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我终于接到了盖瑞打来的电话,但我不觉得自己接了他的电话以后心情变好了。他没有告诉我他去了哪——我没有问,他也没有主动说——这让我有一点点不愉快。当我告诉他我对盗窃案发生时间的分析以及我对“同谋”的推测时,他说,那孩子可能是为了躲避警察,所以才改变作案时间,或者,就是一次随机的作案——他可能刚巧经过你家,看到了你和艾玛出门。

我还在仔细思考,他开口说:“那些人一般都是单独作案的。”一般?我问他:“一般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他知道有几起绑架案确实是两人一起合伙的——一个负责寻找目标,一个负责动手——但他认为,通过分析,我的案子应该就是一人所为。”他还说,“他不是说了,他建那座小屋很不容易,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也没有做过任何事,让你觉得他有个同伙啊,对不对?”

“可能是吧。但他有一张我以前的照片,这让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照片?你以前没有说过。”

然后,他就开始问我那些我已经问过自己的问题。那变态可能是从哪里拿到的照片?为什么他偏偏要选那一张照片?最后他说,有些事情目前还解释不清楚。他说:“如果这照片是放在你办公室的,那么,就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拿到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是,“还有人知道你把这张照片拿回来了吗?”我说没有,他要我继续保守这个秘密。

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在和他谈完电话以后心情反而变得更糟了。我很烦,我把气撒在卢克身上。反正我也不知道最近我们怎么了。我原以为,我们之间的见面和开诚布公的谈话能让我们更亲密,但最近却总是感觉很难继续,上一次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说我要睡觉了,便挂断了电话。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困。

我似乎总是对卢克在那天迟到的事耿耿于怀。在我被人绑架的时候,他是不是正在给顾客赔笑脸?他发现我不在家的时候,为什么不马上开车去我推销房子的地方找我?为什么他感觉到出事以后没有立刻给警察打电话?他完全可以先报警,再给我妈妈打电话。我的这些想法都很偏执,我知道,如果是我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老是想,他每耽搁一秒钟就减少了找到我的一丝希望。

在我们交往期间,我一直认为他是个闲散的人。现在,我开始想,也许他就是个很被动的人。他会抱怨餐厅里的某个服务员或厨师,但他绝对不会做任何事情去改变。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很耐心、充满爱心,而且诚实。他人真的很好。在我被绑架之前,有时也会想,我想要的是不是不只是个好人,但我被关在山上小屋的时候,我所想起的却全是他的好。现在,他还是那么耐心、那么充满爱心、那么诚实——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男人。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在警察局晕倒之后,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妈妈和盖瑞,他们站在我的病床边。我没有看到韦恩。我也没有注意到坐在病床边椅子上的戴安,直到听到她对我说:“你醒了啊。”

戴安对我笑着,我还记得她搂着我时的情形,脸上有点儿发热。然后,妈妈才意识到我已经醒了,她扑到我身上,差点把我胳臂上输着液的针头撞掉,她哭着说:“我的宝贝哟,我可怜的安妮小熊。”

我不知道他们给我输液输的是什么,反正我觉得很难受,很恶心,我说“我想吐”,然后就号啕大哭起来。一个医生来拉我的胳臂,但我把他推开。然后,又有更多的人来按住我,我拼命反抗,突然,我感觉到胳臂上一阵刺痛。等我再醒来的时候,继父正坐在我床边,手里还攥着他的牛仔帽。我一睁开眼,他就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去叫罗琳……她去打电话了。”

“让她打完。”我轻声说。我的喉咙因为尖叫已经哑了,而注射的各种药物更是让我口干舌燥,“能不能帮我拿点水?”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最好还是找个护士来。”说完他就出去了,那些药的药力又上来了,还没等他们回来,我又睡着了。

医院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医生和护士对你身体的各个部位又是摸又是戳,而这些地方是你平常绝对不会让陌生人去碰的。我住在医院的第一天,就至少发作了两次惊恐症。他们给了我一些镇定的药,晚上又给我一些药,我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喝醉了酒,之后,又继续给了我一些缓解恶心的药。这家医院很小,所以,来给我送药的基本上都是同一个护士,她总是用温柔的声音叫我亲爱的。每一次,我都觉得很别扭,很想让她别那么叫了,但我说不出口,只好她一来就把头转到一边。她在离开病房之前,她都会用她温暖的手摸摸我的胳膊,捏捏我的手指。

我住院的第二天,情绪平稳了一些,盖瑞告诉我,警察正在分析我在审讯时说的话,然后再决定要不要起诉我。

“起诉我?为什么?”

“毕竟你杀了人,安妮。无论当时是怎样的状况,我们都有一些程序必须要走。”

“你会逮捕我吗?”

“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起诉你,但我有责任告诉你现在的状况。”一开始,我很害怕,我责怪自己当初怎么没有找个律师,但当我看着盖瑞涨红的脸颊时,我意识到,他其实更加尴尬。

“嗯,如果警察决定起诉我,那大家都会觉得警察是一群愚蠢的混蛋吧。”

盖瑞笑着说:“你说得太对了。”

他又开始问我关于那变态的问题,当我抬起手去挠脖子的痒时,我发现,脖子上的项链没有了。

盖瑞说:“你进来的时候医生把它取下来了。你出院的时候会还给你的,现在和你的个人物品放在一起。”

“项链不是我的。是他给我的。他说,那是他给另外一个女孩子买的。”

“什么另外的女孩?你为什么之前没有说过?”

他这突如其来的责问让我有点儿伤心,我说:“我已经习惯戴着它了,我忘了。如果不是你们没完没了地问那么多问题,可能我不会忘记告诉你们。再说,你可能没有注意到,但我之前实在有点儿忙。”我举起手,把手臂上还在输液的针头给他看。

他平静下来,说:“对不起,你说得对,安妮。我们问了你很多尖锐的问题,但你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们,这很重要。”

接下来的几天,我告诉了他我所知道的关于那变态的一切——包括他的母亲、他的父亲,还有那个直升机女飞行员。盖瑞经常会打断我的讲述,提出一些问题,有时候他全身都绷得紧紧的,他会朝我靠过来,但他会小心地保持平静的语气,他会让我按照自己的节奏讲完整个故事。当我讲起那变态对我的强奸、对我的各种惩罚时,他会一边做记录,一边攥紧手中的笔,却能时刻保持冷静的表情。有一半时间,我简直不敢看他,只好盯着墙壁,数墙上的裂缝,我列举着那变态对我的各种虐待,就像在列举一份来自地狱的清单。

妈妈坚持要在盖瑞询问我的时候待在我旁边,她会时不时让继父去买杯咖啡。每次韦恩出去的时候,他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我简直见所未见。如果盖瑞在问我什么事情的时候,我犹豫了哪怕是一秒钟,妈妈就会马上跳起来,说我看上去很累了,或是说我脸色苍白,建议我们赶紧叫医生来,我觉得,她才是那个脸色苍白的人,尤其是当我说起那变态强奸我的情形时。她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不断帮我把被子掖紧。我说的那些事情越是可怕,她就把被子掖得越紧,好像是想把所有糟糕的经历都捂在里面。我不喜欢这样的关心,但我知道,她听到我的这些经历,一定感觉很无助,管它呢,如果这能让她好过一点儿,那就随她吧……再说,我也没有力气反抗她。

我住院的第三天,盖瑞告诉我,小屋特殊的设计让警察们相信了我的话,而且他还肯定,他们应该不会对我提起任何诉讼。戴安最近都没有来,盖瑞说她已经回到克莱顿瀑布区,去处理调查其他的案件了。

盖瑞让我把同样的事情讲述一遍又一遍时,我努力保持着自己的耐心,因为我知道,他们还没有确认那变态的身份。在他手上,没有采集到指纹。他们提取了他的DNA,但盖瑞说,光有DNA没用,必须还有要比照的样本,而他们在系统里没有找到任何相关可以比照的记录。那变态的尸体在炎热的铁皮工棚里放了几天,脸上已经很难看了,他们只好画了一张素描画,输入电脑系统,也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当我问起有没有通过他的牙印查医疗记录时,盖瑞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结果。甚至是那辆面包车也没有起到作用。车是偷来的,车牌是从另一辆车上偷来的,偷车的地点是当地一家商场的停车场,停车场里没有监控摄像头。

“你觉得我们能找出他是谁吗?”有一天,我问,“能找出他曾经伤害过的那个女孩子是谁吗?”

“你所记得的一切都能帮到我们。”

我坐起来,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不要跟我说这些警察的官腔,我想知道你怎么想。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老实说,我不知道,安妮,但是,我会尽我一切所能,帮你找到答案。你应该知道答案。”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坚定与热情,“我们谈话的时候,如果你妈妈能够离开,我的工作会容易得多。你觉得可以吗?”

“可以,我也觉得很难在她面前谈这些。”

妈妈回来了,身上一股香烟的味道,盖瑞对她说:“罗琳,我觉得最好还是由我来单独问安妮。”

她握着我的手:“安妮需要家人陪着。”

“妈妈,你已经很难过了,”我握紧她的手,“我没事的。”

她来来回回地看着盖瑞和我。

“如果你想这样就这样吧,安妮小熊,我会和韦恩坐在外面,你有事就叫我们。”

接下来的几天,不是盖瑞在问我各种问题,就是医生在我身上到处乱戳,除此之外,我的记忆一片模糊。因为我脱水,再加上别的症状,不能离开医院,我已经很烦了。而我在警察局的突然晕倒和我对医院的抗拒态度让医生们担心,怕我可能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他们希望让我留院观察。经过几晚的噩梦和盖瑞的问题所触发的又一次惊恐症后,他们开始给我加大了用药的剂量。我时而兴奋,时而迷糊,越来越难分辨梦境与现实。我听到婴儿的哭声,就以为是他们找到了我的女儿。有时,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旁边站着的医生,我会惊恐万分地以为他是那变态,一把把他推开。我最后一点点的自我控制能力在药物的作用下消失不见,我又重新生活在了无限的恐惧之中。

在这些没完没了的问题、妈妈的过度保护和医生滥用药物的情况下,卢克和我尴尬地见面了。克里斯蒂娜当时正在地中海的一艘游轮上,得以逃过这一劫。瓦尔小姨也来过了,送来一束巨大的鲜花,但妈妈只让她待了十五分钟,说了几句话,就对她说我需要休息了。实际上,我发现瓦尔小姨比平常善解人意多了,她甚至还问我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她帮我带,不过,她肯定是说了什么惹妈妈生气的话,因为我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直到后来回到家,才又看到她。

我在医院住到第八天,妈妈和韦恩回了克莱顿瀑布区——宾馆的费用太高了。他们走了以后,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在让妈妈、警察和医生决定什么对我是最好的。现在,我要自己做决定。

第二天早上,护士准备给我喂药的时候,我阻止了她。护士叫来医生,医生表示,要么我把药吃下去,要么我同意去看心理医生。在那之前,我一直不愿意去看心理医生,但到了这个时候,只要能从医院出去,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家医院真的很小,他们没有精神科,也没有心理医生,所以,他们找来了一个很年轻的心理医生,像是刚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虽然他的问题都很荒谬,但我还是让自己认真地回答,还时不时挤出几滴眼泪,让他不至于认为我表现得太好。实际上,我宁愿从烧滚的热炭上面走过去,也不会告诉这家伙我的真实感受。

医生不让我看报纸,我已经无聊得快要疯了。盖瑞来找我问话的时候,开始给我带一些时尚杂志,大概是怕我把火气撒到他身上吧。

“你想让我把杂志上高档西服的图片给你剪下来不?”他第一次把一本时尚杂志递给我的时候,我说。

他笑了,把几块巧克力扔到病床上:“给你,吃了巧克力嘴巴就应该没空说这么多废话了。”

他开始帮我带加了热巧克力的咖啡。有一次,他还带了几本字谜书。只要他带了礼物,我也就不介意回答他的各种问题了。实际上,他的到来已经成了我一天最开心的时刻。他的声音是那么低缓、那么温柔。有时候,我干脆闭上眼睛,只听他的声音。有些问题,我让他重复了好几遍,他从来都不生气——他觉得很好玩,绝对不会生气。

我让他告诉我他的工作和官衔到底是什么,他告诉我,他手下有一个警官、两个下士,还有几个巡警。那么,他真的算是个头儿了——不是整个警察局的头,是重案组的头,这让我感觉很安慰。但是,如果我问他关于调查的具体情况,他就开始守口如瓶,只说等他们有了“具体消息”后自然会告诉我。

有一次,他走进病房的时候,我正在和心理医生谈话,他转身准备离开,我让他留下来。心理医生对我说:“你觉得,你是不是对那个绑架你的男人有一些愤怒的情绪呢?”盖瑞站在医生后面朝我瞪大眼睛,我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在和心理医生谈话、忍受医院难吃的病号餐和在病房里不停地来回踱步两周以后,心理医生终于给我做出了最终评价,说他找不到任何我不能回家的理由,但住院医生还需要检查心理医生正式的报告结果,才肯放我。在医院里,我所享受到的自由并不比我在山上的时候多。

显然,那心理医生认为,我的行为和我所受到的创伤是“一致”的,警察已经决定不对我提出任何诉讼。我猜,小人物毕竟也不会事事倒霉,但医生还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盖瑞对我说,警方非常关注我的案件,他们希望能够了解关于那变态的一切,这不仅仅能帮助他们破解一些陈年积案,也能够帮助以后的调查。有时候,我们在说山上的事情时,会停下来休息,他会告诉我各种时事新闻,要不就玩一会儿字谜游戏。这在心理医生对我做出评价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你一定要把我弄出去,”一天早上,盖瑞拿着两杯咖啡进来的时候我对他说,“心理医生说我可以回家了,但这里的医生还不肯放人,我要疯了。他们对待我就像对犯人一样。我是一个受害者啊,他们真是太混蛋了。”

他把咖啡放在我床边的桌子上,坚定地点了点头,就走出了门。半个小时之后,他回来了,站在我床脚。

“你只要再多待一个晚上就好了。明天早上就能出院。”

我坐起来:“你没开枪把医生杀了吧?”

“那倒不用,我只是督促了他们一下。”

我的直觉告诉我,绝不止是如此,但我还没开口问他细节,他就从床边的桌子上把那本字谜书拿起来,坐在椅子上,开口说:“哎呀,看来你也不是那么聪明啊,这一个你都没做完啊?”

“嘿,明明是你走进来打断了我,我开始做得好好的。”

他坐在椅子上,把长长的两条腿伸出来,我看到他脸上露出一个不动声色的微笑,我意识到,他已经成功转换了话题。

妈妈在医院的时候告诉我,我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我听到它没有被卖掉,实在是太高兴了,直到盖瑞说我已经可以出院之前,我都没有想过,我出院了应该住在哪儿。我想过要不要问克里斯蒂娜,但也许她在游轮上还没回来。接着,妈妈打来了电话,说他们会来接我。我知道,如果我告诉她我不想去和她住,那一定会闹出大乱子来,我想,我只好先暂时忍受一下了。

我出院的那天早上,盖瑞警告我们,医院外面可能会有记者,他建议我们从后门出去,但韦恩和妈妈从前门进来的时候说并没有看到记者。我们刚一走出大门,一大群记者就围了上来。妈妈走在我前面,恳请记者们“给我们一点儿时间”。他们根本就没听见她的声音,我们在拥挤的人堆中艰难前行着。

好不容易挤出医院,上了车,我们在诺菲德港市外的一个加油站停下来,韦恩给车加油,妈妈进去付钱。我躲在车后座上。当妈妈再坐上车的时候,她把一份报纸扔到座位上,摇着头说:“这些人真是大嘴巴。”

失踪房产经纪人已出院!在这头版的大标题下,还有一张我以前的证件照。韦恩把车从加油站开出时,我还在惊讶地看着报纸。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表示,我今天将会从医院出院。克莱顿瀑布区重案组探员警长金基德还说,他们并没有对我进行调查,我是一个勇敢的女孩子,他们会尽一切努力,找出那个已经死了的绑架者的身份……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警察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但有人告诉记者,我曾经有过小孩,那篇报道还采访了一个专家,专家分析了孩子的死对我可能产生的影响之类。我把报纸扔到地上,踩了几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