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不是很好,十分颠簸,不过开得还算快,大约震了半个小时,车子转进了一个村子里。在一个晒场上停下,那司机转过头道:“同志,到了。”

我探出头看了看,道:“这是射工村?”

“这儿是大队里,你沿路走吧,一里多地就是射工村了。去那儿的人很少。”

我从车上爬下来。这是个大队的办公室,也有些年头了,窗户玻璃碎了一块,一个穿着件旧蓝布衣服的大队干部从里面走出来,大声道:“三划王,酒给我买了没有?”

那个二舅嘻嘻一笑,掀开座位,拿出一瓶硬纸盒包装的酒道:“郑书记,我给你带了。”

这郑书记长了个酒糟鼻子,大概也是个好杯中物的,身上的蓝布工作服都不知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沾着些泥渍,胸前表袋里鼓鼓囊囊地塞了包烟,做干部的里面,他大概是属于最清苦的那类。古人说乱山深处长官清,这话倒也不差,沿海一带大队书记多半富得流油,湘西一带还存着些古风。他一把抢过酒来,隔着盒子闻了闻,心旷神怡地呼了口气,转眼看到了我,顺口道:“这个是……”

那二舅道:“哦,这位同志要去射工村。”

“射工村?”郑书记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正色道:“我是大队书记郑宝春,请问你要去射工村做什么?”

他的话里充满了警惕,我怔了怔,一时倒不知怎么回答,咽了口唾沫道:“我是去那儿……”猛然间想起了船上那个收古董的,连忙道:“去那儿收点古董。”

“古董?”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突然道:“老实说,你是不是在搞什么迷信活动的?”

我吓了一大跳,连忙道:“我可不是。”

郑宝春狐疑地又看了我一周,冷冷地笑道:“不用骗我,镇里发下文件来说的,要注意那些搞迷信的新动向,一定要消灭在萌芽状态。”

我道:“我是听说射工村那儿有古董好收,才去那儿的。”

“打开包,给我看看有没有传单!”

我有些哭笑不得,他一个大队书记好像还没有搜查权的,可是我也不敢说这句话,要是惹恼了他,说不定真要被他按个搞迷信的神汉之类的罪名。我蹲下身,打开皮箱道:“你看吧。”

我的箱子里就一些换洗衣服,连张纸片也没有,他过来翻了翻,看我实在不像是可疑的人,才和颜道:“真是收古董的?怎么没东西?”

我道:“我刚入行呢,不好跟前辈去争,只能上偏僻的地方去碰碰运气。”

郑宝春拍拍我的肩头道:“你小心点,那个村子神神道道的,要不是他们很少出来,大队早就要对他们采取行动了。”他倒也没说要采取什么行动,直起腰,又闻了下酒瓶子,才意犹未尽地道:“很复杂,那村子很复杂,不好说。”

我有些诧异,道:“很复杂么?”

“是啊,那村子太偏,躲在角落里,路又不好走,没多少住户。可是听人说,那村子里的人经常会三更半夜地聚到一块儿,什么话也不说,不知搞什么名堂。听说,领头的一个叫什么柳文渊。”

“柳文渊?”

我脱口而出,郑宝春登时抬起头,警惕万分地看着我:“你听说过他?”

我有点后悔,但现在不好反口,顺嘴道:“听一个来射工村收过古董的人说过,他跟柳文渊收过点东西。”

郑宝春道:“你是指张朋吧?这人隔三岔五来一趟,今天还去了,你跟他一块儿的吧?”

我摸出烟来给那二舅和郑宝春都发了一枝,道:“郑书记,那张朋是什么样的?”

郑宝春接过我的烟,欢喜得手脚都有点没处放,抱着酒瓶子,把烟叼在嘴上,眉开眼笑道:“哎哟,这怎么好意思……那个张朋啊,好人呐,老穿着件大褂,见人就分烟的,很有钱,这回倒换打扮了。”

是那个收古董的?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他居然也去射工村了,而且比我还快一些。他没和我说也要去射工村,也许,他是怀疑我得到什么消息,也是去射工村收古董,故意要赶在我头里吧。怪不得他看到那个班指后,马上对我冷淡下来了。同行是冤家,即使是收古董的也一样。

郑宝春点着了烟抽了两口,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张朋的事:“那人一年总要来一次,尽收点不值钱的东西,城里人都爱这个么?哎,你这个烟倒是很好抽。”

我皮箱里还有几包,听他的口风,连忙拿出两包来,给了他和那二舅一人一包道:“这是我们那儿出的烟,你们尝尝吧。来得匆忙,下次要有机会,我给你们一人一条。”

郑宝春把我的烟塞进口袋,一下子变得很是热情,对那二舅道:“三划王,你干脆送这位同志去射工村吧,到时我给你多装点。”

那二舅有点迟疑地道:“去射工村?”他话音未落,郑宝春厉声道:“你怕什么?快去吧,早去早回!人家同志大老远来的,不容易。”

只是那二舅还是犹犹豫豫,我看着他实在不想去的意思,连忙道:“反正不远,我走着去好了,没关系。”

郑宝春道:“真不用么?”他见那司机的二舅确实不肯去,倒也不好勉强。我道:“不就一里多地么。”

“嗨,看山跑死马,一里多地走走总得一个钟头呢。”

我笑了:“反正也没急事,我慢慢走就是了。”

现在大约是三点多了,看天气有些要下雨的意思,但一时半会还下不来,在这种偏僻的乡村里走走,也许倒可以让我忘掉一些平时的不快。我告别了他们,便开始上路。

刚走出村子,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在叫着,我一开始还以为和我没关系,但这个声音越来越近,明明是在喊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我站住了,只见那个司机的二舅一边挥着手,一边向我这儿跑过来。

我站住了,他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两手撑在膝盖上。我等他平了平气,道:“出什么事了?”

他长吁了几口气,道:“你真要去射工村么?”

我有些茫然:“怎么了?”

他似乎要说什么话,但鲶鱼一般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静等着他说话,但他顿了顿,只是道:“你真不是搞什么迷信的吧?”

他跑这么急,我原以为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没想到居然只是这么一句话。我笑了:“我像这样子么?”

他也笑了笑,道:“是不太像。”只是笑得很尴尬。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土坷拉,才道:“听说那儿的人都很怪,他们也很少出来的,你要没认识的人,小心点。”

我道:“是。谢谢了。”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可忽然转过身,向后跑了回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又向前走去。

我穿的是一双旅游鞋,也适合走长路。可话虽这么说,走了一程,便觉得有些烦了,那条路弯弯曲曲,高高低低,一会儿穿过一个山坳,一会儿又甩过一个山头,这一里多路大概是地图上量出来的,实际肯定得长个两三倍,我现在缺乏锻炼,走了大半个小时后觉得已经疲倦得不行,满头都冒出热气来。

我在路边拣了块石头坐下,准备抽根烟再说。石块冰冷,刚坐下来时,头顶忽然响了个雷。我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看去,哪知眼睛一触到天边,浑身不由打了个寒战。

那是个怎样的天啊!

太阳已经偏西了,由于云很多,映得一片血红,那些云形成了怪异的图案,正在不住翻滚,瞬息万变,仿佛在云层中躲藏着一个巨大的妖兽,遍体鳞伤,正在拼命地挣扎。那些云,不,那已经不像是云了,更像是无数血红的昆虫聚集在一起,堆成了一个团,让人看了都有些发毛。

现在虽然已经是春天,可还没到惊蛰,怎么会打雷的?我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围。我的包里放着一把折叠伞,可是要是下了大雨,这把伞可顶不了什么用。我向路边打量着,指望能找到一个山洞之类避避雨,但举目只看到路边的山林。

打雷闪电时不能呆在树下,这个道理我知道。可现在呆在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回去是来不及了,难道只能向前么?我又看了看天空,天空中那些红云越来越妖异,已经红得发紫,却又是暗色的,像是一汪凝固的猪血。

我不知道雨会什么时候落下来,不知为什么,看着那片血红的晚霞,我几乎要以为如果下雨的话,雨点也准是鲜红色的。像是暮色早早地奔涌而至,我突然有了种莫名的恐惧,拎起皮箱开始拼命地跑动,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恍惚中好像觉得身后有个奇异的野兽在追逐着我。

随着跑动,胸腔在不停地抽动,每一丝空气都仿佛被挤压出来,发出风琴一样的呼哧声。突然间脚被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我停下步子,把箱子放在地上,双手按住膝盖不停地喘息。

天突然变暗了。现在,大约只有四点钟吧。平时在这个时候天依然很亮,斜晖半敛,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但这儿却已经变得暗无天日,几乎和半夜里差不多。平时天暗下来总有个过程,但现在却像有一层不透光的毯子,突然间劈头盖脸地罩下,周围一瞬间就成了漆黑一片。我拼命跑着,几乎像走在一个噩梦中,脚下的泥土也渐渐变软,更让人觉得不现实,而我的心里也越发烦躁不安。

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

突然间我想起了这个问题。我现在只是个无业游民,旅游不是我负担得起的,可是我为什么孤身一人来到这么个偏僻的小村子里?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天上的乌云已堆积得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在这一片妖异的环境中,我的头脑却出乎意料的清醒。好像正呼吸着某种气体,而我的精神则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下,看出去的一切都带着明亮的光环,不论是一草一木,一块石头,还是一片落叶,都亮得刺眼。是的,我应该留在那个充满了嘈杂和喧嚣的小城市里,呼吸着那些充满悬浮物的空气,而不应该呆在这个地方。可是,事实上我就是在这儿,尽管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是真实的,可是却让我一下有了种不现实的感觉。

还是回去吧。我猛地停住了,呆呆地想着,就算是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只要赶到那个大队里,和那个酒糟鼻子的郑宝春一块儿喝点酒,那样才是现实。可是,现在我几乎像是置身于古潭底,那些无比深邃的黑暗已如粘稠质的胶质一样包围着我,我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已让自己有种与现实完全脱节的错觉了。

我终于打定主意,准备往回走。可是,刚一回头,却又是一怔。

天还冷,草并不茂盛,但也已茸茸一片,看去生机盎然,可是也许是天色太暗的缘故,那些草坪看上去说不出地狰狞,颜色也仿佛深了许多。

到处都是野火一样蔓延的草。

我蹲了下来,拔起了一根草来。那草却是异样的鲜嫩干净。现在风已经停了,可是那些草却仍在不断地起伏,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些植物为什么让我感到狰狞了。

它们正在生长!

生长本身并不可怖,可是当你看到植物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在生长时,那种恐惧也已超越了现实。

就像有一头巨大的动物埋在土下,长着无数细小的绿色触手,因为受到雷声的感召,正在从泥土挤出来,每一根草茎都争先恐后地挤出泥缝,颤颤微微地伸向天空,让我不由自主地联系到那种一头咬住泥床,随着水流摆动的水蛭。

天啊!

我在心底暗暗地说着。也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算依稀明白温建国为什么在他的故事里爱用这两个字。那些草无处不在,几乎像电影里那种逐格拍摄再按正常放映时的样子。不快,但仍然可以看到它们一毫米一毫米地伸长,渐渐地盖住了土色。

这副景致有一种妖异的美丽,那些平时毫不引人注目的植物这时迸发出它们所有的生命活力,显得那么生机勃勃,可也是那么地怪诞。

路被淹没了。树林里有两条路,我选了没有人走的一条。脑海中依稀响起了弗罗斯特那首名诗中描绘的景像,这种莫名的忧郁让我精神恍惚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心头突然像有一道闪电划过,我猛地醒悟过来,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发抖。

路消失了!

我来的时候走着的那条路现在已经完全被草色遮住了,现在往回看去,只能看到那些疯狂的野草不停地伸展,看过去也更类似于一条巨大的青虫在蠕动。我退了一步,可是那些草却已如同野火一样随影而至,不住地伸长,挤出湿漉漉的泥土,有几根钻进我的裤管里,我已经能够感觉得到它们正在以快得吓人的速度伸长,微微地擦动我的皮肤,让我感到一丝痒意,正如死人的手指。

这并不见得如何难受,可是我却感到恶心。尽管那只是些草叶,我也知道那不过是些草叶而已。

以后的事我再也记不清了。等我被从天而降的雨点打醒,才发现自己正跑在一棵大树下喘着气。记忆像是一团乱麻,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依稀记得刚才自己张开了嘴,有没有发出惨叫我就不知道了,两秒钟后,我已经本能地掉转身向前夺路狂奔而去。

这是噩梦,是魇着了,我马上会醒的。

我弯下腰,这样对自己说,可是雨还是冷冷地浇下来,渗透我的衣服,把寒意刺入皮肤。如果这是个噩梦,那一定是最可怕的噩梦了,因为实在太过真实。

是梦吧,一定是的。我仍然不屈不挠地对自己说,可能我是躺在床上,半夜里把被子踢掉,所以才会感到这么冷的。用不了多久,我马上会被冻醒,也马上要穿好衣服下楼吃早饭,赶车去上班,开始编新一期的《传奇大观》。所以,这一定是个梦,一个正常人绝不会因为故事里有个金佛就动了贪心,跑到这个偏僻地方来的。

是梦。我喃喃地说着,声音也真的从嘴角滚落,眼里却不由自主地淌出了一滴泪水来。

庄周梦化蝴蝶,栩栩然蝶也,醒来后却不知道是蝴蝶做梦成了庄周还是庄周做梦成了蝴蝶。初次在《庄子》里读到这个没有半点教育意义的小故事就感到迷惘,现在仍然是。我希望这是个梦,也许这真的是个梦,可是就算我那时的真实生活,又有几分真正谈得上真实?会不会我在那办公楼里编着《传奇大观》时也是个梦,真正的我可能就是某个林子里吃饱了树叶而正在酣睡的昆虫呢?

我抹了把脸,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被同时抹去了。不管这是不是个梦,我现在只感到冷和无助,还有一点饥饿。

我抬起头。刚才的狂奔让我更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到处都是一样的墨绿色植物。由于天更加地暗了,又在下雨,现在我看不到它们的生长,但是却可以听到那些植物在拼命往上长时的声音,湿漉漉的,仿佛泥鳅钻出泥地的声音。这种声音越来越响,连雨声也压不住了,现在如同细小的钉子一样充满了我的耳廓,让我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太不真实了,天啊,这太不真实了。

当我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时,只来得及这样想着。

眼前有一些光晕,忽明忽暗,但是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努力地睁开眼,本以为定是很难办到的事,哪知道一下就睁开了,眼前猛地涌过来一片光芒。

并不刺眼,可是乍一看到这种光,在一瞬间,我还是变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但这阵不适过去得很快,我马上就适应过来。

那是一盏油灯。不知道烧的是什么油,可能是煤油吧,因为我闻到一点煤油味。恍惚中,我又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在煤油炉前给我煮稀饭的情景。那时烧的是煤球炉,晚上炉子灭了后,要再煮点什么就只有到煤油炉上了。那时还经常停电,停电后母亲就取下煤油炉的火罩,把炉子当油灯用,我坐在昏暗的光下,做着我的家庭作业。那已经多久了?

一想到这时间问题,我又有些怔忡。二十多年前的事吧,快三十年了。我心头突然有一阵心酸,那些久远的往事像沉渣泛起,突然间涌上心头,变得那么清楚,甚至母亲的花白头发都伸手可及。

我是死了么?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得有个人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这声音很苍老,发音也古怪,几乎不像是中国话。刹那间我简直以为我仍是在做梦,或者是进入了另一个奇幻的空间去了,但马上,一个女孩子轻柔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幻想:“阿嬷,这个人醒了。”

我支撑着半坐起来,神智已经回到了我身上。我是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这床很破旧,也没床架子,是用两张条凳搁着,身上盖了条旧被子,倒还干净。我的外套被脱掉了,内衣倒还在,可能是那个女孩子不好意思给我脱吧。

这倒是像个言情故事。我暗自想着,一个美丽的农家少女救了我,虽然老套,但言情故事里已经屡见不鲜了。不过我看到那个女孩子时,这些幻想都全都破灭无疑。那的确是个女孩子,虽然身上的衣服很旧,打了些补丁,仍然是件女装,可是,她的相貌离“美丽”就太远了。虽然还不至于可怕,但绝对可以算是丑陋。可是一想到我失去知觉那么久,就感到惊慌。她见我起来,连忙过来道:“你醒了?”

她说的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我有些欣慰,也幸好她能说普通话,那老太太说的话对于我来说真的比外语还要难懂。我坐了坐直,惴惴不安地道:“是你救了我么?这儿是哪里?我做过什么没有?”

她的脸又黑又糙,声音却很轻柔,和她的样子是个极大的反差。听得我的话,她的脸上倒是更黑了一下,可能是红了红吧,低头道:“你摔倒在地上,我打猪草回来看到你,就把你带回来了,你一直都晕着……同志,这儿叫射工村。”

这个称呼可能是她从老电影里看来的,说得很生硬,看来射工村很闭塞,但也不是我想像中的和外界丝毫不通。我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什么吧?”

“没什么。”她睁大了眼看着我,“你的衣服在这儿,已经烤干了。你还好么?”

内衣仍有些潮湿,但还受得了。我穿好外套,在床下找到鞋子穿上,道:“真谢谢你。”

“同志,你来这儿有什么事么?”

鞋子还有点潮,套进去时不太容易,我正费力把脚挤进鞋里,听得她的话,不由又是一怔。我实在不想骗她,可是我难道跟她说我是为了一个金佛才来的么?我想了想,还是道:“我是来收古董的。”

她脸上突然一亮,道:“听说有个外乡人常到大队里来收古董,阿保他爹卖过一个,就是你么?”

阿保?我登时想起了温建国说的那个不知是故事还是真事里的人物了。那个死在井里的年轻人不就是叫阿保么?我正想说,那个老太太在一边忽然嘟囔了一句,女孩子也用那种无法理解的方言回答了一句,也许是我多疑吧,我总觉得老太太的话似乎在埋怨,而这女孩子在安慰她。我道:“怎么了?”

“不要紧,阿嬷说柳文渊跟我们说过,不要和外面的人打交道。”

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都抽紧了。柳文渊这个人一直都只是活动在温建国的故事里,我虽然从那个大队书记口中也听到过这名字,但这时听来感觉又完全不同。现在,柳文渊离我大概不过超过五百米远吧,雨停后恐怕马上便能见到他。他知道我是在千里之外就知道他这个人么?

“柳文渊是村长么?”

女孩子笑了笑道:“不是啊。不过他在村里是年纪最大的,别人都说他是半仙。”

年纪最大!我大吃一惊。这个女孩子的阿嬷年纪就很大了,虽然农村人老得快,但看她的样子,起码也在六十以上,柳文渊有可能比她还大么?我急道:“他有几岁了?”

这女孩子大概被我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吓了一跳,怔了怔道:“我也不知道。阿嬷说过,她小的时候柳文渊就已经这么样子了。阿嬷有五十七了……”

“五十八了。”

那老太太低低地打断了那女孩子的话,可能她也听得懂一些普通话。这几个数字我倒是听懂了,不由又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在城市里,五十七岁虽然还不至于老成这样子,可也是老年人了。如果四十年前柳文渊就有三十岁,那么今年他起码有七十岁了?可是温建国在文章里清清楚楚说过柳文渊的两个儿子年纪并不大。

虽然还没有看到他,可是这个人越来越让我觉得神秘莫测。我沉思着,套上了鞋,走下地来。我原本以为昏过去的话一定很伤身体,但走在地上时却不觉得怎么难受,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女孩子见我走下来,从一个饭囤里拿出一个有盖的陶钵道:“还好么?喝点粥吧。”

饭囤是稻草编的,倒是和过去老家用的别无二致。那陶钵很粗糙,色泽也很暗,大概用了好多年,但擦得很干净,盖子严丝合缝,却还是隐隐地冒出一丝热气来。她揭开盖子,里面装得满满的雪白的米粥,大概熬了很久了,面上结了层粥皮。她给我盛了一碗,又拿出了一盆腌辣椒来道:“给。”

粥很香,我接过来碗来,刚想喝,又抬起头道:“对了,我叫秦成康,叫我阿康好了,还没问你怎么称呼呢。”

她抿嘴一笑道:“叫我紫岚好了。”

我本以为会听到一个“春花”、“招娣”之类的名字,却没想到她居然会叫这名字,我不由一怔。她道:“怎么,这名字不好么?”她长得虽然不好看,即使有这个言情小说里大家闺秀的名字,也仍然不好看,可是这时却也是标准的少女的意态。

我苦笑了一下道:“不是不好,是太好了。谁给你取的?”

紫岚脸一沉:“是柳文渊。”

她说起柳文渊来总是指名道姓,听她的意思,柳文渊似乎该比她高好几辈的。我奇道:“你好像不喜欢柳文渊?”

“不喜欢,村里没人喜欢他。”

柳文渊如果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人,照理该是最受尊敬的人了,可听紫岚的意思好像他在村里非常不受欢迎。我刚想问问到底是什么原因,紫岚好像不愿意再说这话,指了指碟子里的腌辣椒道:“你吃啊,吃吧。”

我其实并不敢吃辣,而湖南人吃辣是出名的,这腌辣椒一定辣得要命。我刚想推辞,紫岚忽然接了一句道:“是我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眼里满是期待,我只觉要是不吃就有点对不起她的意思,挟了个小的放进嘴里。本以为自己的味觉已经失灵,吃什么都吃不出味来,可是刚嚼了一下,我只觉后脑像被人重重打了一闷棍,眼里登时涌上了泪水。当然不是感动,而是因为辣。这辣椒又咸又辣,简直不是食物,而是一个长满尖利的蒺藜,每根尖针都扎进我的上腭和舌头,并且断在里面了。那几乎就是一团火,不是一般的烛火,而是电焊时的火花,势不可挡地在嘴里炸裂开来。

“呜……”我呻吟着,猛地吞了口米粥。米粥还很热,我本想降低一些口中的辣味,哪知却如火上浇油,那阵辣已经让我感到疼痛了。现在我的嘴里已经麻木得可以拔牙,可是偏偏那阵辣味却清晰可辨,简直就是着火了。我捂住了嘴,小声的呻吟着,也许是这副样子很可笑,紫岚和她阿嬷都笑了起来。她拿过边上个罐子,里面是一些无色的液体,她倒了一碗给我道:“喝吧。”

我生怕她又倒出些什么烈性米酒来,含含糊糊地道:“是什么?”

“水啊,我今天从山上刚背来的山泉水。”

我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水冰凉彻骨,激得牙都有些痛,但喝下去却有说不出的舒服。喝完了一碗水,嘴里的那种刺痛已经减弱了不少,也能让我忍受了。而这时我才感到除了辣以外,嘴里突然涌起一股只有山野才有的异样鲜甜。

那才是腌辣椒的本味吧?可惜像我这种不习惯吃辣的人,实在领略不到腌辣椒的美味。我擦了下嘴道:“再给我倒碗水吧。”

紫岚忍住笑,又倒了一碗水给我,我接过了一饮而尽,叹了口气道:“这水真好喝。紫岚,你是专门去山上背的?”

“村里的水不能喝。”紫岚见我喝完了,拿过碗道:“凉水不能喝太多,要喝坏的。”

她虽然长得不好看,但软语温存,在忽明忽暗的油灯下,我突然觉得她那张平淡无奇,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脸也显得顺眼了不少,一时竟呆住了。她也发现我在注意她,脸上又是黑了黑,带着点羞涩地笑意低下了头。我讪笑了笑,又喝了口粥。

吃饱喝足,虽然这些东西都朴素得像是苦行僧吃的,仍然让我感到身上有了暖洋洋的舒服。只是吃饱好,人又有了倦意,紫岚去把碗洗好后,她的阿嬷已经睡了。她洗好碗后,却呆呆地坐在桌边。

这家里有两张床,方才我睡的是紫岚的床。我又打了个哈欠,看她一句也不说地坐着,便轻声道:“紫岚,你睡吧。”

她脸上红了红,我也登时想到了自己这话的唐突。紫岚虽然生得丑,可也是少女,她在我面前睡下,而我却坐在一边,她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外面正在下雨,我又不能出去,正有些躇踌,她忽然小声道:“一块儿睡吧。”

她说得很轻,可能是怕阿嬷听到。我却有点迟疑,如果她是个美女的话,这话自然让人心襟动摇,可是一看到她的样子,我就不觉得这是件乐事。但她的话里充满了期待,我不忍心推辞,咬了咬牙,道:“好吧。”

我躺下后,她吹灭了灯,也脱掉外套钻了进来。可是和我想的不同,她只是蜷着身子缩在我身边,很快地沉入了梦乡。尽管她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但是她那种年纪的少女一样,我仍能嗅到她身体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幽香。她那种坦然的态度,可能也根本没想过我会有什么不轨吧。

我的手揽住了她的肩头,她穿着一件白布背心,布是麻纱的,有点粗糙,和她光滑的肩膀完全不一样。天很冷,她的皮肤也带着点寒意,我揽住她时她也许觉得很是舒服,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便又不动了。

因为脑子里仍然浮现着她的样子,所以我根本没有半点性欲。其实就算她长得很美,在这种像一泓冰泉一样清冽的单纯感觉中,我想自己也不会产生性欲。我想起了小时候读的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中最后那一段描写,在黑暗中,头像化成清水一样滴滴答答地流下来,仿佛就有这种感觉。

猛然间,我睁大了眼。尽管什么都看不到,我也知道头顶是那幢破旧的屋顶,在那些横七竖八的狰狞柱子下,一个丑陋无比的少女躺在我怀里,带着少女才有的体香。这确实不像真的,更像是王尔德笔下的充满异国情调的故事。可是,我居然忘了我睡着了会做梦!

不由自主地,我浑身都开始发抖。

“你怕黑么?”

耳边,突然响起紫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