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接过了那个酒壶。老警察这才回过神来。我给自己也倒上了一杯酒,举起来说道:“那你就给我讲讲吧,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到底有多么恐惧。”

老头把酒杯凑到嘴边,慢慢地将满杯酒全都喝完。借着酒精的刺激,他这才攒足了勇气,终于从牙缝里艰难吐出几个字来:“那天晚上,那个山洞……我也在……”

“你也在?”这事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难道你也是峰安镇上的人?”

吴警长点头道:“当年我在峰安镇的警所里当一个小小的警察,后来升职了,才去了县城。”

“既然你也在现场,你怎么会不知道那个‘怪物’的秘密?”

“我去得稍晚半步,没有看见那个‘怪物’。”

我忽然想起阿锤说过的话,恍然道:“原来你是那两个人之一!”

“哪两个?”

“当时镇上的人分成好几路去寻找孟婆子,有两个人首先找到了事发的山洞。其中一个被楚汉山当场杀死,另一个人就是你吧?”

“你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吴警长悠悠地说了句,然后他眯起眼睛,陷入了那晚的回忆。

“那天晚上,我和镇上的一个小伙子结伴,沿着山体东北部的一条小路向山上搜寻。拐过一个山路口,我们远远看见高处的某个山洞里亮着火光,便立刻加快了脚步往那山洞赶去。同行的小伙子比我年轻,脚程也快,所以他抢在了我的前面,把我拉下能有几十米远吧。快接近山洞的时候,我听到洞里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当下就知道这地儿是没错了。而这时前头那个小伙子已经赶到了洞口,忽然我听到他大喊了一声:‘怪物!’”

“他看见了那个胎儿?”

“对——他的声音打着颤,该是害怕极了。我听见他的喊声便停了脚步,抬头往山洞口仰望。却见一个人影蓦地从山洞里抢出来,几乎和那小伙子扑了个满怀。当那两人分开之后,小伙子便软软地瘫倒在洞口。”

“是楚汉山对他下了杀手吧?”

吴警长点点头,接着说道:“我一看情况不妙,连忙加快步伐往洞口赶去。等我到了洞口,只见那小伙子心口出一片血红,已然没了气息。我顾不上安置他的尸体,赶紧又冲进了洞内,然后……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幅恐怖的画面……”

因为老头先前说过他去晚了,没看到那怪物,所以我便推断道:“你说的是……杜雨虹的尸体?”

“是的。那场面太惨了……我一辈子,一辈子也忘不了。”说到这里,吴警长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他颤巍巍地摸出一根烟卷,夹在手指中间却忘了点燃。他的目光怔怔地看着某个虚空,眼中隐隐现出闪烁的泪光。

他这般失控的情绪显然不单是因为恐惧而起!我先是有些诧异,随即心中一动,意识到了什么,脱口道:“你也喜欢杜雨虹?”

老头的情绪被我打断了。他抬头看着我,苦涩一笑。

“那你和杜雨虹之间……”

我欲言又止,但对方已然明白我想问什么。他摇摇头道:“我和杜雨虹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默默地仰慕她,却从来不敢叫她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她干什么?我根本就配不上她。只要能远远地看到她,我就很满足了。”

我确信那是老头心底的肺腑之言,虽然时光已逝去逾二十年,但他的语气中仍藏满了款款的情意。我暗自动容,并且想起了孟婆子说过的话。

“总之你们都是一样,为了别人宁可委屈自己。”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我也相信了孟婆子的论断:吴警长虽然表面上对我厌恶鄙视,但实际心中却视我为知己。

一番感慨之后,我控制住翩翩思绪,把话题又引回到那个夜晚。

“你看到了杜雨虹的尸体,那种惨状,真是……真是……”我连说了两个“真是”,却无法描述下去。吴警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过了良久才又说道:“当时杜雨虹早就没了气息,但她的眼睛却瞪得圆圆的,好像到死也不能瞑目。我完全傻了,头脑中一片空白。我记得自己就跪在那片血泊里,放声大哭。我的眼里只有杜雨虹的尸体,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哭声。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我默默一叹,又问:“后来呢?”

“后来……”吴警长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从那悲怆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后来我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忽然觉得脖颈处凉飕飕,我便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有把明晃晃的猎刀正架在我的脖子上。”

“是楚汉山?他还没逃走呢?”

“他本来已经走了,但又折了回来。我只顾痛哭,根本没有察觉他已经来到了我的身后。直到被猎刀架住脖子,我才猛然惊醒。我的哭声止住了,但在我的身后却又响起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他抱着孩子回来了?”

吴警长道:“对。当时我下意识地要回头去看,忽听有人叫了声:‘别回头!’。我听出那是孟婆子的声音。进洞的时候我就看到她缩在角落里,但我根本没顾得上理她。而她这一声喊,却救了我的一条命。”

我猜测道:“你的意思是:如果你回头看到了那个‘怪物’,那就性命不保了?”

“没错。我被孟婆子这一喊,就没敢回头。然后我又听见孟婆子用恳求的语气说道:‘他什么也没看见,你不要杀他。’压在我脖子上的猎刀便略松了一些,同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脑后呵斥道:‘把她脖子上的玉坠摘下来!’我打眼一看,在杜雨虹的脖子上果然挂了玉佩。我连忙伸手过去,将那玉坠摘下……”

我插话道:“那玉坠就是现在楚云带的那块吧?”

“就是那块。我当时就仔细看过那块玉坠,所以昨天在病房里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玉坠一面雕了只狗,另一面则是一个‘云’字。这一定是杜雨虹给她的宝宝准备的。这是本地的风俗,婴儿出生都会带上这样的玉坠。那个‘云’正是她给宝宝起的名字,这个字不管男孩女孩都能用得上。”

我对此表示赞同:“确实如此。”

吴警长继续讲述:“楚汉山继续用刀架着我的脖子,命令我把那玉坠交给他。我不敢回头,只把手往后举过头顶。这时我已经明白:那人去而复返,正是为了要拿走这块玉坠。楚汉山拿到玉坠之后,又喝令我把头低下,自己则抱着孩子飞快地跑了。我不敢违抗他的命令,老老实实地低着头,直到孟婆子告诉我:那人已经走了。我才敢站起身来。”

故事说到这里似乎已经讲完了,但我却觉得漏了点东西似的。

“楚汉山没有让你发誓什么的吗?”我问道。如果没有的话,这老头又为何要害怕那个诅咒?

吴警长摸出洋火,点燃了手里夹了好久的烟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在吐出烟雾的同时说道:“我发过誓,但不是在那天晚上——那是在二十天之后了。”

“二十天……”我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是楚汉山杀死凌家女婴之后?”

吴警长点头道:“对。那天楚汉山闯进凌老爷的灵堂,被抓住之后关在警所的牢房里。我就是在那里发的誓。”

“这是怎么回事?”我真是不理解了。如果被猎刀架住脖子,那发誓是迫不得已。可那猎户已经白关在了牢房里,身为警察的吴春磊为什么还要对他发誓?

吴警长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头,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楚汉山杀了凌老爷,这可是震动一方的大案子。那天抓到人以后,警所的所长立刻出马,亲自审问楚汉山。没想到楚汉山一言不发,审讯根本进行不下去。这拿不到口供,警所就无法向凌家、也无法向上峰交待。我们所长急了,先是动了刑,但楚汉山硬气得很,根本不吃这一套。一看来硬的不管用,所长只好来软的:给他卸了刑具,先好吃好喝招待了一番。末了对他说:‘兄弟。你手上落了三条人命,怎么也够本了吧?别为难大伙了,痛痛快快地交待清楚,我也一定体面地送你上路!’楚汉山听了这话,便道:‘要拿我的口供也不难,但我只和一个人说。’”

“哦?”我看着老头道,“那个人就是你吧?”

老头咧着嘴说:“没错。他正是点了我的将——我们所长连忙把我找来,特意嘱咐了几句,要我好生哄着那猎户,只管把口供拿到要紧。于是我就一个人进了那审讯室。楚汉山看到我之后,便要求我先发个誓,然后他再配合我录口供。”

我“嗯”了一声,然后又针对那最关键的情节问道:“那誓言是什么?”

“他要我起誓:一定要守住那天晚上的秘密。”

“那天晚上的秘密——指的就是那个剖腹而生的‘怪物’吧?”

“别的还能有啥?”

“可你并没有看到那个‘怪物’啊?你发这个誓有什么意义呢?”

“我听到同伴在临死前喊出了‘怪物’那两个字。所以我虽然不知道那秘密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但我却知道那个秘密的存在。楚汉山要我发誓,有两层意思,第一是不能向孟婆子打听细节,第二是要我盯着孟婆子,我们俩要共同保守住那个秘密,决不能泄露出去。”

我点点头。没错,吴春磊那天到了现场,对那秘密虽然没有目睹,但终有耳闻。如果他口舌不紧,那孟婆子的压力可就大了。确实有必要让这老头也许下誓言。

“所以你就发誓了?就这么简单吗?”这事说到现在倒也没什么令人意外的地方,我只是不明白,这样一个誓言对老警察来说有那么恐怖吗?能令他在二十年之后仍然心有余悸?

吴警长看出了我的所想,他仰头默叹一声,道:“开始我也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我便按对方所说发了誓。楚汉山倒也守信,接下来就配合我录了口供。他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交待得很清楚:杀凌老爷,杀凌家幼女,目的都是为了报仇……”

听对方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打断道:“对了,他为什么要在那女婴的屁股上割下一大块肉?”

“他自己说是吃了那块肉,为了解恨……因为他的女儿受到过凌老爷的诅咒。”

“他真是这么说的?”我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他当时的神智已经不正常了,做出的事确实令人无法理解。”吴警长眯眼回忆了一会,又道,“你知道不,他把那女婴屁股上割掉一块肉之后,还找了草药敷治——他好像不想让那娃儿很快死掉,故意要多折磨她几天。”

楚汉山杀死凌老爷的当天就掳走了女婴,七天后才将女婴的尸体送回。难道这七天里,他一直都在用这种残忍至极的手段蹂躏着那个孩子?我想象那女婴重伤不死的惨状,只觉得心口压抑难当。

“好了,不说凌家女娃的事了。”吴警长挥挥手,把话题又转了回来,“还是说说那个誓言吧。”

我不解道:“那誓言你不是都说完了吗?”

“完了?”老头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那表情分不出是要哭还是要笑,然后他缓缓地摇着头说:“没完,真正精彩的还在最后……”

那“精彩”两字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像是带着利刃的冰锥刺向了我的耳膜。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同时意识到:老头接下来要说的,那才是真正的重点所在!我唯有屏住唿吸,继续聆听他的讲述。

老头目光幽幽,再次陷入回忆:“……楚汉山把该说的都说了,我就把做好的笔录拿给他签字画押。但他却不接笔,反而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问了句:你之前发的誓还记得吗?我的心思只在那笔录上,便随口应了声:记得。或许是我的态度太随意了,结果楚汉山就冷笑起来,说:你没有用心,我得让你长点记性!

他说完这话之后,突然一拳打在了我的额头上。这一拳又准又狠,直打得我差点就晕死过去。我被打倒在地,楚云山则骑在了我的身上。他用一只手肘锁压着我的脖子,令我难以唿吸。我只能干张着嘴,想喊却又喊不出声音。我拼命挣扎但也徒劳,因为我的气力和对方相比实在是差了太多。恍惚之中,我忽然感觉有什么液体正从高处滴落下来,打在我脸颊上热乎乎的。等我定睛去看时,我便见到了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恐怖场面……”

老头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似乎要调整一下自己过于紧张的情绪。我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追问道:“怎么了?”

老头深深地喘息了几下,这才又继续说道:“当时楚汉山用一只手压着我,另一只手却插向了自己的眼睛。他的手指从眼眶里抠进去,竟活生生地将一只眼球抠了出来!我和他尽在咫尺,所有的情形都看得一清二楚。那眼球被他刚刚抠出眼眶的时候,后面还乱七八糟地连着好些血管什么的。他可真是下得了狠手,使劲一拽,就把那些血管扯断了。鲜血滋滋地往外冒,喷了我一脸。我完全被吓傻了,浑身软软的再没有一点力气。然后楚汉山就狞笑着把那只血淋淋的眼球塞进了我的嘴里。”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把他的眼球塞进了我的嘴里!”老头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颤抖着,唿吸艰难,好像喉口正被什么东西腻腻地堵着,“我只觉得唇舌间热乎乎的,又湿又腥,忙不迭地要往外吐。但楚汉山却捂住了我的嘴,然后又捏住了我的鼻子,不让我唿吸。最后我实在憋不住了,只好张开嘴吸气,那眼球便骨碌一滚,从我的喉口间穿过去,滑进了肚子里。”

我的心胸间一阵翻涌,恶心欲呕。我拿起桌上的酒壶,也来不及往杯子里倒了,嘴对嘴地灌了一大口。这一口下去,我的眼泪都呛了出来,同时我语不成声地问道:“他……他这是要……要干什么?”

吴警长惨然一笑:“他就是要让我牢牢记住那个誓言。看到我把那眼球吞下去了,楚汉山便放开了我。然后他用两只眼睛瞪着我——不,是一只眼睛,还有一个黑洞洞的血窟窿……他对我说:你记住了,我的眼睛在你的身体里,永远都在!我会永远盯着你,你如果敢违背誓言,我绝不会放过你!”

老头学着猎户当年阴森森的腔调,让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要凝滞起来。我虽然未能身临其境,此时此刻却也不寒而栗。我终于能够理解:老警察为何会对二十年前的诅咒和誓言畏惧如斯。因为承受誓言、许下诅咒的那个人已经通过一种极为血腥的方式侵入了他的身体,并由此永远控制住了他的灵魂!

“说完那句话之后,楚汉山就一头撞向了审讯室的墙壁,脑浆撒了满地,死了!”老头用一声长叹结束了这段讲述,他的身体瘫坐在椅子上——那惨烈而恐怖的回忆几乎抽干了他的精气。

我也呆呆地坐着,许久都说不出话来。那猎户强烈的爱恨穿越了遥远的时空,狠狠地冲击着我。他的行事如此的决绝,手腕亦毒辣无比——但那一切都是为爱而生。他履行了对杜雨虹生死与共的承诺,同时也用最极端的手段守护着刚刚降生的女儿。他的身体早已逝去,但他的鲜血却从未干涸。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来自于那只被鲜血浸透的眼球。那目光死死地注视着我,注视着与他女儿有关的每一个人。

最终是老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语调幽幽地问我:“你现在明白了吗?你还敢违抗他的力量吗?”

“我得承认那是一段可怕的往事。但是——”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郑重告诉对方,“我不会离开。”

吴警长看着我无奈摇头:“看来我的话全都白说了……”

“我对那女人有过承诺。”我再次决然说道,“我绝不会独自离开峰安镇。”

“我知道你放不下楚云。但你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我反问对方:“我若是走了,那女人岂不是更加看不到希望?”

吴警长把身体坐直,振奋精神对我说道:“你应该相信我——我能够救出楚云。”

“你有什么新的计划?”我饶有兴趣地问道。之前老头的计划是要唤醒女孩的记忆,然后让对方来指证凌沐风有故意杀人之罪。可现在能给女孩“喊魂”的孟婆子已经死了,要想救出那女孩,可得另想办法才行。

“新的计划……”吴警长把手一摊说,“这个我暂时还没想好。”

我咧咧嘴,并不掩饰失望的情绪。

“但我一定能救出那个女人——”吴警长把身体倾过来,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也能扳倒凌沐风。”

对方的神态言之凿凿,但并不能打动我。我质疑道:“你现在连计划都没有,怎么敢说一定?”

老头眯缝起小眼睛,神秘兮兮地说:“我做过一个梦……”

我“嘿”地干笑了一声。一个梦?一个梦能说明什么?

老头看出了我的态度,他并没有羞恼,反而愈发认真地对我说道:“你不做梦吗?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时候在现实中发生的场景会和你曾经的梦吻合起来,让你在一瞬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我想了一会说,“好像还真有过。”

“每个人都会有的,而这种感觉在我身上特别强烈!”

我微微皱眉看着面前这个干瘪的老头,问:“你想说明什么?”

老头道:“我能通过梦境预知未来,也就是说:以后将要发生的一些事情会提前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摇摇头,嘴里发出“嗤”地感叹声。

“你不相信?”

我苦笑着反问:“如果你能预知未来,那你怎么不做一个梦,看看孟婆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并不是未来所有的事我都能梦见,只是偶尔会有一些事情在我的梦里出现过。”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总结说,“——你很迷信自己做过的梦,你觉得那些梦就是对未来的预言。”

吴警长点头承认:“就是这么回事吧。”

细想起来这事也不算稀奇,很多人都会觉得梦境是有内涵的。有人会专门帮人解梦,也不乏有人会根据梦境来指示自己的行动。这老头显然便是后者。

我便问他:“那你这次做了个什么梦?”

“我梦见自己抓住了凌沐风,我亲手把他送进了县城的大牢!”吴警长低声说道,他紧咬着一口黄牙,语气中带着复仇般的快感。

我能理解老警察的情怀。他年轻的时候爱慕杜雨虹,看待对方如同仙子。后来杜雨虹惨死,而她的女儿楚云则继承了母亲绝美无双的容貌。在吴警长心中,楚云必然会纠缠成一个难以割舍的情结。她既是老头梦中情人的化身,又如女儿般赢得对方无私的疼爱。吴警长当初赞同将楚云嫁给凌沐风,那感觉和父亲嫁女儿有什么两样呢?可楚云婚后却遭受到凌沐风的非人凌虐,老头怎能不怒?他对凌沐风的仇恨恐怕并不比我少几分!

这或许就是他做梦也要把凌沐风送进大牢的原因吧?

“你相信这个梦会成为现实?”我一边问着,心中则暗想:这恐怕也是仇恨的情绪在作怪呢。人总是会有选择性地相信一些若有若无的东西。

吴警长冷笑一声道:“如果不是事先有了这么个梦,我又何必冒险在峰安镇上与那姓凌的作对?”

我揣摩着老头的神态,心知对方对那个梦倒真是深信不疑。我心中一动,忽然间另有了一些想法。我暗自斟酌片刻,问道:“后来楚云失踪,你一直咬着这件事不放,就因为你觉得能通过这件事情扳倒凌沐风,让你的梦境成真?”

吴警长点头说:“不错。”

我用手指轻轻地叩了几下桌面,缓缓说道:“我倒觉得:凌沐风或许真能被你送进大牢,不过未必是因为楚云这件事!”

老头将信将疑地问:“那还有什么事能逮他?”

我凑过身体,低言道:“此事近在眼前!”

老头蓦然领悟到我的意思:“你是说孟婆子之死?”

我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敲,说:“对!”

老头看着我,不置可否。我知道:在他心中孟婆子是死于那个可怕的诅咒,我需要想办法说服他。

“那个诅咒确实令人恐惧,楚汉山给你留下的心理阴影这辈子也无法消除——这些我都理解。”我先是顺着对方的思路说了两句,然后又话锋一转,“但要说鬼魂能够杀人,这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鬼害人,只有人害人。孟婆子死了,凌沐风就是最大的凶嫌!”

老头没有吭声,但也没有反驳。至少他有兴趣听我说下去,这对我来说已是莫大的鼓励。我便又继续说道:“凌沐风昨天下午就想阻止孟婆子招魂——这已经暴露了他的作案动机;昨晚他手下的两个家伙在孟婆子门外守了一夜,这不正给他创造了作案条件吗?或者他不用亲自动手,就是那两个家伙勒死了孟婆子!”

吴警长听到这里,打断我问:“可那院子里没有任何脚印,这事怎么做到?”

“这个……”我张口诘了片刻,无奈道:“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这肯定是凌沐风设下的障眼法,就像他把两个灵牌嵌在水井里一样——这些招数都是为了迷惑你,让你以为这案子是魂灵所为。姓凌的知道你心中的弱点,所以他故意引导你的思维。你如果真按他的设计去想,那你就上当了!”

吴警长沉吟了一会,暗自掂量着我的话语。末了他又问道:“如果这案子真是凌沐风干的,祭台上的那块灵牌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也是他的障眼法。他除了要杀孟婆子,还想杀我和阿锤!所以他弄出那么一块灵牌,把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写在上面。这样以后我和阿锤如果死了,大家首先想到的仍然是鬼魂在杀人。”

老头不以为然地“嗬”了一声,说:“姓凌的想杀你,这事我信。但他杀阿锤干什么?”

我想了想,说:“阿锤偷看过楚云洗澡。这事对凌沐风来说应该是个大忌讳,所以他想趁乱把阿锤一块干掉。”

吴警长惊讶地瞥了我一眼:“有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我们去镇上的时候,阿锤亲口向我吹嘘的。你想啊,这家伙口风这么松,凌沐风能受得了他?”

“他妈的,这个混蛋,真被杀了也是活该!”吴警长愤愤地骂了句。看来阿锤还真是个人见人嫌的角色。

我见那老头的思路已经渐渐被带转过来,便清咳一声,总结般说道:“所以啊,如果你的梦真的很准,我觉得你得好好查查孟婆子的死因。这事要是办成了,姓凌的可是一点活路都没有!”

吴警长暗暗点头——这其中的厉害显而易见:如果能查明孟婆子确被凌沐风所害,那可是实打实的杀人案,姓凌的能耐再大,也逃不出公法制裁;而楚云被打落水到底是两口子间的家事,就算楚云指证凌沐风有意杀人,可毕竟人没死啊,这事闹不大的。

不过老头转念一想,眉头又皱了起来:“你说了这么多,可惜全都是些猜测的话。要说孟婆子是姓凌的所害,证据在哪儿呢?那院子里连一个脚印都没有,你要我怎么查?”

这的确是个要命的问题。我只能尴尬地咧咧嘴,无言以对。

“行了,别说那么多没用的。”吴警长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眯着眼对我说道,“不管是魂灵要杀你,还是凌沐风要杀你,总之‘冯远驰’三个字已经上了死亡名单。你如果真不肯走,那你的小命可就危在旦夕了。”

我傲然冷笑一声,说:“我不怕。姓凌的不是早就想动我了吗?这些天我还不是好好地活着?”

吴警长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嘁,要不是我护着你,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喝酒?”

这话我无法反驳。凌沐风已经好几次对我不利,都是这老头帮我解的围,光凭我自己还真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你还是走吧。你留在这里不但没用,反而拖累我,让我不能专心去对付那姓凌的。”老头劝诫不成,开始使用激将法了。

我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了,愤然道:“你只管去做你的,我有我自己的计划!”

老头斜着嘴笑了:“说说,你有啥计划?”

“告诉你也没有用。”我抓住机会反戈一击,“因为这个计划你根本就不敢参与。”

老头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警惕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孟婆子虽然死了,但那个秘密仍然有迹可循。我要调查下去,如果我能揭开那个秘密,那我就能像孟婆子一样‘喊魂’,帮那女孩唤醒记忆。”

“秘密……你说的是什么?”

“还有什么?当然就是那个‘怪物’的秘密!”

“那秘密只有孟婆子一人知道,你去哪里追查?”老头惶然追问,他的额头似乎冒出了冷汗。

我乘胜追击般逼视着对方,同时翻出了自己的底牌。“山那边的尼姑庵!”我说道,“楚汉山当年把那个‘怪物’送到了尼姑庵,十年后楚云回到峰安镇的时候,却已经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个出生时令人不寒而栗的‘怪物’怎么会变成了美女?这其中一定发生过什么!而那个收养婴儿的尼姑必然知道所有的内情。”

吴警长无法反驳我的推断,他只能提醒我说:“可那尼姑早就死了。”

我冷笑道:“只要尼姑庵还在,多少都能找到些线索,这事你不可能想不到,但你却决口不提——不是因为你忽略了,而是你不敢!”

我这一连串的话语击中了老头的要害,他腰背一松,气势垮了下来。然后他长叹一声道:“是……我确实不敢。我根本不敢去接近那个秘密,我只想远远地躲开……”

“我不怕,我明天就去。”我得意洋洋地跷起了二郎腿,“现在你还觉得我没用吗?”

老头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不怕死你就去吧。”他看起来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不过片刻之后他就平息下来,又换了个语气说道:“你得答应我,如果你在那尼姑庵找不到什么线索,那你明天必须离开。”

我也懒得跟他再较劲了,便暂且答应下来:“好吧。”这样我们算是各让一步,双方都留了点台阶。

吴警长点点头,随后他又问道:“那今天晚上怎么办?”

我“嗯?”了一声。什么意思?

“我晚上要回县城去的。你怎么办?还到警局号房里呆着?”

原来老头还是在担忧我的安危。也的确,等他离开峰安之后,那孤独的夜晚对我来说就是最危险的时刻。该怎么办?我挠了挠头,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个……”

“得了。”老头忽然又说道,“那号房实在是又冷又破——今天晚上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吧。”

“哦?去哪里?”

“去找那姓凌的。”老头一边说一边呲着牙,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