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治疗的时候,我不想说发生在山上的事,谢谢你没有逼我,过去的这一周我挺难受的,所以,我还是不知道我是不是准备好了今天讨论——再看看吧。我的悲伤情绪就像是暴风雨。有时候,我可以傲然挺立其中,当我生气的时候,我还会向它挑战,看它敢不敢把我吹倒。但有时候,我又必须蹲下来,抱成一团,仍由风雨吹打我的后背。最近,我一直都处于蹲下的姿势中。

唉,你大概也需要休息吧——你接触的都是令人压抑的东西,对不对?我也希望我能告诉你一些快乐的故事,或是说一些睿智的话让你开心一笑。当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一想到你不得不倾听我这些可怕的经历,我就觉得很难受——这让我觉得自己很自私。但又不足以让我做出改变。发生的这一切让我变得自私。我有权力悲伤。

当我第一次来你这儿的时候,我就说过了,我之所以想再试试心理治疗,是有几个原因的,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到底是什么最终戳破了我假装自己很好的虚伪泡沫。

那是发生在杂货店里的一件事——我只是在晚上才会去购物,而且总是戴着一顶棒球帽。我曾经考虑过网上购物,但天知道他们会派谁来送东西,我已经受够了记者利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试图混进我家了。反正就是那天,在商店,一个女人正弯下腰拿货架底层的东西。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就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放着她的购物车,车里坐着一个小婴儿,边上没有一个人照看。

我本来打算就这么走过去,打算不去看那个小女孩白白的小牙齿和玫瑰般的小脸蛋,当我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突然伸出一只小小的胳膊朝我挥动,我停下脚步。我就像是被磁铁吸住了一样,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由自主朝她走去,也伸出了我的手。我只是想摸一下她的小手。仅此而已,我对自己说,就是一下。但她抓住了我伸出的手指头,咯咯直笑。听到她的笑声,她妈妈说:“那是我女儿。萨曼莎,妈咪马上就来哦。”

萨曼莎,她叫萨曼莎。这个名字不断在我脑中回想,那女人正蹲着挑选一些罐头食品,我现在看清了,是婴儿辅食,我想告诉她,我也曾经有个孩子,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漂亮的一个宝贝。她可能接下来就会问我,我的孩子多大了,我不想说她已经夭折了,然后看到她把眼睛转向自己的女儿,眼中露出如释重负和庆幸的神情,因为她的女儿还好好活着,然后,她的眼中会透露出坚定的决心——她永远都不会让任何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她的女儿身上——这是一个母亲必要的自信。

我试着把手指缩回来,萨曼莎却抓得更紧了,她嘴巴边还吐出一个小小的唾沫泡泡。我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婴儿粉味、尿片味,还有一股淡淡的牛奶香。我想要她。我多么想伸出手,把她抱起来,抱进我怀里,抱进我的生活里。

我偷偷地朝走廊两边望了望,没有人,我在迅速计算着我要多少步才能够成功逃脱。我知道,这么晚了,店里应该只有一个收银员在工作。一切都会易如反掌。我朝孩子靠过去,心怦怦直跳,我发现,孩子漂亮的金色头发在商店白炽灯的照亮下微微发光,我伸出自己空闲的那只手,去抚摸其中的一缕,像丝绸一样顺滑。我女儿头发是黑色的。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那位妈妈正好站起身来,她看到了我,朝我们走过来。

“你好?”她带着犹豫的微笑说。

我想说,你在想什么呢?就那样背对着你的孩子。难道你不知道意外随时都有可能会发生吗?难道你不知道这外面有多少坏人吗?不知道我有多坏吗?

“真是个开心的小朋友,”我说,“还这么漂亮。”

“她现在是开心了,你没看到她一个小时以前的样子!好不容易才让她安静下来。”她开始唠唠叨叨地讲起了做妈妈的压力,而我恨不得拿自己的灵魂去交换这样的压力,我想骂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告诉她应该为自己孩子的每一声哭泣感到高兴。但我没有说话,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偶尔微笑一下,或是点点头,直到最后,她发泄完了,问:“你有孩子吗?”

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拼命摇头,感觉到自己嘴角的微笑突然消失了,甚至感觉到自己在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没有。我没有小孩。”

我的眼神一定出卖了我,因为她微笑着说:“会有的。”

我想扇她一耳光,想大声尖叫,想大发雷霆,我想哭,但我没有,我只是微笑着,点着头,向她道了别,便离开了。

也就是在那时,我意识到,也许我在处理自己的问题上还是做得不够好。我一直都不去想那天的经历和其他类似疯狂的举动,结果,昨天,我看到了报纸上的一条小新闻,以前和我一起工作的一个女人刚刚生下了一个男孩。我给她寄了一张卡片,我知道,我不能靠近那个孩子,连我都不放心我自己。挑选卡片的过程让我痛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过又是我一次可怜巴巴的尝试,想要向自己证明,我能处理好这一切,但显然,我不能。

“韦恩和我希望你今天晚上能来吃晚饭,”星期二下午,妈妈打来电话,“我在做烤肉。”

“哎呀,我刚刚吃完饭。早知道就好了。”其实我并没有吃饭,但我宁愿把自己的身体放到炭火上烤,甚至宁愿把炭火吃下肚子,也不愿意到妈妈家听她唠叨。只有妈妈才有那样的本事,让我的心情雪上加霜。我的心情已经很糟了,有一个电影制作人总是把合同贴到我家门口——他甚至还站在门口,想和我隔着门谈谈,每隔几分钟,就把给我开出的报酬提高一些,像是在搞拍卖一样。我想,他只是在浪费力气罢了。

我还记得自己在很多年前看的《泰坦尼克号》。大家吃着爆米花,对电影中的特效镜头大加评论,说那看上去是多么多么真实,尤其是在大海中漂浮的尸体。而我呢?我跑到厕所吐了。因为那些人竟然就那样死了,成百上千的人,而坐着的那些人,一边舔着手指、吃着零食,一边感叹泡在冰冷海水里的尸体是如何逼真。我觉得是不对的。

我一万个不愿意别人把我的生活经历当做一种娱乐消遣,评头论足。

“我开始也给你打了电话,但你没接。”妈妈从来不会说,“但你没在家”,她总是说,“但你没接”,语气中充满了责备,好像我故意不去接电话,故意要惹恼她。

“我和艾玛出去溜达了。”

“我给你留言了,你都没查,那电话留言机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说得对。对不起。我很高兴你再打来了,我想问你一些事情。昨天晚上,我在找戴茜和爸爸的照片,找遍了都没找着。”

本来我就没有多少照片,很多照片都是亲戚们给我的,其他的则被妈妈放到相册里,她总是含含糊糊地对我说,“总有一天”会给我的。最让我生气的是,妈妈手上还有一张只有爸爸、戴茜和我的照片,她不肯给我——要找到一张妈妈不在里面的照片是很不容易的。

“我记得你搬回你自己家的时候,我就已经给你了。”

“我怎么不记得,那天晚上我到处找了个遍……”我等了几秒钟,她没有就失踪的照片做出任何解释,我知道,如果我不逼问她,她是绝对不会主动说的。可是,我还有别的事要问她,这么多年来,我学会了如何和她斗智斗勇。玩俄罗斯轮盘可能都没有这么危险。

“妈妈,你会想爸爸和戴茜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生气的叹息:“我当然想了。真是个蠢问题。对了,你吃了些什么?那些罐头食品一点营养也没有。你现在太瘦了。”

“我在和你说正经事呢,妈妈。”

“我们已经谈过……”

“事实上,没有,我们并没有谈过。我一直想和你谈谈,因为我总是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他们,尤其是我被关在那小屋里的时候,但我每次一说起这个话题,你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一直说戴茜滑冰的事……”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是故意要伤我的心还是怎样?”

“不是!我只是想……好吧,我觉得……因为我失去了一个女儿,你也失去了一个女儿,我觉得我们可以谈谈,也许你有些想法,能告诉我该怎么办。”想法?我到底在想什么?这女人的想法大概还没有一杯伏特加深刻。

“我觉得我帮不了你,安妮。你的孩子……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的心跳在加快,我的声音变得冰冷。“为什么?”

“你不会明白的。”

“为什么?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女儿的死就比不上你女儿的死,我不明白。”愤怒让我的声音都在发颤,我紧紧抓住电话听筒,手都抓疼了。

“你这是在故意曲解我的话。你孩子的死当然是个悲剧,安妮,但是你不能拿她来和我的遭遇比。”

“应该是说,戴茜的遭遇吧?”

“你就是这样,安妮,我打电话是想叫你来吃晚餐,你不知怎么搞的,就把它变成了又一次攻击我的机会。真的,有时候,我觉得你就是故意要让自己不好过。”

“如果真想让我自己不好过,那我干脆和你待在一起不就好了,妈妈。”

她惊讶地倒吸一口气,狠狠挂上电话。我带着艾玛愤怒地冲出门去,用尽全力地跑了半个钟头,但半个钟头之后,我一想到接下来可能接到的电话,运动所带来的兴奋、和妈妈争论后的愤怒,便都消失了。我想,韦恩一定会打来电话,告诉我是怎样伤害了妈妈,她是怎样伤心,我又应该怎样向她道歉,应该怎样更好地去理解她——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妈妈,而这个可怜的女人又经历了那么多。与此同时,我则会坐在那里想,为什么她就不能试着理解我呢?我所经历的一切又怎么说呢?

在山上,我的孩子夭折以后,我醒过来,盯着她的小毯子,我的乳房开始渗奶,把衣服的前襟都打湿了,仿佛是连它们都在为她哭泣,仿佛是我的身体也无法接受她的死亡。那个变态发现我醒来,他走过来,坐在床边,揉着我的背。

“我给你拿了冰块敷脸。”他把一包冰块放在我的枕头边。

我装作没有看见,翻过身,面对着他,坐了起来问:“我的孩子呢?”

他低下头盯着地板。

“对不起,我吼了你,但我不想要她的毯子,我想要她。”我从床边滑下去,跪在他面前。“求求你,我求求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他还是没有看我,我便转过去,直接看着他的眼睛。“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你告诉我你把她的……”我说不出遗体那两个字。

“你不可能永远都得到你想要的……”他突然哼起了一首滚石乐队的歌。

“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同情心,你就应该告诉我……”

“如果我还有一点点同情心?”他从床上跳下去,手叉着腰,来来回回地走着。“我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向你证明了我是多么有同情心吗?我难道不是一直在你身边支持你吗?在你对我说过那些难听话后,我难道不是还在这里陪着你吗?我把她的小毯子给你拿来,好让你找到一些安慰,而你居然只想要她?她离开了你,安妮。你还不明白吗?她离开了你,只有我留下了。”我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想听他的这些话,但他把我的手拽开,说:“她死了,死了,死了,就算你知道她在哪里,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走得那么突然,我只是想……我想……”我只想说一声永别。

“你不需要知道她在哪里,现在不需要,以后也永远不需要。”他靠过来,“你还有我,这就足够了。现在,是时候去做晚饭了。”

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挨过去……

“到时间了,安妮。”

我呆呆地盯着他。

他打了个响指,指着厨房。我朝厨房走了几步,他突然说:“今天晚上,晚饭后你可以多吃一块巧克力。”

那变态从来没有告诉我孩子的尸体在哪里,大夫,我现在也不知道。警察还把搜救犬也带去了,还是没有找到她。我想,也许他把她的尸体放到了河里,让她平静地顺流漂走了。每当我躲在衣柜里彻夜难眠,想着她可能孤零零被埋在山上的时候;每当我做了噩梦,尖叫着大汗淋漓地惊醒,梦到野兽用尖牙撕咬着她身体的时候,我都会抱着那样的想法。

我没有办法纪念我的女儿——她没有墓地,也没有留下任何纪念品。镇上的教堂想为她竖一块墓碑,我拒绝了,因为我知道,有些变态的记者和闲人一定会跑到那里照相。我自己就是她的坟墓。所以,当妈妈说我是故意想要让自己不好过的时候,我很生气。因为她说得太对了。

卢克那天晚上又打电话来了,当我告诉他我带艾玛出去散步的时候,艾玛掉进了一洼水坑里,我发现自己竟然笑了。虽然我马上停住了笑声,但毕竟是笑了,我竟然笑了。我觉得很羞愧,我觉得哪怕是片刻的快乐,我也是在让我的孩子失望。她被剥夺了生命的权力,被剥夺了笑和感知的机会,所以,如果我笑了,那就是在背叛她。

上周,我没有睡在衣柜里,一次都没有,我应该庆祝一下。上次我们说,我应该正视自己的偏执妄想,但不需要做出什么反应,我想,你这话还是对我有一定帮助的。昨天晚上,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检查前门和后门有没有锁好,但并没有检查所有的窗户,我提醒自己,白天我已经检查过了,而在那之后,我就没有打开过任何窗户,所以,它们应该都是锁好的。这是我回来以后第一次跳过了晚上睡觉前检查门窗的全部程序。

关于上厕所的情况也越来越好,你给我的瑜伽教学光盘很有帮助。大部分时候,当我需要上厕所时,我都能顺利地去上厕所了,甚至都不需要进行任何呼吸练习或是喊口号。

我说过了,我应该为自己的进步感到骄傲,我确实很骄傲,但也更加感到愧疚。这个好转的过程让我觉得我是在抛弃自己的女儿,而我已经抛弃过她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