候我注意到了水月,她似乎也完全沉浸于其中,眼帘落下了一半,眉眼里露出一丝陶醉的神情。一双红唇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跟着唱片里的曲调默默哼唱。

随着唱片的继续转动,曲调变得越来越凄凉,我这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中国戏曲里的如泣如诉。这旦角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投入,渐渐地笛子和古筝的伴奏都消失了,只剩下洞萧的声音。而且,唱片里还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杂音,一丝一丝地夹杂在音乐中。最后,就连催魂夺魄的洞萧也不见了,竟然变成了旦角的清唱——宛若幽灵的哀吟。

这声音让我浑身发抖,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而水月也猛地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向我身上靠了靠。那种奇怪的风更加肆虐,把大堂里悬挂的电灯吹得如同风雨飘摇。

就在这关头,一个人影从里间冲了出来,飞快地跑到我们跟前,把唱机的针头从唱片上拿了下来。

瞬间,凄厉的唱片声戛然而止。

那个人是哑巴阿昌!他用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瞪着我,反倒把水月给吓到了,急忙躲到了我的身后。

阿昌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可惜他说不出话。我真担心他会动手打人,不过最后还算好,他只是拿下了唱片,放回到了柜子里。

然后他瞪了我一眼,便又回到里间去了。我这才吐出了一口气,看着那台电唱机,抬起头又看到挂在墙上的3张旧照片,心里一阵发闷。

水月低着头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我安慰着她说:“好了,现在没事了。”

然后,我和她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各自的房间里。她住在四号房,和那两个女孩住在一起。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晚上9点半,才想起来洗澡的时间到10点为止。于是我带着毛巾和衣服下楼洗澡去了。

没想到,我刚一推开底楼的那扇门,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背影,如幽灵般从狭窄的走廊里一晃而过。

我的心里又是一跳,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我发现在走廊旁边还有一个小门,里面是一间用来烧水的小房间,还堆着一些煤球。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我又看到了那个背影,应该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上冒着湿润的热气。

小房间后面居然还有一条走廊,那背影迅速地晃进了走廊。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根本看不清她的脸。这条走廊弯弯曲曲的,而且还有几条分岔,走廊两边是一些小房间,我跟着她拐了几个弯,就仿佛来到了迷宫之中。

客栈里头有迷宫?我的心里立刻毛骨悚然起来。就在我犹豫的关头,那个背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迷宫般的走廊,又一阵阴冷的风吹进来,头顶一盏电灯不停地摇晃起来。我觉得我就像一头掉进陷阱的野兽,正在等待猎人的到来。我实在受不了了,猛地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却发现门里就是厨房,而厨房的外面就是客栈的大堂。于是我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大堂里,看来我对幽灵客栈还了解得太少。

再快步回到浴室里,赶紧打开水龙头,幸好还有热水。我匆匆地洗完了澡,便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躺在阴凉的席子上,我只感到浑身疲倦,一合眼就睡着了。

我在幽灵客栈的第三夜就这样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依然是宝蓝色的,甚至还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我看了看表,发现只有凌晨4点半,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抹了抹眼睛还是下了床,匆忙地洗漱了一下就下楼去了。

大堂里的灯早已经关了,只有一些昏暗的晨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我独自走了一圈,只感到心里泛起一阵潮湿。

我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迷宫”。反正一大清早也没有人,不妨再到迷宫里走一走。于是我悄悄地踏进了厨房,照着昨天出来的路,踏进了那条曲折的走廊。

没走几步,就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晃动着,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当走过一处开着天窗的地方,我才发现眼前的人影,并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女子,而是哑巴阿昌。

我着实吃了一惊,绕了几个圈以后,阿昌打开了一扇房门,门外就是一片荒野了,原来这里是幽灵客栈的后门。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昌后面,走出了幽灵客栈。我向四周看了看,眼前不远处就是大海,天色还没有亮透,空气中充满了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我跟得非常小心,始终与阿昌保持着一大段距离,确保不被他发现。

阿昌走上了一条海岸的小路,看起来驾轻就熟的样子。大约10分钟以后,他来到了那片荒凉的坟场。

海边墓地——这里就是我上次来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坟墓聚集于此,宛如千百年来死者们的幽冥世界。

我看到阿昌走进了一块背风的凹地,那里有一棵枯死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以奇怪的姿势伸向天空,而在树下则有一座孤独的坟墓。天哪,前天我来到过这里,还记得有一只乌鸦飞过我的头顶,就停在那棵枯树上。

阿昌在那座墓前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叠锡箔,撒在了墓前的空地上。然后,他划亮火柴点燃了这些锡箔,白色的火焰在海风中迅速地燃烧着,随即生出袅袅的轻烟,飘散到空中。

这一幕让我非常吃惊,我躲在十几米外的一堆灌木丛后面,偷偷地观察着阿昌。在天色未明的清晨,这个有着卡西莫多式外貌的哑巴,来到了荒凉的海边墓地中,对着一座孤坟烧起了锡箔冥银——这真令人毛骨悚然。

那叠锡箔很快就烧光了,阿昌又对着坟墓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照着原路返回。我依旧躲在灌木丛后面,我确信他没有发现我。

等阿昌走了以后,我才敢直起身子走到枯树下的那座孤坟前,很奇怪这座坟居然没有墓碑,不知道是谁的墓,或许墓里埋着阿昌故去的亲人吧?虽然今天不是清明、冬至或七月十五,或许有可能是死者的周年忌日。

我感到身上一阵凉意,觉得这座坟墓有些奇怪,但又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感觉。这时候,那只可恶的乌鸦又飞过来了,停在枯树的枝头发出刺耳的怪叫声,似乎是在向我发出某种警告。我立刻向客栈的方向跑回去。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客栈以后,阿昌正在餐桌上吃早饭,原来他平时都是这么早吃饭的。我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坐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吃饭。而他则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虽然说不出话来,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吃完早餐后,我就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天哪,现在才上午9点多钟,我只用了不到4个小时就写了一万多字,似乎我的笔下真有什么魔力。也许你不太相信我能记录这么多具体的东西,特别是我和他们的对话。不过,我宁愿相信这些对话的文字,都是它们自己流出来的,并没有借助于我的记忆。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吧,我得去给你寄信了。

哎,有句话我还是憋不住要说:昨天晚上,我又想到了小曼。

对不起。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