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这司机在收我的车钱时大概把精神损失费也算了进去了。我也没心情与他理论,带着残留的恐惧,一步步地走上楼去,仍是想着那个隔着拐角和我说了一句话的人。

那人的声音……也许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那人说话的腔调,实在是和温建国一模一样的!而那个班指,正是我在温建国手指上看到过的。

温建国深更半夜地在巷子里掐人脖子?我不禁又打了个寒战。虽然身上衣服比较厚,可还是冷得受不了。

有些有心理障碍的人,白天和夜晚会成为两个不同的人,就像史蒂文森写的杰基与海德一样。难道温建国也是个人格分裂的人么?

坐在电脑前,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班指上下打量着。这班指年代久远,样子极为古老,几乎和博物馆里那种商周时期的东西样子差不多,因为上面镂着一些饕餮纹,戒面上是一个狰狞的鬼面,两边则是刻着一头两身的龙纹。我知道,那在古籍中叫作肥遗。可是材质很奇怪,有些像青铜,却没有半点锈蚀过的痕迹,可又并不是新铸的。我在指尖上试了试,可是这个班指并不大,我的大拇指套不进去。

温建国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整理着思绪。林蓓岚说的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她说的那一切实在不太可信,林蓓岚本身也有点像是疯了的样子,可是,如果他们两人真的都发疯了,原因又是什么?

我脑子里乱成一片,总也理不清头绪。夜已经深了,气温降到了接近零摄氏度,空气都几乎要凝结。我的整个身子都靠在椅子里,这张椅子也坚硬而冰冷,让人感到极端的不适,不知为什么,手上的那个班指越来越冷,几同冰块,我的手指一时间竟然感觉不到什么,和皮肤接触的地方,简直像有根针在扎进去。

突然间,我一把将班指扔到了桌上。这班指在桌面上弹了两下,发出“叮”一声响,不再动了。刚才这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冷得让我无法忍受,我用冻得僵直的手指摸出一根烟来,费力地点着了,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让臭烘烘地烟充满我的肺部。

吸烟是个不良嗜好。吸烟有害健康。在烟盒上,烟草商贼喊捉贼地印着这几个字,但还是有太多的人无视这句实话,只想陶醉在尼古丁的麻醉作用中,我也一样。我把烟憋在肺里,闭着眼,享受着那种微微的晕眩,直到再也憋不下去,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睁开眼。

睁开眼,只是一个平常之极的动作。然而,在我睁开眼的一瞬间,眼前却出现了另一副景像,熟悉的电脑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漆漆的树林。

树长得很茂盛,可是因为是夜,一切都是黑色的。黑色的树叶和树枝,有风吹过,一切都在无色地摆动,像海藻一样地摆动,死寂,带着危险。

这是个梦吧。我对自己说,可是仍然无法排除心底的恐惧。即使知道这是个梦,但这一定是一个噩梦。我站起身,有点忧郁地看着脚下。脚下,也不是水泥地了,而是一片柔软的泥地,上面长满了黑色的细草,我刚才坐着的是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

我到过这个地方么?梦境都是现实的反映,但我怎么都想不起我曾经来过这儿,梦毕竟只是个梦。我看着前方,那片树林像一个活物一样,还有静静地摇摆着,无声,危险,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

在树林边上,隐约有个人,正向我扬着手。

——来吧。

冥冥中,那个人似乎在这样说着。

——来吧,快来吧。

我走出了一步。脚下的泥土更类似于动物的躯体,我茫然地向前走去,看着那个人影在我眼里慢慢变大。

——你终于来了。

他无声地说着。这是个黑色的人影,连面具都无法看清,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体的轮廓,甚至,他似乎比周围更黑,更暗,几乎就是一个影子。

我木然地走着,他转过身。也许,在转身的那一瞬他还笑了笑,只是我无法确定。风仍在吹着,从我的袖子里,领口中钻进去,使得我的衣服都鼓了起来,不再紧贴着我的身体,只是这一切仍然是死寂一片,没有半点声音。

这是个没有声音的梦吧。我看了看天空。没有月亮,天空漆黑一片,可是仍然可以隐约看到周围的情形。我跟着那个人走进那片树林。

一条路。一条曲曲弯弯的小道,野草像火一样淹没了路面。“树林中有两条路”,弗罗斯特那首有名的诗是这样开头的吧?可是现在只有一条,我也只能毫无选择地跟着他走去。

——看到了么?

他突然站住了,伸手向前指去。我忧郁地沿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片已经收割过一次的农田,在农田边上,是一个小小的突起。

是口井井台边有个人正跪着。

——这是你的使命。

他无声地说着。像是应和他的话,跪在井台边的那个人突然低下头来,半个身子一下子陷入了井口里,而身体开始像通上了电一样颤动。

我吃了一惊。那个跪着的人像是要寻短见了。即使知道这是个梦,我仍然冲上前去,伸手去扳那人的肩。

就算是做梦,总不能见死不救。可是,当我的手刚伸出去,我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我以为这个人是把头埋进了井里,事实上,这个人的身体在融化!

他就像那种工艺蜡烛一样,正在融化!只是看不到有火光,身体却在很快地消失,断口出奇的平滑,也像是蜡制的,从中,一些黑水正在流出来,流进井里。

不,这不是黑水,这正像是些影子,粘稠而成形的影子!

我无法理解我看到的一切,抬起头,看着那个引我过来的人。他站在离我有五六米远的地方,脸上似乎有了一些光,可以看到他的五官了。但这五官也像是融化在黑暗中的一样,看不清楚。

——贪欲就是这样的下场。

他无声地说着,似乎还在笑。我毛骨悚然地看着他抬起头来,把脸暴露在那些微弱的光中,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是温建国。这个闯入我梦境的人,就是温建国。只是,他的脸像是用极其锋利的刀片切割过一样,布满了细细的黑色横纹。

“啊!”我终于毫不羞耻地叫了起来,一方面,也是因为手指上传来的巨痛。猛然间,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而周围那种清新的空气顿时变得污浊而灼热。在这一瞬间,我才发现自己仍然坐在电脑桌前,电脑屏幕上正飘动着一个个微软公司的标志。

是个梦。我想。我移动了一下鼠标,屏幕顿时又重新变亮了,显示出我睡着以前看的那个网页。“想加入缤纷的动感世界么?不要犹豫,快点击吧。”一个网络游戏的广告正这样毫无诱惑力地诱惑着。

我看了看手指,刚才那支烟又在我的食指和中指间烧了一下,在那儿留下一点焦痕。因为抽烟过多,我的手指有一块已经变成焦黄色。吸烟有害健康,这话大概是烟草商所说的唯一一句实话吧。只是我恐怕要在肺部积满烟焦油而得不治之症前,手指先被烧断了。至少,今天我就已经被烧了两回。

手指上传来的疼痛仍然在抽搐着,使得我都能听到脉博的声音。每一个噩梦过后都如同来世,让我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还能活着。

地上,那个被我扔到一边的烟头静静地躺着,不时闪动一下红光。我拣了起来,放进烟灰缸里掐灭了。烟灰缸好久都没倒,里面积满了烟头,有种呛人的辛辣味。我想着方才这个短短而叫人心悸的噩梦。我在梦中见到的情景,也正是林蓓岚跟我所说的一切,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梦见她,反倒是温建国再一次闯了进来。

夜已经深了,气温骤降。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连天气也显得更加寒冷。我默默地想着,突然有种想要哭泣的念头。

关掉了电脑,想洗个澡睡下,可是热水已经用完了。我用点冷水凑和着擦了擦脚,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单身汉的住处大多一样,我算是比较干净的,可是被子边仍然油渍麻花的,有股味道。只是现在这股味道显得如此亲切,迷迷糊糊中,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等我睡醒,天已大亮,急急忙忙赶到编辑部里的时候已经迟到了,被老总臭骂了一顿。等我坐下来,文旦有点幸灾乐祸地道:“阿康,你昨晚喝醉了么?”

“还不都怪你,害我喝那么多酒。”

“哈哈,谁知道你酒量这么差。那天我们也看见一个醉鬼跌跌撞撞地走,我还以为是你走错了路。”

文旦打了个哈哈,坐到一边去忙他的事了,我坐了下来,准备把下一期的稿子看一看。坐下来时,头仍然像裂开一样地疼,可能是酒精还在发挥作用,电脑屏幕上的字也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我看了两篇,觉得没有满意的稿子,于是打开了信箱想看看网上来稿中有没有好的。一打开信箱,里面密密麻麻地有几十个信件了,可大多只是几十个字节到一两K的小文档,大概只能给李颖用。我拣了个有十几K的先看起来,那是个说僵尸杀人的故事,是根据清人笔记改编的,文笔平常,看来现在的人想像力还是很不够。

正看着,文旦在一边大惊小怪地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同事道:“文旦,你又抽什么疯了?”

“这儿也有个人说看见了一个自己会动的影子。哈哈,现在流行这个么?”

“是看了《X档案》吧,有一集里也是说影子会杀人。”

我没看过《X档案》,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文旦却来了劲,大声道:“对对对,那一集我也看过。那个影子能从门缝下挤进去,人一站在上面,一下就消失不见了,跟烧过一样。美国佬真敢想,中国就拍不出这种片子。”

我道:“那也太胡扯了。影子是挡住光线产生的,隔了一扇门,怎么形成影子?”

文旦道:“可那不是影子,是种生物啊,二维的生物。”

我笑了,道:“骗鬼。影子要是生物,那这影子要吃什么东西的。”

这话是文旦说过的,他也想起来了,笑了笑道:“阿康,你记性真好,不就一故事么,弄这么清楚做什么。要是用科学去解释恐怖片,那还解释得通么?”

这倒也是。所有的恐怖片都一样,如果是不出现鬼怪的恐怖片,那就是故弄玄虚。要是出现鬼怪了,又完全不合常理的,基本上都这样。

我把那个长故事取出来先放在一边,准备如果没有更好的,下一期就用这个。再看下去,别的大多是些小故事,千篇一律地上网吧包通宵,结果发现有鬼,如果把名字改一改,那些小故事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文字也大多很拙劣,明显是中学生的水平,有一个大概还是小学生写的,因为有几个写不出的字用拼音代替。

看了几个,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很熟悉的信箱。

这是温建国的!

温建国这封信极短,才二十几个字节,也就是说,顶多是十来个字,肯定不是篇稿子。我点开那封信,刚打开,就吃了一惊。

他写着:“是你么?救救我!我已经来不及了”

句尾该是有个感叹号,但是他居然没打。温建国的稿子很规范,即使是纯文本的,也是段首空两格,标点符号一丝不苟的,像这样的话实在不像是他打出来的。

这是个玩笑么?

我有些厌烦。温建国只是我的一个作者,谈不上有开这种玩笑的交情,他究竟要做什么?

我接着看下面的信。后面也是一些短故事,不过有一个一千多字的故事写得很精巧,文字也相当娴熟,看名字像是个女子。这个故事倒是可以用,我把那篇稿子取出来后给那作者写了封回信,说明准备使用,另外的全都删进了垃圾箱里。刚想把所有的垃圾信件删除,突然,我握着鼠标的手顿住了。

温建国信里“是你么”那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空调开着,可是我又感到了一阵寒意。我突然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个人了。

那人我只见到一个背影,那个背影,还有那个古怪的班指……会真的是温建国么?

林蓓岚说温建国不见了踪影,那只是她没能找到他而已。如果温建国仍然在这个城市里,每天深夜,在阴冷的街头,他在那些迷宫一样的小巷子里逡巡不定的话,那也是有可能的。可是……这真的有可能么?

温建国虽然写了不少恐怖小说,但是他一直很正常,不像别人说的写多了恐怖小说会发疯的样子。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么在那个深夜,他在街头做什么?获取灵感么?这种怪癖也未免太怪了点吧。

空调的声音还在嗡嗡地响着,也有可能这是我的耳鸣,并不是空调的声音。空调的通风口热浪滚滚,可是这一瞬间,我好像一下坠入了一个深渊,除了那种蜂鸣声,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昨晚那个人说的,也是这三个字啊。

我一个激凛,手头的鼠标“啪”一声摔在了地上。另外三个同事都向我看过来,我讪笑了笑,拣起鼠标放回桌上。可是我的嘴唇还有些震颤,那是细微的哆嗦,仿佛刚掉进一个冰窟里,寒冷刺骨,难以忍受。

我把桌上的东西理了理,拉过电话来拔通了温建国的号码。拔号音响了两下,电话被人提了起来,我道:“温克么?”

没有人回答。坚硬的沉默像铁块一样沉甸甸的,大约半分钟后,“喀”一声,电话被放下了。

我猛地站了起来。文旦有些疑惑地看向我,道:“怎么了?”

“我得去见一个作者。”我猛地冲了出去,走出门时耳边听得文旦笑着说:“准是个美眉,不然他哪会这么急。”

我要去见一下温建国。无论如何,这种阴郁的气氛我受不了了,如果这是个玩笑,我也要求他不要再开下去,顺便也把那个班指还给他。这东西虽然小,看上去也是个古董,可能还值几个钱。

跳下出租车,也正是正午。因为快过年了,走过的人大多喜气洋洋,捧着大包小包。这地方虽然是市中心,但是店铺很少,那些五层的苏联式楼房大多方方正正,阴森冷漠,温建国那间小屋子夹在当中,就像巨石下的一个鸟蛋,仿佛随时会被压碎。

我走到温建国家门前,敲了敲,陈旧的门发出空洞的声音,好像里面是块空地,空荡荡的,以至于有些回音。现在他把窗子也都封死了,里面糊着报纸,里面大概已经密不透风。我又敲了敲,大声道:“温克,是我,你在么?”

有一个提着包的老太太走过,她看了看我,眼里有些怀疑。那些警惕性极高的老太太往往惊人地胆小,我怕她说不定一转身就打110报警,又敲了敲门道:“温克,你在不在啊?”

他肯定在。

那老太太走开了,只是一步三回头,看得我心里发毛。我长吁了口气,决定还是放弃。如果她真的报了警,那可是个笑话了。我刚要走开,突然,从屋里传来了一个声音:“是你么?”

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这正是昨晚上的那人的声音!不太像温建国了,这声音像是从很深的地方传出来的。

我一下冲到门前,又敲了敲道:“温克,是你吧?”

那是温建国的声音。昨晚我带着醉意,而他的声音也有了不小的变化,以至于我没有听出来。那声音依然干巴巴的,冷得像冰,但是这个几乎像个陌生人的声音里,明显还带着温建国的特征。

他顿了顿,道:“你终于还是来了。……太晚了。”

后面三个字他说得轻如耳语,几不可辨。我大声道:“温克,你在干什么?昨天我见你女朋友了,她也在找你,昨天你去哪里了?”

温建国又沉默了。我等了他一会,还不见他说话,又敲了敲门道:“开门吧,我也正要和你约稿呢。”

约稿当然只是我的一个借口,可是现在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借口了。

温建国突然低声抽泣起来,道:“我该怎么办?太晚了,太晚了。”

“你到底怎么了?生病的话,那快去看医生吧,就算疑难杂症,总看得好的。”

他像是被蜂蜇了一样,突然叫道:“那不是病!”

“那是什么?无非身上出现斑纹。”

我当然不相信林蓓岚说的那样,那个老人突然裂开,从里面冒出黑色的影子出来之类的事。也许,温建国和林蓓岚在湖南那个小村子里染上了什么奇怪的病毒吧,爱滋病初起时一样让人莫名其妙,后来才成为一场席卷全球的瘟疫的。

温建国在里面吃吃地笑了起来:“那不是病,那是活的影子啊。”

活的影子。林蓓岚也这么说过。我摇了摇头,把这个不快的联想抛到脑后,道:“影子怎么会活的,温克,你想得太多了,如果身上不舒服的话,那快去看医生吧。”

温建国又笑了起来。那种笑声更像是抽泣,阴冷,干硬。现在是正午,虽然气温不高,但阳光灿烂,可是我突然觉得好像周围一下变暗了,一下子阴云密布,寒风恻恻。我打了个寒战,又道:“温克,你到底怎么了?”

温建国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了古怪的咕噜声,这声音几乎不像人发出来的,更类似于野兽。不,就算野兽发出的也比这声音要有生气些,那更像是一个破水管里冒水时的声音,像沼泽吞没重物时的声音,闷而阴冷。

我吓了一跳,又敲了敲门道:“温克!温克!”

温建国没再说话。

也许是我的幻觉吧,那扇门突然像冰一样冷。那是死一般的冷,即使木头是热的不良导体,我还是能感到透过木门的寒意。

我还想再敲门,突然,里面发出了一声叫。

那是惨叫。

我吓了一大跳,伸手要再去敲门,身后有一辆警车疾驰而来。

是那个警惕性特高的老太太终于报了警吧,110现在的效率可真是高。我连忙站到一边,看着两个警察从车上下来。

那两人是向温建国家里走来的。他们到门前,其中一个打量了我一下,很没礼貌地道:“你是谁?”

我从衣袋里摸出名片来,一人发了一张,道:“我是《传奇大观》的编辑。”

“是编辑啊。”那警察看了看,塞进了衣袋里,“你和温建国认识?”

“他是我的作者。警察同志,我可没做什么事,今天来向他约稿的。”

两个警察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目光,道:“你让开点吧。”

有一个走到门边,重重地敲了敲,大声道:“温建国,我们是警察,请你和我们到局里走一趟。”

温建国没有说话。那警察有点不耐烦,叫道:“别装蒜,我们知道你在里面,要是你没干,就去说说清楚。”

温建国还是没说话。说话的那个警察已经烦了,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道:“就知道你们这批臭写字的会做这种事,一个个全他妈的变态。姓温的,你有胆做,不要没胆承认。”

温建国还是没有说话,里面像死一样地静。那两个警察无计可施,商量了一下,有一个摸出一张打印好,敲上公章的纸写了几个字贴到门上。那是张传讯通知,那警察把纸贴在门上,又道:“温建国,如果你到时没来的话,那我们就要强制执行了。”

我有些惴惴不安,等他们要上车时,我追上去道:“警察同志,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个警察正在发动警车,听我问他,他扭过头道:“昨晚上有人被杀,我们认为他有嫌疑。没你事的话,就快走,不然我们又要怀疑你了。”

死人了?

警察已经发动了车,正要开动,我连忙道:“什么人死了?”

那警察有点没好气,道:“你去看看午间新闻吧,大概会报了,最晚也是晚间新闻。”

※※※

午间新闻没有谋杀案的消息。晚上回到家后,我开了二手电视机,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看着新闻。新闻依然是千篇一律的好消息,从国内到国际,最后是本市新闻。放到本市新闻时,我几乎已经把什么都忘光了,正扒着最后几根面条,突然听到女播音员道:“昨晚本市下城区河道内发现一具尸体,死者为年轻女性。经证实,死者名叫林蓓岚,现年二十五岁,无业……”

是林蓓岚死了!

我放下碗,盯着电视机画面。这个女子,昨天她还央求我与她一起去湖南呢,没想到居然死了。那时,正是我喝酒的时候吧……

面碗在桌上发出了“咯咯”的响声,那是因为我的手在发抖。画面上,林蓓岚的尸体被人从市河里捞起来。河水污染很严重,林蓓岚穿得又多,浸透了水后像是一个很大的包裹,周围全是看客,看表情,一个个简直都是欢天喜地的。大概快过年了,能看到死人,对于他们来说那是个余兴节目吧。有两个戴着橡胶手套的人抬着林蓓岚走上来,她仰面朝天,双手直直地伸着,身体僵硬得像一段木头。

从画面上看,她的脸上很正常。虽然我的电视机画质并不清楚,但是仍然可以看清楚,她的脸苍白如纸,只有一些河水里的污物沾在头发上,皮肤上却什么异样也没有。我想看看她的手,但露出的手臂不多,从露出来的那一截手臂上也没有什么异样。

那是怎么回事?昨天林蓓岚真是在骗我么?可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她这么做有什么用。我和她素不相识,就算开玩笑,可她现在已经死了总是事实。

我关掉了电视机,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防盗窗锈迹斑斑,把窗外的景像割得支离破碎,让人觉得压抑。在周围的一片嘈杂声中,我的眼前总是浮现着林蓓岚那两条伸得直直的手臂。她像是在乞求什么,袖子湿透了,紧紧贴在臂上,露出的一截手臂是苍白而坚硬的,带着点青色,像是用白色花岗石琢成的。

那是死亡的颜色。我还记得小时候在乡下看到伯父的葬礼,在两根白蜡烛的光下,我那位一生忠厚的伯父躺在竹榻上,皮肤也是这样的死灰色。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者,却并没有预料中的恐惧。可是,当我看到林蓓岚的尸体时,我却真的有些恐惧了,尽管只是从电视屏幕上看到。

谁杀了她?播音员虽然没有说那是件谋杀案,但是我知道,林蓓岚一定是被杀的。

天在慢慢黑下来,空中阴云密布,似乎要下雨。我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了进来,关上窗,坐到电脑前。没有开灯,屋子里一下比外面要暗许多,那些阴影也像活了一样正在堆积,仿佛无数异兽正张开了无形的口。我打开电脑开关,听着硬盘开始转动,发出了“嘀”的一声,显示器也开始发亮。

这个冬天其实并不很冷,可能是由于全球的温室效应。然而我好像属于对气温特别敏感的人,温度稍有变化就容易感冒,现在由于生活缺少规律,又有些感冒了,鼻子也有点塞住。我从边上撕了张面巾纸,擤了下鼻子,这时电脑也已经进入了系统,我一只手还拿着纸,另一只手顺手拿着鼠标,点开了ADSL的拨号软件。

等我打开QQ时,鼻子里突然又淌下两条鼻涕来,我拿了张纸擦了擦。手刚伸到口袋里,指尖突然感到一阵冰凉,才想起我拣到的那个班指就放在那儿。今天我本想还给温建国,可是他连门都不让我进,一时间我都忘了。我顺手把班指套在自己拇指上,这回居然倒很合手,可能我瘦了不少。手上套了这么古怪的一个班指,却并不感到古怪。我一边擦着鼻涕,这时QQ已经登陆上了,发出了一连串的“嘀嘀”声。因为白天没怎么上网,大概有不少人都给我留了言。我扔掉那张脏纸,开始一个个看下去。

首先是一个作者告诉我稿子写完了,发到了我信箱里。那个作者写得不错,不过就是速度太慢,我一直以为他是从来没有一篇写得完的,没想到居然完全了,实在有点喜出望外,也顾不得再看留言,先去收信了。

刚打开FOXMAIL收信,我的眼角突然扫到了一句什么。

那是三个字。

“是你么?”

这三个字平平常常,但是我却像踩到了一条毒蛇一样,一个激凛,差点跳起来。这三个字给我的印像太深了,我顾不得收信,连忙重新看下去。因为太急,手也有点哆嗦。

那是温建国发来的信息,看日子正是昨天晚上,我回家以后的事。昨天在街上被吓惨了,回家后我也没上网,单位里又不能装QQ,我直到现在才看到。他发了这一句,下面劈头就开始讲述起来。每条信息大约只能打几百个字,温建国也不知发了多少,密密麻麻地都是。和他那些文从字顺的小说不同,这些信息写得很有些语句不通,如果让小学语文老师来评判,一定不认为是靠文字吃饭的人写出来的。在那些语无伦次的语句间,透出一股惊恐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