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9点25分,世纪嘉园小区。

苏可曼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呆望着窗外倾泻而下的暴雨。密集的雨滴如子弹一样,从天空直射下来,撞击在玻璃窗上,发出刺耳的“啪啪”声。这毫无节奏的刺耳响声,让她感到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或许,真正让她内心烦躁的,并不只是雨声。

突然,身后响起“砰”的一声。

苏可曼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声音似乎是从书房传来的。她吁出一口气,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书房门前。门开着,丈夫正弯腰站在书柜前,把一些书籍和资料装进整理箱。再看旁边的地上,还摆着两个皮箱,其中一个敞开着,里面装着衣物和日常用品。

“你,这是在干吗?”她边问边走了进去。

丈夫像没听到似的,仍继续往整理箱里装书。苏可曼走到丈夫身侧,发现他脸色阴沉得厉害,比户外的天气还令人感到可怕。她虽能猜到丈夫这样做的目的,但还是忍不住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你还有脸问?”丈夫猛抬起头,恶狠狠地瞪视着她,“和你这样的女人住在一起,我嫌丢人!”

“你……”

苏可曼心里交织着痛苦、委屈、绝望的情绪,真想用力抽他一巴掌,但不能那样做。她机械地向后退了半步,默不作声地看着丈夫。

“看什么?还想得到我的原谅吗?”丈夫指着她的脸,几近咆哮地大吼道,“在医院这几天我给足了你面子!现在,我正式宣布……”

丈夫愤怒的吼声在耳边回荡,但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感到凝重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压来,压得她几乎快要窒息。

“砰!”

一声摔门的巨响震痛了耳膜,她这才回过神,却发现丈夫已不在书房。她忙追出去,看到丈夫拎着皮箱走出了房间。

让他走吧!反正这是她给我选的男人,我并不爱他。

苏可曼心里这样想,但双腿不由自主地迈步走到门前,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僵硬地伸出手,拉上了房门。苏可曼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沙发前坐下,环望着空荡荡的家,她感到身心俱疲,仿佛身体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似的。

她靠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机械地动了一下脖子,眼神呆滞地看向挂在墙上的结婚照。

“你说什么?让我和他结婚?”一年前的某个咖啡厅里,苏可曼端着咖啡杯的手僵在半空,惊愕地看着桌对面的许蕾,“可我并不爱他,为什么要和他结婚?”

许蕾啜饮了一口咖啡,抬起头冷冷地反问道:“昨天,你不还说喜欢他吗?”

“可喜欢和爱是两回事啊!”苏可曼据理力争。

许蕾撇了撇嘴,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的女士香烟,点燃吸了一口,嘴角挤出冷笑:“嘿嘿,没准儿会日久生情呢。”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逼我这样做?”

许蕾把只抽了不到一半的烟扔进烟灰缸里,慢慢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会告诉你答案的,但不是现在。”

苏可曼用力晃了晃头,从回忆中回过神。她站起身,走到结婚照前,伸手轻轻摩挲着照片里丈夫的脸颊。她的眼眶红了,一种古老的液体开始慢慢凝聚。

“嘿嘿,没准会日久生情呢。”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许蕾的冷笑。

苏可曼猛打了个冷战,心想,真的是日久生情吗?

良久,她沉重地叹了口气,目光下移,落在电视柜上摆着的粉色盒子上。她迟疑了一下,拿起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本影集。

她捧着影集的双手微微颤抖,脸上也浮现出紧张、恐惧的神情,仿佛里面装着什么可怖的东西似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翻开。

影集的第一页,是一张再平常不过的集体照,颜色暗淡发黄,似乎有些年头了。照片里的人物都穿着校服,齐刷刷地站成三排。第一排是女生,居中站着一位中年女老师,第二和第三排是男生。再看照片的顶部印着一行文字:京海市虎石镇第十九初级中学三年级(7)班毕业照。

没错,这是苏可曼的初中毕业照。

毕业照里,苏可曼站在第一排的最左侧,校服的拉链只拉上了一半,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与其他同学穿戴整齐、面带微笑的样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而且,她与旁边的女同学隔着近半米的距离,就像是留给某个同学的空位,但还没等那个同学站在那儿,摄影师就拍下了这张照片似的。

苏可曼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缓缓向右平移,落在了老师右侧的女同学的脸上,久久没能移开。那个女同学就是少年时的许蕾,留着齐耳的短发,样子乖巧可爱,正微笑地看着她。

她咬着牙,直盯着照片里的那张脸。那张乖巧可爱的脸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带着她的灵魂,穿越人类永远无法触摸的时光隧道,回溯到13年前的中学时代。

13年前,苏可曼15岁,还只是一名初三学生。父亲是镇政府的干部,母亲是卫生所的护士,这样的家庭在那个年代算是优越的,所以父母不惜花大量的金钱和时间来培养她。但不知为什么,自从升入初中以来,她学习成绩每况愈下,特别是到了初三,她的成绩滑落到班级倒数第一,父母对她失望至极。

不仅如此,班主任老师还向父母反映,苏可曼在学校经常与同学吵架,性格很古怪,像是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父母当时吓坏了,带她去了北京的专科医院,但医生却说精神完全正常,不存在任何心理疾病。

重返学校后,所有同学都疏远了她。直到快中考时她才知道,同学们在背后说她患有严重的精神病,随时有可能会发病。

“你胆子可真大呀,竟敢和她一个小组做实验?”化学实验课下课后,校园的操场上,穿白色足球服的男生夸张地瞪大双眼,冲刚刚转校来的扎着马尾的女生说,“关于她的事儿,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呀?”扎马尾的女生脸色紧张起来,仰头看着男生问,“为什么不能和苏可曼一个小组啊?”

“你就不怕她泼你一脸硫酸?”男生看有几个老师走过来,忙拉着她到足球门附近,紧张兮兮地说,“看在咱俩同桌的分儿上,我得告诉你,她有精神病,可严重了,你要小心点啊。”

“啊?真的吗?”长长刘海下那张少女的脸布满紧张、疑惑的表情,她并没完全相信男生的话,因为她觉得苏可曼除了有些自卑之外,并没什么问题。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告诉你了,嘿嘿。”说完,男生跑进了足球场。

下午放学后,教室里,只剩下扎马尾的女生和苏可曼。扎马尾的女生拿起书包,走到最后一排角落里的桌子前,苏可曼正低头收拾着书包。

“嗨!苏可曼。”扎马尾的女生琢磨了一下午,认为那个男生的话肯定是恶作剧,所以根本没当回事儿,“咱俩一起做的实验,还是挺成功的,是吧?”说这些话时,她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

苏可曼先是诧异地看了看她,接着回以同样的微笑,点点头。

“走吧,”扎马尾的女生把书包背在肩上,“我们离得很近,一起回家。”她刚转校过来,在新环境里没有朋友。

自打升入初中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和她说话,并且是以友善的方式。苏可曼激动得差点掉下眼泪,连忙拿起书包,跟着扎马尾的女生走出了教室。

“刚才,你在后面做什么呢?”走出教室后,扎马尾的女生突然问了一句。

“啊?没,没做什么。”

苏可曼确实什么都没做,但她每天都要等其他同学走了,才离开教室。因为如果一起走出教室,所有同学都会躲着她走,并用异样的眼神偷看她,就像她身上黏满肮脏的东西似的,这让她感到很自卑。

扎马尾的女生没再追问,开始给她讲在原来学校发生的趣事。在中学时代的苏可曼听来,这些趣事是那样的稀奇,不禁听得入神了。现在回想起来,她的中学生活竟没有一件称得上有趣的事。

二人走出空荡荡的教学楼,来到校园的操场上。操场上正有一群男生踢球,看到她们在一起走,都投去了异样的目光,仿佛在看两个异类似的。扎马尾的女生很快察觉到了,先是看了看衣服和书包,然后诧异地问:“奇怪,那些男生为什么那样看我们呀?”

苏可曼一言不发,低着头往前走。

“忘了我叮嘱你的话吗?”足球门的方向传来一个男生的喊声。扎马尾的女生循声看去,原来是自己的同桌,她刚想打招呼,却听男同桌喊道,“赶紧离开她,小心泼你一脸硫酸!”

“神经病!”扎马尾的女生拉着苏可曼快速走开。

向前走了一段,苏可曼忍不住问道:“那个男生说的硫酸,是什么意思?”她知道同学们都讨厌自己,却不知具体原因。

“哦,是这样的。下午的化学实验课……”扎马尾的女生把男同桌的话,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苏可曼听完大吃一惊,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重返学校后,同学们都躲得远远的了,原来自己在别人眼中是精神病患者。这样充满恶意的谣言,对年仅15岁的她来说,无异于毁灭性的灾难。

苏可曼生了一场大病,错过了那年的中考。而扎马尾的女生也转校走了,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

中考发榜时,苏可曼被班主任老师叫到学校拍毕业照。她本不想去,但父亲说做事要有始有终,逼着她去了学校。

本次中考,三年级(7)班考得相当好,所有同学都考上了理想的高中。她虽没看榜单,但从同学们喜悦的表情读到了这样的信息。

还没轮到三年级(7)班拍照,班主任老师和同学都站在树荫下等待。她没敢凑近,躲到几米外的一棵大树下。

“嗨,小曼。”一个短发女孩从人群里走过来,“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苏可曼抬起头,看到了一张乖巧可爱的脸,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那笑容美好天真,但在她看来却带着一丝讥讽的意味。

“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考上了师大附中。”短发女孩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指了指没拉好的拉链,然后把目光落在她脸上,笑得更灿烂了,“那可是京海市最好的高中哦。”

“呃,恭喜你,真替你高兴。”她虽这样说,心里却生出了一丝忌恨。

短发女孩靠近一步,看着她的脸:“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她自卑地垂下了头,心里的忌恨越发强烈。

“就这样辍学了?”短发女孩惋惜地叹了口气,开口劝道,“那怎么行?小曼,你要振作起来!对了,先把病治好,然后再回来上学呀。”

这番话在苏可曼听来却有别样的意味,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人群里传来同学们的招呼声。

“许蕾!快过来呀,要拍照了。”

短发女孩冲人群回应了一声,然后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走吧,小曼,我们一起拍毕业照。”

“同学们都不要再动了,看向镜头,露出微笑。”摄像师一边大声叮嘱着,一边把摄像机的焦点对准了队列正中央。

许蕾,就站在正中央。

轰隆——

窗外突然响起一声炸雷,直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震耳欲聋的雷声,把苏可曼的思绪从13年前拉回到现实。她用力晃了晃头,再次看向照片。

那张面带微笑的、乖巧可爱的脸庞,永远定格在十三年前。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