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二章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7日夜晚9点30分

“黑色星期五。”

一大排书架的阴影下,叶萧的目光像山洞里的猎人,嘴里发出深沉的气声。

“什么?”

虽然被他一惊一乍搞得莫名紧张,但我仍故作镇定。

“今天是星期五,2005年的5月27日。”

“还好不是13号。”我又打开两盏灯,让房间变得更亮些,“这又如何呢?黑色星期五——拜托,每隔七天我们就要过一次,一年里我们要过五十多个星期五,我想我们的世界没那么多黑色日吧。”

我的表兄叶萧警官扬了扬眉毛,这些年他愈发成熟,肤色也有些深了:“但今天是2005年5月27日。”

“什么纪念日?”

“今天不是过去的纪念日——而是未来的纪念日。”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十分钟前叶萧风尘仆仆地敲开我的房门,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他刚从浦东机场出来,坐了十几个小时的国际航班,身上还带着股英国的味道,就直接到他表弟家里来报到了。

“天哪,你也变得神神秘秘卖起关子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地——狱——天——堂——旋——转——门——开启之日。”

随着叶萧一字一顿的嗓音,这小小的书房霎时沉默了,宛如他黑得深不可测的眼珠。

忽然,微凉的夜风卷入窗户,把我双臂的汗毛揪了起来。我拉着自己的耳朵问:“嗯,什么——门?我亲爱的表兄,你能再说一遍吗?”

“地狱天堂旋转门!”

叶萧狠狠地重复一遍,短促有力的话语,再也不会使人产生歧义了。

“这个‘门’又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这算什么?你刚从英国千里迢迢飞回来,晚上跑到我的房间,就为了告诉我有一个叫什么的旋转门,会在今天这个黑色星期五打开?”

“开始我也觉得无比荒谬,但这几天思考了很久,越来越感到可怕。说来你也不会相信,你知道这是谁告诉我的?”

我摇摇头,这个地球上有60亿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吧。

然而,叶萧却说出了地球上现存的60亿人口之外的一个名字——

竟然是,那个人!

凉风从窗口钻进来,似乎把那个灵魂带到我眼前。

把窗户关小些,我生怕有人偷听到这荒唐的对话:“你知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吗?”

“当然,天下看过你书的人都知道,而我叶萧就更知道了,我是看着那个人——”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是啊,我们都知道他早就死了,半年前死在冬天的雪夜里,这是个不可改变的事实——等一下,难道他是临死前告诉你的?”

“不,是三天以前,在万里之外的英国。”

“你都快把我弄糊涂了,你说你三天前在英国见到了——”

我又一次吐出那个名字。

这名字已留在地狱。

叶萧的眼神不置可否:“你听我慢慢说。”

他起身踱了一圈,最后又坐到书架下,目光投射到窗外的黑夜,穿越上海的城市森林,穿越中国辽阔的国土,穿越漫漫的欧亚大陆,最后跨过波涛汹涌的英吉利海峡,直到遥远的大不列颠群岛……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24日下午3点

伦敦郊区。

叶萧微微颤抖了一下,天空的阴云就像那个人的黑发,整个天际似乎都是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以纪念那人在此地度过的短暂时光。

阴霾下矗立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大门,黑色的狮子威风凛凛仰天长啸,露出征服者的傲慢目光。它既像威严的守护神,也像高举皮鞭的看守,俯视所有走进这扇大门的人,谁敢不老实便要被送入地狱。

没错,这是精神病院。

进门后分外静谧,除了高高的围墙,还有茂密的橡树林,深深的绿色——绿得有些可怕。

独自穿过这片树林,四周没看到一个人,只有天空下自己的影子。他好像回到了一百年前,病人们浑身肮脏发臭,在黑夜发出恐怖的呼救,然后在毫不留情的皮鞭下哀嚎。

呼吸着英国湿润的空气,叶萧走进那栋古老的楼房。二楼的办公室敞开着,一个秃顶老头打着瞌睡,想必就是维多利亚精神病院的院长了。

叶萧带着史密斯警长的介绍信,这封信使院长很热情,据说史密斯救过院长的命。院长从电脑里查到了四年前的住院名单,立刻就跳出了那个名字——Gao Xuan。

这个中国人的名字,在一大堆洋人名字里特别醒目,仿佛要从电脑里浮现出那张脸来——终于找到这个名字了,一个谜般的男人,长久来吸引着叶萧一窥他的过去。

当然,叶萧万里迢迢来到这里,不单是为来找这个早已死去的人。他是作为一名优秀的中国警官,被公安部派到英国参加国际刑警组织的一个培训,这还是叶萧第一次到欧洲。

培训只有短短两周,包括如何对付高智商犯罪及跨国网络犯罪。幸好叶萧这两年英语进步不错,很快成了培训班教官史密斯警长的朋友——也拜那个早已进入坟墓的人所赐,叶萧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向史密斯警长讲述了半年前的故事……

无论哪个国家的警察,好奇心都是他们最大的优点——偶尔也会是缺点,史密斯警长被这个故事俘获了。叶萧告诉史密斯:那人几年前曾在英国生活过。

史密斯帮他找到了这座精神病院,据说在维多利亚时代,许多著名人物都在这被关过。

院长证实了叶萧的判断,那个人确实在此住过大约半年,从2001年的夏天到冬天。

叶萧的英文操练得更流利了:“院长,他在这里留下过什么东西吗?”(若无特别说明,本书一律以中文表示人物的英文对白)

“什么都没留下!”院长耸耸肩膀,但又拖出一句,“不过,除了——”

“除了什么?”

他讨厌这种吊人胃口的说话方式。

但院长依然保持着慢条斯理的风度:“除了他的房间。”

几分钟后。

医院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包围着,看来更像个郊野公园,但矗立在中央的这栋房子,却保留着百年前的风貌。若不知道这是精神病院,还会以为是死囚犯的监狱。叶萧走在这监狱的走廊里,巴罗克式花纹的铁栏杆,使阳光以格子状投到眼中,就像一张黑色的网。走廊如此安静,除了偶尔从窗户飘出的幽幽哭泣声,几乎使人联想到停尸房。

院长肥硕的身体走在前面,宛如一堵移动的墙。他在走廊尽头打开一扇铁门。

“就像囚牢一样,他真在这里住过吗?”

叶萧往铁门里瞥了一眼。

“是,有半年时间。”院长的表情忽然有些僵硬,“在他离开以后,我们把他住过的房间保留了下来,没有安排其他病人住进来。”

“搞得像名人故居一样?”叶萧依然站在门口,没有急着进去,“为什么?”

“你进去看了就会知道。”

看着院长古怪的目光,叶萧的眉毛不自觉地跳了跳。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老毛病,尽管所有的警官都要求喜怒不形于色,但眉毛却总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他压低眉毛,神情凝重地跨进铁门。

“别去,里面是地狱……”

一个声音在心底浮起,但又被他强行按了下去——房间出人意料的大,足有三十多个平米,叶萧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病房,幽暗的光线穿透铁窗射进来,照亮了他的额头。

——也照亮了他的眼睛,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像被什么锐器刺了进去。

刺痛他的不是光线,而是光线照射下的墙壁。

但墙壁不会伤人,伤人的是墙上的画。

是的,整面墙壁上都画满了画,确切的说是壁画。

在叶萧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皮的刹那,黑暗的房子里掠过无数影子,仿佛画中的人或鬼都一个个走了下来,扭起腰肢手舞足蹈,唱出撕心裂肺的歌谣,宛如回到了那个古老洞窟。

重新睁开眼睛,壁画依然如故。眼球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叶萧看清了这幅巨大的画——

画从窗口直至墙的尽头大约十米长,高度从地板直到天花板起码有三米,壁画中出现的既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堂,而是伦敦最著名的景致——大本钟。

壁画里是泰晤士河畔的大本钟,那如梦幻般的高塔,在直耸云霄的哥特式大楼一角,威严肃穆,是一个多世纪前“日不落帝国”的象征。大钟坐落在英国的国会大厦,巨大的钟面俯瞰着伦敦的芸芸众生,就连泰晤士河也只能歉卑地悄悄流过。

几天前,叶萧还和许多国家的警官学员们一起游览了伦敦市区,大本钟自然是必到的景点。当他在国会大厦脚下仰望大本钟时,却想起了上海的外滩,那面朝黄浦江的海关大楼的大钟。

走近几步,似乎嗅到了墙壁上油彩的气味。油彩早就凝固了,浓浓的笔墨像浮雕一样镶嵌在墙上,仿佛从墙壁里“生长”出来。这是任何书本或图片都无法表现的,惟有直面真正的油画才能体验。

壁画太大了,靠得太近就感觉变成了一堆颜料,后退几步才重新看清全貌。整幅画的色彩偏暗,笼罩在一片夜色中,周围星星点点亮着灯光,原来是泰晤士河的夜景。在高高的钟楼顶端,是一片混沌的紫色天空,再往上是满天星斗的宇宙,它们以奇怪的方式排列着,仿佛螺旋一样扭转上升,在最顶端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苍穹,笼罩着下面的世界。

房间太暗了,看不清最上面的部分。突然房里亮起一盏灯,是院长大人打开的。叶萧循着灯光,往壁画顶端定睛看去,才发现在漩涡般的宇宙苍穹中央,竟有一扇小小的旋转门!

旋转门?

眯起眼睛靠近了几步,确实画着一扇旋转门,但又和平常在酒店门口见到的不太一样,实在无法用语言表述这种特别。这扇门画得栩栩如生,似乎正在旋转之中,还有个模糊的人影在门口徘徊。

这种奇怪的感觉持续了几秒,画里的旋转门好像真的转了起来,叶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面墙壁变成了电影院的大屏幕,壁画变成了一部彩色动画片,而那个人影正向门里“飘”进去……

叶萧喘息着靠近了墙壁,伸手向壁画顶端摸去,可惜天花板太高了,惟有姚明这样的高度才能触到。

突然,灯灭了,房间恢复了昏暗,再也看不清那扇旋转门了。

还是院长大人把灯关掉的,伸手把叶萧拉了回来。叶萧回过神来,茫然失措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院长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毫无生气:“这就是我们保留这个房间,不让其他人进来的原因。”

叶萧使劲转着自己的脖子,觉得要不是院长拉了他一把,他就要冲到壁画的旋转门里去了:“没错,这幅画实在太令人震撼了,没人愿意毁掉它。”

“更重要的是,它具有毁灭一个人的力量。”

“真的吗?”

院长语气凝重地回答:“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也产生了与你刚才同样的感觉,那扇门仿佛动画片一样活了起来。”

“他是怎么做到的?”

“也许利用了某种视觉错觉的原理,我们常常会在一些画里落入视觉陷阱。”

叶萧记得自己也看过这样一些画,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个奇异世界,其实不过是画家故意在画里施展了一些障眼法而已:“也许世界并不是我们看到的这个样子。”

“我当时也非常震惊,为了不让其他病人受到这幅画的影响,便在他离开后把这房间封闭了。”

“他还留下什么东西吗?”

“我已经说过了,什么都没有,除了这个房间。”

叶萧没再问下去,他仔细环视了房间一圈,甚至还看了一下卫生间。里面布满了灰尘,模糊的镜子上映出叶萧的脸,好像戴着一张厚厚的面具,这张脸属于叶萧还是那个人?

尘封许久的卫生间令人窒息,叶萧立刻闪身退了出来。当他摇摇头要退出时,院长忽然说:“等一等,你还漏了一样。”

这句话把叶萧揪回到壁画前,院长指着靠墙壁的一个角落说:“就在那里!”

这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怪不得刚才被忽略了。院长又打开电灯,叶萧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墙角处居然写了几十行小字。

“那是中国字吧?”院长的声音从叶萧背后响起,“我一直看不懂这些字,几年来也没有请懂中文的人来看过,你能告诉我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叶萧半蹲着怔怔地看着这些字,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个人留下来的笔迹,像是刀痕一样留在这壁画上——准确的说是一首诗。

他用汉语缓缓念出了这首诗——

睁眼地狱

闭眼天堂

一双神秘眼

关门天堂

开门地狱

一扇旋转门

地狱

天堂

旋转门

天堂

地狱

四载之后的五月

第二十七天

大本钟

昏然睡去

黑暗中的主宰

将为我开启

地狱

天堂

旋转门

天堂

地狱

这首诗——或者说分行的汉字,就这样写在壁画的角落里,特别是最后几行像阶梯般排列着。叶萧的呼吸重新急促起来,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最后那几句话——

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了叶萧的眼睛里,他后退半步几乎坐倒在地上,整个大楼都似乎歌唱了起来:“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不!叶萧捂住耳朵,身体弹回到了房间另一头。

院长一把拉住了他:“到底写的是什么?”

幸好叶萧有着强于常人的意志,很快就清醒回来:“是一首中文现代诗——如果还能算是诗的话,因为它没有韵脚。”

叶萧将诗翻成英文念了出来。不过诗歌是无法翻译的文体,再好的诗变成另一种语言都会完全变味。况且叶萧只能解释大概意思,院长听得云里雾里的。

“四年之后的五月?”院长重复刚才叶萧翻过的话,“他是在2001年离开这里的,那么他画这幅画,还有写这首诗也一定是2001年,从那时算起四年之后就是2005年了。”

“对,就是今年的五月!”

不就是现在吗?叶萧感到后背一凉,似乎那个人正在壁画的某处悄悄看着他。

“四年之后的五月——第二十七天。”

院长又把这两行字连在一起念道。

“2005年5月27日!”

叶萧迅速念出这个日期,今天是5月24日,再过三天就要到了!

“大本钟——昏然睡去。”院长嘴里自言自语,下意识地看了看壁画中的大本钟,“这是什么意思?”

壁画里的大本钟威严地看着他们,钟面上的时针指向十点:2005年5月27日晚上十点?

叶萧摇摇头,这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

院长来回踱步沉吟道:“‘黑暗中的主宰’又是指谁呢?”

“也许是它?”

叶萧抬头看了看壁画顶端的螺旋形宇宙。

话音未落,一根手指竖直着封住了他的嘴巴,院长极其严肃地告诫道:“不要乱说话!特别是在这个地方。”

这样的警告确实厉害,万一院长真的生起气来,把他作为精神病人,就地关在这小房间里,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后半句话近似于回文诗,只是将词汇作为了单位,仿佛旋转门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叶萧慢慢地用汉语念了一遍:“地狱天堂旋转门。”

昏暗的光线照在院长脸上,宛如棺中爬出的僵尸,似乎壁画里的门已洞开,只待他鱼贯而入:“三天之后,地狱天堂旋转门将开启,所有的人都在劫难逃!”

诺查丹玛斯已死,这又是谁的预言?

他在壁画里微笑。

时间,还剩下三天。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7日晚上10点

镜头切回到上海。

“真有这样一扇门吗?”

叶萧用了半个小时,绘声绘色地为我讲述了三天前,他在伦敦郊外一家精神病院里的离奇见闻。

“地狱天堂旋转门!”

我的表兄用气声念出这七个字。他从机场直接跑到我家,把这样一个沉重话题扔给了我,明摆着是让我睡不好觉。我看着窗外的夜色,今年夏天来得反常得早,几个穿着清凉养眼的女生如魅影般飘过。

“你认为他留下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也许只有到坟墓里去问他了。”

“你说壁画里写的是2005年5月27日——不就是今天吗!”

叶萧停顿片刻说:“根据壁画上大本钟的时针位置,应该是晚上十点整。”

“2005年5月27日晚上十点钟?”

下意识地看了看钟——时针正指向十点钟的位置。

现在进行时?

NO——两秒钟我就反应过来了,大本钟晚上十点,是英国格林威治时间,必须考虑到时差因素。

“英国与中国有多少时差?”

“让我算算。”叶萧低头想了想说:“八个小时。”

北京时间位于世界时区的东八区,而英国伦敦的格林威治皇家天文台则是0度经线(本初子午线)起点。格林威治时间也就是世界时,位于东八区的北京时间要比世界时早八个小时——当你在中国准点下班胜利大逃亡时,伦敦人刚开始慢条斯理地上班(假设上下班时间一样)。

“现在是北京时间5月27日晚十点,那么伦敦就是5月27日下午两点——还有八小时。”

“黑色星期五的晚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房间里变得异常寂静,我低头不语了片刻。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女孩的脸庞。

是她?

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翻出了今天清晨收到的那条短信——

“我在浦东机场的登机口,去伦敦的航班就快要起飞了,再见。”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27日

又是在三万英尺的距离。

高空的艳阳直射进机舱,透过舷窗可以看到连绵的云海,不知底下是中亚细亚沙漠,抑或辽阔的俄罗斯平原?

漫长的飞行使所有人疲惫不堪,从上海的浦东国际机场到伦敦的希思罗机场,两百多人会在空中度过十几个小时。忽然,一股乱流从底下袭来,空中客车巨大的机身开始颠簸。谁的咖啡杯一抖,溅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哎呀遭了!”

春雨情不自禁地用母语喊了出来,长途飞行了几个小时,刚才竟端着咖啡杯睡着了。

还好溅出来的咖啡不多,但正好打湿了旁边老头的裤子——他只得搁下手中的IBM笔记本电脑,因为腰上绑着安全带,想站又站不起来。

春雨“sorry!sorry!”喊个不停,急忙抽出纸巾帮老头擦拭。幸亏咖啡已经冷了,要不然老头可真受不了。

她尴尬地看着老头,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却不想老头耸了耸肩膀说:“Never mind。”

挨个坐着几个钟头了,彼此却没说过一句话。春雨没有随便与陌生人搭讪的习惯,尤其是和这样一个外国老头,她更加脸红起来。

这个满头白发的西洋老头,高鼻子蓝眼睛,皮肤如牛奶般白,戴着一副金丝边眼睛。他身材高大,稍微有些啤酒肚,但比起通常大腹便便脑门锃亮的西方老头来已不错了。

也许在中国人眼里,所有欧美老头都一个样吧。春雨并不很在意旁边的人,只要身上没异味就行了。但这个老头与众不同,眼睛蓝得有些吓人,几乎透明的一样,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飞机起飞前对号入座,他紧盯着春雨的脸,似乎要从她眼睛里挖出些故事来,尽管这双眼睛确实目睹过太多往事。

飞机平飞没多久,老头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除了用餐与喝水外,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肯定不是在看什么视频,因为手指一直在摸鼠标打键盘,春雨猜想他大概是跨国公司的经理吧。老头的表情很奇怪,紧咬着嘴唇仿佛被人打了一拳,偶尔嘴里还会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像念什么咒语。

春雨头靠着舷窗,尽量离老头远一些,盯着外面的天空,像在云中漫步。她难得把头发挽在脑后,擦了淡淡的眼影,让色彩掩盖这双清澈动人的眼睛里的秘密。如此她看起来更成熟一些,不像大四女生的样子,一袭黑色的裙衫正好到膝盖。

这还是春雨头一次出国,便去往遥远的英伦三岛。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个阴冷潮湿淫雨连绵的国度,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的话就是灰色——就像笼罩在伦敦上空的雾,或许还有生于伦敦的希区柯克,以及十九世纪英国女作家们的哥特式小说。她曾经那么喜欢勃朗特姐妹,爱米丽的《呼啸山庄》读了两遍,夏洛特的《简·爱》读了四遍。

当她沉浸在对罗切斯特伯爵城堡的想象时,却被英国空姐的问候打断了,没有那阴暗的夜晚,也没有古老的荒原,只有那一脸灿烂的微笑。春雨迅速把思维的频道调到英文,原来还是供应饮料,她只要了杯热咖啡。

小心翼翼地越过邻座老头的白发,春雨接过暖和的咖啡杯,脑子里有些恍然若失,似乎瞬间忘掉了所有英文单词,宁愿背着降落伞跳下飞机回家,尽管飞机底下可能是俄罗斯。

后悔了吗?

春雨喝下一口咖啡,低头默默问自己。

她是几个月前突然决定要去英国读书的,用最快的速度联系留学中介,七拼八凑了一大笔费用。至于英文水平完全没问题,她能熟练地与老外对话,语言考试也早就过关了。中介联系的学校在伦敦切尔西区,很快办妥了签证等一切手续。

谁都不能理解,她为何在这个时候出国读书?她并非出身小康人家,筹集留学费用绝非易事,许多钱还是借来的。今天的海归不比以往,22岁出国读书有很大风险。当然,一门心思想要绑老外的女孩除外,但春雨绝不是这样的人。

是因为那本以春雨为女主人公的畅销书吗?虽然那确实打乱了她的生活,让她在许多人眼中成为了不可接近的女孩,但她出国的念头却在那本书之前就有了。

原因只有一个:她深爱过的那个人。

他们在去年的深秋相遇,在S大图书馆的书架中,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地中海式的迷人眼神。

从相遇的第一眼起,她就被这双眼睛诱惑了。

他也是。

她曾经想要抗拒,但无能为力。

短信电波在校园中潜行,她坐在他的画架前,成为油画中的美人。当他们一同闯过所有险恶的关口,知道了地狱的第19层是什么时,她却面临了生离死别的选择。

绝望中的呻吟,是暗夜里绽放的花骨朵。

他说要和她永远在一起。

但永远有多远?

终于,他永远离开了她。

留在了地狱。

心里永远烙刻着那个人的名字——高玄。

对了,请记住这个名字。

而高玄曾经在英国生活过,那已是另一个故事了。

今天清晨的上海浦东机场,她即将登机时,还记得发了一条短信,告诉那个将她的故事写成小说的人。

现在,你们该知道春雨为何选择去英国读书了吧。

三万英尺。

既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也是她和地面之间的距离。

就像迪克牛仔的歌,这场突袭的乱流,似乎只是为了打断春雨的回忆。飞机停止颠簸,那个叫高玄的她深爱过的男人的脸庞消失了,这里是空中客车的机舱,她正悬浮于云端之上,前往遥远的伦敦。

旁边的外国老头依然盯着她的眼睛,用英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春雨不喜欢陌生人问她的名字,但老头的目光里看不出恶意,于是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what?”

显然外国人不明白中国人名字的意义,觉得“CHUN YU”念出来实在太古怪了。

春雨把自己的名字临时意译了一下:“Spring rain”。

“哦,春天的雨?很好听的名字,果然和你的人一样。”

对于陌生人的夸奖,春雨总是心怀戒意,尤其是一个外国老头,不过她还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Thank you。”

老头挤出一丝笑容,随即又恢复了严肃,继续看着笔记本电脑。他几乎要把头塞进液晶屏里了,春雨不禁又向舷窗边靠了靠。

高空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拉下遮光板。过一会儿眼皮慢慢耷拉下来,似乎周围一切都不复存在,化入三万英尺上的团团白云中。于是,她以上千公里的时速进入了梦境……

又过去了几个小时,飞机跨越黑海,进入欧洲大陆上空,底下可能是阿登高地的森林吧。

春雨恍惚地睁开眼睛,干燥的机舱让皮肤不太舒服,下半身几乎都麻了。她刚想起来活动身体,却发现邻座老头依然把头埋在笔记本前,身体不停地起伏,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豆大的汗珠滴下来,好像在打摆子。

老头会不会发什么急病了呢?春雨忍不住碰了碰老头:“Can I help you?”

当她的指尖刚碰到老头的衣服,老头竟像触电一样,身体如弹簧般抬了起来,要不是有安全带系着,大概会弹出座位吧。接着老头浑身抽搐,面色苍白得就像刚见了鬼。周围的乘客都回过头看他,春雨也吓得直哆嗦,难道自己手上真的带电了?

颤栗了几秒钟,老头突然恢复了安静,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按在座位上。空姐走了过来,询问老头怎么样了?老头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空姐狐疑地看着他和春雨,只得离开了。

他的脸色还是很糟糕,汗珠没有擦掉,目光浑浊可怕,猛然合上笔记本电脑,放到随身小袋里。春雨依然害怕地看着这个古怪的老头,生怕他又会干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老头掏出了一本书,但春雨看不清封面和书名。

他看了半个多小时,翻书的速度极慢,几乎十分钟才翻一页,好像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研究印刷油墨的化学成分。

突然,老头合上书本,转过头来看着春雨的眼睛。

那张苍白的脸,浑浊的眼睛,让春雨几乎后背贴在了遮光板上。

“Spring rain?”

老头的嘴唇嚅动着吐出了“春天的雨”。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

“Spring rain……Spring rain……Spring rain……”

老头又轻声念了几遍,仿佛机舱里下起了四月的春雨。

但是,春雨已不能再忍受这样的折磨了:“对不起,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把眼皮低垂了下来,然后把书递到春雨手中:“这本书送给你。”

“送给我?why?”

春雨万万没想到老头会送给她一本书,难道是老头自己写的书?她看了看封面,赫然印着《Borges Novels Collection》。

中文意思就是“Borges小说集”,书名下面著者的名字有些眼熟——

Jorge Luis Borges

他是谁?

难道就是眼前这位老人吗?

著者后面还有个括号,是著作者的国籍——

Argentina

春雨念出这个词,耳畔瞬间响起了麦当娜的歌声:“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

阿根廷,别为我哭泣!

这才想起来,Argentina就是阿根廷的英文国名。

Argentina的Jorge Luis Borges究竟是谁呢?

春雨一时想不起这个姓Borges的阿根廷小说家的中文译名了,但念出来确实很耳熟啊。

“Borges?”她看看老头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就是你吗?”

老头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当然不是!Borges早就去世了。”

这让春雨特别尴尬:“哦,对不起。可是,为什么要把这本书送给我呢?”

“需要理由吗?”

老头前额依然沁着汗珠,似乎仍未从痛苦中解脱。

春雨的指尖触摸着书的封面,上面画着一个草木茂盛的小花园,树丛深处隐约可见一个中国式的亭子,整个画面呈现早期水彩画的特点,还有几分殖民主义时代风格。

忽然,她可怕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在梦中见过这样一幅画面。

但一时又无法记起在何时何地,只记得似曾相识,或许是前生?

其实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感觉,面临某一种特殊场景,突然感到自己仿佛经历过,或在梦中见过。任何一种科学方法都难以解释,因为这只存在于我们心中。

“不,请给我个理由,否则我不能接受这本书。”

春雨抬起头,面对着老头浑浊的眼睛。

沉默片刻,老头缓缓地说:“如果一定要给个理由的话,那就是你的名字:Spring rain。”

这个回答让春雨愣住了,她自己也在心里默念着:Spring rain……

不知是他爱过叫这个名字的女孩,还是对春天的雨情有独钟,或者根本就是老糊涂了?

也许本来就不需要理由。

春雨下意识地点点头,抚着书皮回答:“Thank you。”

老头痛楚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便靠在座位上,闭起眼睛,胸口起伏着深呼吸。

春雨心想老头终于可以休息下了吧,在飞机上十几个钟头,连续不断对着电脑屏幕,就算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吃不消。

她已没有心情看什么书了,便把这本《Borges Novels Collection》塞进小包里。

广播响起,告诉乘客正在飞越英吉利海峡。春雨打开遮光板,透过机翼下云层的缝隙,可以看到波涛汹涌的灰色大海,阳光在海面上打出闪闪反光。海峡对面是那个叫做不列颠的大岛,伦敦正在雾霭中等待着她降临。

飞机调整高度准备降落,春雨感到心开始荡了,仿佛坐高速电梯上上下下。下降的飞机发出巨大轰鸣,耳膜剧烈地疼起来,连口香糖都来不及吃了。

忽然,春雨听到旁边传来“咝咝”的声音,原来是老头发出的呻吟。他双眼睁得如铜铃般大,额头上滚着许多汗珠,身体如僵尸般挺直在座位上。这样子要比刚才还要可怕,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的痛楚。虽然飞机降落会使人身体不适,但绝不至此。

“你怎么了?”

老头抓住自己的脑袋,眼镜也掉到了地上,仿佛太阳穴被人打了一枪。他剧烈颤抖着转向春雨,嘴唇嚅动了好一会儿,喉咙里像在开摇滚音乐会,却没说出一句话,倒是嘴角冒出了些白沫。

这回春雨真被吓住了,她想要站起来帮老头,才意识到绑着安全带。飞机下降似乎遇到了气流,正在空中不停颠簸。突然,老头一把抓住春雨的手,冰凉的手掌让春雨吓得魂不附体。他万分痛苦想要说出话来,却好像咽喉被堵住了,他甚至还要把另一只手伸进自己嘴巴,想要把什么东西掏出来。

春雨要把手抽出来,但老头的劲道出奇得大,那只手还是纹丝不动,要换成其他女孩恐怕就当场昏过去了。

飞机高度降到一千米,机头正对伦敦希思罗机场的跑道,张开巨大的机翼,轰鸣着俯降而下。

就在春雨感到自己的耳膜要被压力撕裂时,憋了半天的老头终于说出话来,带着死亡气息的音波穿破巨大的飞机噪音,直接钻进了她的耳朵——

“Hell……Hell……门……要开了!”

最清晰的是第一个单词:“Hell”

“Hell”的意思就是“地狱”!

这个音节如火药般,引爆了春雨心底深埋的记忆,但此刻已不容她再回忆了。

因为老头在说出这几个单词后,便直勾勾地盯着春雨的眼睛,嘴巴半张着静止了。

春雨用另一只手碰了碰老头,他却毫无反应,浑浊的眼睛睁大着,至于两只眼球则再也不动了——

他死了。

飞机落地。

起落架的轮胎稳稳地撞击在地面上,同时随着春雨一声凄惨的叫声,飞机上所有乘客都惯性地向前倒去。

登陆不列颠。

轮胎与跑道间的剧烈摩擦声掩盖了春雨的惨叫,老头也倒在了前面座位的靠背后。然而,老头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任凭她怎样挣扎都无法脱开。

空中客车在跑道上飞速滑行着,从地面传递上来的颤抖让春雨涰泣起来。她感到如此无助和恐惧,身旁坐着一个刚刚死去的人,而自己的手正牢牢握在死尸手里。

几分钟后飞机停止了滑行,当人们纷纷站起来拿行李时,春雨依然留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她的手再也没有力气挣脱了,想要大声呼救,嘴里却发不出声音,仿佛有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口。她就这样在座位上颤栗着,直到所有乘客都下了飞机,空姐过来检查座位,才发现了春雨和旁边的老头。

空姐发现老头死了也吓得魂飞魄散,看来她也没在飞机上见过这阵势。很快机长也赶了过来,首要解决的就是如何让春雨出来。身强体壮的机长,用了吃奶的劲掰老头的手指,几乎把几根指骨掰断,才得以让春雨的手恢复自由,手腕上已多了几道红红的印子。

但机长不让人们抬开老头的身体,以免破坏现场,他让春雨从座位前面跨出来。她只能把裙子撩到大腿上,由空姐搀扶着跨过前面的座位,千辛万苦总算跑了出来。春雨止住了哭泣,意识到老头还在后面,赶紧跑到前面再远的座位上。

机长向机场方面求助,很快有警察上了飞机,对老头的尸体做了简单的检查。然后开始询问春雨,惊魂未定的她语无伦次,她甚至连老头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时机长才告诉她,老头是英国人,全名叫Mac Ferguson,伦敦詹姆士大学的终身教授。

警察把春雨带下飞机,第一次踏上英国的土地,做梦都想不到竟是这种方式。深深吸了口伦敦的空气,仰望欧罗巴的苍穹却发现乌云密布,这算什么预兆?

跟着警察走进候机楼,她忽然感到一阵屈辱,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却还是没流出来。她在一间办公室做了笔录,总算把事情说清楚了,并留下护照等证件的复印件。春雨终于可以离开了,但警察说随时都可能再找她。

当她急冲冲地跑到取行李处,已是飞机落地后的一个半小时了,她的行李在传送带上转了好几圈,幸好还孤独地躺在那里。

突然,春雨想到学校会在机场接她的,再看看时间便心急如焚了,说好四点半接机,但现在已经五点半了!

谢天谢地过关还算顺利,很快办妥了一切手续。她拖着大拉杆箱,快跑着冲向出口处。眼前是一大片来接机的人群,各色人等举着各种牌子,一时间看花了眼,到底哪一个才是来接她的呢?

唉!头都大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的人,全都说着各种陌生的语言,此时才第一次有了异国他乡的感觉。

她想到了最要紧的事——打电话!急忙跑到机场大厅里一间小店,买了张英国本地的SIM卡塞进手机。

然而,电话打到学校却令人失望,对方说早就有人到机场来接她了,但等了几十分钟她都没出来。她的航班是准时降落的,人家以为她根本就没上飞机,便在十分钟前打道回府了。

果真是倒霉到了极点!

春雨绝望地仰起头,想到今天是5月27日,又一个黑色星期五。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一天或晚一天订航班呢?都是那个叫什么教授害的,为何偏偏要死在她旁边呢?眼前不断闪过飞机上可怕的记忆,再加上出口处嘈杂的人声,仿佛有无数根针扎入了脑子……

她快要崩溃了,坐倒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想要和世界隔绝开来。或许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大西洋上的岛屿,从一开始错误就注定了。

突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喂,你怎么了?”

这句话立刻让春雨睁开眼睛,因为她听到了一句中国话,这也是此刻最能安慰她的语言。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大概二十五、六岁,瘦长的身体,白皙的皮肤,长长的乌黑头发,柔和的脸部轮廓,再加上一双细长而有神的黑眼睛。

没错,中国人。

春雨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男生:“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

“哈,你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男生眨了眨眼睛,像老外一样耸耸肩膀,“刚从国内来的留学生都这个样。”

她不太喜欢他吊儿郎当的语气,忽然发现他手里还举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很大的名字——“Mac Ferguson”。

心里默念了几遍,只觉得这个名字好耳熟,似乎刚刚还听到过。

Mac Ferguson——不就是那个老头的名字吗?

刚才在飞机上那个死在她身边的老头,英国什么大学的终身教授,春雨的空中恶梦。

她指了指男生手中的牌子:“他——他是谁?”

男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你是问教授吗?他是我的老师,马克·弗格森,詹姆士大学的终身教授。”

My god!倒霉的人怎么都碰上一块儿了。

春雨扭过头不想再和他说话了,似乎所有和弗格森教授沾边的人都会染上厄运。

“为什么问这个?”男生盯着春雨不走,大概被她略带忧伤的眼睛迷住了吧,“奇怪,我已经等了快两个钟头了,可教授还是没出来,打他手机也无人接听。”

“他不可能走着出来了。”

“什么意思?”

春雨终于抬起头,用冰凉的声音回答:

“他死了!”

酷酷地吐出这三个字,她把头扭向一边,宛如一朵冷酷的玫瑰。

男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摇摇头:“教授死了?开玩笑吧!谁都不是被吓唬长大的。”

“信不信由你!”春雨还是没有看他,自言自语一般,“反正就算你等到明天早上,也不会在这见到教授了。”

“你和教授一起飞回来的吗?”

春雨缓缓抬起头,说出了她飞过来的航班号。

“没错,教授坐的就是这班飞机。”

“我就坐在教授的旁边,他在飞机降落的时候猝死了。”

“上帝啊!”男生似乎有些相信了,伸了伸舌头说,“教授真酷啊,死都要死在天上。”

春雨皱了皱眉头,她顶讨厌男生吐舌头了,于是提着行李独自向外走去。

“哎,等一等。”

男生拦在她身前,那双细长的眼睛睁大了一圈,正好对上了春雨的眼神。

她警惕着后退了一步:“要干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美丽女生常碰到这样的纠缠,春雨若遇到一向是不理不睬的,何况她现在已走投无路了,这个男生正好撞上了她的枪口,于是心烦意乱间轻轻念叨:“有毛病!”

“哦,你的名字叫‘有毛病’啊。”

春雨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头从他旁边绕过了。

男生没有继续追赶,只是在她身后喊道:“喂,你的眼睛真漂亮,我叫龙舟!端午节赛龙舟的龙舟。”

她本该愤怒地回头,却继续低着头向前奔去,从一群老外中穿过,跑出了候机楼。

快六点了,又一次面对伦敦的天空,暮色笼罩大地,阴郁的天空飘起了雨丝。

机场外人和车熙熙攘攘,春雨有些头大了。一切都比想象中最坏的情况还要坏,不会再有车来接她了,只能自己坐机场大巴去学校。她拖着重重的行李,好不容易找到大巴上车点,坐上了去切尔西区的车。

十几小时的长途飞行,再加上两小时前的空中惊魂,早已经让春雨困得不行了。她把头靠在车窗上,玻璃上的凉气透过发丝进入头皮。眼睛在半闭半睁间,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机场高速路两边的灯光,化做了一团团白雾。

不愿再回忆了,无论是两个小时前还是半年前——梦里不知身是客,但愿只是一场场恶梦,纠缠着这个可怜的美丽女孩。此刻,她已在不列颠岛上,远远地离开了家乡,分不清此时彼时了,究竟在梦中从上海飞到了伦敦,还是在伦敦做了一个关于上海的旧梦?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27日晚上7点50分

在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中,大巴开进了伦敦市区。饥饿感迫使春雨醒了过来,只见车窗外的道路上全是汽车,如乌龟般爬行在雨夜中。

终于,大巴停在切尔西区的Wellington街。春雨下车后拿出一把折叠伞,拖着行李茫然地寻找伦敦街道上的门牌。

伦敦人打着黑伞从她身边走过,宛如福尔摩斯电影里出现过的景象,不知贝克街离此有多远?穿过两条马路,总算找到了学校留给她的地址,是一个专门接待外国留学生的办公室,真正的校园还在几十公里外。

现在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打电话也无人接听。春雨绝望地看了看夜空,雨丝穿过晃眼的街灯,径直坠落到她的眼睛里。可是,她哭不出来。

在门前踌躇了几分钟,春雨低头离开了这里。在街的另一头找到家地下商场,花了五英镑把行李寄存了。

商场里正好有家KFC,她匆匆解决了晚餐,然后回到伦敦的淫雨底下。

现在要去哪里?

仰望远方模糊的大楼,春雨忽然想起了一个地方。就像刻在脑中的明信片,一幅画面紧随着“伦敦”这个词浮出水面,那是飘满了白雾的泰晤士河水面,如镜的微澜中倒映着一座高高的钟楼。

对,就是那个地方,她的梦中几度出现的英伦之钟。

春雨带着个小背包轻装上阵,撑着伞找到最近的地铁车站——斯隆广场站。伦敦地铁虽然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但感觉还是很方便,她很快找到大本钟所在的方向,登上那节坐满了蓝领阶层和外国移民的列车。

列车在具有百年历史的隧道里飞驰,车窗外黑暗的地洞,还有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让她想到了荒村的结局。

就这么飞奔下去吧,一直通向更深的地底,那里是地狱的第N层,或许高玄就在燃烧的地下等着她……

然而,没有眼泪在飞。

21点45分,她混在一群东南亚游客中走出了地铁。雨水依然在下,她举着伞穿过国会广场边的街道,忽然发现那座梦中几度相见的钟楼,就悬挂在自己的头顶了。

大本钟。

彼时彼刻彼地,春雨看到的是大本钟,这座147岁高龄的大钟,如古老的城堡般矗立在伦敦的夜色里。

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混杂着湿润的雨水的空气,似乎还带着一百年前的味道。就是这一刻,不可逃避的前定——脑子仿佛变成了一张白纸,而意识成了那个人曾经握过的一支画笔,就这样绘出了眼前的钟楼,它是如此真实,又是如此虚幻,像一张永远都洗不出的底片。

走到大本钟底下,脚下就是国会广场,眼前矗立着新威斯特敏斯特宫——英国国会大厦,这座哥特式建筑在晚灯中金碧辉煌,宛如曾经的日不落帝国。

大厦的一面正对着泰晤士河,无数灯光打在河面上,让春雨想起了黄浦江或苏州河。大本钟那尖尖的高塔,正在水波中微微晃抖,这是每个初到的伦敦的游客必看的风景。

而此刻的春雨已成为了风景中的风景。

她撑着伞退到河边的栏杆,在伦敦夜色的凄风苦雨中,她披上了一间红色的罩衫,与黑色的裙子合在一起,宛如司汤达不朽杰作的名字。

仰头眺望夜灯照射下的大本钟,那朝向四方的钟面上,镶嵌着几何形状的玻璃,两根巨大的时针正指向十点钟的位置。

晚上十点整,悠扬的钟声从云端响起,大本钟向全世界发出低吼:一、二、三、四……

百多年来这钟声几乎从未间断过,送走了无数伟人英灵的离去,又迎来了无数生灵的坠地。这就是英国,伦敦,大本钟。

当钟声渐渐平静后,春雨依然仰望着大钟,仿佛眼睛已被那长长的时针牵住了。

大本钟的时针继续运行,肉眼几乎看不出动静,但已从十点整走到了十点零七分。

依然是十点零七分。

春雨保持这样的姿势已好几分钟了,而大本钟的时针停留在十点零七分的位置,也已是同样的时间。

怎么回事?时针忽然有些刺眼,她看了看自己手机的时间,已经22点12分了,再看看手表也是同样的时间。

而大本钟仍然是十点零七分。

已经过去至少五分钟了,大本钟的时针仍然停留在原来的位置,根本一动也没有动过。

大本钟停摆了?

天哪,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奇观——春雨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是不是今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让自己产生幻觉或臆想了呢?

不,她的眼睛没有欺骗自己,大本钟的时针确实没有继续前进。它就像一个不知疲倦地奔跑了上百年的老人,突然之间倒地不起,默默地沉睡过去了。

手表上的时针已走到10点15分了,春雨发现身边许多游客都纷纷仰头看着大本钟,彼此间还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有人发出惊讶的呼喊声:“瞧,大本钟停了!”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一奇景,国会广场上一片喧哗,人们拿出照相机来拍个不停,还有人在十点零七分的大本钟下摆出POSE以留纪念。

春雨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再回头看看泰晤士河里大本钟的倒影,一切都像是被颠倒了过来——今天到底是什么黑色的日子?2005年5月27日,暮春凋花时节的星期五,她从上海飞到伦敦,飞机上有个教授死在她身边,千辛万苦出了机场,却错过了接机的人,忍饥挨饿赶到学校却吃了闭门羹,当她跑到这梦中来过的地方,却看到大钟百年一遇的停摆了!

难道是上帝有意捉弄她?只不过把可怜的弗格森教授,与古老的大本钟作为了道具。

突然,春雨想起了一个人。

于是她高高举起手机,拍下了此刻大本钟停摆的照片。这是她上个月新买的手机,照片像素还是蛮高的,灯光下的大本钟晶莹剔透,指向十点零七分的时针非常清晰。

几秒钟后,春雨把这张照片发送到了万里之外的一个手机号码上。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8日清晨6点20分

这是我的号码。

尖厉的铃声钻进耳膜,仿佛从某个遥远山洞传来,将我从连续不断的梦镜中托出海面。

睁开眼睛,我大口呼吸,仿佛某个人影就在眼前。

清晨的光线直射入瞳孔,我的脑子从混沌状态中缓缓退出,猛然想起刚才是什么在响?

对,短信铃声。

从床边摸起手机,发现这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还不是中国大陆的,难道是香港的手机?眼睛睁大了一圈,想想会是哪个身在海外的朋友呢。

满腹狐疑地打开短信,却看到了一张图片。

大本钟。

手机微微晃动了一下,我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屏幕上清楚地显示着大本钟,这座举世闻名的建筑物,早已在《三十九级台阶》电影的结尾,深深映入我的童年记忆了。

手机里是大本钟的夜景,一片晶莹的灯光笼罩着它,时针指向十点零七或零八分的位置。

小小的屏幕里闪烁着荧光,下面还有一行文字——

“我是春雨,我看到大本钟停摆了。”

刹那间我把手机合起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她就在手机里和我说话——大本钟停摆了。

是她说还是他说?

没错,昨天清晨春雨给我发了短信,告诉我她要登上去英国的飞机读书了。现在她应该已在伦敦了吧——上海与伦敦的时差是八个小时,那么现在她在那边正是晚上十点多钟。

他说的就是这个时候,不知不觉间额头沁出了汗珠。难道又是一语成谶?

昨晚叶萧风尘仆仆的面容又一次浮现眼前,他在英国发现了那个人留下的壁画和文字,预言了2005年5月27日晚十点,伦敦大本钟将要发生的事情——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27日夜晚10点20分

大本钟停摆了。

刚才分针好像走动了几下,但现在又彻底停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围拢在国会广场,仰望大本钟停摆这一百年难遇的奇观。

春雨也在这人群中,背后不远就是泰晤士河,不知万里之外的那个人,看到她的短信了吗?

又过去几分钟,大本钟丝毫没有走动的迹象。路边多了几辆电视台转播车,正用摄像机拍摄大本钟,还有记者拿话筒采访周围的游客,也许很快这个画面就会传遍全世界。春雨但愿自己的脸不要暴露在镜头下,她宁愿被天下所有人遗忘,除了在地底的那个人。

仰视了大本钟几十分钟,春雨的脖子异常酸疼。当她把视线放平下来后,在人群里扫到了一个背影——

瞬间,春雨的目光被冻住了,仿佛那背影是块千年寒冰,凝固了她眼睛里的一切液体。

她捂着胸口向前走了几步,那么熟悉的一个背影,无数次梦里在见到,如今却在人群中忽隐忽现。白色路灯照着他茂密的黑发,下面是黑色风衣竖起的领子。

是他吗?

世界上有那么多黑头发的人,有那么多相似的背影,甚至有那么多酷肖的面孔。记得有一回她在淮海路巴黎春天门口错认了一个背影,差点被人家以为是轻浮的风尘女子。也许等那个人回过头来,她看到的将不过是张拉丁人的脸而已。

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用力拨开那些仰望大本钟的游客们。现在那古老大钟上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管它将停摆多长时间,一个钟头或是一千年?

然而,人这一辈子或许只能爱一次。

爱一次。

那个背影依然在各种发色的人头间浮动,他微微侧身,露出小半边脸庞的轮廓——春雨几乎就要喊出那个名字了。

但他又一次背过身去,似乎想要快点脱离这拥挤之处。不能让他从眼前溜走,春雨挥开双臂向前挤去,完全不顾别人的抱怨甚至咒骂。

终于追到他身后了,无论是不是那张脸,她都必须要看一看。

春雨用尽全身的勇气伸出指间,轻轻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

他停了下来。

三秒钟的等待,电影的定格画面,他回过了头来。

她看到了他的脸。

这不是梦。

他的脸。

脸。

朝思暮想的这张脸,令她痴狂的这张脸,曾经以为坠入地狱的第19层的这张脸。

脸。

他的脸。

这不是梦。

她看到了他的脸。

(请允许我重复上面的文字,因为这张脸对春雨是如此重要!)

高玄的脸。

就像第一次在S大图书馆见到他的样子:他穿着一件长及膝的黑色风衣,黑色的裤子和皮鞋,再加上黑亮的头发,浑身上下都被黑色包裹着,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最具有杀伤力的是他的眼睛。这是一双能吸引任何女生的眼睛,黑色的眼球和瞳孔显得深不可测,很少有男人能具有如此诱人的眼睛,宛如古书上说的“重瞳”。

永远都不会认错的这张脸,如今确确实实呈现在春雨眼前,在白色的街灯照耀下,他双眼炯炯有神,一如无数次深情的凝视。

伦敦的细雨打在他的头发上,也打在她的眼睛里。

眼眶终于湿润了,她努力地吸着鼻子,不让泪水打湿自己的脸颊。她想要说话,对他说很多很多的话,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然而,他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Can I help you?”

着实让春雨意想不到,他居然用英文问了她这么一句。

“不!”她终于说出了中国话:“高玄!是你吗?高玄!”

他吃了一惊,默默点了点头。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了,她又一次捂住自己的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是表示承认吗?他就是高玄,她日思夜念的高玄,她深深爱过的男子。

在这拥挤的人群中,所有人都抬头仰望大本钟,只有他们两个人痴痴地注视着对方。

而大本钟则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们两个人。

她抓着他的肩膀,几乎噙着泪说:“我是春雨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春雨?”他的目光有些茫然,似乎落到了某个远方的焦点,“春天的小雨?”

“嗯!”

他微笑了一下,嘴角还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酒窝,那脸帅气的样子,再加上一身黑色风衣,宛如某个心不太冷的杀手:“啊,多么美丽的名字。”

那酒窝更让她确信,他已回到她身边。她使劲点点头:“对,就是我。我是你的春雨。”

“哦——”他继续凝视着她的目光,似乎能在她的眼球里看出自己的影子,“让我好好的想一想,我们是不是——”

停顿让人愈发着急,当他紧张地向四周张望时,春雨抓住了他的手:“看着我的眼睛!”

两人僵持了十几秒,他的目光骤然柔和了下来:“嗯——你的眼睛真漂亮。”

这句话终于击碎了春雨最后的防线,她呡呡自己的嘴唇说:“高玄,你想起我了是吗?我一刻都没有忘记你,这半年你到哪里去了?”

但他依旧茫然地摇摇头。

春雨继续紧追不舍:“你怎么会在伦敦的?你现在住在哪里?”

他的眼神有些怪,似乎飘向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又回到春雨眼睛里,口中缓缓吐出三个汉字——

“旋转门。”

如同半小时前大本钟的钟声一般,这三个汉字进入春雨的耳道后,就变得异常洪亮悠扬,来回反复地荡漾,发出奇妙的共鸣,宛如童子唱诗班的赞歌。

她用手捂住耳朵,鼓膜都要被这声音撕裂了:“你说什么?旋转门?”

他会意地点了点头。

钟声终于飘向远方,春雨大声地问:“旋转门是什么地方?又在哪里?”

然而,他却显出忧郁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声:

“再见!”

他突然转身向人群后面跑去。

不!春雨一把没有抓住他,只能紧紧跟在后面。

“高玄,你要去哪里?”

她高声叫起来,周围的人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还以为是在抓小偷。在伦敦的夜色中,高玄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春雨索性丢掉手中的伞,撒开双腿跑了起来。

快跑!快跑!快跑!

春雨的心底默念着无数遍“快跑”。千辛万苦寻找了半年,跨越了半个地球,怎能让他轻易从眼前溜走?眼前是那穿着黑色风衣的高玄,她紧跟在后面提着黑色的裙摆,伸手要触摸他的后背却始终摸不到。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一大片空旷的广场,一男一女在雨中疯狂地赛跑,而高高的大本钟则见证了这场比赛。

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前面是条川流不息的马路,高玄趁绿灯的机会跑了过去。

但在春雨面前已变成了红灯,她眼看着高玄跑到了马路对面。她的身体差不多失去了控制,仿佛身后有个怪兽穷追不舍,不由自主地向马路上奔去。

一阵凄厉的刹车声突然响起,耀眼的大光灯直刺她的瞳孔,原来怪兽从侧面扑了上来,几乎已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

心脏几乎被这声音揪出了喉咙,瞬间眼前被一块黑纱蒙了起来,只听到“扑嗵”一声。

天旋地转。

疼痛直刺胳膊和膝盖,昏暗而模糊的视线里,大地仿佛竖直站了起来,所有的汽车都侧身“站立”,就连红绿灯也横着生长了。

——她倒在了地上。

仅仅几秒钟后,她恢复了感觉,睁开双眼只看到伦敦的夜空,路灯下雨点洋洋洒洒地坠落,打湿了她的脸庞和头发。

突然,她感到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和后背,将她从路上抬了起来。

是他又跑回来了吗?是的,他怎么忍心看着她跌倒呢?他是她的高玄。

她仍然没有力气,闭着眼睛顺势倒在那个温暖的臂弯里。

但是,耳边却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咦!怎么又是你啊!”

春雨警觉地睁开眼睛,眼前呈现出一张年轻的中国人的面孔。

——他不是高玄。

但她记得他的脸,几小时前还在机场里见过,这张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脸。

他说他叫龙舟。

“啪!”

春雨挥起纤纤细手,在他的脸上留下五道指痕。

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靠在路边的一个邮筒喘息着。他则摸着自己的脸颊,一脸无辜的表情。

“喂,你干嘛扇我耳光啊?”

衣服已被雨淋湿了,春雨抱着自己肩膀说:“不许你碰我!”

可他还是那副满脸冤屈的表情:“我是好心把你扶起来的啊。”

这时,春雨才注意到了路边的一辆小POLO车,车门还敞开着,刚才她倒在车前了。

“原来是你开车撞了我啊。”

她赶紧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幸好她并没有被真的撞到,当汽车靠近她只有十公分时,便自己摔倒在了地上。

不过还是好险——前车轮离她的小腿只有五公分的距离,差一点就要被轧进去了。

“对不起。”他尴尬地点了一下头,但转眼口气又硬了起来,“可你为什么要乱穿马路呢?刚才可是你闯红灯啊。”

“红灯?”

春雨忽然想起了什么,再向马路对面看去,哪里还有高玄的影子呢。正好现在路口是绿灯,她不顾身上的疼痛,走上了过马路的横道线。

此刻一辆奔驰汽车失控般冲了过来,龙舟立刻拉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给拖了回来,否则就真的危险了。

奔驰车一直冲过红灯,路面留下了明显的刹车印记,然后停在马路中心,引起周围司机们的一片咒骂。

但春雨并没有任何感激,随即甩开龙舟的手,跑到马路对面四处寻找。雨幕中人们撑着伞匆匆走过,抑或有人会停下来,仰头观望大本钟的停摆奇观。

但她找不到高玄。

她绝望地回过头来,只见那坏小子也跑过来了。春雨一把推开了他,对着夜空高声喝道:“高玄!你在哪里?”

周围的人们大多向她瞥了一眼,或耸肩或摇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

心头一阵绞痛,春雨继续向前跑去,宛如丛林深处迷失了方向的小鹿。

龙舟跟在她旁边,不厌其烦地追问着:“喂,你在找谁啊?”

春雨忍无可忍了,回过头来大声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让我找不到他了!”

“哎呀,这也不能全怪我啊,先是你乱穿马路耶,要不是我眼疾脚快急刹车,说不定你就Game over啦。”

“闭嘴!”

泪珠再度滑落下来,似乎浑身的力气又被抽走了。

龙舟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了,口气立时软了下来,哀求似的说:“对不起,你别哭了好吗?人家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但春雨并不领情,又一次推开了他,跑回到马路对面。

手表上的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四十分了。

大本钟依然没走起来。

这时龙舟才注意到大本钟的停摆,他仰头惊叹了一声:“My god!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夜雨越来越大,游客们已经拍照留念够了,国会广场上人群渐渐散去,这让春雨更无阻碍地跑起来。

她怀疑高玄刚才是为了摆脱某个人,也许是追捕他的警察或坏蛋,所以必须离开她片刻,说不定现在又回到了广场上。

但任凭春雨如何寻找,广场丝毫不见高玄的人影,倒是龙舟像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

龙舟掏出一把伞来,撑在春雨头顶。她也没力气再推开他了,黑色的裙子大半已经湿了,伦敦的晚风吹来阵阵凉意,她禁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终于,她停在泰晤士河边,抱着自己的肩膀抽泣起来。

“别再找了,先回到我车上坐一会儿吧,不然你会着凉生病的。”

春雨回头瞪了他一眼:“不用你管。”

“是你自己乱穿马路,当然不关我的事啦。”他挖苦似的笑了笑说,“不过,你刚刚到英国,可享受不到公费医疗,看病的费用都得掏自己腰包啊。”

她看着龙舟那双细长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

回到马路边,龙舟才发现在POLO的挡风玻璃上,贴了一张违章停车的罚单。

这辆蓝色的小POLO看起来很旧,车皮掉了很多漆,保险杠上还有几处明显撞过的凹痕,再加上挡风玻璃上的罚单,简直惨不忍睹。

“哎呀!今天真是出门大凶。”龙舟使劲拍着后脑勺,把罚单放到春雨眼前晃了晃,“全都是你‘作’出来的!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春雨已经不想说话了,只是冷冷地瞥了龙舟一眼。

看到她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龙舟也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了,便为她打开车门:“请进吧,小姐,我送你回去。”

“记住,不要叫我小姐。”

说罢春雨坐进副驾驶的位置。龙舟无奈地把罚单收好,坐进车里踩下油门。

再见,大本钟。

龙舟的汽车从国会大厦外开过,春雨看不到高处的大本钟了,但确信它依然还在停摆。

将近晚上十一点了,伦敦市中心的街道终于不象白天那样堵了。龙舟提醒春雨系上安全带,这辆1.6升的小POLO飞速穿过几道路口,向切尔西区疾驰而去。

虽然坐在车里,但身上还有些冷,春雨不停地哆嗦。再加上英国道路左驶的习惯,让春雨的视觉很不适应,感觉随时都会撞到对面的车。

“不要害怕,很快就到了。”

龙舟紧握方向盘,在深夜的伦敦街头做了几个漂亮的“飘移”,居然超了前面的宝马和凌志,心中暗叫过瘾。

坐在车上的人却吓得心惊肉跳,刚才春雨就差点在轮下断送了一条腿,她可不想在这个臭小子的方向盘底下再断送一条命,便发抖着问道:“这是你的车吗?”

“不是。”龙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猛打方向盘拐过一个大弯,“是从同学手里借来的车——该死!这是我今年吃的第十九张罚单,下次他大概不敢再借给我了吧。”

晚上十一点零八分,POLO车飞一般停在了切尔西区一家大商场门口。

春雨已被他弄得快晕车了,心惊肉跳了好一阵才下车。她在这家商场寄存了行李,现在要把湿衣服换掉。商场还没关门,她取出行李,跑到卫生间换了衣服。

龙舟再次看到她时,春雨已穿上一身白净的套衫,宽大的袖管仿佛唱戏的水袖,只是一头乌发还有些湿。

他意识到了重要的一点:“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春雨。”

这回她不再回避,淡淡地吐出自己的名字。

他轻轻念了几遍后说:“春天的雨?”

雨差不多已停了,她下意识地抬头仰望,却再也看不到大本钟了——它还在停摆吗?

“喂,你到底住哪里啊?”

被龙舟打断了遐思,春雨有些嗔怒,但又想不出自己该去哪里?若一切正常的话,此刻她该在学校安排的宿舍里,而现在她只能茫然地摇了摇头。

“原来你连住处都没找到啊!不过你这样的情况也不少见,到伦敦的第一晚找不着住处——包括我小人家当年也是,人人都有一把血泪史!”

听这小子的口气居然还有些幸灾乐祸!

龙舟接着说:“要不就住到我学校那边去吧,那里有一些便宜的旅馆,还算干净吧。”

这句话似乎居心叵测,春雨又送他一个白眼。

沉思片刻,她怔怔地说:“带我去找一个地方。”

“哪里?”

春雨幽幽地吐出三个字——

“旋转门。”

“什么?”龙舟一时没有听明白,“你说带你去哪里?”

“我说的是——旋转门。”

耳边犹在回响着高玄的声音——几十分钟前她在大本钟下问他住在哪里,他的回答是“旋转门”。

“这又是个什么鬼地方?”

或许龙舟说得没错,高玄住的地方当然是一个“鬼”地方了。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就在伦敦,你能帮我找到吗?”

“没有搞错啊,你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一扇门?”

春雨无奈地点了点头,眼前只有这个中国男生可以帮她了。

龙舟想了想说:“如果‘旋转门’是地名或路名的话,电话簿上应该会有登记吧——对,明天可以去查伦敦市电话簿。”

“但我现在就想查到。”

“哇,你好‘作’啊!”龙舟心想今晚就要“交”给这女孩了吧,他把春雨的行李塞进了车里,“快点上车,我现在就带你去查。”

过这回她不敢再坐前排了,而是坐到后排还系上了安全带。

POLO在龙舟的方向盘下离开,开到附近一家24小时书店的门口。龙舟跳下车跑进书店,里面只有几个南亚模样的年轻人坐着看书,兴许是晚上没地方睡觉,伴着书香熬一夜也算不亏待自己。

龙舟买了本最新版的伦敦市电话簿,便跑回车上塞到春雨手里说:“这本电话簿很贵的,记得下次把钱还给我就是了。”

她“哼”了一声便翻开厚厚的电话簿。“旋转门”的英文是“Revolving door”,先从索引里找到“R”字母打头的那些条目,很快看到了“Revolving door”这一条,好像只有一家登记,全称叫“Revolving door hotel”——旋转门饭店。

果然有这样一家饭店!“Revolving door hotel”,春雨反复念了几遍,像在念什么咒语。

没错,高玄说他住在“旋转门”,就是指这家叫“Revolving door hotel”的饭店吧。

春雨把电话簿交给龙舟,Revolving door hotel下面有饭店地址和电话。龙舟点点头:“原来在伦敦郊区的Gainsborough,白天开过去起码要一个钟头。”

“那么半夜要多久?”

龙舟被她轻描淡写的这句话愣住了:“有没有搞错啊,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她看看时间,已将近半夜十一点半了:“反正今晚我要找一家旅馆的,就去那家旋转门饭店不是正好吗?”

“拜托,小姐,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怎么我就成了你的专职司机了呢?”

“不要叫我小姐!都是因为你差点撞到我,耽误了我重要的事情。”

后半句潜台词春雨没说出来——“要不是你开车到大本钟下突然出现,像幽灵那样横插一杠,说不定我现在就和高玄在一起了。”

“哎,我怎么那么倒霉,碰上你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了呢。”龙舟搔了搔头,“好吧,坐小心了啊。”

话音未落油门已踩了下去,POLO来了个“甩尾”,超过前面两辆大车,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春雨紧紧靠在后排座位上,看着半夜的伦敦街头从车窗外掠过,似乎有无数个影子正蠢蠢欲动。

目标——旋转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