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简餐就往敦煌赶,一路上戏台无头案一直是核心话题。不过这已经与我无关了。任他们做出何等推测,想象力丰富或贫瘠,靠谱或不靠谱,我都不再理睬。

如果这是一张网,如果我已经触网,那我等着它收紧的时刻。

如果这不是网呢,或者说,我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在网里?

我不相信。

这一路我说的话都没有超过十句。因为我的名声,所以他们能原谅我的古怪。忽冷忽热,忽远忽近,这就是我,他们早有准备。

我们住在敦煌最好的酒店,袁野把车开得飞快,十一点半就到了,以当地习惯还不算很晚。这儿用的是北京时间,实际上和北京差了两个时区。金主陈爱玲单独一间,本人是嘉宾单独一间,剩下范思聪和袁野一间,钟仪一间,都在同一层。

“老师,我看你好像有点……烦躁?”钟仪问。

这时我已经走到自己的房门口。

“别用那种大路货的精神分析法来分析我。”

路上讨论凶手心理的时候,范思聪提过一句说钟仪是学过心理学的。也许他对心理学所谓的些微了解,就是因为钟仪的爱好,才特意去学一门“共同语言”吧。

“我以为老师你在睡觉呢,没想到都听着呐。不过我可是正经考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执照的呢。二级就是最高了,没有一级的啊。”

“呵。”我感叹了一声,看见快走到走廊尽头的范思聪回头朝这里看。

我拿卡刷开门。

“进来聊聊?”

“好呀。”

“多少钱一小时?”我关上门说。

“算你三百好了。”

“包夜能便宜点吗?”

“这种玩笑很低级哎。”

“男人都是低级的。”

“我猜你还有后半句没说出来,女人也都是低级的,人就是低级的、本能的动物。就好比任何人都会有杀人的欲望,也都可能会杀人,在某种特定的时刻。情色也一样,是最低级的,最贴近大地的欲望。”

我又一次认真地看这个女人。

“你就像在念一首诗。现在我真的相信,你是我最忠实的读者了。”

“那是当然。”

“看来你常常在我的引领下感觉到最贴近大地的欲望,我应该感到荣幸吗?”

钟仪还站着,并没有坐下。那股气息是如此的明显,我隔着一张床和她说话,每多说一句,就感觉空气里荷尔蒙的味道多出一分。

“我真的有当心理咨询师的经验哟,三百一小时,当然有一部份是给诊所的。”她终于有了些局促的表情,岔开了话题,并似乎想要坐下来了。

我喜欢有些挑战的女人,但关键的地方永远在于——我得能在想要的时候击倒她们。噢,我知道,虚伪,又一宗原罪。

“我倒是很想你来当我的心理医生,你有白色的制服吗,戴副眼镜会更像些。”我绕过床,走到她面前。

“或许我真的需要一位心理医生,但实际上,据我所知,以你们的行规,你是不可以的。”

她忽然就放松下来,微微仰起脸,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咨询师不能对来访者有特殊情感,如果产生,就必须要转介给其它医生。”

我看着她露出羞恼的表情,然后说:“而你是我的读者,忠实读者。这意味着你在捧着书的时候,就已经对我有了许多次的想象。”

收,放,收,放。多好玩。

钟仪笑了。

“现在这样的场景,符合你的想象吗?”我问。

我等着她的回答,自从进屋之后,所有的节奏就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但钟仪用一个动作把这一切打破。

那缕原本在我四周游动的淡淡体香忽然在我的呼吸里馥郁起来,柔软、温热、甜美。她就这样直吻上来,挤压着我的嘴唇,被动的感觉多少让我有些不适。

这个女人……我用力反吻回去,勾着她的腰肢翻倒在床上。

一切在几秒钟之内升温到顶点,衣服消失得飞快,她的乳房从紫色胸罩里弹出来的时候,两点粉色已经鼓胀起来。那胸挺得让我惊叹,腰肢很细,但我立刻就没有了余暇去感受这些。在彼此交织的潮湿呼吸里,我们激烈地撞击。我时时感觉到疼痛,手肘膝盖和胯骨还有许许多多坚硬的东西在奋力击打着,敲出火星溅起岩浆,震荡成一道交响洪流,而我们只是其中两枚音符,被卷裹着不停向前,噢,噢,噢,无与伦比。

我最后一次把她从身上掀下去,汗混在一起,她已经滑得像鱼。终于我崩塌下来,和她躺在整床的浓厚气味里喘息。

呼吸慢慢变得平缓,趋于一致,然后我开始真正的抚摸她,感觉她的轮廓。那是一道道美妙的弧线,让我的精力又滋长起来。

她忽然一躲,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看着正游走在她腰肢的我的手。

“天,你居然还戴着手套?”

银白色的丝制手套,包裹在我的手指上,贴着掌腹和掌背,就像另一层皮肤。

是的我没有脱下来。这奇怪么,有谁见过我脱下手套。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抚她。

她重新躺下来,喃喃着说:“这样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死人。”

“这不是法医的手套,这是我的另一层皮肤。”我在她耳畔轻语。

我细密地吻她,从额头到趾尖,看清她每一寸的皮肤。她又一次绷紧,轻轻颤动。我终于感受到她的柔软,一切回归到惯常的轨道,清醒、理智、陶醉、掌控。可我竟有些许怀念刚才那种无序的炽烈了,呵。

第二次持续的时间比第一次要长许多——我猜。在先前那种混乱状况下我其实失去了时间概念,我甚至想不起来我们是否发出过高亢的叫床声。

我靠着床抽烟,看钟仪弯腰捡起文胸,轻巧地把乳房扣起来。底裤飞在我这边,我伸手捞起来给她。

“其实你可以睡在这里。”我说。

“不。”她拒绝得很干脆:“明天,你可别故意刺激范思聪。”

我笑笑。

“你不是在广告公司做策划吗,怎么又做心理咨询师?”

“不矛盾啊,休息日去,否则花那么多钱不是白学了,证很难考的。其实做专职的心理咨询师挣得比现在上班多,还轻松。”

“哦,打算换行?”

“有点。”她已经把除了外套的所有衣服都重新穿上身,而我还赤条条着。

“那我回房啦。”

“你知道我是怎么会晓得戏台上那宗无头凶案的吗?”

她愣了一下,我示意她坐下来,再待一会儿。

“你不会告诉我,真是你干的吧。”她在沙发上坐下。

我站起来,用电水壶烧上水,然后走去浴室洗澡。洗完出来,她已经泡好两杯茶等着我。我以为她会有点害怕,但似乎并没有。

“要么是我干的,要么,有人想让我觉得是我干的。”

“我以为你洗澡时也会戴着手套呢。”她瞧着我把脱下的手套卷成一指粗细的小卷,塞到一个布口袋里。她伸手过来,我轻轻一让,从长方型塑料盒里取出卷新手套戴上。

“哪儿买的?”

“订制的。”

“订了很多?”

“很多很多。”我笑笑。

“洁癖?”

“怪癖。”我从枕边拾起先前扯脱的玉坠子挂在胸前,披上睡衣,拿着钱夹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抽出三张压在烟缸下,表放在旁边。现在的时间是一点四十。

“三百元,对吗?”

“你是真的想?呵,行呀,反正现在就我一个心理医生,回到上海之前,我也没法把你转介给别人。”

“回到上海我就不需要了。要么一切都已经解决了,要么……”我摇摇头:“关于那宗凶杀案,从某个意义上说,直到我今天跳上戏台之前,都不知道它曾经发生过。”

我留出了发问的空隙,但钟仪却没有开口。她把原本翘着的腿放下,调整了坐姿,以此来提醒或者说确认我的意图——我是否真的打算把彼此的身份从之前的鱼水男女重新定位。这是一个她确定我能理解的无声暗示,如果我继续往下说,就意味着我主动达成了一个新的今晚相处模式——心理医生和来访者。

好吧。

“我以为那只是一篇小说的情节,虽然那篇小说以非常奇怪的方式呈现到我的眼前,但我依然以为那就只是个小说,虚构的人物、虚构的情节、不存在的谋杀。”我又停了下来,但这次只是习惯性的停顿。

“你真不像一个有倾诉欲望的主动来访者。”钟仪说:“你像在说故事,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留一个悬念。”

“噢,职业习惯。所有的事情,经过我的脑子,就自动排列成这样的结构顺序了。这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让你听得更认真不是吗。让我从头说吧,在我开始这段旅途之前几天,确切说是出发之前两天,我在电脑里发现了一个隐藏文件夹。当然我从来没有设置过这么一个东西,也没有见过别人动我的电脑。我这么讲,其实是想说,尽管我有定期杀毒的优良习惯,但以我拙劣的电脑水平,如果有高手黑进我的电脑,偷偷做了这些手脚,我是完全没有防御能力的。毫无疑问,文件夹和里面的小说WORD文档肯定就是这么来的。而我发现它,也是通过一个很奥妙的方式,一个病毒的删除提示,多么精巧的设计,那位黑客一定观察了我很长时间,知道了我的电脑习惯,包括杀毒周期,才想得出这样的办法。”

“文件夹里的小说,就是写戏台凶杀案的?”钟仪说。

“对,实际上是小说的片断,没有完整的人物交待和前因后果,主要是杀人的描写。夜黑风高,雷雨交集,头顶烛台,秦腔哭丧,一刀割喉,剥衣枭首。这些描写,很细致,很生动,很残酷,非常有画面感。”

“听上去,很有你的风格啊。”

“不仅是我的风格,而且打开文件还需要密码,密码是我的生日。这是精心设计过的,围绕着我的一个阴谋。直到我走上戏台,意识到小说里的凶杀案真实发生过,并且至今未破,才明白,这阴谋比我想像得更……”我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其实应该说,它正如我的期待。”

“我一直在问自己,布下这一切的人,究竟想要什么。以真实案例为素材,模仿我的笔法写了小说,送进我的电脑等我自己发现。而巧合的是,两天之后,我就真的来到了嘉峪关,来到了现场。我们这一路的行程,可是在一个月前就确定了啊,这里头……呵,我能不能问一问,这条线路是谁选的,出发的时间,又是谁定的呢?”

“你……在问我吗?”

“是啊。”

“难道你的身份又从一名来访者,转换成侦探了?”

我怔了一下,耸耸肩。

“所以你还是愿意暂时当一名来访者。”

“好吧。”

“那你得坦率一点。如果你对自己没有一点疑惑,以我通过小说对你的了解——我认为这种了解还是相当深入的,你碰上这样一件事情,只会感觉到兴奋。一个挑战,一个和迷雾中对手博奕的机会,多让人着迷啊。可现实是,你烦燥,有压力,最终竟然成为我的来访者。这样的反常只代表一点——你在怀疑,怀疑这篇小说……真的是你自己写的。”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在膝盖上翻过来,又翻过去。这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一双文人的手,曾经劳作留下的茧子,已经退到皮肤下,几乎瞧不见了。

“这的确,是一种可能性。”我慢慢地说。

钟仪看着我。

“我也的确一直在想这种可能性。”又过了一会儿,我说:“因为我毕竟不知道,那五年里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而戏台凶杀案发生的时间,正好在这五年中。”

“一九九五年,你空白记忆的第二年。那年你虚岁二十。”

“从逻辑上,既然我想不起那五年自己做了些什么,那就无法排除可能性。尽管这只是微弱的、需要很多想象来填补细节的可能性。那就是……我曾经真的做下这么一桩案子,因为某个原因遗忘了,也许是我自己选择性遗忘的。但是,在我开始创作的时候,哦我刚才忘了说,这篇小说的创建时间,正是我埋头写作《古井、眼珠、牙》的时候。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常常写作到深更半夜,许许多多的意象在我脑海中此起彼伏,我能看到大量的画面,我试着把其中一些捕捉下来,串在一起,最后形成了小说。而在这过程中,我不讳言,有些时候我是失控的,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也许某个潜藏的人格曾经控制了我,被遗忘的记忆突然复苏,写下了这些。那个拥有失落记忆的我,把这些记忆写出来之后,又因为害怕,重新封存起来,变成隐藏文件藏在我硬盘的角落里。最后,当我恢复正常,嗒!”

我打了个响指。当然,声音有些闷。

“第二人格重新沉睡,复苏的记忆再次被遗忘。直到现在,我被一个病毒带回到这扇封闭的大门前。打开这扇大门,我就重新成为了一个谋杀者,一个砍下别人头颅,高悬城头的屠夫了。当然,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你依然不够坦率,如果你真的希望我们的谈话能对你有所助益的话。你在不停地想这个‘微弱’的可能性,如果它真的是无稽之谈,怎么会如此困扰你?”

“人的思绪,总是会往最坏处去。”

“但事情也总是往最坏处去的。噢,我这么说不是在暗示什么,而是你的小说里,任何事情只要可能变坏,那就一定会变坏的,不是吗。”

我不禁笑了,摇摇头:“作茧自缚。我会往那个方向想,是因为失去的五年。记忆完整的人,是无法想象,失去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的。那是生命中一段触目惊心的空白,之前和之后的记忆都在,中间那段白就格外的突兀,突兀到你每时每刻,只要闭上眼睛,它就在那里,苍白得像个黑洞。那里什么都没有,却又可能有任何东西。你总是会去琢磨,那五年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就连我的读者都在不停地猜,我这个当事人,当然更困惑十倍百倍。当你不停地想不停地想,再可怕的事情都会被你想出来,尤其我这么个想象力丰富的人。你有没有夜半醒来,睁眼盯着黑漆漆天花板的经历,你明明知道那里只有一盏灯,但看久了,黑暗与黑暗的边际就模糊了,它会慢慢扭动起来,像只妖魅。”

“为什么我能写出这么多谋杀小说,为什么那些杀人的场面,血淋淋的细节,阴森的诡计,我全都能信手捻来,究竟是我有天份,还是我在那五年里干了些什么。没错,你们这些读者最爱讨论的话题,其实我早就千百次问过自己。那些我坐在电脑前静思时,突兀地在眼前出现的画面,究竟是灵感,还是过往经历扭曲性的再现呢。这些事情,说我每天都在想,当然也太夸大。可是哪怕几天想一次呢,如果一个人,每个星期都要拷问一次自己,究竟有没有杀过人,那是什么日子,你能想象吗?”

“那五年,你真的是完完全全,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吗?”钟仪问。

“我是在和田玉龙河边的一棵槐树下醒来的,所有关于我的个人简介里,都有这么一句。其实呢……”我冲钟仪笑笑:“其实也的确如此,只不过,我少说了一些。很多时候,同样一件事情,说多少,怎么说,大不一样。比如你,当你看到我简介中的这一句时,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有这样一幅画面,青年在老槐树下大梦初醒,阳光斑斓,树影婆娑,他撑着懒腰慢腾腾坐起来,脑袋正混混沌沌,昨日种种,如烟似雾,如梦似幻,仿佛一梦经年,这梦连同数年光阴,被太阳一照,全都初雪般融化,再记不不清究竟了。”

“真不愧是作家,形容得贴切极了,是这样的感觉。觉得你就是南柯一梦,去槐树洞里的蚂蚁国做了南柯太守,醒来却什么都忘记了。”

“呵,实际上,我醒来的时候,遍体鳞伤,觉得自己就快死了。那时我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头上也有伤,所以我的失忆,应该是头部受创造成的。”我瞧着钟仪,她听得很专注很认真,在我说到自己受伤时,她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

“最惨的是,当时我还不敢呼救。”

“为什么?”

“原因你刚刚看见过了。”

钟仪皱起眉,摊了摊手,做了一个略显夸张的手势,表示她压根儿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噢好吧,我又忘了自己的来访者身份了。说真的,我想我并不需要什么心理医生,要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到病人状态,还真是麻烦啊。

“因为我发现自己挂着这个。”我说着,把挂着的玉坠取下,递给钟仪。

“从前见过吗?”我问她。

“和田白玉?当然见过啦。”

我盯着她看:“真见过?”

“白玉嘛,又不是龙肝凤胆,不过见的当然不是你这块。”

我笑了:“不,你没见过。”

这是块未经雕琢的玉石,八十七克,卵状。在最尖端打了个小孔,穿了根褐绳便于挂戴。和通常的挂件比,这块石头其实过大了。但当作把玩件,又太小,不上不下,尴尬。

“和田白玉开采的历史号称八千年,十十足足成规模的开采,也有两千年左右。经年累月到今天,连挖掘机之类的重机械都用上了,产量反倒骤降,实在是因为已经挖尽了。现在常见的所谓和田白玉,只不过是俄罗斯料或青海料而已,同是昆仑山脉所产,外行很容易被糊弄过去。现在你手上的这块,不仅是和田白玉,而且是羊脂白玉。”

“羊脂白玉?”钟仪问。语气之间,却并没有多少惊讶。

“呵,就和现在不管山料还是山流水,都敢称籽料,不管俄料青海料,都敢称和田料一样。不管是什么白玉,都敢说自己是羊脂级。但实际上,多少采玉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一块羊脂白玉。更不用说这么大的了。”

我这么一说,钟仪才认真打量起这块玉。

“有比这块更白的,但羊脂羊脂,本来指的就不仅仅是白度。真实的羊脂是什么样的,用此来衡量羊脂玉,就差不离了。你看这块,是不是像在往外滋着油,这可不是抹了我身上的油,天生的油性,再加上这样的润度,哪怕不是羊脂,也能让玩玉人舍不得放手。至于白度,正白之外,有偏黄的有偏青的,羊脂玉的白度当然要高,但也不是正白,而是略偏黄的白,还是那句话,像羊脂。达到这两条,就可以说是羊脂玉了,就算是指甲盖这么大一小块,都是珍品,我见过上海博物馆一位玉石专家有一小块,挂在身上宝贝极了。但如果按最严苛的标准,那么在这两条之外,其实还有第三条,这就近乎传说了。”

钟仪把玉拿到光下细看,问:“你的意思,这一块,就是传说级的羊脂白玉?”

“那天我醒过来,发现挂着这么块玉,尽管沾了血污,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好东西。我是好玉的人,伤成那样,还是第一时间把玉拿到旁边的河水里洗了洗。我洗了又洗,总以为没洗干净,几遍之后,才意识到,原来这上面朦胧罩着的浅粉色,并不是血。你要看得很仔细才行,在白色里,浮着一层很浅很浅的粉红。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羊脂白玉,那新鲜的羊脂,可不也得有层血色吗。”

“好像还真的有点泛红呢,你不点破,我可瞧不出来。”

“那是,如果红的明显,那还叫白玉么。当时我被震住了,这块东西,价值连城。洗玉的时候我认出玉龙河了,从那往外走,碰见的人里十个有八个是采玉客,羊脂白玉要是露了白,嘿。我硬撑着自己走了出去,两天两夜。中间很有几次惊险,总算活着回到和田市里,身体居然也好转,那时候还是年轻啊。如何,听了这段真实版的,有什么想法吗?”

“怪不得你这么焦虑。”钟仪把羊脂玉还给我,说。

她居然没有一点留恋,要知道这块小小的石头,几百万能叫,几千万也能叫,可谓无价之宝。她只是对着光看了一小会儿,呵,莫非真不是个爱玉人,女人只能用钻石来征服吗。还是进入了职业状态的她,已经是另一种人格了?就像写作时的我。其实,我时常会问自己,那五年里,我是否也是另一种人格。

“是啊,我那些伤是怎么来的,我身上的羊脂白玉又是怎么来的,这些全都在暗示着某种可能性。那五年里,我可能过的是并不平静的生活呢,大概和我现在的书斋状态,截然相反吧。但那又怎样,和田与嘉峪关相距千里,说得极端一些,哪怕我在那五年中,真做过什么,也不代表戏台谋杀案会与我有关,是不是?”

但那也不代表与你无关。你是在问我的意见,还只是在说给自己听,好让自己安心?

我在心里预设着钟仪的回答。如果我坐在对面,没准就会这么说。

但她居然点头,说:“是的。”

噢好吧,身份身份,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她有什么理由要和病人争锋相对呢。

哈,病人。

只是,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

“所以,抛开我的主观立场,这件事情,有两个可能性,非此即彼。第一个可能性是,有人根据真实案例写了这么篇小说,黑进我的电脑,藏在隐藏文件夹里,通过杀毒提示的方式让我发现,然后我正巧来了嘉峪关,发现小说中的杀人事件真实发生过,这当然是一种安排,意图在于让我相信案子是自己做下的,显然,还有后手在等着我,这只是个开端;第二个可能性是,案子是我做的,小说是我写的,封存在自己的电脑里,偶然被病毒感染,所以被我发现,我又偶然在几天后再次来到了多年前的杀人现场,但连续的两个偶然是不能被我接受的,这必定是被安排好的,也就是说,有一个复仇者,或者想要揭露我残忍真面目的正义人士,设计了这个连环套,同样,嘉峪关的戏台只是中间一环,必定有下一环会在某时某地套过来。总结起来,也许我是个杀人犯,也许我不是,但不论故事的前半段有怎样的不同,后半段都会发生类似的变化。”

我冲钟仪一笑,放慢了语速,说:“有人安排了这一切,在这趟旅途中,会有不在行程表上的事情发生。我究竟是不是一个杀人犯,等到棋盘上落下更多的子,总有将军的时刻。到那时,一切就明了了。”

“但这完全不像你的风格呢,你会这么被动地等待变化发生吗?”

“当然不,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这趟行程的时间是谁定的,路线又是谁定的。在我很巧地因为病毒发现小说之后两天,就来到了嘉峪关,没有人能说服我,这只是巧合。哦,我这不是在质问你,只是随便聊聊,闷在心里的话,也不好,是不是,总得释放出来。”

“没关系。”钟仪说:“既然都问到了第二次,那就跟您详细汇报一下。”

她又一次用了尊称,这是在表达不满。如此简单就被我抽离出心理医生的角色了吗,不职业啊。当然,我还是很期待她接下来的回答。

“我们公司和陈老师他们合作已经五年了,每年都会有一次类似的活动,即找到一位能和产品有共鸣点的名人,然后设计一个主题游,拍一组照片或者一段视频。今年选择您,当然和我是您的读者分不开。至于路线,是我们几个策划一起想,然后由老板拍板的,但其实也不可能有什么其它路线,因为您的小说就都是发生在丝绸之路上的,可以说选择了您,也就确定了线路。而既然要走丝绸之路,那么嘉峪关就是必到的地方。时间上呢,您忘了吗,我是和您来确定的,您说这个月上半月会有空,然后我再去安排具体的时间,我安排好之后,又再一次征求了您的意见。”

“哈,好像的确是这样。”

“但其实时间并不是非常重要的对吗,那位……黑客,他如果一直在监视着您的电脑,那么他在两个多月前就能通过我们来往的邮件知道我们有这个计划,然后有足够的时间写出这篇小说来,最后在恰当的时间点把文章送进您的电脑。假设真有这么一位黑客的话,那么您的一切对他都是公开的,没有秘密。噢,希望您的电脑没有摄像头。”

“幸好没有。”我说。

其实不仅一篇小说,我想。当然,两个多月的时间也够了。

“因为是我提议今年请您的,所以您之所以现在会出现在这里,我是源头。毫无疑问,我也是有相当嫌疑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肚子都酸了,然后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等暧昧的气息发酵起来,然后打算俯身闻一闻她脖项间的体香。噢,她还未洗澡,那会是一股很熟悉的气味。

“别。”钟仪微微一仰:“在这儿我真找不到别人转介。”

我愣了一下,退后一步,坐在床沿。

“说下我的感觉吧,从心理咨询师的角度。很明显,你转移了重点,从你到底在那五年里有没有杀过人,转移到了是谁在幕后设计了这串连环套。这是心理防护机制在起作用,或许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种自我心理调节。但是你不安的源头,仍然是你有没有杀过人,甚至有没有在嘉峪关的戏台上杀人。尽管你现在转移了矛盾,但本源不清,你就不得安宁。从心理健康的角度,我建议你重新回到本源问题上,从……你现在如何应对的技术角度,也是一样,因为你杀过人或没杀过人,在你思考设套者是谁,他会如何设套,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的时候,会衍生出两条截然不同的逻辑,你连最根本的东西都搞不清楚,怎么可能做出正确的应对呢?也许有些东西你还没理清楚,也许有些东西你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我。我们可以换个时间再聊,比如明天晚上。”

“你是说今天?”现在的时间,已经接近三点。

钟仪掩口打了个小呵欠。

我又笑起来:“这段旅程才刚开始,所以我到底有没有杀过人,对你很重要吧。”

“对我们都很重要啊。”钟仪用不经心的口吻说:“啊对了,那颗人头最后被挂到了城墙上,这也写在小说里了吗?”

“没有。”我说:“这纯粹是我的推测。把自己代入杀人者,而得出的结论。你知道我很擅长做这个。”

“但不一定对,是吧,警方是不可能再去一一检验那些铁勾子了。”

“一定是对的。我如果是他,肯定这么干。”我看着钟仪的眼睛说。

她闪开了。

“那么,今天晚上,我的心理医生。”我和她约定。

“希望到时你能告诉我一些新的东西。”我觉得她在佯装镇定,她被我弄得有些慌了。

“肯定会有新的东西。先前忘记告诉你了,并不仅仅只有一篇小说啊。”

“啊?”

“《在嘉峪关》之后,还有《在敦煌》。”

“另一宗在敦煌发生的谋杀?”钟仪瞪大了眼睛看我。

“另一篇发生在敦煌的凶杀小说,是否真的发生过,还要明天我到了现场再看。”我站起来送客:“行了,等明天吧,你知道我喜欢保留一点悬念,无论在小说里还是生活里。”

“在小说里故弄玄虚的人都是在下一章里死掉的龙套哦。”钟仪站起来,忽然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我从来不写这么无聊的桥段,你的口味太杂了。”

开了门,我揽住钟仪的腰,作告别的深吻,一探进去她就燥热起来,用力回抱。

差一点就回到床上再做一场,她的眼睛已经水雾弥漫。

“看来你得学会在两个角色间切换。”我说。

这句话让她猛然清醒,向后退了一步。

“也许我明天晚上会告诉你,我记起自己真的杀过人。”

我以为她会笑着帮我圆回来。我又猜错了,女人真是比凶犯更难猜透的生物。

“有《在嘉峪关》,有《在敦煌》,那……有《在和田》吗?”她在此时此刻问我。

“有。”我回答。

我在和田玉龙河畔遍体鳞伤地醒来,挂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而那个隐藏文件夹里,就有一篇《在和田》。

“但是,我打不开。我没猜出,打开那个文档的密码。”

如果是我,会回答“真巧啊,恰恰那么关键的一篇,没猜出密码”。但钟仪道过晚安,就这么不回头地往走廊那头走去了。

这背影,真是好身段,尤其两瓣屁股,摇摇曳曳。我在心里吹了声口哨,关门往床上一躺。

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