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一车四人。只是今夜换我来开车。

把袁野拾回来的时候,血已经流干,红了一洼沙子。沙漠里血干得快,风一起,血沙子飞走的飞走,埋起的埋起,用不了多久,就没了痕迹。

我赶时间,车开得飞快。五点差十分的时候,已经把塔中甩在后面七十公里,刹车,减速,拐弯下公路。

车的性能不错,没陷住。我往沙漠里开了半个多小时,大概深入了三十公里的样子,在一座大沙丘前停下,拿车里的行军铲挖了个坑,把三具尸体连随身行李,都扔进去埋了。看天色要起大风,只消刮几个小时,这沙丘就会往尸体这儿移一些,现在薄薄的覆沙,就会变成几米或十几米深。这里本就是无人区,也许数十上百年,都不会有人发现尸体。

我顺着来时的车轱辘印回到了公路,六点半,天依然黑着,路上只有我一辆车,没被人瞧见。风已经起了,车轱辘印正在变淡。

车到民丰,我下去吃了早饭,走去两条街外的小旅舍睡觉。

睡足起身,太阳已经升到天空正中。我走去停车处,远远望了一眼,车已经没有了。离开时我把钥匙留在了车上,窗摇下来一半,果然有人领会了意思。就一般意义而言,我没在车里留下什么痕迹(总会有些毛发和皮肤碎屑),偷车人自会替我做好更换车牌和重新喷漆这些工作。

袁野的手机上依然在收到短信。我看了几条,忍不住帮他回了,那边颇有松了口气的感觉,更热络起来。我每隔几小时回一些,做出还在开车,只能用休息的时间回信的模样。甜言蜜语我已经好久没有说了,颇不习惯,效果很好。这将给日后警方的调查造成些麻烦,但我明白自己并非完全为此。这段古怪的关系一直维持到两天后,前因后果我都很了解,所以扮演得非常完美。其实有几次,我想回些恶毒语言,好将这段关系了断,终究没有下手。在和田的夜晚,她打电话过来,格外执着,铃一次次响,足有五六分钟,仿佛我不接就不罢休。这个老式手机在我手上五六十小时用下来,终于开始缺电报警,嘟嘟声夹在来电铃声里响了三四次,然后屏幕一下子灰暗下来。我把SIM卡拆下来掰断,取出电池砸碎手机,扔进垃圾箱。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我一路西行,或路边搭车,或乘长途客车,只看心情。开始的时候颇悠然,有些徐徐而行的意思,但随着喀什越来越近,心里躁动不安。不是担忧我会输了这场游戏……顶多只有一丁点。人说近乡情怯,喀什不是我的故乡,却是我新生之处,旧日少年于地下焚尽,恶魔自血色中出。十二年来,我从未返回过喀什,那儿于我,就是阿格硫斯的足底,而今我要将其补完。

于是我加快了速度。

杀死三个人之后的第三天中午,我进入了喀什。比答应钟仪的早了一天。

克孜勒河就像一条临界线,我心脏的跳动在过河之后变得有点异常,时不时的会漏一拍,漏出一道巨大裂隙,从深渊里吸出些回忆来。就像黑油油肥沃的土被翻动了,自然会看见许多黑色或红色、硬壳或软体、长或短的虫子。

老头子和我坐在平板车上,突突着过了克孜勒河。他把我领上高台,领进那幢房子里。他给我指了间屋子,屋外……小径分岔之处。

这些画面盘旋着接踵而至,连成一串。它们原本就在,只是我从不翻动。往日我反复回忆的,是烛火闪动的地下,我拿着刀,血色怎样随之弥漫。回忆如刀,刻出一条条小径,它们相互交错,变成一座迷宫。

那是我五年中唯一记忆模糊之处。模糊不是因为缺失,反倒是太过强烈,以至于有种血色梦幻的感觉。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当年我出喀什,从震骇里醒转后初次回想时,脑子里是什么画面。这些年我写了太多小说,小说中的那些场景,多是比照那一片血写就。一遍又一遍,那一刻的回忆越来越厚,直到满溢出来,溢出一倍、两倍、三倍,仿佛有许多个我在那一刻同时杀着人,每个我杀人的方式都有细微的不同。或横砍,或竖劈,或精雕细琢……

离喀什拉罕宫越来越近了,十二年前的回忆越来越强烈,那不仅是画面,更是空气里无所不在的气味。然而在这些回忆里,没有她。她当然在,我知道,但在那些确切的画面里我没见着她,平板车上,我记得老头子坐在我后面,脚顶着我的腰,她呢;老头子指给我那扇雕花里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门,说你就住这儿,她呢。我记得她在,但记不得她到底在哪儿,这可真是古怪。生出这样的念头,我就情不自禁的去回想那片血色中的她,把老头子杀了之后,我说你这个亵渎了的污秽的女神,我来看看你肚子里是不是也是那么白那么纯尽。然后我一刀剁下去……了吗?

或是我终于没砍下去。我放了她吗?

又来了,又来了。关于她的生死问题,我总是搞不清楚。她如果生还,这些年怎不来找我?放下,我对自己说,别去想了,现在的重点,应该是钟仪。

远远的,我已经看见那高台。

我找了家饭馆坐下,打了个电话。电话是载我来喀什的司机给的,能联系上他的朋友——一个住在喀什拉汗宫的混子,平日里卖些假玉石,多半时间在四处闲逛或赌博。

摆下好酒好菜,尽管是间接的关系,这混子还是兴冲冲地来了。我的身份是个从库尔勒来喀什谋生活的汉人,想做导游,尤其是喀什拉汗宫的导游,需要熟悉地方有见识的朋友指点。

酒灌到酣处,我开始问喀什拉汗宫这几天的新鲜事情。他东拉西扯说了些不着边的话,但足够我判断出,喀什拉汗宫周边还没有被警察关注。喀什地区民族问题敏感,警察的一举一动有太多眼睛盯着,即使便衣布控也会被立刻认出来。

钟仪不敢报警本在我的意料中。我形容了她的样貌,问这两天有没有见过。他哈哈笑问是不是我的女人,我说还没有追上,他酒已经上头,也没脑子细问,连说见过,已经在喀什拉汗宫里从早到晚转了两天。

“漂亮!”他扒着我的肩膀,酒气熏鼻:“绝对漂亮。赶紧的……下次带出来喝酒。”

我再问更具体的情况,他却结结巴巴地劝酒,看模样随时要倒。

怕是再问不出什么东西了,我想。游客进喀什拉汗宫,是要买门票的,像钟仪这样显眼的漂亮女人,有很大机会被记住是几点进入,几点离开,甚至搭乘的交通工具是什么。

她在调查的同时,也把自己的痕迹留下了。她调查的越仔细,留下的痕迹就越多。我要抓到她,并不会花太大的力气。

眼前趴在桌子上的这位,已经不能给我更多帮助。我站起身,要出去结帐,他却猛抬起头,抓住我说:“对,你去找她,你把她带来吧。”

我拍拍他的手,要说些什么让他放开,却见他鬼祟地笑起来。

“我知道她住在哪儿哟。”

二十分钟后,我站在了那幢房子门前。

这儿不是旅舍也不是宾馆,喀什拉汗宫里的普普通通一民居。这两天,钟仪就没出过喀什拉汗宫。不错的主意,住旅店要留身份信息,如果我有一定的途径,就能知道她的住所。借住民居,就没有这个问题。但于我,这都没有区别。

喀什拉汗宫建在高崖上,经过千多年来维族人的居住,而今已经看不出王宫模样,和对崖上著名的高台民居,并没有区别。实际上,公元九世纪的喀什拉汗王朝规模不大,其王宫的规模和样式,与中原人的王宫概念全然不同,在今天看来,普通到尽乎简陋。王宫有一部分是在地下的,当地建筑本就有依地势建上下几层的传统,当年王宫构建时更是如此。但历年地震,地下部分已经堵塞坍塌,后人在上面重建,于是就渐渐绝了入地的通路。如果能够透视高崖,当能见到其中蜂窝煤般的构造,如地下迷宫,封存了许多秘密。

钟仪借住的这一家,在崖西侧边缘,看样子有三到四层。最顶上一层可以从高崖上进,而最底下一层,推门而出就直接是崖脚下的马路。

门关着。我抬头打量了一会儿,记下这幢房子的方位,从前面不远处的小路绕上高台。对游客来说上喀什拉罕宫需要买门票,但作为一片维族人生活区,另有许多私密小径可以往来。

崖上小路纵横交错,通常只是两米多宽。不熟悉的人,转了几转,就会失去方向感,走到死胡同去。

“看地上的砖,六角砖表示活路,长方砖表示死路。”这是十二年前老头子告诉我的。

我给钟仪的提示,是小径分岔之处。在地窖中时,我失口说出尸骨在喀什拉汗宫地底下。如果她还记得这节的话,就能猜到,这个提示,和尸骨所在地直接相关。实际上,小径分岔之处,有一个通向地下迷宫的入口。

不过,这儿处处都是小径分岔之地,所以我给钟仪的提示并无用处。非但如此,还有误导之嫌。生死之间,哪来的那么多客气,如果她真的深信不疑,只能说明她蠢。

这儿依旧没有变化。也许和十二年前比,这家多盖了一层,那家又搭了个过街楼,但并不改变什么,一样的穷人家的土墙,富人家的砖花,院子里的无花果树,大多数人家都敞着门欢迎客人,当然,今天更多的是欢迎客人进去买东西。

转了个弯走不多远,见到两扇敞开着的靛青色大门,这就是钟仪借住的那一家。从这儿看有两层,算算刚才走上来的高度,实际应该是四到五层。

我走进去,偏房的门开着,里面在卖玉石,有个客人在挑,主人懒懒盘着腿,并不怎么招呼。我径直入了主屋,顶是透光的,一长条拼起来的玻璃天窗,太阳照下来,落在盘旋而下的楼梯上,楼梯两旁,摆满了一盆盆植物。

里面冷冷清清,没有人迎我。这一层沿着围栏的房间是打通的,几个妇女在里面专心织毛毯子,一匹一匹织好的毯子挂在墙上,并无客人。我顺楼梯而下,根据经验,钟仪这样的客人不会被安排客居在最顶上一层,多半是在一层或两层的某个房间里。

下楼时我有种古怪的感觉,心跳忽地又缺了一拍,险些让我一脚踩空,似有似无的旧日画面又穿梭起来。我在楼梯上呆立了半晌,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片格局,和老头子的房子非常相似。

当然,原本这儿民居的格局都大同小异,比如楼梯样式来去就两三种,撞上相同的并不奇怪。但心中念头既起,就不禁生出了些别样想法。

所以我没有在二楼停留,直下一楼。

没错,真的是相同的格局。

一楼中庭是个很气派的厅,抬头可见十几米高的玻璃天窗,及被植物环绕的三层方型围栏。这里每一层的楼梯都是贴着边直直的一条,没有转折,二楼到一楼的楼梯有所不同,长度只有上几层的三分之二,下口在屋子北墙的中心线上,正对着大门。下了楼梯,是个宽大的平台,连着一楼的围栏,都比中央客厅高出四个踏步,像个半层。

我下到一楼平台,往前走几步,再下四个台阶,就是中庭客厅,往左或往右,各是比平台窄一半的回廊,通向这一层的房间。

老头子房子的一楼,也是这般模样。

这就是小径分岔之处!

小径分岔之处在室内,而非室外。任何一个走上高台,走进古喀什拉汗宫范围的人,看见每几十步一处的分岔小路,都会被误导,不可能想到真相。实际上,从逻辑上说,我以那样的方式杀了两个人,混身披血,当然需要一个场所沐浴更衣,才能从容离开啰。

但我没想到,钟仪借住的房子,恰好也是这样的格局。她能想到吗?我忽然有些后悔对她的提示了。

我往西侧楼梯背面走,这儿有一扇小矮门。既然大体格局一样,那么在相同位置也有这么一扇门就不令我意外。这是储藏室的位置,只不过老头子的储藏室打开矮门后,移开工具箱卷起破毛毯,就露出密道入口的盖子。现在这个储藏室里,是什么?

我继续往前走,停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十二年前,老头把这间屋子指给我住,而今,钟仪该不会也住在这里吧。

这世界上的事情巧起来,有时不讲一点道理。

这幢屋子大多数的房门是敞开或虚掩着的,客人借住的房间,则一定在关着门的那几间之中。

当然钟仪不会在里面,现在是下午,她应该还在外面走街串巷,寻找小径分岔之处。我留在屋里等她,会是个好主意么,这样的锁,我只需要一分钟。

“你好。”有人在我背后说话。

我吓了一跳,飞快转身。

是个五十多岁的维族妇女,先前在三楼织毯子的其中一位。

“你好。”她再次笑着和我打招呼。

“你好。”我用维语回答。

“我找一位朋友,她这两天住在这儿。”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心里嘀咕,得到的消息不对还是找错了人家?

“倒是有一位,但她已经走了。”

钟仪是今天离开的,早晨她还特意向主人家打听过火车票代售点。

我提前了一天到,她提前了一天走。

逃走?难道她真的准备今后生活在死亡阴影中,没有勇气在喀什与我直面一搏?

不,她不是这样的人!这女人脑子和胆子都不缺。

为什么是坐火车,不是飞机?她要坐火车去哪里,乌鲁木齐吗?如果真的要逃,无疑应该乘飞机,直达目的地,而火车唯一的好处,在于追踪的困难性。因为这个才搭火车吗?

不。不不不不不。

向主人家打听火车票代售点,这行为本身就古怪。可以上网查,也可以直接去火车站买,作为一个和我玩死亡游戏的女人,她有必要把自己的行踪如此明白的表露出来吗?

她在故布疑阵。她猜到我能追查到这里,话是说给我听的。

所以她不是坐的火车。那么是飞机?

我从三楼离开,回到地表的迷宫中。

关于这位临时房客在两天中的言行举止,继续假扮追求者的我已经向主人问得清楚。有两件事,让我心底微寒。一,钟仪在底楼楼梯口徘徊许久;二,她问过楼梯下的小门是什么。这两件事都发生在昨天夜里,然后今天一早她就决定比原计划少住一晚,并询问了火车票代售点的事。

我找了个好对手。

她没逃跑。她想到了我会找到这儿,甚至可能想到我提前到达,并为此做出了对策——误导我,为她自己争取时间。

我已经想得明明白白,既然使出拖延之策,说明她已有了方向。这是她生命最关键的时刻,生死之间,必然爆发出最大的能量和全副的才智。在这种时候如果还寄希望于对手的失误,就太愚蠢了。

如果我在那个位置上,怀疑所谓小径分岔之处就是室内底楼楼梯口,会怎么做?

我会打听这些年空关的类似房屋有多少,因为如果房子后来住进了人,通往地宫的密道总会被发现的。怎么进入那些房子,开锁踹门还是爬窗?这不是我该替她担心的,她于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左右离开,至今已三个多小时。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空关着的房子,这高台上会有多少?三幢还是五幢?空关十二年的房子呢,如果她这么问,会不会有人回答她,只有一幢,从这里走,往前,左拐弯,看见长方型的死路石,右拐进去,穿过一道过街楼,右侧就是。

她现在,是否已经进入?

我一步一步,往那迷宫的中心走去。汗渗进我的假胡子里,有粘稠的厚重感。我全身都像被浆裹住,要用刀子才能划破,要淋上血才能解脱。

看见了,长方型的死路石,右拐进去。

这条岔路空荡荡,我看见一个透明的人影在前面引着我,那是十二年前的老头子。还是看不见她。

没想到你还有个家,我像是说过这一句。我也是直到那一刻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每隔一年半载我就被老头子扔在喀什的小破旅舍里几天。我本以为他秘密去见个重要的玉商,因为他总是淘到最上品的好料时才回喀什。

老头子把我当作个有好运道的小工,从不会带我回家。无所谓,真的无所谓。我会记得他打断我一根肋骨,记得他一耳光抽聋我半个月,记得他用肮脏的脖子肮脏的脸肮脏的嘴唇触碰她,见鬼,不带我回家算什么事。

不过那年他为什么又带我住家里了?

就是前面这个过街楼。穿过去,就能看见。我会比她早到么,那我便在楼梯下守着她。

天忽然阴了。

什么气味?

我忽然停下来,那过街楼后面似陡然开阔,荒凉寂静的开阔,全不似这喀什拉汗宫里该有的景色。

一个推着二轮车的本地人从侧后的路口经过,我听见声响,跑回去问他。

“那儿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他朝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顺口回答,仿佛过街楼后面的那一片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致,毫不出奇一般。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说:“那儿啊,早烧了。”

四年前的一场地震,让过街楼后面一幢房子走了水,火势蔓延开,没有及时得到控制,因为旁边的那幢房子无人居住。火灭之后,政府推平了房子要重盖,但一直没钱,拖到现在,就了片荒凉的废墟。许多人垃圾直接往那儿扔,日久天长,味儿越来越难闻,没人愿意往那儿去,变成喀什拉汗王宫里的“禁区”。

这过街楼也没人住了,从下面经过时,一鼻子的尿臊味。

我走进了这片禁区。

真好,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想,老头子的家被推成了平地。而且,当钟仪打听空关房子的时候,应该不会有人把这幢房子告诉她了吧,因为这幢房子已经不在了呀。

我站在这片开阔地的中央,苍白的天并未因此显得高远,反而低低地沉下来。我踩在混着砖屑的土上,开始打量周围,辨认位置。一堵残墙上挂着的天蓝色马赛克,旁边的几个壁龛,土坯间时有几抹未剥落的青色墙皮。缓缓地,那个位置上,一幢三层的楼房破土而出,它升起来,升起来,直升到我需要仰望的高度,它的身躯水波一般的飘荡,又坟墓一般的阴实,仿佛触手可及。

我向它走去。

那一天,也是差不多的时辰,午后三四点钟,太阳不烈,屋内阴阴的。我从午睡中醒来,犹记得从迷梦里把我唤起的声音。我推开门,房子里极静,像只剩了我一个。我回忆梦里的声响,站到了小径分岔之处。眼前,小门上的挂锁开着。于是我拉开门,就看见了卷起的毡毯,移开的工具箱,和斜靠在一旁的长方型密道盖子。

我向前一步,穿过记忆之屋的外墙,站在了当年的底层客厅里。断壁残垣间,一件件家具器皿浮现,这真让我惊讶,我竟然把它们记得清清楚楚!我环顾四周,觉得自己大概离精神错乱不远了。

我向右前方转向,这里有一个缓坡,地面稍高出一截,要是把土刨开,大概还能看见下面的水泥平台和几级台阶吧。在坡上一角,几块塌落的水泥板斜靠在残墙上,搭出了一个小空间,这就是储藏间的位置了。一块弯折的薄门板横在前方,半遮半掩,仿佛在为地下密道做最后的守护。

我两步就走到了门板前,一眼望进去,瞬时周围的所有幻景烟消云散。

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还是那块长方型的水泥盖子,这次它被平置在一旁,拖痕是新的。

终究是比钟仪晚了一步。

还不太晚,她仍在里面。

心里有一个懦弱的声音怂恿我把盖子盖上,我没去理会,手脚并用地爬了下去。

我爬得很小心,尽量不发出声音。干燥的泥土气息直往鼻子里钻,仿佛前一位探访者扬起的尘灰还没有落回地上。最初的一段非常狭窄,比盗墓者打的盗洞宽敞不了多少,台阶又浅又窄。往下挪了两米多,忽然就宽畅了一些,四周用规整的长条花岗岩石料加固,和先前一段的土壁截然不同。

喀什拉罕宫的地下迷宫,实际上并非一个完整的体系。每幢房子大都会挖地下室,一代新楼换旧楼时,地下室或沿用或弃置,千百年下来,弃置的空间有的塌陷了,有的还留存着,和制陶者数百年来挖出的一处处深洞一起构成了复杂的地下世界。当然另一个重要构成,是当年喀什拉罕王朝在宫殿下挖的地下通道。其用途是藏宝、防御还是逃生已不可考,具体规模也无详细记载。这三者在历年的一次次地震中相互挤压交错,许多地方塌毁,也有少数地方反而相互贯通了起来。

我现在所处,从规模形制上看,当属喀什拉罕宫建成时所挖的地下通道。这儿原本就是一处通道出口,但一千多年后这原本的出口已经埋到了地下两米,在建楼时被发现,又费了力气重新打通。

脚踩到了地。通道高不过两米,已经算是宽畅了,和中原诸王朝的地下皇陵当然是没得比,往前走一点更会慢慢变低矮。卸下背包扔在地上,我只取了手电和刀在手。我处于一段通道的中间位置,往前或往后皆可。实际上我只有一种选择,因为另一个方向上走不了多远,前路就被堵死了。十二年前我试过。

左手光右手刀,我慢慢往前。耳朵里听得仔细,没有特别的动静,钟仪像是已经走到了极远处,或者正屏住呼吸守在暗处。走了没几步,左右就各出现了小岔路,高只一米五许,也更窄许多。相比起来,我现在走的像是主道。这两条小路也是不必走的,一样因为塌陷早堵死了。

我顺着记忆前进,前方弯折向西,曾经这里顶上吊了个钨丝灯泡,当然现在灯泡也在,只是电早就断了,再亮不起来。手电晃动,光斑四下游移,圈进的石块土壁都有一种活转过来的假象。这无疑把我暴露在了明处,如果钟仪要袭击我,会有先手优势,但我并不很担忧,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杀人,比的是狠,我不信她能狠到第一下就把我搞死。

我记得,再走几步就将到达一个超过五十平的长方型密室,那是老头子的藏宝间,摆了许多木架子,架子上是他最好的玉石。十二年前,我取了藏宝间入口处架子上的一块小石头——那一年我们最大的收获,由我亲手在玉龙河上游淘到的,现在正挂在我的胸前。

十二年前的我只二十岁出头,鼓荡着午后的冒险心情,在地下密道里四处乱撞。我把所有的岔道一一试过,终于走到了藏宝室,那时我就明白,这一段地下密道,大概四下都已经堵塞,不与它处相连,成了完全属于老头子家的地下空间,所以他才能放心地用来藏宝。我祖上三代都是玉客,那几年走南闯北,见识也不算浅,但小室内的玉石仍让我惊叹。钨丝灯的黄光加十几盏烛火并不能让我辨清那些玉石的白度,可光只温润的质感,就足够令人迷醉。拿了那块羊脂白玉后,我还想找找其它方便偷走的小块玉石,一些声音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低沉的、混浊的、急促的声音,从密室最深处传来。那个方向有一座座的架子遮挡视线,我屏住呼吸,从架子间穿过,往喘息处去。

回忆忽然断了。

因为前路已断。

原本通向藏宝室的主路完全塌下来,堵得严严实实。到不了藏宝室,当然就更到不了陈尸现场。是因为几年前的地震吧,它毁了上面的房子,又毁了地下的密道,似乎存心要让这段过去永远过去。

这样也好,钟仪就别想找到什么证据了。

但等等,钟仪呢?她先于我下来,分明还没有离开。现在前路已绝,她人却去了哪里?

岔路。我立刻反应过来。我因为有十二年前的记忆,知道正确的路线,而她则需要一条一条地试。她一定还在哪条岔路里。

于是我熄了手电,开始等她。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离密道入口不过二三十米,虽然中间有约四十五度的弯折,仍能看见些许曦白天光。我身在最黑暗处,如果钟仪出现,我会在她看见我之前看见她。

盯得久了就会有错觉,那一头的淡淡白光微微晃动起来,定睛一瞧又恢复原状。并无任何其它光源出现,但钟仪必然和我一样是打着手电的吧。那两条低矮岔道走不多远就只能折返回来,就算她仅比我早五分钟下来,动作慢得像乌龟爬,现在也该出现了。

四周静得可怕,除了我的心跳呼吸和肠胃偶尔蠕动一下的咕咕声,没有其它的声响。

钟仪去了哪里?

我总算醒觉,既然原本通畅之处因为地震而堵塞,那么原本堵塞之处,会不会因为地震而松动?

我拧开手电,往来路走去。

一左一右两条岔路,我随意选了一条,弓背缩颈钻进去。

刚才走的主道,都用了一块块的花岗岩加固天顶和两侧,现在走的分支甬道,就只是土洞,当年最多做过些粘土夯实的工程,坚固程度差上一些,格外容易在经年累月的地层变化中坍塌。

小道一会儿左弯一会儿右拐,像是蟒蛇钻出来的。三弯之后到了尽头,依然堵塞着,塌下来形成坡面的土比记忆里更多。最大的变化是尽头三米远的左侧甬壁,这儿形成了一处新的坍塌,上半部裂开了。我拿手电一照,对面是一处宽阔的未知空间。

这道裂隙深约三米,我爬的时候毫不担心上面的土层会突然塌下将我埋在里面。如果真有命运存在,我想那一位会很乐意看见事情的结局,那绝对比把我半途卡死有趣得多。

我在缝隙中一点点向前蠕动,听见前方有些啮齿类生物的声响。在我快爬到对面的时候,一只肥硕的黑鼠忽然出现在离我脸不到一尺的地方,被手电光照住,一动不动,眼珠子死盯着我。我想大概是鼠王来查看情况,呲起牙吓唬了它一下,它就哧溜一声不见了。然后一阵忙乱急促的响动,许多只小脚爪努力地奔跑,等我爬出去,用手电四下照的时候,那些老鼠已经一只都不见了。

我想这儿一定有很多出口,至少对老鼠而言。然后我发现对人也是这样。

这显然是一处地下室,有朽烂的桌椅,还有些木箱子,拿手电四处一照,没见到电灯之类的现代设备,也不知是多少年前造的。地下室的四壁塌了的地方比没塌的还多,我无心细看陈设,拿手电细查坍塌处,发现有两处裂隙可以通向别处。我选了个离死老头子近的穿过去,到了另一条甬道里。

实际上我并不确定自己牢牢跟在了钟仪的后面,她也许走的并非这条路,上一次的地震看来令地下世界有了巨大的变化,新生长出了许多“分枝”。地下室里她可能选的是另一条裂缝,或者再之前她就选了别的路。只有我清楚知道死老头子在哪里,就像有颗主死的北斗星在某个方位发着幽光,让我可以顺死而去。对她来说这片地下世界是彻彻底底的迷宫,碰到不止一条分岔路时,她只能猜,只能碰运气。

但我怕钟仪运气好。所以我还是快点赶到那儿等着吧。

而且,既然此时此刻身处此地,杀死钟仪就已经不是一切。我有些想老头子了,十二年了,我想回去看看他。我也想看看她,看看是不是和老头子一样,烂作了骨头安静躺着。她是死了的,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现在我是如此靠近她,直线距离超不过一百米,但她的形象反而在我的脑子里淡成一片似有似无的薄雾,这是近乡情怯么?

从我进入喀什起,就注定要面对十二年前的我。我想,我得承认,那个下午,在我走过藏宝室后发生的一切,我的所作所为,于我的精神产生了绝大的冲击。以至于这十二年我再也离不开那段记忆,反反复复地肢解它,导致记忆开始扭曲,甚至越来越不确定有没有杀死她。

我需要一场清洗,从上到下,从内到外。然后我会变成另一个人。

近了。

我仿佛一个会茅山道术的穿墙客,一堵墙,两堵墙,三堵墙;接近,迂回,再接近。近半小时后,我确信自己非常近了,也许只还有一堵土墙而已。但我停下来的地方已经是尽头,左右前方皆无去路。

我努力压下挫败感,想着是否退回去,试试几处被我放弃的岔道或裂隙。但那些明显不是这个方向的,会通到目的地的可能性实在太低。

手电筒的光斑晃动了一下。

错觉?

我突然关闭了手电。

有道光一闪而过,不属于我手电的光。

我安静地等了几秒钟,这道从别处来的光又闪动了一下。它来自右侧壁上。

壁上有一道极微小的,手指都伸不过去的缝隙。

我看着这道细缝,慢慢后退,直退到后背抵到了对面的墙上。然后,奋力前冲。

在此一举,我想着,肩膀撞到裂缝上。墙塌下来,我肩膀受到的冲击甚至不如地窖里那次。我踉跄着翻倒在那一边,一道光芒立刻把我罩住。我打了个滚,脸再次朝上时,只觉手电光无比的刺眼,钟仪的脸藏光芒后的黑暗里,看不见表情。我的电筒脱了手,但最要紧的刀还在,已经出鞘,我左手在地上一垫,人往她胸口一扑,刀递出。

刺入。

直没至柄。

我单膝跪在她面前,面颊上一滴温热,是她的血。

她的手电筒跌落在地上,另一只手却紧握着一柄刀,向我刺来。疼痛让动作变得缓慢,我侧头一让,挥拳击在她手腕上,刀脱手。

她痛呼着退后,我顺势拔出刀。那一刀刺在她腹部,并非要害位置,一时死不去,需补刀。

她退了两步,坐倒在地上,我却已经站了起来,一步就跨到她面前。落在地上的手电对着我,我踢了一脚,手电转了一百八十度,照亮了她和身边的干尸。

她果然好运气,找到了地方。但我的运气也不坏。

她捂着肚子,嗅到了死亡的味道,神色惨淡。

这是她的最后时刻,我有许多话想讲,但最终作罢。作为一个要了结她性命的人,多说什么既无益又可笑。我紧了紧手中刀,放低肩膀,背弓起来。

“等一下!”她叫。

“我已经找到了。这游戏是我赢了。”她用发抖的声音说。

“你太慢了。”

“是你早到了一天。”她又叫道。

我不禁笑起来:“所以是要我说对不起吗?对不起。这样可以了吧。”

“等等,这里只死了一个人,你看,就一具尸体。”

我心里一沉,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崩溃,我努力维持着,用脚尖顶着地上手电筒的尾巴,让电筒慢慢变换方向。呈扇面铺出去的白光一点点移转,扫过这片空间的每个角落。

我又瞧见了架子,当年它们如灯塔般一座一座矗立着,顶端盛放着一块或几块美玉,而今它们尸体一样倒在地上,头颅滚落四周。

还有那张折叠躺椅,它被摆在藏宝室最内侧,坐在上面,欣赏那些灯塔,那些属于自己的宝藏,恐怕是老头子最得意的时刻。如果觉得钨丝灯的亮度不够,把灯塔上的蜡烛点亮,整间密室就充斥了迷离的宝光。

钟仪倒在躺椅边,在我突袭之前,她正在研究躺椅上的人。老头子歪坐在躺椅上,他没有如我所想化作白骨,而是成了具干尸。也并不特别令人意外,这儿太干燥了。

我的视线没有在这具黝黑的裸尸上停留很久,手电光继续移动,照见了坍塌的土墙,照见了一处能容人通过的缝隙,最后照在我的脚上。

手电筒已经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钟仪说的没错,只有一具尸体。

“我一直以为你当年杀了两个人,老人和他的女儿。可是这里只有一具尸体,那个女儿没有死在这里。所以你是对的,她没有死,她逃走了,她总有一天会回来找你的。”

我很清楚,钟仪在拖延时间,这是她最后时刻的自救,扰乱我的心神,寻找一线生机。

但是……他妈的这里真的居然只有一具尸体!

我脑袋里乱极了,一些气泡从深处冒出来,我使劲地摁住它们,但没用,我快要压不住了,我的脑袋就要开锅了!

我拿着刀傻站着,有一个声音提醒我,不能发呆,先把面前这个杀了再说。但我所有的力气都被用来捂盖子了,那锅沸腾的脑浆如果把盖子顶开,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终于注意到钟仪的动作,她的手在动,一寸一寸往旁边摸,那儿是刀,被我击落的刀。

一瞬间,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了下去,叫道:“去死吧你。”

我高高扬起刀,她尖叫起来,涕泪横流。

这让我心里舒坦了一些,我把刀扎下去,她翻了个滚躲开了。这当然是我故意放慢了速度,我想多看几眼这个美丽的多智的坚强的始作俑者在生命最后阶段的本能反应。

我一脚踹在她屁股上。

“再躲啊,想拾刀,你试试。”

“不是的不是的,不拾刀那不是我的刀。”

我冷笑着看她语无伦次,踢了一脚电筒,让光对着她,然后又扬起了刀。

“等一下,等一下,死以前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是怎么回事?事情很奇怪,你不觉得吗,她如果装死等你离开后逃走,怎么会不报警,怎么会没有邻居看到?”

她强作镇定,但其实害怕得发抖,还流着眼泪,模样可笑极了。

但她说的话让我很不舒服,她在掀我的盖子!

她没死,为什么不来复仇,她没死,为什么不来复仇,她没死?

我得快点杀了她!

“等你死以后我会研究这个问题。”

“其实你不是那么残忍的一个人,对不对。”

这样的话用气急败坏的语速说出来真好笑。

“你是说来吓唬人的,对不对。”

我看着钟仪捂着肚子上的伤口说出这样的话,开始对她感到失望。

让一切结束吧。

“你看你说杀了两个人其实只有一个啊。你说你杀人手段很残忍其实老头子只挨了浅浅一刀啊。你根本不是那么残酷的人你为什么要……”

第二句话像道闪电,从里到外把我照得惨白。我忽然就再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的嘴被手电光打到一半,活鱼般一张一闭,像场默片。在她一侧的阴影里,仿佛有一颗巨大的行星把它斑驳的背面缓缓转了过来,我忍着不去看不去看,但那引力实在太强,我的头终于还是一寸寸转了过去。

那张躺椅,和躺椅上的老头。

先前要努力抑制的所有纷乱的记忆片段和闪回画面,此刻全都寂静,那张躺椅在黑暗边缘的阴影中,我不需把电筒照过去,它自在我的眼中越来越明晰。

赤裸干尸斜靠在躺椅上,微张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可以看出,自死之后,他就没有被挪动过,哪怕是地震,也没能将他从椅子上震下来。他竟就是这么死的?既没有被捆绑,全身上下又都很完整。钟仪说的伤口在胸前,一道斜斜的刀痕,因为浅,不注意的话很容易忽略。

没有我记忆中的十刀百刀,只有这浅浅的一刀。

我盯着刀痕,眼睛剜进伤口。我又看见鲜血,自刀痕里溢出来,这血牵着我,穿过无数扭曲的记忆。

我终于又回到了那个下午。

藏宝室里,我从架子之间走过,走向深处的喘息。

我看见了,老头子坐在躺椅上,光着身子,衣服脱在一边。他手握白玉雕像在脸上摩挲,另一只手在胯下套弄。他闭着眼,张着嘴,脸涨得黑中泛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还记得第一次在槐树下看见老头端详这尊妖娆的玉雕少女时,他说这是玉之精灵,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可以保佑淘到好玉。后来他要我尊敬她,拜她。我照着做了,发自内心的。我把她当作心灵的寄托,她显然比老头子更能胜任这点,我时常把她从老头子那儿请来,用一块干净的棉布托着,从不会用手去碰,只是和她说说话。

终于有一天我发觉,精灵只是老头子随便说说,他自己一点都不虔诚。但我依旧喜欢她,我总觉得她是有生命的,微阖的眼皮后边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在看着我。

但我从没想到这个肮脏的老头子会做出这种事情,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我吃惊得发抖,撞到旁边的架子,上面放的洒金皮大白玉籽料跌落下来,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看见老头子抖了一下,僵住不动了。粗重的喘息变作细且尖锐的抽气声,很快也断了,喉咙“咯咯咯”地响。

我吓得呆住,看着他非常艰难地想要把头抬起来,开始呜呜地嚎。我怕极了,扭头就跑,撞倒了几个架子,跌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身后那吓死人的嚎停了,然后听凶老头子用很哑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见他的脸终于抬起来了,青白得吓人。他叫我过去,我慢慢靠近,其实没几步,我走了好久。到跟前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拿了把刀直直捅过来。

他知道活不了,死都不愿我得了他所有的藏宝。他要让这些玉和他一起埋在地底下!

他真的不行了,大概已用尽所有力气,但慢得足够让我在一阵惊恐之后,还来得及把他的手推开。他没有一点劲道了,被我一推,刀就反转过来,在自己胸前划了长长的一道,然后脱手掉在地上。

我看见血从他胸口涌出来,我从未见过这样触目心惊的血色,因为那红色里是静静的死亡气味。他对此毫无反应,软倒在躺椅上。我摸了他的鼻子,没气了。

血不停地流,几乎占满了我整个视野,我往回逃,逃出密室,逃出房子,逃出喀什。

我往躺椅边看,一眼就瞧见了“她”。那抹白色。她自老头子的手里跌落,十二年来,一直躺在那儿。

原来从来就没有她,只有“她”。

现在的我,当然明白老头子死于马上风。但当年的我只以为自己杀了老头子,那片血色在我心里无限弥漫开来,给我以绝大的冲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回想时,眼前便只有血,满天满地满眼的血。

强烈的恐惧感,让我必须为自己找出杀人的理由。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理由,让我可以面对自己,开始新的人生。

五年里的点点滴滴,一桩桩一件件,被我汇集起来。仇恨从回忆里一丝丝抽取出来,拧成一只怪兽,跳进我心里。我发现老头子完全该杀,认定他绝对该死。渐渐地,每次我回忆那无边的血,都能生出复仇的快感,我开始觉得,一定有许多刀,才能流出这么多的血,一定要许多刀,才能斩杀老头子背负的肮脏罪恶。我开始写小说,写罪恶,写死亡,那一个又一个虐杀故事让我解脱,我的记忆也被这些故事慢慢扭曲,直到……我再次看见老头子。只有一道刀痕的老头子。

原来我在十二年前并没有杀人。

我没有杀人。有个声音在心里反复强调,我没有杀人。这就像一道巫咒,我被咒困住,动弹不得,直到眼前有寒光闪动。

那是钟仪捡起了刀,手电筒的光照在刀锋上,血污之间的钢像破碎的镜子。

她刺得很慢,几乎比中了马上风的老头子还慢。

我看着它接近,触碰我的衣服,切开皮肤,从左胸第四和第五根肋骨间刺进去。

我并不觉得痛,只觉得一切如此可笑。

嘿,我在想象中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这会是一部好小说,我说。

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