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打断魏鹏飞的叙述,接着说:“你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叶璇,她已经没救了。你当时就已经知道这一点,可是还是拨打了120。而宋紫欣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悄离开了钟楼,也许是因为慌张,也许是因为她害怕被熟人撞见,我想她是穿着雨衣沿着围墙边的小路步行离开的。而你为了帮她掩饰犯下的罪行,当警察问起草地上翻倒的自行车时,就马上编造了那套骑车经过钟楼偶然撞见叶璇坠楼的说辞。我想当时之所以警方会相信你的话,很大原因还是你的身份起了作用。一个人人羡慕的高才生,叶璇的朋友,怎么会编织谎言保护那个害死她的凶手呢?人们是有思维定势的,再加上你非常真实的悲痛之情,叶璇父亲情急之下的过激话语,还有那天的大雨也洗去了所有的痕迹。天时地利人和啊,这一切保证了宋紫欣这次并不完美的谋杀却足足被隐瞒了十年。”

魏鹏飞像被烫了一下:“谋杀?不,警官,我刚才已经说了,那是一个错误,是一次失手。我想她们都很激动,或许是起了些争执,互相推搡时叶璇失足落下钟楼。宋紫欣是犯了无可原谅的错,可是我说出来又会怎么样呢?除了再多毁掉一个人以外,已没有任何意义。况且她们之间本没有纠葛,只是因为我,才弄成这样的结局。我才是罪魁祸首,如果说有罪,我比宋紫欣的罪还要大,还要深重。”

“就是为了自我惩罚,你才选择了自我堕落,用毒品麻醉自己。你真的解脱了吗?没有,只是让你可怜的老父亲连气带病,于去年去世了。”苏雨的话像一柄锋利的匕首直刺魏鹏飞心底,他双手抱头哀哀痛哭起来,那哭声因为被压抑着,听起来就更令人揪心。

苏雨拧着眉注视了他片刻,推门走出了会议室,吩咐站在门外的一个小警察:“小李,去请秦队他们过来吧,带上从叶璇父亲那里取来的笔记本和书。”小李答应着,向苏雨竖起大拇指:“雨哥,厉害啊,我们刚才都听见了,你怎么知道魏鹏飞没骑自行车去钟楼啊?又怎么知道那自行车是宋紫欣的?你都没看见过那辆自行车呢。”

苏雨笑笑:“不用看,当年的调查警员都写得很清楚了,那是一辆红色的女式金狮自行车。”

“可是,男人也可以骑女式车啊,我以前就骑过我妈的车。”小李困惑地问。

“是可以,不过,你想想,魏鹏飞家只有他和他父亲两个人生活,两个男人怎么会买一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来骑呢?”

“对啊,有道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魏鹏飞的母亲去世前是师大的老师,他们住的就是师大的一批旧宿舍,就在与师大一墙之隔的小区里。那里原来和师大校园区有一扇小门,教职工平时都是走那扇小门的,很近,根本不用骑车。通往图书馆的路是个小山坡,骑车远不如走路方便。况且那是个大雨之夜,自行车旁边却没有发现遮雨的雨衣。综合这些考虑,魏鹏飞无疑说了假话。他为什么帮骑车而来的人隐瞒呢?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个女人,而且是和他很亲密的女人,又是和叶璇有着某种联系的女人。你想想,会是谁呢?”

小李一拍脑袋:“宋紫欣,除了她还真找不出别人符合这些条件了。雨哥,我真服了你了,那么复杂的案情给你几句话就剖析清楚了。”

“少给我戴高帽子了,快去请秦队来。”

苏雨转身折回会议室,拿起几张面巾纸递给魏鹏飞。魏鹏飞接过来擦擦眼角,经过这场释放式的痛哭,他的情绪似乎平复了许多。

不一会儿,秦阳、王刚等一群人推门鱼贯而入。待大家坐定,苏雨朗声说:“现在,我们就来揭开这件十年旧案的全部真相吧。刚才大家在隔壁的闭路电视上也都听到了,案件的一个主要当事人魏鹏飞已经讲述了事情的过程。但是,这是全部真相吗?不,远远不是。”

苏雨顿了顿,在场众人都互相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

魏鹏飞似乎听愣了,呆呆地望着苏雨。

“别卖关子了,苏雨,快公布谜底吧。”王刚兴致勃勃。

苏雨缓缓说:“其实谜底很简单,那就是宋紫欣并不是失手推叶璇摔下钟楼的,不是误杀,而是一场有预谋的冷血谋杀。宋紫欣去钟楼见叶璇之前就已经下了杀人的决心。那是因为她有个非杀叶璇不可的理由。”

“我知道,情敌之争嘛,女人的爱有时候真是很可怕的!”小李抢着说。

“都是你们男人不好,我们女人才不可怕呢,是对感情认真!”何丽气哼哼地插嘴。

秦阳拉下脸来说:“这是讨论案情呢,你们胡闹什么?要搞辩论回家辩去。”

王刚思忖着说:“那个致命的理由就在叶璇留下的这个笔记本和这本书里。”说着,他把手里的书递给苏雨。人们的目光也都随之聚焦到苏雨的手上。

苏雨点点头,扬起手里的笔记本:“让我先读一首叶璇笔记本上的诗给大家听吧。”

他翻开本子的某一页,用舒缓的语调念道:“斑驳栏杆边默默无语的女子/撑着雨伞行走在山间的离人/渐行渐远/那个不舍的身影/消逝在祠堂庄严的牌匾下……我只读这么几句吧,这是叶璇自己写的一首诗,题目叫《宏村印象》,本子上记录的写作日期是那一年的五月,也就是她死前三个月。如果大家仔细翻翻这个本子就会明白,这是叶璇的一本写作笔记,里面全都是她自己写的诗。总计有六十多首,时间跨度大概包括了她整个的大学时代。”

“写得真不错啊,这个叶璇还挺有才的。可惜她死得早,不然还真是个诗人的料。”几个刑警议论道。

“雨哥,但是这与案子有什么关系呢?”小李心急地追问。

苏雨继续说:“我仔细读过这本写作笔记发现,在前面的四十多首诗下面都会有这样奇怪的记号,一颗心形的图案,上面用黑色记号笔画了一道斜线。有的诗下面有两个,有的诗下面有三个,数量不一。”说着,苏雨一转身,在墙上的磁性黑板上画下了这个图案。

“我猜想,这应该是叶璇做的一个记录,记录什么呢?会不会是记录这首诗的投稿次数呢?这起初只是我一个大胆的设想,可是在看了后面二十多首诗下面的记录,我坚信我的猜想没错。王刚,请你读给大家听听。”

王刚接过笔记本读道:“《读书人杂志》第三期,《校刊》第五期,《校园诗歌》纪念版,哈,看来这些全都发表了,这里记录的是发表的日期。”

一直沉默的魏鹏飞这时突然插言:“不对,这记录不对。我记得叶璇只是我们流云社的总务干事,她是喜欢写一点,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她从没在任何报刊上发表过作品。至于那个图案,我倒是见过。有一次我们约会时,我看见她在一张纸上画这个图案,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心代表希望,斜线代表失望,希望和失望总是紧紧相连的。”

苏雨直视着他,说:“叶璇说得多好,可惜你从来没有真正倾听过她心底的希望。诸位,这个女孩,叶璇,其实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诗人。但是她多次投稿都被退稿了,这从她本子上所做的记录可以看出,就像她自己所说的希望和失望不断在她的内心交错着。但是从她死之前的一年开始,她的作品就陆续在多家杂志上发表了。可是用的却是另一个名字——宋紫欣。”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魏鹏飞更是如遭雷击。

苏雨拿起摆在桌上的那本《新锐诗人诗集》,翻到其中一页递给王刚。王刚拿眼一扫,又翻了几页,不由惊诧地说:“果然一模一样,这首《徽韵情思》和刚才你读的《宏村印象》就是同一首诗,不过换了个名字。这里宋紫欣入选的五首诗里看来有四首都是抄袭叶璇的。秦队,你看。”

秦阳接过来,翻看了一下,点点头,但随即又质疑道:“难道真有人仅仅为了几首诗就去杀人?”

苏雨的语气变得异常沉重:“不错,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这就是性格的悲剧。我想起初叶璇是愿意把自己写的诗拿去给宋紫欣发表的。因为她屡投不中,她性格中软弱的部分已经让她没有勇气再次尝试了。而当时宋紫欣已经是师大校刊的编辑,在江城校园诗人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美女诗人。她的名字已经成为一种投稿的保证。可惜宋紫欣当时可能正处于一个创作的瓶颈期,无法写出什么精彩的诗来。也许是宋紫欣偶然看到了叶璇的诗,于是提出由自己投稿帮她发表,也许是叶璇自己提出把诗稿交给宋紫欣处置,不管怎样,她们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一个写诗,一个发表,犹如在幕前幕后表演的双簧演员。但这个平衡从叶璇渐渐爱上魏鹏飞起开始被打破。叶璇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内心并不缺乏诗人澎湃的激情。对自己的初恋,她爱得狂热、忘我,特别是在那个晚上,宋紫欣凭借那几首诗出版诗集,在诗坛崭露头角。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眼看宋紫欣拥有了自己所向往的一切,叶璇的心灵不可能不受到强烈的震撼和打击。随后发生的那一切大家都已经听过魏鹏飞的讲述了。我只想说,那夜之后,叶璇其实已经下决心要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了。事件的导火索在于那天叶璇父亲撞见了这偷偷来往的一对,他们已经避无可避,必须做个了断了。魏鹏飞约叶璇去钟楼见面,叶璇却写了个纸条通过某种方式传给了宋紫欣,约宋紫欣晚上也去钟楼,她打算的是三个人见面把一切说清楚。她想要回那份属于自己的荣誉和爱情。”

小李大声插嘴道:“雨哥,你怎么知道叶璇那天传了个纸条给宋紫欣?”

不等苏雨答话,王刚扭头说:“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吧,因为在叶璇的这个黑色笔记本里留下了那个便条的印记。苏雨和我刚才在办公室分析这个笔记本时,发现了这一点。她在本子的最后一页上写了便条,然后又撕了下来,因为她是在情绪比较激动的时候写的,笔尖很用力,大部分字迹都印在了后一页上。我已经让何丽做了拓印和电脑修复。何丽,给大家看看吧。”何丽忙起身走到会议桌前方,打开了投影仪,把一张薄薄的纸片放在展台之上。

这是一张仅有二十几个字的便条:“今晚八点半到钟楼,我会说出一切,让鹏飞作决定吧。”

脸色已异常苍白的魏鹏飞盯着屏幕上的字迹,手紧紧握住椅把,似乎坐都坐不住了。苏雨同情地望了他一眼,做了手势示意一个刑警先把他带出去。

他转过身,加快语速对众人说:“宋紫欣接到这个便条,立刻意识到如果叶璇说出真相,对她会是怎么样不堪忍受的境遇。抄袭对文人来说是最可耻的,她会在学校,甚至整个江城颜面尽失。还有一直崇拜她的妹妹、流云社的同学以后会怎么看待她?她无法想象这一切,再加上知道了男友的背叛,性格高傲偏执的她忽然有了一个很可怕的想法,杀死叶璇,埋葬这一切麻烦。她带着这个危险的想法迷晕了魏鹏飞之后独自骑车来到钟楼,见到了提早到来等候的叶璇。两个女孩见了面,开始并没发生很激烈的冲突,只是默默地一起登上了钟楼。她们站在钟楼最高层的楼梯间交谈着,宋紫欣也许会说叶璇没有证据证明她的抄袭行为,而叶璇则是拿出了《新锐诗人诗集》和黑色笔记本,翻到其中的那几页,表明了自己的决心。宋紫欣当然很恼火,她可能会说,魏鹏飞不会来了,他会选择自己而非叶璇。叶璇于是把书和笔记本都放回包里,准备离开去找魏鹏飞当面问个明白。这一切并非我的猜测,而是我从笔记本和诗集中研究出来的,用显微镜看,就能看出诗集和笔记本的这几页左侧边缘上都有隐约的斑点状水迹,虽然时间很长,水迹已经完全干了,但是纸张上被水浸湿过的部分是能看出与别的部分的区别的。这本诗集那时候是崭新的,笔记本也是被叶璇精心收藏的,唯一可能被同时沾上水迹的时间就是在那个雨夜。而钟楼是直到前年才被师大彻底翻修的,管理钟楼的老大爷说那之前钟楼上的窗户玻璃都是破损严重的,可以推测她们俩是站在楼梯间左侧的窗户边交谈的,雨点从玻璃的缝隙中溅进来溅在书页上。”

小李等几个年轻刑警听了这番推论真是心服口服,连连竖大拇指。

苏雨忙摆摆手,继续说:“应该说这件案子里最困惑我的就是宋紫欣如何能将叶璇推下钟楼。两个女孩虽然个子一高一矮,但是从当时的照片上来看,都是中等体型,力量上应该差距不大。即使发生厮打,宋紫欣想在一瞬间把叶璇推下楼也是几乎不可能的。而当时的验尸报告说明了叶璇全身没有任何外力的伤痕,也就是没有发生过任何的纠缠。不过在我和当年调查叶璇案的老民警谈过后,有一个特别的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叶璇坠楼的草地上除了找到了她的黑色双肩包,还找到了一把蓝色长柄雨伞。这把伞经叶教授辨认是叶璇本人的。本来下雨天她带着把伞来到钟楼并不奇怪,但是她居然会带着伞跳下楼就太不寻常了。有谁自杀时还会抓着把伞?那么是不是凶手扔下去的呢?看来也不是,雨伞就落在离她手指不到一米的地方。再说,凶手又有什么必要特意扔下伞呢?所以我就又仔细问了问那个老民警,他回忆出一个细节,当时黑色双肩包的包带是缠绕在伞把上的,他还费了一些时间才把它们分开。这时,我才豁然开朗,拼凑出了那晚钟楼上最骇人的一幕。”

苏雨的话语深深吸引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都屏息凝神静静听着。此时窗外急促的雨点就像某种画外音,平添了一层悲惨恐怖的气氛。

“叶璇刚刚准备去找魏鹏飞,一转身之际,宋紫欣突然出其不意地抢走了她还没来得及背好的双肩包。叶璇当然是大惊失色,急于抢回双肩包。可是宋紫欣马上推开门,跑到了楼顶的宽阔平台上。大家应该知道,那个平台呈四方形,在钟楼的最顶端,下面就是那口百年大钟,周围都修着半人高的汉白玉栏杆。宋紫欣跑到平台栏杆边,把黑色双肩包猛地一用力甩到栏杆外面那窄窄的一块凸起处,那里是大钟的边框,雕刻着很精致的花纹。黑包落在那里一时掉不下去,但是在强劲的大风里也随时摇摇欲坠。请大家注意,宋紫欣是故意把包扔在那里的。她在中学时曾经是名标枪运动员,手腕的力度和准确性都相当好。叶璇赶过来时看见这种情况自然是又急又气。宋紫欣却在一边故意表现得很得意,目的是进一步刺激她。叶璇下定决心要拿回包里的书和诗集,就奋力把身子探出栏杆去够双肩包,可是由于她个子不高,手臂不长,可能始终就差一点点。于是她用手握着那把长柄雨伞的伞尖,用伞柄努力去够黑包,这时她的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危险。身后一直默默注视着她的宋紫欣,这个她昔日的好朋友此时悄悄地靠近她,就像是小时候我们都玩过的吓唬人的游戏一样,宋紫欣只是用手轻轻一推叶璇的身体,她就毫无反抗地坠下楼去,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魏鹏飞听到的那声惨叫应该是叶璇在坠楼过程中发出来的。这就是这个案子最后的一个疑团,关于那把长柄雨伞,当时它已经缠绕上了那个黑色双肩包,并被摔下楼的叶璇紧紧抓着一起落在草地上。也许正因为这样,才没让宋紫欣带走包里的笔记本。也为我们留下了唯一的破案线索。”

会议室里沉默了片刻,大家才纷纷议论起来。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心计真深啊!”何丽由衷地感叹道。

小李一边往本子上记着一边兴奋地说:“雨哥,这个案子可以上警校的教材了。精彩!”

秦阳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笑容,但他还是很慎重地说:“苏雨的分析很细致,但是证据的收集方面我们还要做到面面俱到。双肩包上是否找到了宋紫欣的指纹,笔记本上的诗是不是叶璇亲笔所写,这些都要验清楚,将来都要写进结案报告的。”

王刚调皮地做了个敬礼的动作:“Yes Sir!您放心吧,这些工作我们都在同步进行,保证误不了您的结案报告。苏雨还建议请专家给魏鹏飞做一次测谎,这样案情就板上钉钉了。”

秦阳起身把手一挥:“这主意不错,测谎的专家由王刚负责落实,尽快进行。小李和何丽跟进指纹和笔记鉴定。大家先散了吧,各忙各的去。苏雨、王刚留一下,我们再做个案情小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