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幺爷带着石营长和日渥布吉走了,天井里顿时变得阴风阵阵,异常安静起来。空气依旧干硬阴冷,偶尔从檐口出溜下来的一股股冷风,像锋利的刀子一般在脸颊上割过。

暗处的张子恒冷得不住地吸着鼻涕,本来想站起来跺跺脚的,又怕弄出了动静引起佘诗韵的不满,更怕把那盘踞在柴房门口的小龙给惊醒了,所以张子恒只有蹲在原地不停地吸着鼻涕,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着。双脚,早已经冻得麻木了。

佘诗韵抓了一把稻草垫在一块方形的石墩上坐下,然后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蹲在暗处的张子恒。张子恒早就感觉到佘诗韵一直在盯着他,不由得把头低低地垂下来,头就像被压了两块千斤巨石般沉重。

他一直为自己说的话泛着心虚来着,心里对张幺爷又无端地生出几分怨恨。要是张幺爷当时不老糊涂似的跟他提什么终身大事,他也不至于说出当时那种冒失的话,而且,这些冒失的话还被佘诗韵听得一清二楚的,这让张子恒心里臊得不行。此时,他完全感觉得出佘诗韵看他的眼神里多少包含了怨恨的成分,所以,张子恒的脖子被佘诗韵的眼神压制得彻底弯曲了,连抬起来一下的勇气也没有了。

脖子弯得久了,也就酸了,头颅也就显得越发沉重了。张子恒索性把沉重的头颅放在屈起的膝盖上,用下颌骨枕着。这样似乎好受了些,但寒冷却成了无孔不入的妖孽,令他就像是蹲在冰窖里一般。

“你想跺脚就起来跺一跺吧,别冻成木头人了。”佘诗韵这时朝张子恒说。

张子恒做梦都没有想到佘诗韵对他说话的声音会这么亲切柔和,他终于把那颗沉重的头颅从膝盖上抬起来,看了佘诗韵一眼。

光线依旧朦胧,他不能看清佘诗韵脸上的真实表情,倒是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朦胧的晨光中露出柔和的曲线。那是一段生动的女性的阴柔的剪影。

“男人家家的,别那么胆怯懦弱。说了的话又收不回去了,敢说就敢当,敢说也就不要后悔。你别把我看得太小家子气了,你也别让我把你看小了。”佘诗韵又在朦胧的光影里说。

佘诗韵的话还真是在张子恒的心里激起一股子怒气了,心里暗自发狠地说道:“妈的!老子又没有做啥子亏心事,何必要被她压制得抬不起头呢?不就是说了几句心里想说的老实话吗?又没有犯死罪。人人都有发言权,老子也有发言权!”

想到这儿,张子恒还真立马站了起来,使劲在地上跺了几脚。因为蹲得久了,腿脚不仅僵硬了,而且还麻木了。双脚跺在地上,脚底板下就像是安了弹簧一般,绵绵的、软软的,一股股麻木的酸胀感从腿肚子间蹿腾起来,让张子恒有种要脱离地面飞上房檐的感觉。这种怪异的感觉折磨得张子恒龇牙咧嘴的,好不难受,几乎就要坚持不住重新蹲下去。

佘诗韵这时却用一种很欣赏很受用的样子歪着脑袋看着一副狼狈相的张子恒,脸上露出美滋滋的笑意。

张子恒也感觉出佘诗韵在用一种恶作剧般的眼神看他,一咬牙,强忍住脚下的酸麻感,使劲又在地上跺了两脚。又是一股股更加强烈的酸胀麻木的感觉从脚底下蹿腾起来。张子恒忍不住“哎哟”地叫出声来。

佘诗韵竟咯咯地笑起来。

张子恒无奈,只好一瘸一拐地来到不远处的门槛坐下,用手梳络起了腿上的筋络。

这时,佘诗韵却用清脆动听的嗓音低低地哼起了歌:

云儿飘在海空,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晒渔网,
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潮水升,
浪花涌,
渔船儿漂漂各西东。
轻撒网,
紧拉绳,
烟雾里辛苦等鱼踪。
鱼儿难捕船租重,
捕鱼人儿世世穷。
爷爷留下的破渔网,
小心再靠它过一冬。
东方现出微明,
星儿藏入天空。
早晨渔船儿返回程,
迎面吹过来送潮风。
天已明,
力已尽,
眼望着渔村路万重。
腰已酸,
手也肿,
捕得了鱼儿腹内空。
鱼儿捕得不满筐,
又是东方太阳红。
爷爷留下的破渔网,
小心还靠它过一冬。

佘诗韵的歌声清澈婉转,从喉咙间传递出来,竟是有种如泣如诉的幽怨。隔着一方天井的张子恒听得有点痴迷了。等到佘诗韵唱完,他的思绪似乎仍旧飘忽在那种舒缓哀怨的旋律里,眼睛空无一物似的盯着佘诗韵,目不转睛。

这倒是令佘诗韵有点不好意思了,朝发愣的张子恒说道:“听傻了吗?”

张子恒猛地醒悟过来,一脸尴尬,支支吾吾地想要为自己的失态搪塞解释,但终究是笨嘴拙舌,连一句连贯的话也没有说出来,只好红着脸,脑袋又直勾勾地垂下去了。

而不经意间,天空已经亮了起来,却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一道隆冬时节的霞光破天荒地越过低矮的屋脊,直直地射到屋檐下的阶沿上。温暖的阳光正好投射在佘诗韵白皙的脸颊上,令她的容颜在一瞬间焕发出了勃勃的生机!

佘诗韵眯着眼睛,深情地在霞光中做着最深沉的呼吸,似乎想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让肺叶竭力地舒展开来,从而嗅出霞光中清新的味道。

佘诗韵停止鼻翼轻轻地翕动,长长的睫毛间有晶莹的泪光在隐约地闪烁。她离开太久的尘世啊,现在她又回来了!她似乎又触摸到了这个世界的边缘,她似乎又在和这个世界接近,尽管这个世界曾经给她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张子恒无意中抬起头,正看见沐浴在霞光中的佘诗韵微闭着眼睛在贪婪地做深呼吸,顿时直勾勾地看呆了。

这样的画面他兴许是平生第一回看见。佘诗韵的脖颈直直地伸出去,侧脸柔和起伏的线条清晰明快。满头的黑发如水银泻地般地从肩膀上披散下来,被金色的霞光镀上了一层亦真亦幻神秘莫测的金色光芒,使她整个人就像是散发着慈祥和悦之光的仙子一般。

张子恒的心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心里惊呼道:“这不是仙女下凡是什么?我的个天王老子!咋一直就没有觉得她这么年轻漂亮过?”心里一起这个念头,张子恒就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整个胸腔开始敲锣打鼓起来……

这时,外间的木门发出“吱呀”的一声轻响,显然是有人推门进来了。张子恒以为是张幺爷回来了,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幺爷!”却听见有几个人的脚步声传来。待得起身回过头,却看见是隐露、香玉以及崔警卫和静园老和尚前前后后地走了进来。

张子恒见静园老和尚果然从僵硬的状态变回了一个大活人,顿时喜出望外,有点不大相信这是事实似的大声喊道:“静园老师父,你真的醒过来了啊?”

面色红润的隐露倒是一副笑盈盈的表情,而静园老和尚的表情却沉寂得像又深又冷的古井一般,看不出一点波澜。他没有理会张子恒。

隐露和静园老和尚走进天井,看见盘踞在柴房门口的小龙,静园老和尚朝着小龙毕恭毕敬地双手合十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佘诗韵站起来,看着静园老和尚,又看看隐露和香玉。香玉看佘诗韵的眼神热辣辣的,有种相见如故的亲切感。

“看来,卧牛村迟早会有这一劫数的。冥冥之中天注定啊!”静园老和尚喃喃说道。

隐露却轻描淡写地用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说:“看来这个天井里也死了好几个人。”

静园老和尚朝张子恒说道:“把门打开吧。”

张子恒看了看盘踞在门当口的小龙,犹豫着不敢靠近。

佘诗韵迈过小龙的身子,径自“吱呀”一声把柴房的门推开了。

柴房的柴草堆里,若隐若现地掩埋着几个人的尸首,一股浓浓的阴郁之气顿时从屋子里涌出来,弥漫在这一方小小的天井里。

静园老和尚同样迈过小龙,走进屋子,然后在柴房的中央盘腿坐下,捻动手里的一串佛珠,唇齿间发出一阵绵密厚实的梵音来。

张子恒鬼祟地看了下身边的几个人,然后急着离开天井,他要去看四婶家的那道进出的门关严实没有。在张子恒的意识里,静园老和尚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大搞封建迷信。这不是顶风作案吗?要是让不明事理的人知道了,又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香玉这时一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佘诗韵,似乎想把佘诗韵的整个脸庞看个透,然后铭记于心似的。这种眼神连佘诗韵也感到有些不大适应了,也不大习惯和香玉的眼神对视,便把目光游移向另一边。

香玉就挨着佘诗韵身边,她这时伸出手,拉起了佘诗韵的手,声音柔和温存地说:“你的手怎么那么凉,是冷吗?妹子。”

佘诗韵扭转过目光,看着香玉,莞尔笑道:“不冷的。我的手就是在夏天也是这么凉的。”

佘诗韵的手被香玉轻轻地握在手心里,她感觉香玉的手温暖细腻,手心处有一股股温润气息在丝丝缕缕地进入她的身体里,朝着她的丹田之处会聚。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就连佘诗韵的心也不由得突然暖了起来。

香玉突然微微地锁了下眉头,轻轻地“咦”了一声,将佘诗韵的手抬起,翻转过来,并将佘诗韵的手心展开,有几分惊奇地朝隐露喊道:“老家伙,你快过来看看妹子的掌纹。”

站在门外看静园老和尚的隐露正觉得无奈和无趣,听香玉这么喊,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香玉,然后近前两步,凑过来看佘诗韵的手掌。

当隐露看着佘诗韵的手掌时,眼神也有点直勾勾的了。

佘诗韵的掌纹似乎和普通人的没有啥差别,甚至上面的纹路比普通人的还要显得模糊不清。但是,心细如发的香玉却似乎在这样的掌纹里看见了某种端倪。她将佘诗韵的手掌举起来,朝着霞光照射的方向,手掌上立刻出现了几道交错复杂的血线的痕迹。血线的痕迹曲折地从手掌心的一点碎裂开去,如同触目惊心的闪电一般在手掌心里乍然释放。

这是一种石破天惊的碎裂!

香玉紧紧地盯着佘诗韵的眼睛,佘诗韵清澈的眸子这时变得如同天空一般澄明,似乎从她这双乌黑发亮的眸子里就可以将她心里装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

“妹子,你现在的心里很苦很孤独,是吗?”

佘诗韵将被香玉高高举起的手掌抽出来,放下,低垂下了眼眉,有几分幽怨地说道:“已经无所谓苦或者孤独了,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就好了。”说这话的时候,佘诗韵的脸上浮掠过一丝落寂的神情。

香玉却说:“苦难是留给寂寞的修行者的,孤独是赐给高贵的灵魂的。妹子,你怎么会两样都有了?”

佘诗韵抬起目光,望着香玉,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或者,我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多余的……再或者不止是我,还有我们。”

香玉的神情有几分凝重地看着佘诗韵,说:“我懂你的。”

佘诗韵又是对着香玉莞尔一笑,但笑容里多了几分淡淡的愁韵,清秀的眉目并不舒展。她和香玉似乎在目光的交接间,便有了心有灵犀的互动。

隐露却说:“妹子,你一定不是本地人吧?”

佘诗韵说:“我是在这儿出生的,七岁的时候去的上海。”

隐露微微点着头,说道:“我懂了,我懂了。”

而一直站在一旁的张子恒却对这几个人说的话领会不出一点含义,只是将手一直拢进袖口里,佝偻着身子,傻子般地用直勾勾的眼神看着他们。

隐露这时朝佘诗韵说道:“人啊,谁都有可能生不逢时,何况是你们这种类型的人,但保不齐也会时来运转。妹子,不要灰心。我看啊,这一回,你们就要找到回家的路了。这个世界,本来是不该这个样子的,你们的处境更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