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似乎越来越短了。

七点钟不到,屋子里就已经暗下来了,我踩在凳子上,费劲地清点着架子上的东西,做着开店前的准备。

正当我快要清理完的时候,突然听见阁楼上面“扑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下来了。

阁楼是放置杂物的地方,说是杂物,其实多半是店堂里搁不下的大件儿古董之类的,常年锁着,平时也很少会有人上去。我也只是刚来店里不久时,跟着清明上去捡过一回东西,里面黑乎乎的,有着一股子陈旧的霉味儿。

这会儿只有我一个人,实在是不想上去,但是想想刚才的声音,说不定是哪个大件东西倒了,万一砸到些什么就麻烦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去看看。

轻轻击两下掌,木质的狭长楼梯就悄无声息地自墙壁里滑出,我看着它,不由自主想起第一次和清明来这里的情景。

眼看着一座真正的楼梯从平时完好无损的墙壁里浮现出来,当时的我可谓是目瞪口呆,吃惊极了。

当顺着楼梯爬到楼上时,我更加吃惊,谁也想不到平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一座房子,里面居然还暗藏了一层楼!而且还是面积很大的阁楼!里面堆满了瓶瓶罐罐,以及发黄的似乎一碰就会碎掉的旧书,数不清的卷宗,乱七八糟的小玩艺儿,旧家具,还有一些上了锁的箱子,说好听的像古玩仓库,说难听点儿,简直像收破烂大叔的秘密基地一样。

初来忘川堂的我对这些东西既好奇又害怕,现在虽然仍然害怕,却并不会太好奇了。

这世上,每一件东西都是有生命的,同时也有着它的存在价值和意义,这些道理虽然我并不太懂,却也明白不应该去干涉它们应有的轨迹。

在阁楼上沉睡的物品,必然也有它们存在的意义。

我伸出手,叩了下锈迹斑斑的虎头门环,老虎的眼珠子转动了两下,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谢谢你。”我摸了摸它,低头进了门。

阁楼里一片黑暗,我的眼睛陷入瞬间的失明状态中,听觉却相应的更加灵敏起来。

“扑咚、扑咚”,黑暗处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持续地发出规律的声音。

待眼睛恢复视力之后,我就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微弱的光线将阁楼里的一切都渲染得更加模糊,远远看去,书架边似乎有个人站着,轮廓很模糊,存在感却很强,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握紧手心,里面全是汗,然而仗着这里是忘川堂,倒也有几分底气。

我抬高了声音,朝它问道:“是谁?谁在那里?”

没有人回答我,人影雾一样地散了。

或者是哪件古董寂寞了太久,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壮了下胆,用店员的口气喊起话来。

“我知道你们着急,但是机缘不到,是没办法的。再忍耐一段时间吧,缘分到了的话,很快就可以出来了……”

扑咚的声音停止了,是我的话起了效吗?

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想要走到跟前,看看是哪件器物在捣乱。

书架边的瓶罐卷宗看起来和以前并没什么两样,连大花瓶里的雀翎都老老实实地靠在一起,没有一丝可疑之处。

我弯下腰,想要查看一下书架下面的物件,却冷不丁地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一下。

跌落在地上的,是一本书,封面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名字——枕梦书。

轻轻翻开书页,里面却全是空白的,微黄的纸张上,一个字都没有。

看样子,捣乱的就是它了。

也许是闷得太久了吧,只是机缘未到,是不能出去的。

我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在书架上寻了个空隙,将它放了进去,然后离开了阁楼。

再安静地等一段时间吧……


下来的时候,遥已经在店堂里了,看见我从上面下来,有些吃惊,一巴掌拍上我的头,狠狠地揉了几下。

“你上去了?”

“嗯,上去了。”

我没有提及那本不安分的书,遥也没有再问,只是在楼梯口处来来回回嗅了几下,便回到柜台前睡觉去了。

最近的生意一直很平淡,连串门的人都没有几个,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对坐一夜,下下棋,喝喝茶,有些无聊。

眼看着天快亮了,遥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关店吧。”

店里的事务整理完后,我也回房间准备睡觉了。

自从上次清明给我划了一间房后,我就很少回自己那个家住了,总觉得,在店里要有安全感得多。

虽然有些时候会碰到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不过多了,就见怪不怪了。

我看着床头的那本书,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那本书居然跟着我下来了。


算了,顺其自然好了。

我把它从枕边拿开,放到靠墙的书桌上,想了想,还拿了本书压在它上面。关灯之前还特意瞄了一眼,它安静地躺在那里,看上去没什么异样。

于是我关掉灯,睡了。

第一夜

到处都是云,偶尔可以看到穿透云层的挺拔山尖,朝下看去,会让人顿生畏惧之心。

在造物主面前,所有人都会低下高傲的头。

这里是天都——昆仑。

在昆仑山的北侧山峰上,有一棵文玉树。

它全身皆是由玉石所化,异常高大,枝叶几乎覆盖了半个山头,终日散发着炫目的五色霞光。

相传,文玉树千年一次,开一花结一果。如今这时候,花期已过,枝叶中掩藏着一枚红玉果子,诱人至极,闪闪发光。

一个黑发少年坐在树枝上,用手轻轻抚着那碧玉果实,一副很爱惜的模样。

“你为什么每天都要坐在这里?”

清脆的声音,竟然是从果实里面传来的。

“因为我想要看着你出世啊。”

少年微笑着答道。

“那我什么时候会出世?”

果子不禁问道。

“仙庭的聚会已经不远了,你很快就会出世了。”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少年有些惆怅,却没有逃过果子的感应。

“你为什么叹气?”

“你的问题还真多……”

“你为什么叹气?”

“我没有叹气……”少年有些哭笑不得。

“不,你叹气了。”

“就算我叹了吧。”

“为什么?”果子不依不饶,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

少年摸了摸它光洁的外皮,有些不舍。

“睡吧……我期待着,你出世的那天。”

他敏捷地跳下树枝,向着山下跑去。

如果他当时回头看一下,就会发现,在他的身后,那枚果实发出了夺目的光芒,持续了一阵子后,果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光溜溜的,玉似的少女。

少女显然对周围的环境感到新奇,不停地在周围跑来跑去,东看西看,只是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禁锢着,始终无法离开大树的范围。

她坐在崖边,俯视着下面的人间众生,一双长腿在深渊里晃来晃去的,毫无惧色,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

“已经出生了啊……”

银发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带着玩味的眼光在她脸上左右打量了一番,发表了自己的评论。

“女体,姿色尚可。”

“你是谁?”少女对他发表的评论完全不在意,只是瞪着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我是萤君,在我心情好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白夜。”

青年似乎对自己的身份很自信,微笑着报上了自己的名号,可惜对方完全没有什么应该赞叹的意识,瞄了他一眼,就把头扭回去了。

“那么你不是他。”

“或许我可以取代他。”白夜贴近少女,用魅惑的声音说道。

对方完全没有反应。

“果然是石头心,看来以后的日子会很有趣。”白夜笑了起来,把一件锦衣披在少女身上,纵身一跃,化为一缕萤光,很快就消失在夜空里。

第二天,少年像往常一样赶到时,看到树上的果实已经不见了,当下心中一惊,随即就被一双手蒙住了眼睛。

“猜猜我是谁?”

他握住那双手,松了一口气。

“你终于出世了。”

“我还以为变了样子,你会认不出来我呢。”少女松开了手,有些失望。

“看了一千年了,就算你变成飞灰,我也能找到你。”少年含着笑,仔细打量着她,看到她身上的锦衣,顿了一下。

“萤君来过了?”

“那个叫白夜的家伙吗?来过了。”

“他有说些什么吗?”少年似乎有点紧张,很关切地问道。

“他说什么姿色尚可,石头心很有趣之类的。”少女老老实实答道,又问道:“为什么说我是石头心呢?”

她捡起一块地上的石头,很迷茫地问:“我的心,是这样的吗?这山上,这么多石头,又都是谁的心呢?”

少年把石头从她手中拿走,认真地说道:

“你不是石头,你是稀世珍宝,难得的美玉啊。”

费了一会儿功夫,才搞清楚玉和石头的区别,少女一刻不闲,又开始发问。

“你的名字是什么?我的名字又是什么?”

“我吗?我是遥。你才刚刚出世,当然还没有名字。”

“那么,你给我取个名字。”

理所当然,这个任务落到了遥身上,他有些犯愁,想了半天。

“叫无瑕怎么样?也只有这个才衬得上你这块美玉了。”


从这块无瑕美玉的诞生开始,昆仑山上就注定了会有一场小小的波折。

千年一次的仙庭盛会,惯例是八方宾客,各路神仙闲聊会友,献宝帝前的大好机会,每年都会有人大出风头,抢尽各种目光,博得多方赞誉。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盛会尚未召开,许多人的目光就已经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

那就是——鸣君。

她是仙庭近来最为受宠的乐师,据说她这次将使用帝亲赐的文玉瑶琴,在宴会上为诸神献艺。

所谓文玉瑶琴,即是指用昆仑之巅的瑶树为琴身,以文玉树千年一次的果实为饰的琴。这般奢华的瑶琴,弹奏它的人想必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人儿吧。

偏偏这位鸣君平时为人甚是低调,几乎没几个人见过她的真面目,不由得更让人好奇,以至于在盛会之前,关于鸣君的传闻就已经在各界传得沸沸扬扬了。即使在天界,能有这种待遇的人,也是很少见的。

眼下这位被外界纷纷猜测的乐师鸣君,正倚着窗户,专心致志地抚着琴。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面容清俊,神情冷漠的年轻人。

她抚着的那把琴十分别致,油黑的质地,似玉非玉,琴身上刻着花,用线细细地勾了金,只是那图案并不完整,中央处还空着一块拳头大小的地方,显然并没有完工。

只是琴并不因为没有完工而逊色半分,那声音十分清越,曲调悠扬,完全不似一般宫廷礼乐的肃穆,出奇的动听,不只立在鸣君身后的侍童听得出了神,连过路的猫儿也停下了脚步,窝在侍童脚下老老实实地听起了曲子。

立在一旁的年轻人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变化,仍然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似乎无论眼前的景致,还是这动人的曲子,都无法打动他一样。

直到一曲终了,鸣君止住动作,小童上来搀扶她,她微微起身,这时才看出来,这位仙子的身体似乎不太好,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望着那个年轻人,轻声对他说:“闻道文玉果实已经成熟,怕是玉灵也该出世了,你且趁这时机,去取玉吧,不然只怕要误了仙庭盛会了。”

那人点头,便领命而去。

鸣君盯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侍童有些不解。

“鸣君大人,既然明知不妥,为什么还要让清明大人去取玉呢?”

“这是该受的一劫,逃不掉的。”

“劫……”

小童并不明白,但鸣君显然已不想多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摆手要小童将瑶琴收起,便出了房门,在院里静坐起来。


山顶上景色如常。

无瑕也和往日一样在山顶上玩耍着,前些天,遥被遣下界任职去了。山顶上也无旁人与她为伴,日复一日的,只有白夜偶尔会来看望一下她,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她自己呆着,虽然已经可以自由走动,但到处游荡过之后,她倒还是觉得山顶更有趣些,于是仍然待在山顶,看山下风景,偶尔自说自话,倒也自得其乐。

清明到达山顶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神情淡然的少女趴在崖边大石上,望着深不可见的虚空喃喃自语。

这让他有些意外,因为她……太像人了。

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为什么会有这种寂寞的表情呢?

他注视着她,直到后者感觉到外来者的目光,才回过头来。

少女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你没有心。”

她竟然这么说。

微薄的情绪被冲散,清明有些莫名的恼怒,高傲的话语脱口而出:

“一块小小的顽石,你也知道心是什么?”

无瑕眨着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

“你又是谁?平白无故地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是将要取走你心的人。”

看着她单纯的脸孔,他决定不再废话,实话实说。

看起来再像人,她也只是一件器物而已。

毕竟,作为千年出产一枚的文玉而言,它注定是要被抽去灵魂,精心雕琢,做成皇家器物的。

器物是不需要灵魂的。

美玉和石头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在别人眼里区别就大了,有幸被选中装饰鸣君的瑶琴,至少比做成酒杯之类的东西要好过一些吧。

玉灵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所以不管她心里怎么想,这个结果都是无法避免的。

这是你的命运,怪不得别人,如果有来生的话,记得托生成一块普通石头吧。

清明在心里默默地祝愿着,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玉灵根本不可能有来生,因为等一下,这个灵魂即将由他亲手毁灭。

不狠心不行。

他最后看了下她闪闪发光的眼睛,终于下定了决心,迅速地举起了手。

“请等一下!”

他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不耐烦,“怎么?”

爱?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

当清明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绕进了这个能言善辩的少女设下的语言陷阱里。

他输了。

输给了一块石头。

在昆仑向来以博学著称的他,输给了一块石头,严重的挫败感在他心上笼了一层厚厚的浓雾。完不成任务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是很清楚的,却只是苦笑了一下,释出了诺言。

“随你去吧,我说话算话。”

看着少女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跳下悬崖,他甚至还悄悄地为她清空了路障。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或许只是为了不留一丝让自己后悔的机会?

如果有可能,还真是很想看看,在人间的她会变成什么模样。

清明定了下心神,坐在她刚刚呆过的石头上,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处罚。

结果在他意料之外,受到处罚的不仅仅是他,还有无辜的鸣君。

欺君之罪,这种天大的罪名落在了鸣君的头上,剥除仙籍,下放冥界,千年不得见天日。

作为玉帝宠爱的高级乐师,得到的惩罚也太重了。

而身为直接祸首的清明,却仅仅受到了贬下凡间,监管玉灵的处罚。

事后他才知道,这是鸣君自己请求的,她把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的头上。

就算听的是对自己的宣判,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变化,甚至在知道自己将要被贬下凡间的时候,还有着一丝微妙的解脱感。

只是,看着鸣君面带笑容地被押下去之后,那一瞬间,清明觉得自己的心抽痛了一下。

明明是自己的过失,为什么会连累别人呢,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呢?

他闭上眼睛,在神将的注视下,跃下了深不见底的山渊里。

第二夜

人间。

明,万历四十八年。

无瑕落下的地方,恰好是山脚下一处村落,三两人家,村妇小儿,男耕女织,生活自在得乐,俨然桃花源一般。

她在地上站定,拍拍身上的土,抬头看见远处的行人,明白已经到了人间,顿时欢喜不已,在山间小道上欢快地跑起来。

她本仙体,非同常人,身体素质极好,走起路来飞也似的,远远看去像是山崖上一股白烟,差点吓坏远眺的农妇。

待到了一处人多的地方,她寻了个路边的老婆婆,要问去人间怎么走。老婆婆只道这女子是要进城里,便好心地给她指了进城的路。

无瑕不假思索,便朝着那路走去,行不多远,便到了人烟稀少之地。

巧的是,这天路上正好有个好吃懒做之徒,看见深山中一个衣饰华美的美貌女子独自赶路,便起了坏心,上前搭话。

无瑕虽不谙世事,却也感觉这个人不怀善意,有些爱理不理,那人看她身娇体弱的模样,索性直接上来拉拉扯扯。也活该他倒霉,遇上的不是普通人。无瑕被扯得烦了,用力把前面的人一推,岂料那人脚步一软,一下子被推出几米开外,直接撞上了一块突起的石头,当即毙命,血流得满地都是。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血,红色的液体从那个人丑陋的身体里不断流出,与此相反的是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人却一下子不动了,这让她有些惊讶,觉得很新奇。

这就是人么?

推一推就会倒在地上,不再叫喊,不再动弹,还会流出红色的东西来。

此刻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已经杀了一个人。也根本没有什么犯错的想法,反倒很高兴摆脱了纠缠,继续往前赶起路来。

幸好接下来的路途都很顺利,无瑕顺顺当当地进了城里,这是她无数次俯视过的地方,也是她向往的地方。

而今身临其境,她反倒有些手足无措,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站在路边发起呆来。

她的这般模样,全落在不远处一个秀才眼里。

这秀才姓李,样子文绉绉的,留意了她好一会儿,只道她遇上了什么难处,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相问。

“这位姑娘,请问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无瑕在脑中想了半天,也不晓得难言之隐是什么东西,李秀才看在眼里,只觉得她欲言又止,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小生姓李,能否告知姑娘芳名?”

听见别人问她姓名,无瑕才突然发现,自己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自己本来的名字之类的,也完全没有印象了,听得街市上小贩口中说到夏至,夏……心中一动,脱口而出:

“名字……夏至。”

“原来是夏姑娘,小生冒昧,请问夏姑娘家住何方?”

“家……不记得了。”

夏至隐约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说不清,换而言之,即使说出来,也不可能回去那座遥远的神山了。

她心里的想法秀才自然不可能知道,只看见美人楚楚可怜,茫然四顾,禁不住怦然心动,竟然开口邀请无瑕:

“姑娘如不嫌弃,随在下归家,暂居几天,你看可好?”

心思单纯的无瑕哪里知道凡间的种种规矩,更不清楚他的想法,还以为人间都是这样子的,又看他文质彬彬,当下欣然应允。

李家是当时的富户,儿子自然早已婚配,李秀才将无瑕带回家中,安置在别院,对四邻只说是用钱买来的小妾,家人看无瑕容貌娇美,又没什么心计的样子,倒也满心欢喜。

此时的夏至,虽然差不多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却也并不傻。李秀才对她一见钟情,又见她天真烂漫,更生怜爱之心,一时也不想用强,每日只是温言软语,教她念书写字,只希望慢慢感动佳人。

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夏至每天念念书,吃吃睡睡,偶尔出去逛逛,随心所欲的生活,倒也过了一段吃穿不愁的安稳日子。

有时候,人不来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人。

因为这李秀才整天呆在夏至这边,回本家的次数少了很多,时间一长,正室夫人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位李氏夫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性格极为剽悍泼辣,远近闻名,秀才原来也不是没纳过妾,只是全都被大老婆给逼走了,甚至还有一个较受疼爱的小妾,活生生地被打死了。秀才性格软弱,回回都只是看着,干气没办法。

李夫人仗着娘家底气硬,愣是醋海生波,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了别院的地址,带着几个随身仆从,手持棍棒,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把正在摇头晃脑吟诗的秀才和夏至逮了个正着。

夏至自然是不明就里,秀才却知道夫人的厉害,赶紧示意夏至躲开,爱护之情,溢于言表。大老婆一眼看到夏至,容颜甚美,比前几个小妾都漂亮得多,当下酸翻了醋坛子,不打死她不罢休。

夏至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眼见对方的眼光都冲自己一个人来,直觉就跟自己有关,本着息事宁人的心思,只想悄悄躲开。

仆从们都狗仗人势,嚷嚷着就先动起手来,其中一个,一把揪着夏至,就往主母面前送去。

夏至被他揪得跌跌撞撞,不等站稳,李夫人就一巴掌扇了上来,一直很平静的局面,就被这一巴掌给推翻了。

夏至伸手拨开仆人的手,想要站稳好好说话,李夫人却见她容貌,心生恨意,拿着刀子就往她脸上划去。

想那夏至,在天上时本是千年神玉,即使如今没了记忆,本能也还是在的,怎么可能会一动不动地等人伤害?登时反手抓住对方手腕,稍一用力,就将那闪着寒光的匕首扭去了一旁,这一扭不要紧,旁边站立的侍女躲闪不及,一下子被刀子误伤,当场就不行了。

侍女的身子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血从伤口里不停地涌出来。

满目的红色充斥了夏至的眼。

她已经不是对人间一无所知的那个夏至了,死亡的概念却还是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一时间,周遭的一切都听不见了。

场面有些混乱,李夫人似乎也没想过这种后果,呆呆地丢掉手中的刀,仆从中有精明的,立刻在旁边嚷嚷着说夏至杀人了,夫人被这一提醒,立刻把罪责栽到夏至头上,吵着要报官。

仆从们也有哭天喊地撒泼的,一时间吵吵嚷嚷的乱了套。

秀才本来就不是很有主意的人,看见这种场面,也有些傻了。呆了半天,直到捕快们冲进院子,才醒悟过来,将夏至从人群里拉开。

跟着秀才的这段日子里,夏至倒是学了很多关于世间的常识,看见捕快的快刀对着她,夏至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是来捉自己的。

必须得逃走。

不逃不行了。

没等到她迈开步子,双臂已经给人牢牢捉住,紧接着,就是被拖着,投到牢里面。

夏至坐在昏暗潮湿的牢房里,一动不动,从栅栏间隙透出来的灯光照在地上,像个诡异的人脸一样。

她越看越觉得那脸仿佛在对她笑,嘲讽似的笑。

她有些生气,用手将影子拨乱,一转眼,影子又变成原来的样子了。

这里很黑,也很冷。

她骨子里的本能在驱使着自己,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脑袋里的理智却阻碍着四肢的行动,要在人间生存,就要遵守人间的规则。

在这种想法的支持下,她在牢里呆了整整三天。

直到腆着肚子的狱卒把喷着酒气的嘴凑到她脸上时,她才终于忍受不住,跳了起来,将那人推翻在地。

推搡,搏斗,伤害,肮脏的地上溅满了血。

杀人犯越狱杀死狱卒逃走了,这事情在城里引起了轰动。

夏至在荒凉的小路上急匆匆地走着,这里离城镇已经很远,沿途也见不到几户人家,走得久了,她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距离从牢里逃走已经有好几天了,这段时间里,她一直这么不停地走着,仓皇着,不安着,落寞着,迷茫着。

这就是自己的生活吗?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却总也想不明白。这么想着,再也支撑不住,靠在路边的草垛里睡了过去。

此时的她,还完全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正有人在不停地寻找她。


夏至刚下凡没多久,清明就追随而来了。

他原本打算只是观望下她,却发现很难找到她的行踪,完全像是人间蒸发了。

闭眼冥思,他竟然在未知的前方嗅到了血光之灾的迹象,这让清明本来淡然的心境一下子多了几丝忧虑,不敢放松。

另一边,遥完成了协助黑白无常的魂使工作之后,回到天上,却发现夏至已经被清明私放下凡,鸣君被贬,仙界还派出清明下界监守,十分着急,当下就偷偷从天庭溜走,私下凡间来寻找她了。

夏至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她睡在草垛里,身上还盖了件不知道哪来的粗布衣裳。

多日来的经历让她一下子紧张起来,急忙坐起,朝四周张望起来。

草垛旁边,一个小男孩轻轻抬起头来。

“姐姐!你醒了?”他的眼睛乌溜溜的,那喜悦的光彩满满的,就要溢出来,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

她的眼里一定是有些戒备的吧?因为那个孩子的脸一下子暗了下来,挂上了明显的失落。

“姐姐!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小渔啊!”

“你认错人了。”

夏至将盖在身上的衣裳递还给他。

“不会有错的!你就是姐姐!”

“我不是你姐姐……”

“骗人,你明明就是姐姐。”

夏至费了很久功夫,也没能说服他接受认错人这个事实,反而被这个小小少年拉回了家。

姐姐,你离开家好久了。

姐姐,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我好想你。

姐姐,母亲已经不在了。

夏至只是任他拉着,一言不发,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明明自己不是他的姐姐,为什么却并不想放开这只手呢?

人的手,好温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围的空气安静到了极点,在这样的寂静中,夏至清楚地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铁蹄声声。

追兵到了。

她有些惊慌,站起身来,想往外走。却被男孩清亮的目光拦住。

姐姐,这些人是来追你的吗?

姐姐,你先躲到后面去吧,我去前面看看。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夏至躲在水缸里,将耳朵贴在陶壁上,轻声屏气地听外面的声音。

小男孩的话,那些人应该不会怎么为难他的吧?

事实证明她错了,在一阵纷乱的骚动之后,她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叫声。

熟悉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发散开来。

那是饱含着温柔与绝望的,男孩的血。

她的思维开始涣散,行动开始不受控制,眼睛变得血红,把他们都杀掉!杀掉!

倘若当时有人路过那座房子,一定会为那映入眼帘,扑面而来的浓烈猩红色而震撼。

当然,并没有人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

因为,院中见过那女子的人,已经统统不在人世了。


清明恐怕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再次见到她时,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一身男装打扮,头上戴着斗笠,手中握着长刀,身上血迹斑斑,正在密林中躲避着什么。

他知道她在躲什么,不远处十几个神情紧张的持刀男子在追踪着她,当然,他们已经被他打发走了。

“出来吧,已经安全了。”

他悄然站在她身后,出声提醒,换来的却是一把明晃晃的刀与陌生而警戒的眼神。

“你是谁?”

话语冰冷,毫无疑问,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也对,本来初生的玉,灵魂就不太安定,就那样直接跳下来,估计原本的记忆已经都忘光了吧?

他皱了下眉头,手轻轻把刀拨开,仔细审视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复初见时的淡然平静,其间隐隐有暴烈的火焰闪耀,加上她脸上的冷漠神情,和眉眼间偶尔露出的一丝天真,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柄犀利的武器,伤人而不自知。

到底是怎样的遭遇,才会在这么短时间,让她变成这样呢?

远方的树丛里有轻微的动静,似乎是那些人又卷土重来了。

清明发现她开始紧张起来,想要逃走,刀却被他紧紧握住,脱身不得。

他嘴角不由得弯了一下。

“你走吧,不用担心那些人。”

“你有什么目的?”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强硬得似乎要在他脸上钻出个洞来,被他圈住的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在这个陌生男子的注视下,她似乎变得很紧张。

目的么?就算说出来,又有谁能明白呢。

清明放开了手,将刀的控制权释回她手中。

“走吧。”

接下来这个眼中透着倔强的少女的举动令他吃了一惊。

她圈上了他的脖子,与柔软的唇瓣一同到来的,还有疼痛。自己鲜血的味道一下子弥漫了整个口腔。

“最好不要说你见过我。”

她擦了下自己的嘴,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清明呆了半天,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的脸,很烫。

因为这个几乎可以说是粗暴的吻。


到了城里,清明很快就明白她现在的处境了。城里的大街上,到处贴着她的画像,以逃犯的名义通缉着,杀害无辜,反抗官差,罪名并不轻,随便哪一条被逮到,应该都可以要她的命。

清明特意留意了她的新名字——夏至。

夏至,这两个字眼在他嘴里绕了又绕,还是没能出口,周围的人热烈地猜测着这个美丽而杀人如麻的女子的种种事迹。

那嗡嗡的声音听起来让人觉得厌烦,片刻后,他转身离开了通缉令前驻足的人群。

人类从来都只会落井下石。

唇上的伤口早已痊愈,当时的情景却仍然时不时地在他脑海里重新上演一番,恶狠狠的眼神,柔软的触感,还有……血的味道。

清明觉得很沮丧,因为自己竟然短暂的失了神。

魔障罢了,他这么想。

无非是红颜白骨。


街上似乎有些骚乱,一匹快马疾驰过来,马上坐的人捕快打扮,身子给什么大型利刃砍掉了一半,血还汩汩地流着,几个捕快冲了上去,截住了疯跑的马,接下了半死的同僚,重伤的男人只说了三个字,便晕过去了。

“是夏……至……”

是夏至!是夏至!是夏至!

周围无数个声音重复着这个名字,围观的百姓纷纷念着这个名字。幸灾乐祸的声音,猎奇的声音,看热闹的声音,惋惜惊叹的声音,惊慌失措的声音。

没有一个声音能传到清明的心里。

他定定地看着路上那条长长的血迹,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那个少女是妖孽。

不能把她留在人间。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踏上追寻她的路。

平心而论,找到她对清明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第一次有种慢慢来的想法,就像现在这样。

即使知道她就在前面不远处逃亡,他也并不着急着去找她,而是始终慢慢地在后面走。

再让她多活一刻,多呼吸一下人世间的空气,让那双眸子里的火花再燃烧片刻好了,反正她也是逃不掉的。

如果她有记忆的话,会后悔来到这样的人世吗?


前方有浓烈的血腥气,还有她的气息。

清明皱了皱眉,他实在很讨厌闻到血的味道,因为从这气味里可以闻到人身上所有的丑恶,而自打下凡以来,他就没闻到过一滴纯净的血。

远远的就看到了夏至,浑身沐浴着让人深恶痛绝的红,长刀疯狂地挥舞着,像一团危险的火焰。周围倒了十几个不成样子的人。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那天被他阻隔了一会儿的捕快们。

他们还是追上来了。

他赞叹着他们的本能,却悲悯着人类的愚蠢。

“除了我,已经没有别的活人了。”

火焰燃烧的速度变慢了,停下了。

清明无法形容眼前的那张脸的表情。

眼神几乎可以用纯净无辜来形容,脸上的表情却那么的歇斯底里,迷惘,还有一丝隐藏的恐惧。真是复杂的表情,也真是动人。

她并没有放开手中的刀。

“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

“我只是不想被杀而已……”

“我不会让你感觉到痛苦的。”

他一步步逼近,看着她一步步后退,直到手中的刀再也握不住,呛啷一声跌落在地。

“为什么都要杀我?”

清明没有答话,虽然心有不忍,手掌却没有放慢速度,毫不留情地直接劈下。

依她的速度,是逃不开这一掌的。


手掌落下,劈了个空。

三尺开外的地方,黑发的少年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血色修罗,用愤怒的眼神紧盯着他。

没想到还有援兵。

“把她给我。”他不想多言。

“绝对不可能。”

少年非常倔强。

“你没有必要毁掉自己的前途。”

“她就是我的前途。”

然后怀中人并不领情,只是短暂的一瞬间,遥的胸口就被锐利的匕首刺透了。

接下来那句话或许比这枚匕首所造成的伤害更大一些。

“你是谁?”

夏至迅速挣开他的怀抱,冷冷地看着他。

遥的眼神十分悲伤,仿佛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话一样。他踉跄着跌倒在地,用染红了的手紧紧环住她的腰,口中溢出断断续续的话语。

“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吗?”

看到遥这般模样,夏至似乎也受到了一点触动。

遥努力仰起头,对她展露出微笑。

她有点怀疑地问:“你……不是来杀我的?”

少年抚上她的脸。

“你的手不应该沾上……血,所以,以后……让我……来保护你吧!”

他摸到胸口的匕首,咬牙将它拔掉,锋利的金属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捂住伤口,勉强站了起来。

夏至看着自血泊中努力站起来的少年,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感受。

这个人,很熟悉。

她捡起刀,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

遥回头看了一眼清明,转头就朝前追去,他走得很慢很慢,保持身体平衡已经耗费了他不多的力量。

血在他的身后流成一条暗红色的路,路的前方,是那个煞气冲天的背影。

他的眼神很单纯,只是要追寻着前方的人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清明并没有追上去。

也许是出于对遥的怜悯,也许是想再看看夏至会变成什么样,也许只是单纯为自己的不作为找个借口。

罢了,再给她一段时间吧。

第三夜

边陲小镇,天寒地冻,漫天黄沙。

大风不断地吹了好几天,所有的东西外面都蒙了一层沙粒。夏至用抹布把简陋的小桌草草擦了一遍,准备吃饭。

窗户已经关紧,外面的风声却仍然没有减小的趋势,早早到来的夜让冬天变得更加寒冷。

她把昏暗的油灯往角落里搁了搁,挪出一块地方来。

一碟干饼,一碟盐水土豆,简单至极的晚餐。

夏至坐在桌边,安静地啃着粗饼,遥坐在角落里,正用扇子扇着小火炉,炉子上是一只粗釉陶罐,罐面上的水珠在火苗的舔拭下嗞嗞作响。

水在里面沸腾着。

他的嘴唇微微抿着,线条优美的脸颊被火光映得通红。

水开了,遥小心地把罐子端下来,开始往一只茶壶里倒水。

粗糙的茶叶在开水里舒展开来,散发出朴素的香味。

遥倒了一杯茶,放到夏至手边,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捧着那粗陋的茶杯,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动静。

“风还是这么大……”

夏至没有接他的话,只是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块干饼。

她穿着平常的布衣,头发随意地挽着,温和而安静,看上去就像普通妇人一样。虽然生活清苦,遥却仍然希望,这样平静的生活能够长久下去。

为了躲避通缉,他们来到这里已经很久了。

山高皇帝远,官府的势力无法到达这里,正因如此,这个小小的地方,聚集了很多怀着同样目的的人。

换句话来说,这里是流放之地,是被遗弃之人的乐园。

从最初的不信任,警觉到现在,夏至已经完全信任了身边的少年。日常生活中常常流露出不自觉的种种行为,都让遥欣喜若狂。

他的生活已经完全是围着夏至而转的了,当这个中心偶尔对他投以微笑的时候,他的世界就充满了阳光。

只是有一点,仍然让他有着隐隐的担忧。

夏至完全失去了最初的剽悍性格,变得脆弱而神经质,非常容易惊恐。

自那些血腥的日子被渐渐忘却之后,她就再也见不得一滴血了。

人血也好,动物血也好,甚至连红色都渐渐的见不得了。若是不小心看到了红色,她的眼睛就会满是迷惘与痛苦的神色,人也会变得忧郁起来,话也不肯说。

遥知道,那些恐怖的过去是不会这么轻易地从她心中离开的,然而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一切红色的东西从她周围清除掉。

外面的天空是暗红色的,月亮也是暗红色的,包括云层在内的一切都被染上了红色,看起来非常不祥。

赶在夏至看到之前,遥关上了所有的窗子。

远处的旷野里传来野兽般的嘶吼声,夹杂着人类的惨叫与金属的碰撞声。风把这一切都事无巨细地传送过来。

遥迅速捂上了夏至的耳朵,她紧紧抱着他,身子在轻轻发抖。

这里是罪犯云集的地方,死人是正常现象,没有人会在乎罪人的生命,他们自己也同样不在乎。

在这样的血夜里,注定会发生一些不平常的事情。


有人在院子里站着。

遥在空气中嗅到了不属于这个院子的气息。

外面有一个人。

很远很远的尘土气息。

虽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恶意,他还是心上一凛,握紧了拳头。

咚咚……

外面的人开始叩门。

屋里是一片沉默。

咚咚……

外面的人仍然在叩门。

遥拍拍夏至的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朝外面窥视了一会儿,之后,门被打开了。

风挟着黄沙呼啸着扑了进来,几团萤火飘忽忽地飞到了屋子中央,它们的光线让屋子里看上去明亮了不少。

这个季节应该是没有萤火虫的。

与它们同时到来的,还有一个满头银发的男人。

他穿着华贵的锦衣,银发用丝带随意地束起,披在肩上,一副贵公子的模样,看上去与这简陋的屋子极不搭调。

然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主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有着红色眼眸的贵公子毫不在意,径直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就着主人喝剩的茶杯,大大咧咧地喝着无味的茶水。

夏至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有些微微的吃惊,遥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她肩上,于是她就安心了。

白夜被两个人盯着看,完全不觉得不自在,仍旧是慢悠悠地喝茶。

直至一杯饮尽,他才放下茶杯,看向夏至。

“小妞儿,最近可好?”

夏至没有答话,他又把眼睛晃到遥身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小猫儿,你呢?可好?”

遥也笑了,很浅的笑。

“谢萤君关照,一切尚可。”

“是你认识的人吗?”夏至抬头看向他。

“也是你认识的人。”遥摸摸她的头发,温柔地答道。

夏至看向白夜。

“可是我好像不大记得你了。”

“我是白夜,白天的白,黑夜的夜。”

后者很有耐心地介绍着自己,又加上一句。

“现在认识也不晚。”

夜很深了。

夏至在遥的安顿下,已经沉沉睡去。

遥坐在火炉边,动作熟练地往里添上几块新炭。

“萤君此次前来,有什么事吗?”

“你觉得小妞儿现在的情况怎样?”

白夜注视着那温暖的火苗,答非所问。

“挺好。”

“真这么认为?”

遥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她现在的样子,跟我最初看到的她,完全不一样了。”白夜难得的没有笑。

“没有人能够回到从前。”

“把她交给我,怎样?”

“想都别想。”

“我可以让她变回从前的样子。”

“……没有这个必要。”遥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现在这样也很好。”

“真这么认为?”

“……当然……”

“那么我就送你个礼物吧……”

白夜站起身,掸掸衣服,潇洒地离开了。

外头的风已经弱了很多,月亮也渐渐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周围安静到了极点,燃烧着炭火的屋子里让人觉得很温暖。


遥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太阳升得老高,红彤彤的。

所有的窗子都被打开了,屋内的空气很清新,擦得极干净的桌子上,摆着一些食物,炉子上的水还没有烧开。

夏至倚在窗户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天上的太阳。

听见响动,对着他笑。

“你醒啦。”

那笑容纯净开朗,一如初见。

遥的心差点停顿了一下。他强装镇定,走过去把窗子关上,尽量用委婉的口气讲话。

“你不是不喜欢晒太阳吗?怎么把窗子打开了?”

“我突然想晒晒太阳。”

他默默地把窗子再度打开,同时注意到她白净的耳垂上,多了个红色的小点,血一般鲜艳的朱砂痣。

那是白夜的血。

也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消去了她所有不愿回想起的记忆,让她回到了从前。

他无声地笑了,学着她的样子趴在一边,一同看着天上的太阳。

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没有了黑暗记忆的夏至,恢复了原来的性格,天真纯良而富有好奇心。遥不忍心把这么有活力的夏至关在屋子里,只好陪着她去外面溜达。贫瘠的小镇上,人们的生活也无聊到了极点。

虽然只是偶尔一次,夏至的身影仍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在这个以穷凶恶极的男性为主要构成的小镇上,年轻貌美的女子就像是一口鲜美的肥肉,人人都想吃。

遥这种外表单薄的少年,自然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

遥的心揪成一团,他的手上沾满了血。

已经是第三次了。

起了戒心的他晚上根本不敢睡着。整夜支着耳朵倾听着院子里的声音。

低矮的院墙完全起不了什么作用,几个彪形大汉嬉笑着翻进了院里。

夏至还在沉沉地睡着。

完全不知道院子里的地上,已经躺了一地尸体。

民风剽悍的这里,完全不存在什么道理。

这种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遥绝对不能死,所以,只能他们去死。

他把尸体拉到院子一侧,很快就在地上挖出了个大坑,将他们统统埋进去,再一锨锨地洒上土,直到完全看不出挖过的痕迹。

旁边的土地之下,还沉睡着他们的先驱,他们连灵魂都没能离开,直接在他手中变得灰飞烟灭,来世已经成了遥不可望的名词。

不能够怪他心狠,只是对于能看到灵体的夏至来说,这些灵魂带来的伤害绝对会是致命的。

地面上的血迹不是很多,遥小心翼翼地清洗着,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屋子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夏至站在门边,满脸疑惑。

“怎么这么多血?”

她奔下庭来,仔细审视着他的眼睛。

他平静的看着他,决定不做任何解释。

那双纯净的眼睛里满是忧伤,她的眼泪滴落在遥的手心里。

“为什么……你要杀人呢?”


遥决定带着她离开,去别的地方。

他们来到了一个山村,位置偏僻,风景优美,民风也很淳朴,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自从那天夜里被她看到满手的血之后,她就日渐忧郁起来,常常坐在窗边半天,一动不动,话也不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他希望换个环境,让她忘记那件事,能够变得开朗起来。然而事与愿违,她的情况完全不见好转,人也逐渐消瘦起来。

遥看着她,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又是一个好天气,太阳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夏至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遥趴在她身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就在这种时候,有一位客人到访了。

院门被轻轻叩响了,门是虚掩着的,稍微一推,便打开了。

清明走了进来,看着院子里的两个人。

夏至坐在摇椅上,目光安宁而平和,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暗了下来。

“你是来杀我的么?”

或许是这样,或许又不是,这一瞬间,清明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心声是什么了。

“你不打算逃走吗?”

“我已经厌倦了,倘若你要取走我的心,那就给你吧……”

遥从噩梦中惊醒,见到的便是让他永生难忘的那幕情景。

夏至的身体上破了个大洞,她微笑着,捧着一颗玲珑剔透的赤色玉心,向前方送去。

“不……”

她的力气已经不足,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

那颗心在空中划落,在被清明接到之前,黑猫像箭一般飞速蹿出,一口叼住那颗心,疯狂地向外跑去,一瞬间便不见了。

清明没有追。

他只是俯下身来,看着椅子上的夏至。她的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终于解脱了一般。

“你后悔来到人间了吗?”

夏至已经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了,她失去了心和灵魂,残存在身体上的,只有微弱的生气而已。

她的眼睛安详地闭着,唇瓣柔软鲜嫩,清明弯下腰,在那已经开始变得冰冷的嘴唇上吻了一下,抹去了最后一丝生的气息。

她的身体在眼前快速飞散着,不到一会儿,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什么也没有遗留下来。

即使不久前,她还在微笑,现在却已经完全找不到存在过的证据了。

清明有些怅然,他的手在空中捞了一下,却只得到了一捧清风而已。

一切都荡然无存。

他突然觉得很内疚,内疚到无以复加。

如果不是他,如果是别人,那么夏至也不会下凡。

如果在人间的时候,他用心去监守她,那么她应该也不会落到那般田地,不会受到刺激,也不会入魔,也不会枉死那么多人。

那样一颗玲珑心,却因为他的疏忽,沦落到了这般境地。

归根结底,一切的祸首是他自己。

没有人能够回到从前。

清明在这静得出奇的院子里呆了很多天,迟迟没有离开。

第四夜

民国二年。

一望无垠的深山中。

一个看上去大约十一二岁的孩子安静地坐在溪边的大石上,望着远方。

她眯着眼睛,似乎在晒太阳,又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清明远远地站着,注视着她。

这情景让他想起了昆仑山上初见她的时候,那时她也是这样,安静地望着远方,而现在,她已经在曾经远眺着的土地上生存着了。

“你后悔了吗?”

他走到她身边,随之在一旁坐下。

“你每天都问这个问题,不觉得烦吗?”

清明笑了。

“可是你还没回答过我,不是吗?”

“我根本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她挪了下位置,离他更远了一些。

“你还是走吧,这山里有猛兽的,一个人不适合呆在这里。”

“你自己还不是一个人呆在这里。”清明将手伸进溪水里,冷冽的温度让人心头一震。

“我不一样的……没有东西愿意接近我,就连猛兽也是。”夏至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了,最后消失在嗓子眼儿里。

因为我是带着邪气的小孩。

清明其实是知道原因的,很早以前,他就开始注视她了,对于人类所畏惧的夏至身上所谓的邪气,他嗤之以鼻。尽管如此,在别的孩子排斥她,打骂她时,他也并没有出手相助,只是在远处看着而已。

自己的使命只是监管,自己不能干涉她的生活,所以,看着就够了。

他一直都是这么对自己说。

真正的原因到底是怎样,谁又知道呢?

他一直都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会被人世间污染,他看着人类哭着笑着,为了所谓的爱而上演一出出的戏码,他觉得很可笑,为什么一个人能够为了另一个人而做出种种可笑的举动呢?甚至伤害别人?

为什么他们可以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呢?

他不明白这些,但是他知道多余的感情会软化心智,让心灵变得软弱起来,爱恨都是污垢,让人心无法到达最清净的境界。

清明一直都向往着那种极致的清净之界。


但是下界之后,他发现自己常常忘记了这种心情,想起来的时候,也远远不如以前那么迫切。

自己的意志已经开始瓦解了,就在见到她的那天。

自从尝到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之后。


“喂,天要黑了。”

夏至打断了他的思维。

清明环顾四周,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深山里面,一旦入夜,基本上就是一片黑暗了。

树林的深处有人走过来了。

俊秀的少年远远的就开始冲这边挥手,清明将自己隐没在黑暗里,望着夏至朝遥跑去。

“哥哥!”她叫了起来。

少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微笑起来。

尽管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他的笑容仍然充满了阳光,看上去很开心。

“哥哥,今天来得很晚呢!”

“今天被一点事情耽搁了,抱歉,我们回家吧。”遥摸摸她的头发,脸上笑得温柔,眼睛却不经意地朝远处看了过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夏至只顾着看眼前的路,并没有注意遥脸上那有些奇怪的表情。

“哥哥。”

“嗯,怎么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玩呢?”

遥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等你生日的时候,就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真的吗?”

“当然。”

金眼的少年沉默起来,似乎不大愿意提起这个话题,夏至却为着这含糊的承诺而欣喜起来。

走了没多远,就已经到了山的深处,在那大片绿竹掩盖的山谷里,有一幢小小的竹楼,它与周围的环境融合得恰到好处,不仔细看的话,是很难被发现的。

这里是两人共同的家。

“夏,我今天要出去一会儿,你呆在家里,乖乖看家啊。”

遥扣上斗篷的最后一颗扣子,转头对夏至嘱咐道。女孩子坐在窗前,嗯嗯的答应着,直到目送他消失之后,才悄悄地从屋里出来,往竹林里面走去。

那里有一个背着木剑的白衣少女,此刻正有些不耐烦地来回踱着步子,看样子早已等候很久了。

“苏苏!”

“小夏,很慢哦!”

“没办法,今天哥哥走得晚……我们要去哪里呢?”

“你不是一直想去山外看看吗?我带你去!”

“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走吧!”

白衣少女拉起了夏至的手,立刻就要走,夏至却有些迟疑了。

“又怎么了?”

“不,只是我还没跟哥哥说……”

“哎呀,反正天黑之前就会回来的啦,他不会发现的!要是你说了,我也肯定没办法再来找你玩了。”

“也是……”

夏至最后看了眼竹丛里的房子,终于下定了决心,跟着苏扬离开了。


几个月前的一天,她正在家里呆着的时候,听到竹林里传来了人类的声音。

那是有些吃痛的呻吟声,夏至犹豫了一下,还是循着声音找去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结识了被兽夹弄伤了腿的苏扬。

苏扬是个除妖师,当然是学艺不精的那种,否则也不会栽在兽夹这种简单机关里。

但夏至并不太了解这些,对她而言,苏扬只是个很特别的人类而已,非但不像别的孩子一样讨厌她,反而待她很好,从那之后就常常偷溜过来跟她玩。

或许是因为自己救了她的原因吧?夏至这么想着,心里却还是有些受宠若惊。

她是自己的第一个朋友。

崎岖的山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连绵的山岭一座又一座,当苏扬再一次绕回原地时,夏至才明白,原来大山并不是自己想像的那么容易离开。

她们迷路了。

“啊咧,我明明记得从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出去了啊,怎么又绕回来了!”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路标,苏扬有些急躁起来,夏至虽然没有开口,却也有些暗暗着急。

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即使原路返回,照这个速度,天黑之前也无法回到家里。

哥哥一定会担心的。

橘红色的夕阳在山岭上洒下最后的霞光,然后,沉入了黑暗的谷底。

天空暗了下来,山道上突然吹起了奇怪的风,冷飕飕的,有股腥腥的味道。

“这风有些不对劲!我去前面看看!”

苏扬望了夏至一眼,握紧了手中的剑,就没入了夜色之中。

夏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已经是孤身一人了。

前后左右,都是一片黑暗,月亮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她一边呼唤着苏扬的名字,一边摸索着石壁,艰难地前进着。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完全摸不清方向,在山里乱转了半天之后,苏扬也还是没有回来,夏至开始觉得有点累了,于是想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她摸到一块平坦些的石头,刚想要坐下来,就听见旁边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说话。

“小姑娘,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我在找人。”

“哦?是什么样的人呢?”那声音继续追问着,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夏至犹豫了下,还是把苏扬的特征告诉了他,并且询问他有没有见过。

“小姑娘啊,你还真是问对了人呢?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不过,作为带你去的条件,你可不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呢?”

“如果很简单的话,我就可以帮你。”

“非常非常简单哦……你一定可以办到的。”

“那好吧。”

夏至稍微考虑了一下,便答应了。

“你答应了哦……你答应了哦……”

很快,她就感觉到手被一双冰冷的爪子握住了。

风变得更加狂暴了,云朵渐渐聚集起来,在那之上的月亮变成了不吉利的红色,这是天劫即将到来的预兆。

今夜一定会有人死去。


远处的风带来了不祥的味道。

遥远远地望着夜空里的红月,有种不祥的预感。当然,这种预感在他回到家时变成了现实。

夏至不见了!

疯狂地找过所有可能的地方之后,遥明白这短暂而平静的日子结束了。

终于这一世也快要到头了么?

大片的乌云翻滚着,如同末日一般的情景,天劫即将到来。

真是个适合结束的夜晚呢。

清明站在山顶,安静地看着夏至被那个丑陋的低级蛇妖骗走。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去阻拦它。

我的义务是监管,仅此而已。

忠实地记录她的死亡也是责任中的内容,经过了天劫,即使是她的灵魂,也一定不复存在了。

灵魂?算什么东西呢?

一世一世的,这样痛苦而不完美的生活,或许结束了更好吧?

在清明的记忆里,最鲜明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他以为自己可以静静看着她的消逝。

只是在那道惊雷从天而降的瞬间,他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身体。

在夏至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这个画面是最难忘怀的。

从来没见过的巨型闪电,劈开了整个夜空,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着自己的方向冲来。

正当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一个身影冲了过来,挡在了自己面前,被白光击了个正着。

夏至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终于还是做了蠢事啊,清明这么想着,苦笑了一下。

等他终于缓过一口气时,勉强挣扎起来打量起周围来。

整片山谷都染上了漆黑的颜色,地上有一个雷击的极大的深坑,坑里躺着一条大蛇,浑身焦黑,已经熟了。

想骗人去代替自己接受天劫历练,终究还是丢了自己的性命。

天劫果然不是轻易能躲过的啊。


身下的夏至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痛不痛?”

他低头看看自己,原来自己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背上隐隐传来钻心的疼痛,大约也被灼伤了吧。

他不觉得痛,反而笑了。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寻找你失落的未来?”


等到遥找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不见人了。

夏至的气息就此消失,同时留下的,还有那家伙的气息!

明明在旁边看着就好,为什么非要来干涉我们呢?

遥这么想着,不自觉地,指甲就在掌心中划出了深深的血痕。

一定要找到他们!

反正自己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用这悠长的生命来慢慢寻找吧。

再次见到夏至的时候,已经是三月祭上了。

院子深处的房间里,她坐在桌子上,脸上带着俏皮的笑容,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不见的她,已经成长为了一个清雅的少女了,整个人都散发出朝气蓬勃的气息来,与满室的魑魅魍魉截然不同,看上去精神极了。

遥的心跳得飞快,却还是悄悄走到她跟前,像平时一样将瓷杯从她手中拿开,却一个不小心,跌碎了。

青色的瓷杯在地上散开,开出一朵美丽的花来。

看着她一脸惋惜般的神情,遥蹲下去,捡起一片碎瓷片,轻轻放进她手心里。

“小夏……”

听到这声音时,她看上去非常吃惊,在看到他的瞬间,眼睛睁大了,似乎很惊讶。

那眼睛里流露出的复杂神情不像他所熟知的夏至,倒更像另一个人。

然而很快,她就扑了过来。

那力度之大,让他招架不及,几乎站不稳了。

“哥哥!”

“小夏……”

遥紧紧地抱住了她。

“哥哥,对不起!”

“嗯?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因为我突然忘记了哥哥的脸,也想不起回家的路了。”

“那你现在,记起我来了?”

“嗯,看到哥哥的脸,我就一下子想起来了!”

遥将她的乱发朝后拂去,将头埋在她肩头,眼睛却看着后面站立的那个人。

清明自始至终都站在那里,看着这边。

“小夏,跟我回去吧。”

“不行的。”

“为什么?”

“因为,我就快死了。”

夏至抬起头来,眼睛望着遥,尽管说着悲伤的话语,她的眼睛里却带着笑。

“我就快死了,哥哥。”

“在死之前能再次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仿佛触到了死之按钮一样,那张朝气蓬勃的面孔一下子就丧失了生气,变得黯淡起来。

遥抱着她软绵绵的身体,一时不敢相信。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旁边的黑衣男人,用有些复杂的眼神看了过来。

“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吧?她的灵魂早已破裂了……”

遥紧皱着眉头,看向清明。

“我知道,所以我才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一定要追着她不放?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害成这个样子?高高在上的神,就连这么一小点生存的空间,也不愿意施舍给我们吗?”

遥看起来有些颓然,声音也低了好几度。

“早在天劫那天,她就已经死去了。”

“之所以我会在这里,就是想要她活着,而你的出现,触碰到了时间之门,让她回到了过去。”

“归根结底,你才是罪魁祸首。”

清明语气很平淡,却句句尖利。

遥被他这么一说,什么也反驳不出来,只是将怀里的夏至又拥紧了些。


“她的灵性在慢慢消失,最后会变成一个完全的普通人。唯有用同样珍贵的美玉才能补救,而这普天之下,能够拥有这种奇效的灵石,也只有雪鸢的结晶了。”

“只是被你这么一搅,就前功尽弃了。”

“即使一直都能得到雪鸢的结晶,她也无法回到从前了,最好的情况或许就是保持平静的现状吧。如果她的灵魂再也无法恢复原型,你还会这样跨越轮回地陪在她身边吗?”

清明的眼神很尖锐,他在等待后者的答案。

“猫儿,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遥愣了一下,然后答道。

“即使她变成普通人,再也不记得我,我也还是要待在她身边,直到我生命终结的那天来临。”

“像你这样高傲的神,是无法了解我的感情的。”

“既然这样,你就和我在一起吧。”

清明看着他,淡淡一笑。

“在一起?”

“我想要尝试着理解你的感情。

“我想要看着,你那份所谓的永远的感情,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

“我有监守她的义务,而你,也会一直追来的吧?

“既然如此,就和我一起等待着她的下次转世吧。

“留在我这里,才可以给她创造一个可以安稳生活的地方。”


“醒了?”

遥坐在床边,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几点钟了?”

“三点半了,不过是第二天下午,你睡很久了,饿不饿?”

我眯着眼睛,问了他个问题:

“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一个人,不累吗?而且还是那么蠢的一个家伙。”

他看着我,脸色微变:

“小夏,我……”

不等他的话出口中,我猛地一下子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

“对不起,对不起,遥,对不起……”

“好端端的怎么啦?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

遥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松开手臂,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暖洋洋的。

因为我的关系,这个人才会在这里。

面对着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我却无法做出什么回应来。

“我看到了很多过去,关于你的,关于清明的。”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遥紧张地望着我,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摇摇头,翻身下床。

“就像看电视剧一样,虽然很感动,却不觉得那是我自己的故事。”

“小夏……”

“我不是那什么千年文玉,也没有什么玲珑心。”

“小夏……”

“我就是我自己,一个普通的要命的家伙。”

“小夏……”

“别跟着我,会失望的。”

“小夏……”

“我无法体会她的感情,也不可能给你什么回应。”

遥从背后紧紧抱住我,让人透不过气来。

“只要你活着就好,只要你活着就好。”

“喂,放开我,放……开!都说了我只是我了!”

“不放。”

“那去给我盛碗粥来……”

“啊?”

“不然我立刻饿死在你面前。”

“我马上去……”

下午的阳光照进店堂,在地上划出金色的光影区域,我窝在藤椅里看书,怀里抱着一只油光水滑的黑猫抱枕,好不惬意。

抱枕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翻身打了个喷嚏,继续睡。

我抚摸着那顺滑的皮毛,突然很想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梦呢。

在他的梦里,会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