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巨鹿路675号。这一次,铁门畅开着。

眼前的一切被太阳晒得有一种不真实感。它们其实已经在这里很久,不论是铁门上的陈锈,还是两边门柱上的残垢,又或者是树冠斜探出来,在前方主楼的门头前另搭出一重弧顶的瓜子黄杨,以及黄杨脚下分界花坛和石板路的太湖石,甚至旁边用灰红砖彻出来的小间门房,都早在时间里褪出另一种面目来了。但现在,下午三点的阳光,在它们面上刷了层新鲜的味道。

门房里的人伏在桌上,耷拉着脑袋,像是在默哀,又或者在打瞌睡。实际上,我想他在看着我,用他的脑门,他的头发。

我踩着黄杨的光影往里走。太明媚,我想,这不合适。毕竟,正有一场葬礼。那种被审视感是从哪里来的,结结实实,细细密密。是死者吗?

主楼的砖墙上满是爬山虎,手掌大的叶片伸出来一层一层接着太阳。它们绕过一扇四格有机玻璃窗,丝丝缕缕搭在门头上。我抬头看了眼玻璃窗,茶色的底绿色的纹,左上方那格空荡荡,还是没补上。这样的老式玻璃,碎了大概就只能空下去了。天,任何的缝隙后都像是有眼睛,爬山虎的叶片之间,玻璃窗的空洞后。

我不想从拱门下过。但那门头伸出来,挡住了整条主路,除非我踩进花坛里绕。这是个很美的门头,就像亭子,四个方向上都是圆拱门,半圆吊灯从穹顶上挂下,进主楼的拱门下有四级大理石台阶,通向铺着菱形格地砖的大厅。我记得有一面镜子正对着门,还有座钟,灯光会把这一切照得很辉煌。但我没有向门里看一眼,我不敢,我心虚,在我永远看不见的角落,总有一双浮肿的眼睛看在我。我低着头,穿过门头,又走进了阳光里。

稍好一些。

还是没听见哀乐。

绕到主楼的南面,花坛里种了竹子,没有风,也就没有竹声。有个少年站在水池的另一头,躲在爱神雕像后面。开始有不相识的悼念者走出来,与我错身而过。这一切,都没有声音。刚才街上的种种喧闹,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去了。

有一股力量让这里安静下来。或许,这只是我自己的原因。我听不到了,甚至看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像小时候卷起纸筒放在眼前,世界遥远而扁平。我还能思考,但有些东西纠缠堆积在一块儿,牵起一根就扯着脑子痛起来。

葬礼的地点在草坪上。没有棺木,没有遗体,只是一个仪式。冯逸生前曾希望自己有一场草地葬礼,就像很多人有草地婚礼一样。这几乎是句玩笑话,但他走得太早,没有正经地说过身后事,别人也只能把玩笑话当真了。

我想他会满意的。因为他喜欢这里。今年春天他刚刚在主楼的西厅里加入协会,我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草坪的中央放了块大理石板,上面支着冯逸的遗像。像后有个小盒子,也许是他的骨灰?

我把捧着的花放在草地上,给他鞠了三个躬,从沉默的人群里挤出来。

终于又听见声音,有人小声地说话。

第一次参加这样宁谥的葬礼,那个声音说,好像他就葬在草地下,大家都不敢打扰。

我发现自己已汗湿全身。

我在水池对面葡萄架下的石椅上坐着,想让自己别再记着他死时的模样。然后,开始在心里说宽解自己的词语。

我又看见了那个爱神后面的男孩。

他坐在水池后的台阶上,临着郁郁葱葱满是爬山虎的石柱子,向我这边望着。我知道他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只是个肤色惨白的空壳。

他比草坪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哀伤。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色在苍白中又有一抹病态的潮红,右手缠着绷带。他慢慢曲起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他在发抖。

“你是冯逸的儿子吗?”我问。我和冯逸没有太密切的交往,以为他是单身。

“他是我舅舅。”他回答,但并没看我。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话,我听不清楚,他很想要倾诉,又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倾诉。这种矛盾让他抖得越发厉害,显然在哭,很快无法继续。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眼前的雕像,开口说:“你舅舅很喜欢这里,他喜欢这座雕像,你知道它的来历吗,这儿曾经叫爱神花园,这座雕像……”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叔叔,你能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吗。”

“唉,对不起。”

“不用。”

我站起来想要离开,可是怎么都做不到,有什么力量把我困住了。

他又看了我一眼——石头一样在身边静止不动的陌生人。

就这样,似乎过了很久,那句话才艰涩地从嘴里挤出来。

“我想,你该知道你舅舅是怎么死的。是我。”

他茫然地看我。

“凶手,是我。”

无形中有一声炸响,我松弛下来,那些快要把我勒毙的细绳纷纷崩解。我重新坐了下来。

那一晚,巨鹿路675号的铁门是虚掩着的。

晚上九点四十分,大风吹走了街上的行人,暴雨迟迟没有倾盆。这个点,台风梅超风大概已经在上海登陆,也可能正擦着海岸线向北而去,我不知道,气象台也不知道,梅超风行踪不定。

这绝不是个适合外出的夜晚。但是我必须在这里。

铁门一侧的墙上订了好几块牌子,借着路灯扫了一眼——“收获文学杂志社”“萌芽杂志社”“上海文学杂志社”……

另一侧的门柱上挂着“上海市作家协会”的牌子。

竟选在这个滋生了各色故事的地方!

我推开铁门,落地插销在地上刮出迟缓的金石声,和着呼啸盘旋的风,令我的心脏收缩起来。

门房的灯暗着,没有人。真是大手笔,我想。

应该还赶得及吧,我看了眼表,九点四十二分。

台风夜,整个作协大院仿佛只剩我这个推门而入的不速之客。所有的灯全暗着,连野猫都缩回了自己的角落。

但,她一定就在这里!

她的名字叫林绮雯,女,十七岁,在一所职业学校读财务会计,如芭比娃娃般美丽,曾有一头黑色长发——那长发已经被案犯割下来烧成灰,灰中横着半截火柴,及用火柴写下的四个花体英文字母——LOVE。

我弯腰拎起插销,把铁门关上。铁门颤巍巍晃动着,我想像从背后看起来,那弓下去的身体和毫无提防的后脑,这是最好的袭击时机,只需要一双悄无声息移到背后的雨靴和一根猛力挥下的铁棍。

一点冰凉砸在我的后颈上,我一抖,直起身。是颗零星的硕大雨点,黑夜的云层里,它们快要呆不住了。

我摸出手电,转过身。光柱照向左边,透进门房的玻璃里。那后面有张写字台,及一把靠背椅,椅子上坐着个苍白面容没有表情的中年男人——白光落上去的时候我突然担心会看到这种景象,但还好,是把空椅子。

我觉得,我正在被这院落里一百年来曾有过的影子们侵蚀着。那些故事被风吹出来,在周围伸展开彼此的细瘦腿脚,轻轻碰你一下,又碰你一下。

手电向右边照去,是一条夹在主楼和临街辅楼间的窄道,两侧的高矮植物正在风里抖动,扭出幢幢光影。

应该没有藏着人,我想,然后向正前方走去。

林绮雯会在哪里?

又一颗雨点,快了。

我走到拦在路心的门头下,脑袋上有声音,手电一抬,看见吊灯在吱吱哑哑地晃。收回手电往右照,主楼的门关着。风从前方后方和左面的拱门里冲进来,在门头下绞作一团,发出喘息声。就是鼾声响起前,从喉管深处一阵一阵升起来的啸叫声。

我继续向前,石径在不远处右转,左侧花坛里种了竹子,我听见了它们的声音。尖狭的叶片在风里颤动、抽打、破碎、凋零、乱舞。

竹林多妖邪,好在这里的竹还不成林。

右侧就是主楼的正面,曾经的主要入口,每周一次,这里的三对六扇大门会全部打开,帷帘拉开,水晶灯亮起,举行盛大宴会,留声机里淌出音乐,宾客往来不绝……这片辉煌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主人刘吉生1962年死于香港,水晶灯上的水晶也发黄了。

黑夜里我自然看不见发黄的水晶,那些灯被门紧锁在楼里,在我和门之间还隔着一方幽幽庭院。竹子的后面有暗黄或暗白色的光,从邻楼的几方窗玻璃后映出来,根本照不清什么,被风吹得摇曳不定。

庭院里的水池就在这影影绰绰间若隐若现,我贴着水池往主楼门廊走去,眼睛已经开始适应这片黑夜里的暗弱光线,用不着手电光,就能看见更多的东西。比如那些附在门廊前粗大立柱上的爬山虎,宽大的叶片向上沿伸入黑暗,似乎布满了所有墙面。叶片抱在一起,在一股一股的大风里起伏,像一层黑色液体。水池在我身后了,我却不禁回头去看。那池子中央托盘上的女人呵,我只能看清她身躯的轮廓,白日里那是窈窕多姿的,现在却扭曲得仿如活物。我觉得她冲我俯下了身子,没错,她正是面朝着我的。

我不愿再端详这副景象,转身上了台阶,从立柱间穿过,一扇扇门去推,都锁着。手电光从门框玻璃照进去,落在大厅里那些长方桌和几十把靠背椅子上,没有人。

我走到门廊的最西头,手电光探向庭院的更深处。里面有块草坪,草坪后面是幢近二十年内新建的楼,四层还是五层?对着草坪的另一头,即主楼西侧,也有一幢记不清层数的楼,总之不高。那是翻新改建过的,新壳子里头,包着八十年前刘吉生佣人们居住的小辅楼。加上北面临街的双层辅楼,这座大院里,一共三幢新楼环绕着主楼,仿佛要把主楼里古老神秘的气息锁住,不让它爬进现今的世界。

林绮雯会在哪幢楼里?我走下台阶,又瞧见那水池子。我慢慢走近,在池边蹲下。脚边的草丛里趴了个东西,我伸手去摸,冰凉粗糙的金属表面,是只冲着池子的铜蛙。

花瓣状的水池子如张开的手掌,不到十平米,望似很深。我盯着看了很久,手电光在池面上来回晃动,最终也无法确定林绮雯在不在里面。我想起现场那摊灰烬边的大理石浴缸,古典造型,表面还有浅浮雕,风格和面前这个女人——普绪赫雕像接近,缸里浸着林绮雯的泰迪狗。

要不要下去摸,我摇了摇头,站起来。他没道理就这么把她无声无息地淹在里面。

我猜她就在背后这幢楼里。

当然,还有案犯。他们在这八十多年老楼的某个角落里,等我光临。

我穿过一团一团的风,绕回东面的门头。台阶上是两扇紧闭的三米多高的柚木大门,我拧了拧黄铜的圆门把手,用力拉,纹丝不动,又往里推,像是松了些,再猛地加力,嗡的一声闷响,开了。

我走进去,在门边的墙上摸到几个老式的拨动开关,全部往下拨,巨大的光亮瞬时刺得我眯起了眼睛。我反手把门关上,越来越狂暴的风立刻只剩下呜咽声,勾动着楼里的空气隐隐震荡着,内外呼应。还是有气流,一定有哪里的窗开着。

我身在一个铺着黑白菱纹格地砖的厅里,最主要的光源是头顶半圆球状的水晶吊灯,对面墙上嵌挂着包框三联门镜,正中间那扇里有个穿着蓝色短袖T恤的男人,凌乱的头发把拧着的眉毛遮去一半,手中有一团光。

我关了电筒。

门镜左面是座一人高的座钟,钟面嵌在头部位置,长长的钟摆垂在身体里。我看了眼时间,已经不走了,却不知是多少年前停下来的。

厅里有四扇门,南面和西面的锁着,应该通向曾经的舞厅。螺旋扶梯边的两扇小门上挂着男女厕所的标志,我推开男厕所的门,地砖变成了马塞克小方格,贴着墙是一尺褐色和黄色格子,拼饰了勾状纹,里面是白色格子,缀着蓝心的X状纹。四壁和顶上的白色马塞克可能是新做的,没有地面上的斑驳。大理石洗手台,对面的单个挂式小便池,便池侧上方关着的彩绘玻璃窗,一目了然,没有任何可以隐藏的地方。

我退出男厕,又推开女厕的门,格局和男厕相仿,只是便池换了格间。格间的门虚掩着,推开,没人在里面。

我回到扶梯边,抬头向上看,扶梯一圈圈转上去,没入黑暗里,仿如无尽的通天塔。旁边墙上还有开关,打开,一蓬光从顶上落下来。那是盏四五米长的水晶吊灯,缀在螺旋扶梯的中心,从三楼直挂到两楼半,就如整幢楼的心脏,发散着冷冷的光辉。

这盏灯一开,楼里就似有东西活过来。我这么向上看着,竟生出错觉,好像随时可能有一个穿着三十年代睡衣的女人,在三楼扶栏后探出头来,对我说一句,你回来啦。

我沿着楼梯上到一楼小半,终于明白风从何来。这儿有两扇侧窗,四格彩绘葡萄纹玻璃中,缺了右上的一小方。风从这个口子灌进来,在螺旋楼道里吹出阵阵低泣。

雨还没落下来啊。

一楼半的地方,有扇拉不开的窄门,从整幢楼的格局看,我猜门后是个半阳台。继续向上到二楼,左侧是往三楼的楼梯,右侧是长长的拱门走廊,深入黑暗中。我打开手电往里照,空荡荡走廊两侧是一个个房间,门都紧关着。

我在楼梯转角的墙上找到顶灯开关,打开,这一层就都亮了起来。很多时候,灯火通明并不能增加一丁点安全感,你能看到每一个角落,但总觉得有东西在背后,它就轻轻搭在脖颈后,不管你怎么转头,都瞧不见。

这幢楼在晚上的回音效果好得惊人,以至于我已经停下来有一会儿,耳朵里却余音袅袅。嗒嗒嗒嗒,我想这是心理原因,但还是忍不住看了眼脚下。我后悔穿这双硬底的皮鞋了。

但……那是什么?

我弯下腰,在通往三楼的第一级楼梯上,捡起了个小东西。

一粒贝壳扣。

很小的一颗,钉在女式衬衫上,会很漂亮。

林绮雯穿着衬衫么?我只知道她穿着牛仔裤,有很多很多洞的牛仔裤,那些新剪下的布料被扔在浴缸边的马桶里。

一个变态而嬴弱的案犯,同时也是最危险的,因为你很难预料他那扭曲的脑袋会指引身躯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此时,我除了一把硬塑料的手电筒,别无长物。

没问题的,只要找到他和她,就都解决了。

我把纽扣放进裤兜,向三楼走去。

接近了,我想。但……有点奇怪。

三楼。楼梯至此而止,这是最顶上的一层。走道顶灯的开关在相同的位置,我走过去把灯打开。

依旧是一条所有门都紧闭着的走廊。有了刚才那颗贝壳扣的提示,我打开手电往地上照,看看还能发现什么线索。

黄色柚木细长条地板,细细察看,有许多擦不掉的浅渍和印痕。我没有找到第二颗纽扣,但在走廊中段,发现了比纽扣更重要的东西。

一小滴……红色。

是血吗?

我蹲下来。是新痕,刚凝结没多久。我想用手去刮,突地一声闷响,整幢楼的空气都震荡翻滚起来,我被震得摇晃了一下,险些翻倒,耳膜哗拉拉响。

雷声还没散尽,雨声就隐隐约约接了上来。

隆隆的闷响延着楼梯滚下去,一圈又一圈,然后从走廊尽头再次返出来。

我僵住了。

因为从走廊那头返出来的并不仅仅是雷声。那藏在雷声里的,是“嗒”。

嗒,嗒,嗒。

我用手电往那头一照,声音立刻停了。

我站起来,等了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越来越近,但没几下,就又停了。

我想,那个人,就停在走廊那端的转角,我恰好看不见的位置。

我吸了口气,向前走。

嗒嗒嗒嗒,手电的光圈随着我的脚步一晃一晃。

我在离转角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摇晃着手电,低声说:“出来吧。”

那边传来一声咳嗽,然后一只穿着棕色尖头皮鞋的脚,从右侧转角跨了出来。手电光顺着牛仔裤向上移,白色T恤下微微发福的肚子,再往上……

“别拿光照我的脸,晚上走在这楼里渗人得很。”他有点恼火地说。

“宋浩?你也找到这里来了?”我移开手电说。

“这有什么难的,用火柴写出的‘LOVE’,再加上他的业余爱好,除了这座作协大院,火柴大王刘吉生建造的爱神花园,还能有什么其它解读?”

“说是不难,但到这儿的,也就我们两个人。”

宋浩嘿了一声,有点得意。

“不过,你是怎么上来的?”我说着走过去往宋浩的来路看了一眼,那儿有道边门。

“北面厨房的小门开着。”

我想起了正对门房的小道,原来那儿有扇后门。

“楼梯又陡又窄,二楼还锁了出不来,到了三楼又是一声雷,吓掉半条命,他娘的。冯逸这家伙还真舍得开销,把这里租下来,哪怕就是今天晚上,也得不少钱吧。”

“他刚入了作协,兴许是友情价。”

“别废话了,先把他逮着再说,有线索没?”

“线索得自己找。”我笑了笑:“我就这么告诉你的话,赢了算谁的?”

宋浩切了一声。

“都找到这里了,谁还瞒得过谁嘛。”

这是一场游戏。

坐在台阶上,再次回忆那个夜晚的经历,让我慢慢感觉不到白晃晃太阳的温度。旁边是少年小小的影子,我发现自己原来坐得比他低了一格。

“这就是一场游戏。”我说。

“我们有十几个人,经常参加的差不多六七个。每次由一个人出题,他负责设计案件,布置现场,其它人根据现场留下的线索破案。这是个智力竞赛,我们一般不会相互交流。哦对了,我叫那多,是晨星报社的记者,当晚在场的另一个人宋浩,是个IT公司的人事主管。”

影子毫无反应。

“通常是谋杀案,肢解,焚尸,剖心,都是变态杀人魔,会用到一些道具,比如人偶、动物内脏、鸡鸭血之类。这一次,你舅舅设计的是少女绑架案,现场就布置在他家的浴室里,除了浴缸里的玩具狗、马桶里的破布、地上的灰、残发、火柴和留字外,没有太多痕迹,显然是老手,也许在他的剧本里,这是个连续绑架虐杀案中的一环。参与破案的有四个人,一小时后找到作协大院里的,就只我和宋浩。”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惊愕或愤怒的目光,其实我并没看见他的眼睛,他低着头,专心地绞着自己的手指。

他是不是依然处于自己的世界里,恍恍惚惚,不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在听吗?”

他终于有所反应,停下手,慢慢抬起头看我。

“你……杀了我舅舅?”他的语气迟缓而怀疑,像是不明白警察为什么还不把我这个自称是凶手的人抓走。

我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他目光里有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我转回头去,望着摆满了草坪的白菊花。

“那晚,我找到这里的时候,觉得自己会是这局的赢家。”

我和宋浩并肩走在长廊里,多一个人的脚步声,顿时让人觉得安全了许多。

我走到那点红前,再次蹲下去看,宋浩说得对,此种情境,我已不可能独享胜利。

宋浩用手一抹,说:“血。”

“鸡血鸭血还是猪血?”

“人血。”他放在鼻前嗅了一下回答。

随后他笑起来:“我怎么分得清楚,我看是颜料。”他把红色在手上捻开,分辨着说。

走廊南侧有两间大房,北侧是三间小房。南侧另有两个壁橱,位置在北面正中房间的对面。二楼的《萌芽》杂志社曾刊载过几篇我写的《那多手记》,我来取样刊的时候,编辑就是从壁橱里帮我拿的。我对这儿的熟悉程度,不会比冯逸差。他没选好战场。

这滴“血”,就在走廊正中间,靠近两扇壁橱的地板上。

我见过二楼壁橱打开的样子,里面卸掉搁板挤一挤倒是能藏进一个人,可如果冯逸是和道具人偶林绮雯在一起,真实起见藏身处就得要有能容两个人的空间,所以我第一时间去开的,是对面朝北房间的门。

锁着。

宋浩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把壁橱拉开。

满橱的书和杂志。主要是《收获》杂志合订本还有丛书,再自然不过,因为这一层办公的是《收获》和《上海文学》杂志社。宋浩上下打量了好几眼,还试着拔开前排的书看后排。但显然,这里既没有冯逸也没有林绮雯。

他悻悻地关上门,示意我去开另一个壁橱。

倒是很有游戏公平,我想。只是另一个壁橱里,不会堆满了《上海文学》吧。

门开了,我愣住,宋浩“哈”地感叹了一声。

门里竟是道狭窄向上的红色木楼梯。

怎么会有楼梯,这儿不是只有三层楼吗?

我随后醒悟过来,这幢楼是坡顶,建的时候屋顶没封死,留了上去的通道,上面是三楼半,通常用作仓库。

宋浩戳戳我的腰。

“上去呀。”他轻声说。

开关在楼梯左侧墙上,打开后亮起的是入口顶部的白色小吸顶灯。楼梯一上去就是个九十度的转角,后半段黑漆漆照不到半点光。我打开手电,摸着墙爬上去,宋浩紧跟在后。

手电光圈在陡峭的楼梯、楼梯口的扶栏、扶栏后高高堆起的纸箱间来回晃动着。狭窄的空间又让我生出随时会受到袭击的错觉,尽管我知道这绝不可能发生。

这只是一场游戏。

每一脚踩下去,都是一阵伊伊呀呀,这声响摇成了一片,持续了极漫长的时间。

“记得那次孟威设计的肢解杀人魔,埋尸的地下室也有这样一道楼梯,还有沙包机关,被打到就算死亡,有够赖。你小心一点。”

我哦了一声,心里却觉得,他只是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多点人声。

终于到了尽头。

我猜的没错,这的确是个仓库,右侧的天花板下斜与地板相接,堆了些桌椅杂物,我站的地方刚够直立,左侧有垒起的纸箱挡住视线,我需要再往前走两步,才能看见里面。

“什么情况?”宋浩在后面问。

“冯逸,你在这儿吗?”我问。

里头悄无声息。

我耸了耸肩,向前走了两步。既然不会有任何危险,就不必太小心翼翼。

一步跨出了纸箱,手电光照到的东西让我呆住。

那是个极古怪的装置,一口大玻璃箱摆在仓库内间的门口,箱边高高的铜架子上放了一个大号的老式铜水罐,水罐下方的龙头上接了根皮管,直通到玻璃箱内。

最令人错愕的是,箱内有人!

箱虽然大,装进个人还是有些勉强,那人是仰天缩在箱里的,头部冲着我,缩足弓背,双手向上撑着箱盖,一动不动。

看他的姿态,难道……我的心脏突地收缩。

宋浩从旁边挤进来,看见这情景啊了一声,问:“这是冯逸,他呆在里面干什么。”

这时我的手电光已经往下移,照见了地上的水迹,宋浩也反应过来这玻璃箱内竟是盛满了水的,立刻尖叫起来,要扑过去救人。

我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将他拽住。

“等等,不对劲。”

“等什么!”宋浩奋力扭动:“你疯啦,快救人啊。”

“看那儿。”我的手电光照在箱前水迹旁的一把尖头铁锤上。

“我早看到了,正好用来砸箱救人!”

“动动脑子,不觉得这一切很奇怪吗,要知道不是所有的水都能淹死人的。”

“什么?”

看到这把摆在显眼位置的铁锤时,我的脑中已经豁然开朗,先前的一连串疑点忽然之间贯通了,就看接下去的事是否能验证我的猜测了。

“我打赌这里面是氧化氟碳之类的全液气。”

宋浩停止了挣扎。

“冯逸是写推理小说的,之前我们一致以为,他设的局会非常难,但实际上的,根据火柴和‘LOVE’找到这里并不困难,而且他在三楼第一级楼梯上留下了颗钮扣,之后又是一滴血,这是生怕我们找不到,而这把尖头锤又摆在这样明显的地方。”

“他是要诱我们去砸破箱子,为什么?”

“让我看看。”手电光柱在水箱周围转了一圈,有心寻找之下,马脚很容易就显露出来。

就在那把尖头锤锤柄上,绑了根细绳,这绳子一直连到后面内间的门里面。我们循着绳子绕了进去。

“在我绕过水箱的时候,还用手电照了照冯逸的脸。他睁着眼睛,直直看着上方。如果是在光线好的地方,我应该能分辨出,他的瞳孔已经放大了。但当时我只是在心里想,装得可真好。”

少年的影子轻微的晃动起来,他在愤怒吗。

“我们在门后面的房间里找到了林绮雯,一具没了头发的芭比娃娃玩偶,她被捆在一个带电池的小装置上,那根绳子的作用,是牵动装置上的开关,使玩偶触电。至此我的猜测得到了验证,只要我们一动那把铁锤,人质就会死。而绝大多数人看到当时的景象,都会第一时间拿起铁锤,冯逸之所以留下如此多的线索,就是要以这种方式来获得胜利。这是他精心谋划的计中计,套中套。我小心地把芭比娃娃拆下来,拿到水箱上,在冯逸眼前晃动,拍打箱壁,大声地笑和庆祝。但很久之后,他依然没有反应……”

然后我沉默下来,直到下一阵风吹过。

“我耽误了至少十分钟,十分钟!他本来是可能被救活的。我真是、真是……如果是宋浩第一个到现场,一切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少年的影子抖动得更厉害。

“但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自杀。”

“他不是自杀的!”影子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

我转过头去,少年双手握拳,止不住地抖着,满脸是泪。

我的胸膛被内疚和自责塞满,黯然点头说:“是,我是凶手,至少是半个凶手,我不奢望你的谅解,我只是想说出来,而且可能还没人和你说过,当时的这些。”

“我知道当时是什么样的,我完全能想象出来。”少年身体的抖动慢慢停歇,我以为他会恶狠狠地盯着我,像头孤狼。但竟没有,他的眼皮垂了下来,望向自己的影子。

“舅舅听见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知道等待的人终于进了大楼。他打开盖子跨坐进去,蜷缩起来,慢慢躺倒,水在之前已经放了一会儿,所以才会溅出来。盖子自动锁上了,从里面可以打开,但非常麻烦。”

他所说的这些,我都从警方的调查分析中知悉了,可是听他这样将舅舅的死亡娓娓述来,令我感觉十分怪异。

他为什么不愤怒,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舅舅躺倒的时候,水大概已经过了大半箱。水注入得很快,没多久就没顶了。他把水吸进肺里,非常难受,有窒息的感觉了。”

少年终于说不下去,他又开始发抖。

我往上坐了一格,试着去拍他的肩膀。

他一下子缩开,如避蛇蝎。

“别碰我!”他叫道:“别碰我!他一直吸一直吸,他知道一开始会和溺水一样,他不知道这一次真的是水,等他感觉不对,吸不进任何氧气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一瞬间,我就麻了全身,从大腿爬到后背再到面颊,冰凉彻骨的恐惧随后袭来,这少年……在说什么?

“是我换的,是我把全液气换成了水。”他终于再次抬起头,看着我。

我想问为什么,但舌头一时瘫痪了,嘴唇蠕动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少年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我只是提了一个愿望,换掉一缸水,满足一个愿望。我真的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代价。”

“一个……愿望?”我艰涩地问。

“可以满足你的任何愿望,但你永远不会知道,付出的是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