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坤从娱乐宫返回家,已是凌晨三点。逼仄而又破旧的房间里,弥漫着陈年累月的怪味儿,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气味儿,反而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终于到家了。”

他脱掉鞋和外套,有些摇晃地走到床边,疲惫地躺下。

是的,他喝醉了。

在娱乐宫时,当话题转向高中时的女友——沈小婉,肖坤在心中压抑了七年的情感立刻全部释放出来,他肆无忌惮地向胃里灌着啤酒,不胜酒力的他很快就醉了。

后天就要去京海市参加全国总决赛了,我又可以见到她了,而且还能与她同场竞技。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那么,会不会是一场浪漫的邂逅呢?

肖坤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令他回味的一幕,那是沈小婉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兴奋地跑到他家中报喜时的情景。那晚,沈小婉没有回家,他们就在那张单人床上相拥而眠。虽然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但他们却甜蜜缠绵。

回忆起那个难忘的夜晚,肖坤有些发红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

不!我不能这样想!七年了,她一定有自己的生活轨迹,绝不能因为我的出现而改变她原来的生活。如果那样做,我岂不是太自私了!

这时,他腹部传来一阵阵胀痛,像是有什么异物在胃里快速搅拌着。他连忙用手按住腹部,从床上坐了起来。

当他坐起来的刹那,一股尚未消化的食物残渣沿着食管逆流而上,直冲入口腔里。他不顾一切地冲进卫生间,“哇”的一声将胃里的食物全部吐了出去。

从卫生间出来后,肖坤感觉大脑清醒了许多,他再次告诫自己:“既然当初选择了放弃,现在就不应该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肖坤真的能做到吗?

肖坤下意识地擦了擦眼眶,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流泪了。他忧伤地叹了口气,一边走向单人床,一边强迫自己不再去回忆那些往事。

突然,肖坤似乎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他立刻侧过身,却看到妈妈的遗像挂在左侧的墙壁上,那慈祥的眼神仿佛正定格在自己的身上。

“妈妈!”他在心里呼唤了一声,然后缓缓走过去,看着照片里的妈妈。

他盯着遗像足足看了一分钟,心里有许多话要向妈妈倾诉,但现在他最想说的一句是:“妈妈,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我成功了,我想您应该看到了。”

妈妈的嘴角仿佛闪过一丝满意的微笑。

肖坤怔了一下,然后仔细观察着照片里的妈妈,她依然是平静的表情。他沉重地吁出一口气,二十年前发生的那件痛苦的往事从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二十年前,肖坤八岁,刚刚上小学一年级。爸爸是国企的技工,妈妈是音乐学院的讲师,这样的家庭在那个年代算是优越的,所以肖坤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特别是在钢琴弹奏方面,父母花了大量的金钱和时间对肖坤进行训练,而且每当练习钢琴时,妈妈对他的要求都非常严格,用苛刻来形容也绝不为过。

其实,妈妈这样做是有原因的。肖坤在四岁时就展露出极高的音乐天赋,他甚至能在妈妈的指导下弹奏出优美的钢琴曲,这令音乐学院的老师们都大为震惊。

肖坤大概记得,那是二十年前周六的一个中午,妈妈严厉地督促自己练习钢琴,他甚至能记得,那天练习的曲目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在平静优美、饱含诗意的旋律中,妈妈不厌其烦地指导着他。

当肖坤练习了几遍后,妈妈将他从椅子上抱起来,兴高采烈地夸奖他,并要求他一定要坚持不懈地练下去,完成妈妈未能完成的梦想。虽然年幼的他不懂得什么是坚持不懈,也不懂得什么是梦想,但从妈妈挂满笑容的脸上,他懂得了只要好好练琴,妈妈就会开心。

这时,家里的电话忽然响了。妈妈走出琴房去接电话,但很快她就返回了琴房。肖坤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妈妈走进琴房后,原本挂满笑容的脸上表情阴郁,脸色也有些苍白,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神采,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学校有急事,妈妈必须去一趟,你要听话,在家好好练琴。”肖坤依稀记得,妈妈说完这句话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家。

年幼的肖坤也没在意,因为那个年龄玩心正浓,他恨不得妈妈能去上班,这样就可以到家对面的小公园里和小伙伴们玩足球了。

那个小公园,给肖坤的童年留下了许多美好、快乐的记忆,但之后不久却在公园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如阴霾般挥之不去。不过,这件事与妈妈无关,而是发生在一个绰号叫“胖虎”的小男孩儿身上,他现在不想去回忆那件可怕的往事。

当天晚上,妈妈没回家。在爸爸的询问下,肖坤将妈妈临走时说的话告诉了爸爸,爸爸立刻给学院打电话,但院方对此并不知情。

在那个年代,拐卖妇女儿童的事件屡见不鲜,爸爸情急之下报了警。肖坤将妈妈接到电话的事告诉了警察,但经过警方调查,电话是用公用电话打来的,警方对此也束手无策。

值得庆幸的是,妈妈并没有失踪。三天后,她终于回到了家。

肖坤和爸爸喜极而泣,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妈妈疯了。后来,无论爸爸怎样询问,妈妈都没有说那三天究竟发生过什么。

妈妈在这三天里究竟遭遇了什么,以至于回家后就变成了疯子?

爸爸曾带妈妈去过很多医院,检查结果都是妈妈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但致病的原因却始终都没能查出来。

之后的三年里,原来与肖坤要好的小伙伴们都远离了他。原因是,他有一个疯子妈妈,小朋友们甚至嘲笑他说:“你妈妈是疯子,我们才不和你玩呢!”

每当听到这些话,年幼的肖坤都哭泣着跑回家,扑进爸爸的怀里,哭喊着哀求他把原来的妈妈还给自己。爸爸紧紧地抱着他,坚强的男人流下了眼泪。渐渐地,肖坤为有一个疯子妈妈而感到自卑,他开始憎恨妈妈,憎恨她为什么要疯,他甚至希望疯子妈妈永远离开这个家。

三年后那个闷热的下午,对肖坤来说是沉痛的,永远不愿回忆的。

那天下午,他站在湖边,呆呆地注视着妈妈的尸体。妈妈的尸体被湖水泡得有些浮肿,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努力睁开着,仿佛还在留恋这个对她来说并不美好的世界。后来从父亲的口中得知,妈妈是不小心掉进了音乐学院的湖里,导致溺水而死的。

肖坤现在回想起来,妈妈之所以睁着眼睛,也许是临死前还在牵挂着他和爸爸。

肖坤望着遗像里的妈妈,这件沉痛的往事如同压在心头的异物,令他感到一阵阵憋闷,那些缠绕了他许多年的疑问又开始在心里反复回荡:“二十年前,那个给妈妈打电话的人会是谁?为什么妈妈接完电话后就突然失踪了三天?她究竟去了哪里?这三天中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妈妈回家后就疯了呢?”

他找不出答案。

这些沉痛的疑问如同寄生在他体内的病毒,肖坤越是想解开,就越是令他痛苦不堪,他甚至感到大脑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他疲惫地靠在墙上,双手抓着头发用力向外拉,他足足拉了几十下,头痛的感觉才渐渐减轻了。

他吁出一口气,用力甩了甩手臂,将夹在指缝间的头发甩掉。

突然,一个更加可怕的疑问从心底蹿了出来:妈妈真的是不小心掉进湖里淹死的吗?

肖坤以前从未怀疑过妈妈的死因,但今天却突然冒出了这个疑问。他由于紧张而攥紧的拳头里已满是汗水,心跳也骤然加快了。

其实,他并不是在胡思乱想,而是那些记忆的碎片突然浮现出来,又快速黏合在了一起,将六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一幕完整地呈现在大脑里。

“肖坤,你在干吗?”胸前挂着围裙的妈妈从厨房走出来,发现肖坤正用剪刀去剪一张彩纸。

“妈妈。”肖坤记得当年自己应该是这样说的,“今天幼儿园阿姨教我们裁纸,我想用它剪一朵小花。”

“是吗?”妈妈颇有兴致地走过来,但当她看到肖坤手里的彩纸时脸色顿时变了,她一把夺过彩纸,压抑着愤怒说,“儿子,这张纸是不能剪的,一会儿妈妈再给你找一张。”

“为什么不能剪啊?”年幼的肖坤委屈地看着妈妈。

妈妈拍着他的小脑瓜,柔声说:“这是妈妈在学校的游泳比赛中获得的奖状,有纪念意义哦,所以不能剪。”

肖坤深呼吸了几口气,再次看向遗像里的妈妈,暗自思忖:“妈妈曾在音乐学院的游泳比赛中获奖,即使是真的不小心掉进了湖里,也绝不可能轻易就被淹死吧?”

一个符合逻辑却又可怖的答案从心底涌出,他的心脏仿佛瞬间就被这个答案击碎了。他按着胸口僵立在原地,冷汗顺着脸颊向下滑落。

过了许久,他的嘴唇才微微颤了颤——妈妈是被人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