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力克强忍住回头的冲动——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他是在离开古斯曼的商店后,转过一个弯时发现的。

在巡逻的夜警经过之后,脚步声和人声都销声匿迹,街道上一片漆黑、万籁俱寂。至于同行的小白则是原本就不像人类会弄出笨拙的声响。在这样的静谧中,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时理所当然会提高警觉。

艾力克隐身于圣母玛莉亚教堂的阴暗处,等待跟踪着走过去。跟踪着经过的那一瞬间,艾力克借着月光看清了他跟丢目标而显得畏缩的样子。

……梅特拉!

艾力克现在总算能理解什么叫五味杂陈了。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唉,梅特拉,难道你连顺利跟踪别人都做不来吗?

艾力克忍不住想叫住他,却又在出声之前打消了念头,因为梅特拉是把他丢进波罗的海的三个人其中之一。

梅特拉为什么要跟踪艾力克呢?是出于他本身的意志吗?或者是奉某人之命?那么又到底是奉谁之命?主使者的目的何在?是想查清楚艾力克的落脚处吗?查清楚之后呢?

话又说回来,梅特拉怎么会知道艾力克去拜访古斯曼?是在偶然的机会下看到艾力克的吗?是不能确信他是艾力克,所以姑且跟踪过来的吗?知道艾力克的所在之后,又有什么打算?

疑问像潮水般涌上艾力克的心头,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再度被迫认清自己踏上的危桥有多么惊险——光是瞄了梅特拉一眼就有这番感觉,艾力克似乎再也回不到那个单纯明快而充满善意的世界了。

梅特拉既然跟丢了,艾力克也可以就此消失,但是——机会虽小——不能赌一把吗?

梅特拉仍然显得狼狈不堪。他在黑暗中环视着左右,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一两步,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想折返。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踩在石板上发出的声音,万一在黑暗中出其不意地遭到袭击的话,他恐怕瞬间就会倒地。

此时,艾力克身边的一个黑影挺起身子有了动作,小白!艾力克来不及低声制止他,这只奉有霍琪婆婆特别命令的黑猫呈现出迥异于梅特拉的灵敏,不发出任何声音在月光下疾奔,朝着梅特拉冲过去。

艾力克只好在后头受者,做好随时从黑暗中飞奔出去的准备。

梅特拉发现小白的瞬间吓了一跳,但是一看清不过是只黑猫之后,他便举脚作势要踢它;小白从容地闪开,发出尖锐的威吓声,一跃跳上梅特拉的右手。

“啊!你这只野猫,真像恶魔一样!”

梅特拉大声地咒骂着黑猫,同时鲜血从他的右手背上飞溅而出。

给对方狠狠一击的黑猫这时优雅地飞跃开来,梅特拉甩甩手,孩子似的哇哇大叫:

“挺有一套的嘛,魔女的使者!有种给我乖乖待在那边,看我不把你打死拿去喂狗才怪!”

小白发出轻蔑的叫声,跑向艾力克。艾力克接着走了出来。

“梅特拉,是我。”

艾力克一出声,梅特拉一脸惊愕停下了脚步——不,他连站都站不稳,摇摇晃晃地颠踬了几步,勉勉强强才稳住。梅特拉这么惊讶,难道他原先不知道自己跟踪的是谁吗?怎么可能?还是因为他没想到艾力克会主动出声叫他?

梅特拉虽然跟艾力克一样都是二十二岁,但是看起来比较苍老——要是因为性格上的成熟稳重倒也罢了,偏偏又不是。他看起来胖得不太健康,皮肤没有光泽,欠缺年轻的生气;在阴暗的光线当中,艾力克却可以很容易就想像出梅特拉的两个眼球现在一定是骨碌碌地转动。很难让人相信这个与沉着和思考能力绝缘的男人,在那天晚上能躲过布鲁诺和马格鲁斯的视线而砍断艾力克手腕上的绳子。

“啊,梅特拉,当时多蒙你帮忙了。”艾力克刻意用迂回的方式来试探梅特拉,“拜你之赐,我还活着……你觉得很意外吗?既然你是来跟踪我的,应该不会感到意外才对啊。”

艾力克说完以后就不再出声了——梅特拉是一个无法忍受沉默的人,应该会立刻开口说话的。果然,他开始露出畏缩的样子。

“我是被布鲁诺和马格鲁斯胁迫的,他们说要是不帮忙杀掉船长就要杀死我,所以我……”

“是你砍断我手腕上绳子的吧?”

艾力克尽可能平静地说道,梅特拉好像正在等着这句话似的点点头。

“是的,就是这样。船长应该明白我是冒了多大的危险来帮您的,我随时随地都在为船长着想。”

云层在夜空中飘移,遮掩住月亮,将两个男人笼罩在黑暗当中。这时看不到彼此的表情真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艾力克嘲讽地想着。

“梅特拉,其实我很想跟你好好谈谈并且谢谢你,可惜没有充裕的时间。有件事想要请你帮忙,请你帮我注意古斯曼先生的安全,因为不知道布鲁诺或马格鲁斯今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梅特拉顿了一下才回答。

“说得也是。嘿嘿,得保护古斯曼先生的安全。”

就在那一瞬间,云层再度飘开来,月光不偏不倚地映出梅特拉的五官,艾力克看到了梅特拉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充满优越感、狡猾得让人不舒服的表情。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这个白痴并不知道真相,真是一个无药可就的家伙。

艾力克不断地咳着,用手掩住下半脸并低垂着眼睛,掩饰自己的表情。他瞬间明白了,梅特拉之所以砍断他手上的绳子并不是出于好意,这家伙这样做自有他的用意。

脚边传来一种柔软的体感,大概是小白靠过来了。

梅特拉仿佛很担心似的问道:

“您没事吧,船长?”

“嗯,我不要紧。夜里的寒气真不是盖的,看来我的身体状况还没有完全复原。”

艾力克一边继续敷衍着梅特拉,一边拼命地转着脑筋。梅特拉的优越感从何而来呢?

“是吗?啊,这也难怪。因为您被丢进冬日的海里。我想古斯曼先生也没料到您还活着吧。”

艾力克的脑海里第一次警觉地闪过古斯曼的名字。他差一点就惊叫出声,勉勉强强才将声音吞回去,低头看着自己脚边,小白的两只眼睛像小小的宝石一般回看着他。他虽然相信一定是心理因素,但还是觉得小白好像在跟他说“镇定下来好好想想吧”——是的,如果照霍琪婆婆的说法,这只黑猫正是艾力克的守护天使。

“……我让古斯曼先生操了不少心,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表达我的歉意。”

“是的,得让古斯曼先生知道船长的事情才行。”

梅特拉的声音中越发增添轻蔑的意味。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但那不是因为恐惧,反而像是为了刻意压抑什么。

每当我提起古斯曼先生的名字,这家伙的优越感就越发强烈,原因何在?一定是因为这家伙比我更清楚古斯曼先生的事情。他知道某件我不知道的事,所以当我提起古斯曼先生,便让他觉得可笑至极。他想嘲笑我又不能太明显,所以拼命地忍着。

艾力克伸手握住梅特拉的手。

“船、船长……”

“梅特拉,只有你才是最可靠的。”艾力克握住梅特拉那肥胖的手,装出热情的样子说道,“我要让古斯曼先生相信我是无辜的,首先要恢复我的名誉。请你转告古斯曼先生说艾力克是清白的,抢夺船货的人是布鲁诺和马格鲁斯。”

“船长……”

“你天性善良,瞒着布鲁诺和马格鲁斯救了我一命,我比谁都清楚。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将布鲁诺和马格鲁斯绳之以法,而这还需要你的帮忙。等我们除掉那两个家伙之后,再像以前一样一起为古斯曼先生工作吧!”

梅特拉似乎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比较恰当,但是艾力克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继续说道:

“下次我跟古斯曼先生见面前一定会先跟你联络。很遗憾没办法跟你长谈,麻烦你先回去跟古斯曼先生转告,我希望下次能光明正大的去找他。”

他将梅特拉的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用力推了他一把;腰力和腿力都差的梅特拉一个踉跄,双手抵在石板上,艾力克趁他还来不及回头时,就带着小白融入黑暗当中了。

艾力克当然想知道梅特拉回去之后究竟会向谁做什么样的报告,可是一口气追究到这个程度既勉强又危险。今天晚上见到古斯曼先生和梅特拉就够了,光是这两个人就有太多事情让他烦,可能会使他夜不成眠。

古斯曼面前站着两个男人——布鲁诺和马格鲁斯。这三个有着艾力克还不知道的共犯关系的人,正等着梅特拉回来报告跟踪的结果。马格鲁斯呻吟道:

“让梅特拉那种人去跟踪艾力克根本就是个错误。如果让我去,所有的事情就能在今天晚上做个了结了。”

“有道理。但是马格鲁斯,艾力克不可能没发现梅特拉在跟踪他,当他发现之后一定会出现有趣的发展,你不这么认为吗?凡是要往好的方面去想。”

马格鲁斯并没有认同布鲁诺的乐观。

“就算梅特拉会按照你的想法行动,艾力克可不见得会一样。我虽然看艾力克不顺眼,但是也得承认他至少比梅特拉会动脑筋。”

“听起来一点都不像夸奖啊。”

说这句话的不是布鲁诺而是古斯曼,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沉稳严谨的富商风范,取而代之的尽是满心的焦躁。他的右手手指头在桌面上敲弹着,看来艾力克生还一事似的他内心的不安随着时间不断地增加。布鲁诺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

“既然扮演坏人,就请您像个坏人一样镇定一点吧,再怎么急也无济于事。”

布鲁诺的话像是一把隐形的刀刺伤了古斯曼,古斯曼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冷冷的愤怒,瞪着布鲁诺。

“别得意忘形,布鲁诺。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你有资格对我这么没分寸吗?”

“……对不起。”

虽然自觉受挫,但是布鲁诺并没有将这种情绪表露于外,而是表现出彻底的沉稳配合古斯曼。正当古斯曼满腹怒气想再度开口时,有人敲了门,敲门的方式像是要避人耳目一样。

“大概是梅特拉回来了。”

布鲁诺对着古斯曼说,眼睛却看着马格鲁斯。于是高大的男人不请不愿地走向门边,确认来人后打开门,梅特拉半倚着们似的爬了进来。

看到三双眼睛同时看着自己,梅特拉笑了,众人的注视似乎让他乐在其中。他先恭恭敬敬地对古斯曼行了一个礼,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寒冷的天气、漆黑的天色、邪恶的猫的攻击等等。布鲁诺打断了他。

“那么,你查出艾力克那小子的落脚处了吗?”

“啊,那个……”

“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大概是无功而返吧?”梅特拉还没回答,马格鲁斯就开始奚落他,“真是一事无成的家伙。”

“讲话何必这么刻薄呢?是他主动走过来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了一大堆,我只好当个听众了。”

“哦?这可有趣了。古斯曼先生,我们先听听梅特拉的报告吧。”

布鲁诺说道,古斯曼默默地点点头。梅特拉见状得意起来,开始说起刚刚遇到艾力克时的情况——虽然是添油加醋地吹捧了自己一番。

“……所以船长,不,艾力克那蠢小子最终还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因为他不断地要求我替他转告古斯曼先生说他是无辜的。今天虽然没有查出那小子的住处,不过他明天还会大摇大摆地来这里哦。”

布鲁诺眯细了眼睛观察这只大嘴鸟的表情。古斯曼和马格鲁斯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不悦;除了说话的内容,梅特拉的言行举止也实在令人感到不舒服。最先受不了的人是古斯曼,他举起手来,打断了口若悬河、似乎没打算闭嘴的梅特拉。

“那么你怎么回答,梅特拉?”

“嗯,所以我就顺着他的话,等他明天来时以棍棒伺候就结了,真是有够简单。”

“是这样吗?要不是你多管闲事,事情应该会更简单的。”

“……古斯曼先生?”

“今天晚上艾力克亲口告诉我,说是因为梅特拉帮他砍断了手腕上的绳子,所以他才有办法游到岸边去。”

梅特拉错愕地张大嘴巴,古斯曼又继续质问。

“你是用什么心态做那种事的?如果你有理由,希望你好好地做个解释。”

布鲁诺发出了刺耳的笑声。

“总之是梅特拉背叛了我们呀,古斯曼先生。这位自作聪明的先生大概认为我们不会成功吧。”

梅特拉脸色苍白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是背部却抵到一个巨大而坚硬的物体,回头一看,应在眼中的是马格鲁斯那张眼看着即将化愤怒为暴力的危险脸孔。

梅特拉转而想往前走,却被马格鲁斯抓住两边的肩头,钢爪般的指尖深深地吃进了他肥满而柔软的肩膀。梅特拉不禁发出惨叫声,布鲁诺走到他面前。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啊,梅特拉。”布鲁诺指责别人时,语气是非常愉快,“我一眼就可以看穿你那没什么脑浆的脑袋里在盘算什么。你虽然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但是并不确信我们一定会成功;但是你也没有把事实告诉艾力克、和他联手对抗我们的勇气,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么一来你就分不到好处了。”

梅特拉的嘴巴徒劳地张合着。

“你的如意算盘是,万一有天艾力克活着回来复仇,他可能会看在你砍断他手上的绳子、让他得以活下来的份上,放你一条生路;如果艾力克死了那更好,反正你也没有损失。梅特拉啊,这就是你的打算对吧?”

“那、那个……”

梅特拉嗫嚅着无言以对,把脸转向一边,却不时地偷窥布鲁诺的表情。

“梅特拉,你倒是说话呀!确实地回答布鲁诺的问题,我也想知道。”

古斯曼的声音中压抑着怒气。要不是梅特拉多管闲事,艾力克早就沉进了波罗的海的海底,事情就到此结束了,所以后来的变数都是梅特拉造成的。三个人都有这个共识,状况外的只有当事人梅特拉一个。

尽管如此,梅特拉仍然不想正面回应。

“梅特拉,你说呀!”

马格鲁斯咆哮似的怒骂声让梅特拉畏缩不已,连连点了两三次头——但那纯粹是出于恐惧而产生的反应,因为梅特拉到现在还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遭到质问。

布鲁诺刻意叹了口气,动了动右手。

“我有一点同情艾力克那小子,因为长久以来他被迫关照你这样的家伙。真是的,我实在无法忍受你这个人!”

话还没说完,布鲁诺的右手一挥,一个强而有力的耳光打在梅特拉的左脸颊上,肥腴的肉发出奇怪而潮湿的声音。

梅特拉一个踉跄,接着右脸颊又挨了一记强力的耳光。

“原谅我……”梅特拉呻吟着,鼻血流到嘴角又流到下巴,形成一条红黑色的细流,“求求你,我道歉……”

“哼!不巧我不是艾力克那种滥好人。你哭得再惨,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可怜,反而让我觉得心浮气躁,想多揍你几拳。”

布鲁诺的手第三度举起,正当梅特拉发出嚎叫,想要捂住脸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发出制止声。

“住手,布鲁诺。”

虽然玛格鲁斯这样说,但是接下来的话却让梅特拉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完全落了空。

“接下来让我来,不能让这个垃圾活着。解决艾力克是当然的,但是先得把这家伙处理掉。”

马格鲁斯的手移动着,手指从梅特拉的肩头爬向他的脖子。梅塔拉双眼中充满了恐惧的光芒,在恐惧变成恐慌之前,布鲁诺突然改变了态度和表情,轻轻地笑了起来。

“啊,别急着下手,暂且放他一马,这个责任我来担。梅特拉应该也很清楚接下来该这么做,我说得对吧,梅特拉?你应该很清楚该如何挽回失去的信用吧?”

“唔……”

“你说艾力克是个傻瓜。他在那晚之前或许确实不够聪明,但是一个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的人,就算想再继续下去也很难。”

“够了,马格鲁斯,别当着我的面做这种血腥的事情。”

古斯曼这时也不屑地插嘴。马格鲁斯虽然不满地发出哼声,却又不能违抗主人。当他那个企图勒紧梅特拉脖子的手一松开之后,梅特拉整个人就瘫在地上。

北德的冬天,夜晚又深又漫长,一直要到上午九点左右才会天亮。在这里,比较勤劳的人每天就如民间故事或童话中所形容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琉伯克的街上到处都点着灯火。但都只是最基本的亮度。人们在阴暗的光线中起床、穿衣服、吃早餐。早餐说得好听是简单朴实,说得难听一点就是粗糙,仅仅以面包蘸汤汁果腹就可以打发一餐,不过还是很多人连这样的早餐都吃不起。中世纪的欧洲人体格比古罗马人小了一号,饮食的贫乏或许是因素之一。

裹着棉被和同行者就地而眠的艾力克,早晨整理好衣衫之后来到室外。这时特别房的房门恰巧打开,宾兹探出头来。他的房间虽然比艾力克好,但是却同样阴暗而通风不良。

“今天有什么打算?”宾兹先生先问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我待会儿要去谈生意。我想在这里卖出五拉斯特的盐,待会儿省略早餐立刻就出门。”

五拉斯特的盐换算成桶子就是两百桶,确实是一笔为数不小的买卖。按照汉萨的商业习惯,交易是若想要顺利成交,就得当场支付实物或现金。宾兹并没有带盐来,因此可能只是和交易对象签订文件吧?再不然以同行的人数来看,也有可能是先接受贷款——如果要带着大笔现金回纽尼布鲁克,为了确保安全,成群结队的旅行是最佳的选择。

但是这已经跟艾力克没有什么关系了。

“承蒙您的关照。已经劳烦您将我带到这里来了,其他的事情我会自己想办法。我绝对不会提到宾兹先生的名字,请您不用担心。”

宾兹点点头。

“是吗?对然是受霍琪婆婆所托,不过现在我好像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其他的事情只好请圣母玛莉亚保佑你了。”

“不好意思,宾兹先生,麻烦您这么多。”

“你身上有盘缠吗?”

“霍琪婆婆给了我一些——不对,借了我一些钱,还够用。”

“是吗,那么我们就此别过,请务必谨慎行事。”

虽然揣想宾兹心里可能因为少了个麻烦而送了口气,何况住在这里的费用也都是由宾兹支付的。

艾力克来到旅店外头——黑猫当然也同行。

那个童话中的主角迪尔·奥伦休格尔当然也在琉伯克的街上留下了足迹。第二曾经从拉兹克拉(市政府厅的地下餐厅)那个高傲的经理手上骗走葡萄酒,差一点被送上绞刑台,不过在千钧一发之际顺利地脱逃了。

拉兹克拉是德国各个都市的市政厅一定会有的地下餐厅,餐厅料理的味道受到高度重视,甚至于都市的名誉息息相关。即便远逊于同时代的东方,欧洲仍然有其饮食文化;更重要的是,拉兹克拉准许平民自由进出。

艾力克本来想到拉兹克拉吃早餐,不过想想还是放弃了。在那边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太高,再加上带只黑猫进去也有可能招来反感。小白在他的脚边一脸事不关己似的紧依着。

艾力克虽然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潜入琉伯克的,但是现在他更加体会到这是多么危险。被逮到送去审判还好,最可怕的是私刑——被贴上罪犯的标签让化身暴徒的群众追剿,在拳头和棍棒一阵乱打、饱受石头攻击而仅剩一口气之后,还要被五花大绑地拖倒绞刑台上。

死刑当然是被禁止的,但是不管是士兵或公务人员,在行为失控的暴徒面前都是非常无力的;一直要等到私刑结束、群众的激情平息之际,以对士兵才会刻意将鞋子踩得喀喀响赶过来,然后群众会瞬间作鸟兽散,士兵们再将早就气绝的嫌犯尸体放到地上,象征性地拿棍棒殴打两三个晚一步逃跑的民众,将他们关进大牢里,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鲜少有事件会详细地调查真相,有些人明明是无辜的却惨遭杀害,无疑非常冤枉。

死刑之所以如此普遍,或许是因为欧洲的法制体系和制度落后东方许多,而民众的郁闷又在封闭的阶级制度和宗教当中大量累积。有权有势的人虽然表面上反对私刑,但是却有人私底下假借追捕魔女或审问异端的理由来煽动民众、杀害无辜者,然后搜刮其资产占为己有——所以从某方面来说,有钱人反而比没有资产的平民要危险得多。

“万一布鲁诺查出我的落脚处,唆使群众动用私刑的话……”

艾力克想到这点就不寒而栗。他昨晚被梅特拉跟踪时还没考虑到这一点,难怪霍琪婆婆要嘲讽他,他的思虑确实不够周全。

“年轻人,我的牛奶很香甜哦。”

街角的老妇人向他招揽生意,艾力克便买了一杯牛奶倒在木盘里给小白喝。他必须先为猫着想,否则它会不高兴。

“镇定下来,艾力克。你本来早就应该沉到波罗的海的海底喂鱼吃了,要是现在才想到爱惜生命而退缩的话,可是会被霍琪婆婆嘲笑的哦。”

小白一遍舔着木盘里的牛奶一边这样说道——艾力克觉得是小白在说话,不过这当然是他的心理因素使然,他应该只是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罢了。

艾力克在意的是,他能信任古斯曼到什么程度?

昨天晚上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对于古斯曼,他心中充满了自祖父时代以来累积的恩义,以及自己无法回报他的信赖的歉疚。然而自从和梅特拉分手之后,这个疑问就深深地盘踞在他的脑海里。尽管如此,他昨晚还是睡了一场好觉——是因为他还年轻的关系吧。

艾力克不知不觉来到圣母玛莉亚教堂前面。根据后代的测量,这座高耸的尖塔高一百二十五公尺,仿佛刺穿了低低笼罩的云层,而内部的天花板也高达三十八·五公尺。

或许是舔完了一盘牛奶感到满足了吧,小白温顺地傍着艾力克仰望着尖塔。

好几年之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琉伯克遭到英国空军的炸弹袭击,圣母玛莉亚教堂化为一根巨大的鲜红火柱燃烧了起来,据说当时灼热的紊乱气流笼罩着教堂的尖塔,使得上头的钟在半空中摇荡,不断地敲响凭吊的钟声,遍及方圆五公里之内。

艾力克本来想进教堂里面去看看,但最后还是死心了,因为门口附近站着他认识的神父。红脸、个子瘦小的神父正在撒面包屑给几只麻雀吃,脸上露出比啄食面包屑的麻雀更喜悦的表情。艾力克很想跟他打招呼,但是他知道不能这么做,于是便沿着红色炼瓦制的墙壁离开当场。

本来琉伯克的大教堂是按照职业来分配给信徒的,圣母玛莉亚教堂给参事会员或商人,圣雅各布教堂给船员,而圣佩特洛教堂则是给手工业者或工匠送行礼拜的,人民依照不同的职业有固定前往的教堂。艾力克虽然是船员,但是有时陪同祖父、有时与古斯曼同行,因此去过几次圣母玛莉亚教堂。

小白这时发出叫声,轻轻地扫着艾力克的鞋子。

“什么事?”

艾力克看着黑猫,接着回过头去。

那一瞬间,艾力克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狂跳着。

站在那边的是古斯曼,而一幅理所当然模样跟在他左后方的竟然是梅特拉。

艾力克立刻环视四周,并未发现布鲁诺和马格鲁斯的踪影。

“艾力克。”

“古斯曼先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您……”

“我也很意外。是你没事刚好想来教堂看看,还是琉伯克真的太小?”

古斯曼的表情很僵硬,眼光里呆着苦涩;而艾力克此时的心情也让他无法露出亲切的笑容。

“本来想今晚去拜访您的,现在既然碰了面,我就直接说了。诚如我昨晚所言,我并没有侵占货物,而是无辜的。我一定会证明给您看。”

“你要怎么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请让我跟布鲁诺对决。”

“你是说决斗吗?”

“万不得已的时候,是的。但是在这之前,请您先在市政府举行审判。古斯曼先生是我们双方的雇主,也是市里参事会员,因此只要古斯曼先生提出要求,市民应该会答应举行审判吧?”

古斯曼眯细了眼睛。

“但是没有证据,你不见得会有胜算。万一输了会有什么下场,你已经有所觉悟了吗?”

艾力克迟疑了一下。他本想立刻回答,脑海里却闪过一个念头,于是他故意定定地看着梅特拉,然后尽可能用沉着的声音说:

“如果是公正的审判,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接受。”

“万一被判有罪,你一定会被处以绞刑的,这样好吗?”

“嗯。”

“看来你充满了自信。”

古斯曼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些许疑惑。

“我有自信,因为我有证据。”

艾力克以满满的自信和沉着斩钉截铁地说道——那当然只是演技。

古斯曼微微地皱起眉头,梅特拉则软弱地张合着嘴巴:

“怎、怎么会有什么证据,别胡扯……”

“梅特拉!”

梅特拉闭上了嘴,古斯曼花了一番力气才没显出惊慌的样子。要控制梅特拉愚蠢的失言或失控的行为,实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你所谓的证据是什么样的东西?”

“不在这里。”

“那在什么地方?”

“审判的时候我会让大家看清楚,在审判之前连古斯曼先生都不能看,非常抱歉……”

艾力克看向梅特拉,对方战战兢兢地把视线移了开去;艾力克将视线移回古斯曼脸上,微微加强了语气:

“因为我赌上了自己的生命和祖父的名誉。”

“很遗憾,你竟然不信任我。”

“不,不时地,因为如果我现在信口说出来,反而会增加古斯曼先生的困扰。”

艾力克的言外之意是因为有嘴巴不牢靠的梅特拉在场。古斯曼瞄了梅特拉一眼,然后会意地点点头。

“好吧!我去跟市长说说看,请他举行审判。”

“啊,多谢您的帮忙。”

“不用谢我,因为我也想知道真相。艾力克,待会儿你要去哪里?”

古斯曼不着痕迹地问道,艾力克当然不会轻易答复——很讽刺的是,艾力克就算想答也答不出来。

“我会听从古斯曼先生的指示。我不打算再回去昨晚住宿的地方了。”

古斯曼探寻似的、另有盘算似的视线在艾力克身上漂移,但也不方便再多问。

“是吗?那么你先过桥去,到看得见贺尔斯登门的盐仓后头等我,我办完别的事就立刻去找你。让梅特拉陪着你去吧!万一有人接进就让梅特拉应付,你只要保持沉默就好。”

是牌梅特拉来监视我吗?但是梅特拉能胜任监视的工作吗?艾力克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行了一个礼,按照古斯曼的话去做。

从南格路往河岸的路南下过桥、来到没有人烟的仓库后头时,梅特拉开口了。

“船长,您跟古斯曼先生说了喔?说我砍断了绑住您手腕的绳子……”

“嗯,我说了。”

艾力克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心理武装起来。现在梅特拉到底想说什么?艾力克发现他脸上有瘀青的痕迹,但是他并没有问。

“您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

“哪有为什么?第一,因为那是事实;第二,我得把你的立场确实地向古斯曼先生报告呀!要是我没让古斯曼先生知道你不像布鲁诺或马格鲁斯那样恶劣的话,你不是会困扰吗?”

“……”

梅特拉为之语塞。艾力克表面上装出很开朗的样子,暗地里却拼命压抑住剧烈鼓动的心脏。

梅特拉脸上的伤必定是布鲁诺或马格鲁斯下的手,别无其他可能。从梅特拉怨恨的语气和眼神来判断,一定是古斯曼把砍断绳子的事情告诉了布鲁诺他们。为什么呢?为什么古斯曼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答案很清楚,艾力克不得不相信,古斯曼和布鲁诺他们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这么说来,古斯曼现在是在拖延时间吗?他是不是刻意让梅特拉监视艾力克,自己好趁这个时间去做什么安排?万一真是如此,他们可能会拟定一个不但把梅特拉卷进来,甚至还能快速解决掉艾力克的方法。自己是不是该立刻逃命去?

“我说梅特拉,或许你觉得现在多说无益,但是我还是想问一下,为什么你们要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就算把我丢到波罗的海去是情势使然,但是以汉萨商人而言,侵占货物这种事,就算是地位低微的人都不该有不是吗?”

梅特拉似乎无意正面回答。

“这个我不清楚。”

梅特拉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越过艾力克的肩膀看着某种东西。艾力克心下瞬间警惕猛地回头,正待扬起的拳头却倏地停住了。

小白嘲笑着艾力克的急躁。此时从他后方走过来的是一个提着篮子、看起来很有活力的少女。

“什么嘛,原来是珊娜呀!”

“什么叫什么嘛?你有对我说这种话的立场吗?好像变得很了不起哦!”

珊娜说的话一点都不客气,但是语气却非常快活,而且表情开朗、目光温和,可见她并没有生气。

珊娜把篮子递给艾力克,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

“这是古斯曼先生交代的。他说你可能肚子饿了,要我帮你准备一些餐点。”

“古斯曼先生?”

“是啊。你看,有俾斯麦的啤酒,还有黑面包、奶酪、香肠跟醋酸鲱鱼,很不错的菜色吧?你就心存感激收下了吧!”

肥胖的男人站在旁边探看着,不停地舔着嘴唇,珊娜见状不禁皱起了眉头。

“梅特拉,他要你站到外头去,看看有没有人来。”

梅特拉不悦得鼓起他那松垮的脸颊。被年级比自己小的小姑娘这样使唤,想必心里很不痛快,可是因为艾力克对着他点点头,他也只好鼓着脸,默默地沿着仓库的墙壁朝着贺尔斯登门的方向走去。

艾力克道了谢,接过篮子。就饿得咕噜咕噜叫的肚子而言,这篮食物很让人感动;但是他也隐约感到自己逃走的机会会被这顿饭破坏。珊娜不知道艾力克内心的挣扎,径自对黑猫投以充满兴趣的视线。

“这只猫叫什么来着?”

“小白。”

“哦,这么说来,他不是你的猫?”

“为什么这么说?”

“把黑猫取名‘小白’,这可不是你想得出来的点子。你虽然是个认真的好人,但是太无聊了。”

艾力克觉得珊娜很中肯,但他还是有话要说。

“这么说来,布鲁诺是有趣得多的男人?”

“生气啦?”

“不是,是我对自己生气。”

“哼……”珊娜从篮子里拿出一段香肠蹲下来递给小白,小白理所当然似的叼住香肠,“我觉得布鲁诺那种人有待观察,那家伙太过有趣了,是个危险人物。哪,赶快吃吧!肚子都咕咕叫了。”

艾力克随即将香肠和黑面包送到嘴边。他很想配着啤酒吞下去,但是俾斯麦产的啤酒在空腹时饮用实在太烈了——喝下这种啤酒会让人晕眩,逃命或战斗时都不适合饮用。由于艾力克必须随时提防四周的动静,所以没办法好好品尝这些美食,尽管如此,总算还是填饱了肚子。

“留下奶酪,放在口袋中带走吧!”

“谢谢你,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虽然吃相不优雅,吃过饭后艾力克的身体仍旧跟着温热了起来。突然他想到一件事。

“梅特拉跑到哪里去了啊?应该没走远吧?”

珊娜露出微微凌厉的眼神。

“你该注意的是你自己,不是梅特拉。”

“我?”

“很多人都认为你没有识人之明,你不晓得吧?”

“……是为了梅特拉吗?”

珊娜用力地点点头。

“把梅特拉那种没原则的人当成朋友看,还对他信赖有加,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你怎么说我,我都不能反驳了。”

艾力克搔着头,小白把脸从地上的篮子里抬起来,发出尖锐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