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回上海的长途客车上。

从动车换到了长途车,并不是因为想躲避托盘的算计——现在已经毫无必要了。满心沮丧的我在杭州下错了站。

席磊坐在我旁边。他是在松江上的车,先和我打的招呼。我说真巧,但却毫无追问的心情。他主动说,荔枝正在车墩拍戏,Linda也在,他每天都会去片场,直到晚上回上海。我嗯啊了几声,没有搭话,然后他也沉默了。

郑剑锋到达钻井平台至少超过四小时了。

渔政船没有消息,直升机更没有消息。

我想是没希望了。

到上海了。

下车,席磊跟在身边。走了一小会儿,我忽然问他。

“刚才,你感觉到晃动了吗?”

“啊?没有啊。”

“哦。”

我觉得爆炸大约已经发生,就在我在长途车上颠簸的时候。几百公里外的地壳震动传过来可能只剩了两三级,人在平地上很难觉察到。挺好,我倒希望是这样,如果真的是在上海都能明显感觉到的四五级以上的地震,引发的海啸会很可怕。现在么,也许台湾会受到一些影响。当然,不论地震烈度如何,那个钻井平台总是保不住了。

“找个地方聊聊?”他假装随口说,像个成年人。

“聊什么?我只是有点累而已。”我说。

然后我问他:“你和Linda和好了?”

“哪里那样容易。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和我说话。请了一星期病假,下星期就得回去上课了。”

“所以这是最后的努力?”

他瞪大眼睛奇怪地看着我:“当然是下课后去啰,这是个长期战争,细水长流水滴石穿,我早已经做好准备了。我怎么可能放弃Linda,你想什么呐。不和我说话,就让她一直看见我,习惯我的存在,习惯我在她的生活里,就像她已经在我的生命里一样。”

“但你和她原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各个方面差异都很大啊。”

“我们相爱。”

“是相爱过,而那是因为托盘的安排。现在你一手把托盘的安排砸碎了,这还能补得回去?”

“当然可以。”

“不得不说你有点盲目。当然,爱情都是盲目的。”

“你真的好像有点受打击,是托盘吗,不顺利?”

我欲语还休。还真被他说中了。现在想到托盘,想到喂食者协会,我内心会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我竟然又一次成为了托盘设计的反应链中的一环。不可或缺的一环。就像那个台风夜,我劝服了宋浩不去救冯逸一样。

那艘本该开往D岛或日本本土的渔船为什么会转道去钻井平台?因为没有柴油,缺少补结,需要靠黄河的关系,在钻井平台上获得补结。

那艘渔船为什么会缺少补结?因为郑剑锋他们知道了警察在撒网寻找,迫不得以把出发时间提早了。

警方为什么会撒网寻找?因为我!

因为我通过郭警官传达了消息,如果不是这样,乐清警方根本不会知道有几个人打算租渔船前往D岛,郑剑锋刘朝华他们可以稳稳当当地再等一天出发,这样船上的补结齐全,他们就可以照原计划直扑D岛,或者尝试偷渡日本。

如果不是我,那颗原子弹,不会投入探油井,不会爆炸,D岛也就不会沉。

我竟然成了“中国政府放弃D岛”这个复杂测试得以成功的关键一环。对于一个自以为在生死间挣扎出来,用尽心思想阻止复杂测试成功的人来说,也太过讽刺了一些。

强烈的牵线木偶的感觉!我做的任何事,甚至心里的任何想法,是否都逃不过托盘的眼睛?

我终究没有和席磊述说我的遭遇,以及D岛无可挽回的命运。我回到了很久没有回去的家,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

我在网上搜了一圈,没有发现东海大地震的消息。

也许还有机会,我忽然想。随即我就否定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所有一切的答案,在我一觉醒来之后,就都大白天下了。

入睡之前,我又想起了席磊。我今天和他匆匆分手,没有详谈,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不舒服。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很硬很锋利的东西在铬着我的后腰。之前那个在我看来莫名其妙的向Linda坦白的选择,现在又在做着的看似徒劳无功的努力,这一切都和“明智”无关,却自有一股能触动我的力量。

好吧,也许我应该继续往前冲,作为一个精神病人,不管D岛沉不沉,我都没有了退路,还要“明智”这种东西派什么用处呢?我需要的,是像席磊那样,勇近乎鲁的冲锋,不回头,不旁顾,只要不死,摔倒了就爬起来。

干掉托盘,干掉托盘,干掉托盘,我默念着,坚定自己的勇气,然后很快就困了。

睡着的时候我听见电话声了,但醒不过来,就没接。

醒来的时候,窗外晨曦微薄,应是五六点钟光景。我躺在床上傻了一会儿,瞧着这慢慢升起来的黎明,想着,该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懒得动弹,甚至懒得去想任何事情。但眼睛却闭不起来,更睡不着,隐隐约约间,有一股子不甘心。这点不甘心让我慢慢地回过气来。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摸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两个昨晚的未接电话,一个是郭警官的,一个是梁应物的。

我先打给了梁应物,他告诉我,直升机昨晚一直没有起飞。风小些后时间已经耽误了很久,他本来给我电话问要不要再去,但我没接,所以也就算了。

“你真的确定那艘船上有原子弹,并且有人打算在那个钻井平台上做些什么?”

“是啊。”

“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啊。至少,那个钻井平台还好好的。”

“啊。”我吃了一惊,松了口气却又万分狐疑,草草挂了电话,又拨给郭警官。

电话铃响了很久他才接,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我这才意识到现在的时间。他搞明白电话这头是我,立刻一通责怪,说信了我的话,大费周折地动用了海警,派渔政船在大风大浪里冒险开到地头,结果什么事情都没有,根本就没什么渔船靠上去补结。海警会在那里守一晚上,但到现在都没有通报消息,说明没有特殊情况发生。

“这人情你可欠大了,那多。我现在要睡觉,等我醒了再骂你。”他最后这样挂了电话。

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大爆炸,没有地震,没有D岛陆沉?

我判断错了郑剑锋的目的地?

这怎么可能呢?

说起来,这当然得算是幸运的事,但这幸运意味着我全然搞错了托盘的逻辑。难道那条反应链,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不是那样,还会是怎样?

操!我骂了一句。只要原子弹没有炸,那就还有机会。判断错了,那就一切重头来过!

就像一句老话:只要人不死,就有机会。

说来奇怪,尽管现实推翻了我对托盘的所有判断,以嘲讽的姿态再一次展示了它的深不可测,似乎无论我怎样做都是徒劳无功的,但是……我没有那么畏惧托盘了。

或许这要感谢席磊。他那股单纯的不管不顾的劲儿,让我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时的我不相信命运,不相信有某些事情是天注定人无法改变,甚至当我奋力奔跑的时候,并不是为了到达某个地方去歇脚,而只是为了前进本身。

我整个人反倒放松下来,又倒回床上呼呼大睡。这是我最近一段时间最香甜的一顿觉,哪怕两个多小时后被电话吵醒也是一样。

电话那头是王美芬。

“我已经知道啦,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原子弹没爆炸,D岛没有沉,这意味着我们还有机会有时间去补救。”

“没什么好补救的了。”

“嗯?”我一激灵:“什么意思?”

“我是说,已经不需要补救了。实验终止了。”

“啊?”我还是没明白过来。

“中华区的复杂实验,让中国政府放弃D岛这个实验被终止了,取消了,警报解除了。”

“太好了,可是,为什么突然终止?”

“不知道,但这个决定不可能是托盘自己做出,是协会强制终止的。我一得到消息,就来告诉你了。”

“但是……这不对啊,难道是协会说终止就能终止的吗?初始动作已经被执行了,要终止的话,是协会再向托盘提出一个终止的要求,再去执行一个新的动作吗?”

“这个不清楚,好像并没有……但我的权限毕竟太低,我会再去查一下。也有可能是原本要达成放弃D岛这个目的,在微博关注、涂黑公交站牌这两个动作之后,还会有第三个动作,现在终止了就不去推算和执行第三个动作了。”

“那么……在此之前有类似的先例吗,其它地区的复杂测试,有过终止的吗?”

“向来的测试,不管是简单还是复杂,只有失败的,没有放弃的。”

挂了电话,我陷入沉思。喂食者协会这个史无前例的突然终止,意味着什么?难道是被某种不可抵抗的力量所强迫的吗?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喂食者协会更强大更变态的组织吗?或者换个思路,是中国政府?

阻止D岛旁落并不是我的最终目的,让喂食者协会这个秘密组织彻底解体,让托盘这个可怕的家伙消失,才是我的终点。原本,这个神秘的组织看似毫无弱点,无懈可击,但是此次突然终止复杂测试,却让我看到了一丝可趁之机。

很显然这样的突然终止不可能出自喂食者协会的本意,换而言之,有某个外来的强力因素迫使喂食者协会改变了初衷。如果我能搞清楚这个因素是什么,就抓到了喂食者协会的弱点!

而且,这个迫使喂食者协会改变的原因,就在我心头某处,呼之欲出!

我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死命地琢磨。

是什么呢?

见鬼,每次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它就总是卡在那儿,偏不出来。

我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头里。

再翻回来。

两个翻身花了我一小时,电话又响了。

是郭警官。他睡醒骂我来了。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接起来,他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温柔。

“啊,那多啊。”

“是我,怎么你不是要来骂我的吗?”

“不不,是有些新情况。”

我一听就精神振奋起来。

“什么新情况?”

“钻井平台上有一名叫崔进的中海油工作人员,承认说他在值班卫星电话时曾经接到朋友的一个电话,说可能有渔船要来补结一下。那个朋友就是和郑剑锋一条船的黄河。因为这是违规行为,而且黄河的船也一直没来,所以他开始的时候没有说。但是看海警的船守了一夜,觉得可能事情有点大,在早上海警离开前,主动坦白了。”

“所以不骂我了,觉得我的消息还是靠谱的?”

郭警官笑了两声,说:“还不止这个。那艘船在半小时前被发现了。”

我一激灵。

“那艘船?渔船?你是说郑剑锋的渔船?”

“对,就在离平台不到二十海里的地方。但是船上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人的……渔船?确认了是那一艘吗?”

“确认了。”

“一艘漂在海上的空船,那不是幽灵船吗?”

郭警官苦笑了一声,说:“大清早你别说得这样渗人行吗。但这事的确诡异。海警登船看过了,没留下任何能说明三个人去向的痕迹。从船的位置看,他们应该原本打算靠上平台获得补结的。但现在,这三个人就像在行船中突然蒸发了。又或者是被鬼附身跳了海。”

“不,一定是有人把他们截下了。”

“谁?”

“我哪知道。”

其实我知道,是喂食者协会。原来,他们是以这种方式,强行切断反应链,中止了复杂试验。说起来,不是和我想做的一样吗,只不过他们的效率,要比我高得多。

这些我当然不方便和郭警官说,三言两语先把有些狐疑的郭警官对付过去,我进入了兴奋地大脑高速运转状态。

很接近答案了,喂食者协会终止这个试验的答案!

顺着我刚才抓住的灵感尾巴向前推,截下渔船只能是两种途径,飞机或船只。多半是船,不明飞机会被国防雷达侦测到。不论哪一种,都需要一个能快速反应的基地。在大陆上吗,那似乎太远了一点。在台湾或日本吗,还是中国海、日本海或公海上的某处?

抓到了!

原因在此!

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第一条,就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类似的不得噬主的条款,也必然写在了托盘的程序中,且必然是在最高优先级的序列中。托盘的公测要靠大量的简单测试和一些复杂测试完成,由于没有人知道这些测试会以怎样的方式达成,喂食者协会当然要避免某一种情况,即测试倒是成功了,但作为必要代价,执行过程中协会受到了无妄的严重伤害。就像为了达成席磊不被同学欺负的简单愿望,竟要以冯逸的死为代价一样。

所以,必然有一个应急机制,一旦某个试验确定会对协会造成伤害,试验就要终止。根据混沌理论和托盘程序依据的数据模型,托盘自己也无法精确预计出反应链的每一步会是怎样,并且托盘没有自主行动的能力,所以这一次,它是在反应链进行到接近终点的环节,才作出了判断,并向协会报的警。协会有托盘的最高权限,所以算出了渔船的位置,拇指出动,成功在渔船靠上平台前截住了它。至于船上三人是沉进海底喂了鱼,还是被劫持,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原子弹在海底爆炸,会对协会产生严重影响。这影响具体会是哪个方面?

是海啸,还是陆沉?协会大本营所在的位置,同时也是托盘主体所在,必定是一处会在这场地质变动中受到巨大损失的地方!

这次中国复杂测试的突然停止,不仅挽救了D岛,更给我找到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指明了道路。在此之前,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喂食者协会的成员分布世界各处,找不到其根结所在,瓦解这个组织又从何谈起?我甚至都不敢去细想,作为一个已经被警方认定为精神病的小记者,在喂食者协会的庞大影响力下,我又能在上海躲多久?我未来的正常生活,甚至我的生机,都已经渺茫到了极点。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当然,即便确定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就在钻井平台附近,但这个“附近”,可不是一公里两公里的概念,而是地质学意义上的“附近”。会受到海啸或者地震剧烈影响的范围是多少,五百公里?哪怕只是以三百公里计,那么就是一个以钻井平台为圆心,总面积超过28万平方公里的庞大海域,接近50个上海市那么大!

王美芬对此的第一反应是高兴,因为终于看见了摧毁喂食者协会的曙光,但接下来就是犯愁,要精确定位,用大海捞针来形容太贴切了。

“有办法的。”我肯定地对她说:“只要你不再顾惜自身。”

“我昨天再次利用托盘的后门,动静已经很大了。”

都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这女人怎么还这副样子?

她却话锋一转,说:“估计这次是藏不下去,查到我头上是早晚的事情,所以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不把协会摧毁,我是没活路了,就和你赌一把。”

“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托盘?”

“这种时候说这个有什么意义,你快点说你的计划吧。”

我在心中叹息一声,说:“我猜,你没办法直接向托盘询问他的主机所在地吧。”

“完全不可能。”王美芬断然说:“非但不会回答,而且这样的问题一向托盘提出,就会立刻报警,我也就暴露了。”

“和我猜的一样,不过没关系。我们就从这28万平方公里的区域开始说。28万平方公里看起很大,但实际上有一大部分是可以剔除掉的。比如这个大本营绝不可能位于中国的领海,中国的专属经济区海域也不可能,同样日本的领海和日本专属经济区海域的可能性也很低。我想,它多半位于公海的某个小岛上。”

“但那也是几万或十几万平方公里的区域吧。哪怕你把搜索圈缩小十倍,也一样难办。”

“但是我们有引路的人,别忘了那条渔船。”

“郑剑锋的渔船,那有什么关系。哦,你是说让郑剑锋三人失踪的拇指所乘的船?”

“是的,我们可以推算出大概的时间范围,在这段时间里,通过卫星图片……”

“不可能。”

我还没说完,王美芬就否定说:“不可能的,即使我通过托盘调出那段时间附近海域的卫星图片,那艘有可能会曝露大本营的船,也绝不会出现在图片上,托盘会把这艘船抹掉的。”

“但它只能抹掉这一艘船!”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通过托盘找来的卫星图片,和正常的卫星图片,会有差异。只要两相对比,就能找到那艘船。”

一语把王美芬点醒,随后,我们就各自努力,去搞卫星图片。

她自不用提,通过托盘的后门。这得是军事卫星级别的卫星图片,密级很高,查起来动静当然比之前那些小动作大得多,这时也顾不上了,抢的是时间。

而我,郭警官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他还未够班能给我提够这种等级的信息。只有老友梁应物,他所在的秘密机构特权极大,凭着多年的交情,他愿意担些风险,帮我搞定卫星图片。东海是敏感海域,天上随时有军事卫星盯着的。

我自然对梁应物十分感激,不过抱着这一关过不去人生就此终结的想法,我在挂电话前腆着脸向他提了另一个过分的请求。

“那个,我说,能不能借我条船。”

“什么?”

“我要去一个地方,应该是公海上的一座岛。我需要一条船,或者飞机也行。”

“你以为我是多拉A梦?”

“这些年我没向你提出过什么很过份的要求吧?这次真的被逼急了。”

“什么时候要?”

“立刻,越快越好。”

老友在电话那头长吸了口气,然后问:“要什么样的船?”

“速度够快的。还有,最好……我能有一个掩饰的身份,渔船,或者是,总之能让我有理由出现在公海上,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中午十一点五十分,梁应物通知我,船已经在上海南外滩的客船码头上等着了。相关卫星图片,已经打印出来,估计会在我到达之前送抵船上。

王美芬拎了个手提箱,在码头外等我。

“其实你真的不必来,把卫星图片传给我就是了。”我说。

“你是因为我才卷进来的,哪有帮忙的人拼到最后,我在一旁看戏的道理。更何况,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你不成,我怕是也……呵呵,自己的活路,还是要自己去挣,你说对吗。”

我自然也不会真的拒绝。王美芬虽然是个女流,但摧毁喂食者协会这种事情,靠个人武力是绝不可能完成的,还得要智取。如果测智商,估计她稳稳在我之上,更何况她本就是喂食者协会的人,纵然从没去过大本营,但总也有些了解。这一路上,还有很多方略要和她探讨。

梁应物给了我一个电话。和王美芬会合后,我就拨过去。接应的人就在不远处,是一个穿了身黑色西服的中年男子,肤色黝黑,眼睛很亮,冲我微笑点头。

“John,船长。”他自我介绍道,然后微微欠身,做了个请我们跟随的手势,在前面带路。

一个训练有素的缄默的男人。我想。

我原本就有些奇怪上海地点会是在这里,一般来说,渔船是不能靠这儿的。见了John,就觉得可能和我料想的有些差异。

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被John带着绕开了旅客大厅,从特殊通道进到码头上,看见等着我们的船时,我还是大吃了一惊。

竟是一艘体长超过四十米的豪华游艇。

对于富豪来说,豪车是基本配备,根本不值一提。更高一层级,就是直升机,有了它才会觉得有别于堵车的芸芸众生。再往上的私人喷气飞机,则是极少数的超级富豪才拥有的。至于能航行在公海上的豪华游艇,造价动辄上亿美金,是比私人飞机更稀罕的奢侈品。

眼前的这艘船,是梁应物通过什么法子暂借来的?真是好大的手笔!

我心里涌起感激之情。自不是因为他搞来了这么奢糜豪华的玩意,可以让我有舒适旅途。而是因为有了这样一艘船,我就可以伪装成一个富家公子,放舟海上。兴之所致,去到哪里都不奇怪,靠上任何一个岛屿,哪怕是有主的私家岛屿,都可以用多金轻狂的形象糊弄过去。这个伪装无疑要比我原先向他提的渔船好得多,而他为我准备这样一艘船,要付出的代价自然也比渔船高出不知多少倍去。

等我有命回来,再去谢他吧。

船上连船长John一共七人,在船前站成一排欢迎我们。John为我们一一介绍,然后又说了船的基本情况:一间主卧,四间VIP卧室,大会议室,餐厅,影音室,台球房,船员室……

老实说我真没时间听这些,摆了摆手,说:“马上开船吧,赶时间。”

“目的地?”

我报了个经纬度,正是钻井平台的位置:“先往这个方向去吧,这船多快?”

“最高时速三十六节,巡航时速三十二节。”

“真是一艘快船。”

“当然。”John自豪地回答。

船驶离码头,破浪向长江口开去。我和王美芬关在会议室里,开始比对卫星图片。她从托盘处得来的图片存在随身电脑中,而我则把梁应物打印出来的一厚叠大幅照片铺满了整张长会议桌。

以钻井平台为中心,半径五十公里,时间从郑剑锋的渔船到达平台附近海域(即之前推算的他最早可能抵达的时间)之前半小时起,每半小时一幅卫星图,一共十二张,六小时。梁应物用专业仪器打印,每一幅都是一平米大小,上面的船只,稀稀落落呈小黑点状分布。

这样的比对其实很容易,不到半小时,船还没出长江口,就在第三幅图上发现了目标。

一个只出现在梁应物的卫星图上,而在托盘提供的卫星图上“隐形”的小黑点。

第四幅图上,即它出现的半小时后,这艘船和代表郑剑锋渔船的小黑点处于重合位置。第五幅图上,它向东移动了约二十公里。第六幅图上它不见了,显然已经驶离了卫星图的五十公里半径范围。

我立刻打电话给梁应物,报出第三幅图上这艘船的具体经纬度,请他接着调出相关方向的卫星图,帮我查这艘船的去向。

由此去钻井平台的路程,约三百多海里,四百海里不到的样子。平台到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应该不会超过两百海里,如果梁应物及时给出坐标,以这条船的速度,明天早晨怎么都到了。

在我想来,梁应物应该在半小时内给我回复,甚至他在十分钟内给出坐标都不奇怪。然而左等右等,一直到船出了长江口,往东南方向而去,手机上的移动信号一格格少下去,出了近海移动机站信号范围,都没有等到他的电话。

我想他是知道这艘船上的卫星电话号码的吧,总不至于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

他忽然失去权限没办法再调卫星图片了吗,又或者大本营出乎意料地远,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追踪到,还是,有什么力量横加阻拦?

最后一种可能是最靠谱的。

然而,现在我们能做的,唯有等待。

等待的时间里,我和王美芬商量到了大本营后的行动。这女人肚子里货很多,藏得很深,凡事谋定而后动,我确信她绝不会真的对大本营一无所知。

“托盘有一个核,这是关键。”她说。

“核是什么?”

“是一块核心芯片。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一代零号的真身,但自计算机发明直到现在,世界上最尖端的计算机始终是以立方米为单位计算体积的,零号也不会例外。但我知道,在零号庞大的机身内,一排排矩阵排列的芯片组中,有一块最关键的核心芯片,它承载了托盘的灵魂。”

“托盘还真有灵魂?”我奇怪地问。

“哦,只是打一个方便你理解的比方。或者用钥匙来比喻更合适一些。这块核心芯片承载了根据混沌理论建立起来的复杂架构,这架构并不是一般的数字编程,而是包裹在层层描述中的模糊的智能核,它更像一个文学作品,充满了熠熠生辉的不确定性,相对于传统的一零一零式二进制编程,是一次革命性的进化,它简直就是一个生命。”

“我倒真希望它是个生命,因为生命就会犯错。不过我们能不能先放一放对托盘的赞美,总之那个核心芯片是个关键点,是托盘的大脑,拿掉它零号就瘫痪了,对不对?”

“对的。所有其它芯片的运算能力需要在核心芯片这个平台上进行交互,才能发挥作用。其它芯片的损毁,只是减缓了零号的运行速度,托盘还是托盘。但核心芯片如果不在了,托盘就消失了。”

“可是难道协会就没有备用的核心芯片?”

“没有。因为如果有备用的核心芯片,理论上就可以利用备用芯片,再造一个新托盘,其能力的强弱,只在于外接的运算芯片有多少。为了杜绝这种危险,协会规定同一时间只能有一枚嵌在零号上的核心芯片。”

“但如果我们把这枚核心芯片毁掉,难道协会就不能再造一枚?”

“当然可以,但是这需要时间。”

“多久?”

“以我对协会科技和工业力量的了解,无论怎样,不可能少于十天。”

我还以为会是多么艰难的再造工程,居然只要十天。当然,以喂食者协会超越时代的科技水准,全力以赴去制造一块小小的芯片,需要整整十天的时间,这本身已经足够说明芯片的复杂性,但我们冒这样大的风险,只为了这十天?

“但是十天能用来干什么?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是摧毁喂食者协会,而不是摧毁零号消灭托盘,只要喂食者协会在,哪怕我们把整个零号都炸个稀巴烂,用不了多久就能给重新造出来。治标不治本有什么用处,何况还只能治十天的标。”

“那你打算怎么办?把郑剑锋的原子弹抢过来把整个大本营炸上天?”王美芬问。

我一时语塞,说实话我还真这么想过。

“就算你真的做到了这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没有用。协会是有复生计划的。”

“但那总比冻结托盘十天来得有效吧。”

“当然不是,只有把托盘冻结,我们才能赢来摧毁协会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说实话我真的想不到有什么把庞然大物喂食者协会一击而垮的机会。在茫茫大海上向着不可知的大本营进发,其实只是拼死一搏,期望能向死而生。等到了地方,再随机应变,想象中最好的结果,就是救出郑剑锋等人,在岛上引爆原子弹。这机会之渺茫,简直让我不好意思对王美芬说出来。但是她现在居然对我说,有一个摧毁喂食者协会的机会。

但在这时候,卫星电话响了。我们等了很久的电话,会在这时候打来的,应该只有梁应物吧。

我们立刻停止了对话,我几乎是小跑着去拿起会议室角落里的那个复古造型的电话机。

不过作为一个经历了一切,以回溯的方式向你们讲述故事的人,我决定在这里把稍后才继续下去的我和王美芬的对话提前,以保持阅读的完整性。

王美芬的办法,说透了并不出奇。她想要摧毁喂食者协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一个惜身保命的人,当然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她搜集了大量协会的人员名单,控股的媒体,各种产业。因为有托盘上的小后门,可以说除了最机密的一些东西,喂食者协会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员和资产,她都有详实的名单。

喂食者协会这个秘密组织,一旦公诸与众,必将引发天大的震动,哪怕只是告诉各国政府,也肯定会得到最高等级的重视,用雷霆之势将其扫除。比起一颗原子弹在本土爆炸,喂食者协会的存在其实更恐怖,没有人会容忍自己成为别人手上的牵线木偶。

但只要托盘存在一天,王美芬这些资料就无法提供出去。不说她能否成功把资料传递给各国政府,假设都成功收到了这些耸人听闻的资料,各方首先要做的,当然是核实。托盘完全有能力把真的变成假的,经经拨动一下,核实出来的情况就会变得于协会无害。个别依然存在怀疑的调查人员或决策者,则会一个个死于“意外”。

但如果我们能让托盘停工十天以上,那么就可以利用这段黄金真空期,使得各国查出真实情况,从而采取酷烈的断然手段,将喂食者协会连根拔起。

当然,即便在设想中的最好情况里,能否真的将这个百年组织连根拔起,还是未知数。想必总归会有些残留的潜伏者,只是已经没办法兴风作浪了,最紧要的是把零号摧毁,把协会的工业能力摧毁,让残留分子无法再造出一个托盘!

王美芬把她的计划讲完,我的精神就振奋起来。虽然前路依然艰难,但总算有路,总算有光,总算在理论上,有了将喂食者协会摧毁的真正可能性。

现在回过头,说梁应物的那个电话。

梁应物收到我提供的坐标后,起初也以为这是一个简单任务。但随后的变故就让他傻了眼。

卫星提供的图片,是每五分钟刷新一次。他在卫星图上跟了这艘船一段时间,忽然发现船不见了。也就是说,五分钟前的卫星图上,这艘船还在,五分钟后的另一张,船就没了。哪怕他扩大搜索范围也找不到。

“当时我就想,除非这艘船在五分钟里开出去五十海里以上,否则怎么可能在图上消失呢?然后我就明白了,船并没有消失,只是不在海面上了。”

“潜艇?”我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艘看起来破旧的普通渔船,突然间船舱沉入船体,一些钢板升起来,整艘船像变形金刚一样在几分钟里变成了极具未来感的流线型潜艇,没入海中。

也许这想象略有夸张,但以喂食者协会的科技,应该也差不太远了。

“但你一定又把它找到了,是吗?”以我对梁应物的了解,必然、应该、希望是这样的吧。

“通常潜艇下潜后会调整航向,根据统计,在没有特定指令的情况下,大多数潜艇的海面航线和真实航线,也就是水下航线的夹角为15至20度。有一颗两年前新发射的军事卫星恰好在那个时段覆盖了这片海域,上面搭载了最新研究的粒子反潜探测器,我调用了这颗卫星。那艘潜艇非常先进,反应在探测器里的各项数据没有达到报警标准,但我调阅数据人工分辨,还是发现那艘船下潜时的位置上,左偏17度角,有一条疑似轨迹。这还是因为船长不够小心,大约在下潜至一百米时就开始调整航道,所以被我发现。这条轨迹很短,几分钟后卫星就失去了它的行踪。我假设这条向左变向17度角的航线就是最终航道,不在中途改变的话,那么这个方向上,五百海里之内所有经过的海岛,我都找出来了。现在我报坐标,你记录一下。”

一共七个坐标,我一一记下。

“不确定性太多,所以我不敢说肯定就是这七个坐标之一。接下来我会再看一下潜艇有没有在这七个坐标附近冒头,但难度很大,你不要期待太多。”

王美芬从电脑里调出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详图,我把这七个坐标一一在图上标出,连成一线。

在由托盘分析过,和D岛所在地壳板块关联性最强的那条线,已经用粗红线标出。七个坐标的前四个,就在这条线上。

谢谢你,老友。我在心中默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