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短短的两天里维也纳发生的第二起离奇命案,十多个小时里轰动了整个奥地利,仿佛这群中国人来了之后,维也纳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中。郎周、冯之阳等人统统被带到警察局讯问,按照奥地利刑法典的规定,警方告知,当局正在进行不利于他们的司法调查。这已经是把他们当做犯罪嫌疑人看待了。鉴于上一次马骏凶杀案,警方这次根本不相信他们所谓的刘汉阴在南塔顶端精神失常的说法,维也纳一家大报尖刻地说:“是他们自己发疯还是维也纳使他们发疯?”

沃尔夫一下子也成了维也纳的名人,因为这群人中就他属于奥地利人。在他的家乡萨尔斯堡,这段时间他的名字远远比莫扎特更让人感兴趣,闲暇的萨尔斯堡人甚至几个小时就把沃尔夫的所有个人隐私都调查了出来。

沃尔夫当时受钟博士之托从萨尔斯堡来维也纳接郎周,根本没想到这场接待会如此旷日持久,他向学校申请的假期早就到期了,但是迷醉于黄教授的“心理克隆计划”,一直拖着不回学校,如今他成了名人,引起多方关注,便再也拖不下去了。萨尔斯堡的一家小报充满嘲讽地说:“奥地利人最羡慕的人莫过于沃尔夫·迪特里希先生,可以拿着大学的年薪陪着那些中国人做一场魔戒式的探险。”沃尔夫无奈,经过向警方申请,恋恋不舍地回了萨尔斯堡。临行前沃尔夫一再向钟博士交待:“钟,记住你的承诺,在心理学方面,无论你获得了什么信息,都要与我共享。”

钟博士留恋地拥抱着这个老朋友,信誓旦旦地表示,今后心理学史上留下划时代贡献的伟大心理学家,一定是他们两个人。于是郎周、杜若和钟博士送别了沃尔夫,看着他的宝马车消失在公路上,三个人不胜辛酸。

沃尔夫走的时候,冯之阳还在警察局被羁押着。此次冯之阳也意识到了危机,因为在现场的五个人中只有他和死者发生了激烈的搏斗,所以郎周等人只属于配合调查,而他则被暂时羁押。于是他耗费庞大的财力在欧洲聘请了一个律师团,并且缴纳了一大笔保释金,将自己保释了出来,但是在警方调查期间,他被限制离开维也纳。

四个人只好呆在西卡斯贝格大酒店,每天被警察和记者纠缠得精疲力竭。更严重的问题是,维也纳警方将刘汉阴的指纹和照片发给了中国警方,请求协助调查,而中国警方正在为通州的“11·6”杀人案挠头,一听说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犯罪嫌疑人刘汉阴又一次在维也纳死亡,顿时炸了锅。“11·6”杀人案实在太诡异,本案所牵涉到的地方,北京、上海、广州派出联合调查组专程赶到维也纳协助调查。

看来中国警方这次也是煞费苦心,一定要揭开这个神秘的盖子。不过早在南塔上时,五个人早就统一好了口径,就说刘汉阴是马骏带来的,他们跟他并不熟悉,马骏死后刘汉阴精神一直处于焦虑紧张之中,到了塔上,不知道为何精神突然发生了异常,袭击冯之阳,并且在搏斗中自己坠塔而死。他们都想保守住黄教授的秘密,在这点上倒达成了一致。

不过这番话破绽百出,中奥两国的警方根本不相信,比如:为什么马骏和刘汉阴发疯后都只是袭击冯之阳?五个人张口结舌谁也说不出来了。警方的调查越来越深入,冯之阳开始紧张起来,愈发的喜怒无常,对郎周是否失忆这个问题陷入歇斯底里的怀疑状态,盯着郎周的眼神开始凶光闪闪。

钟博士意识到了一种危机,悄悄告诉郎周:“如果再查不出你父亲留下的线索,恐怕冯之阳就会崩溃,到时会发生什么事恐怕很难预料。”

郎周也被冯之阳折磨得精神疲惫,问:“可是怎么才能破解出父亲留下的线索?线索明明就在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南塔上,但咱们没能找到啊!”

“不是没能找到,而是被刘汉阴给打断了。”钟博士说。

“那你说怎么办?”郎周也开始烦躁,“现在咱们是全维也纳关注的焦点,几乎所有维也纳人都认识咱们,难道还能再到南塔上去看看?警方肯定以为咱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们已经认为咱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了。”钟博士长叹,“只不过是冯之阳的律师团在起作用,限于奥地利法律对嫌疑人的保护条例,警方暂时拿咱们无可奈何而已。”

两个人愁眉苦脸,他们不愿和冯之阳打交道,杜若去医院看望兰溪,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突然,钟博士跳了起来:“对了,咱们不是在南塔上拍了几张照片吗?既然没法子到南塔实地勘察,不如先研究研究照片。”

郎周也想起来了,他们照这些照片本来就是为了研究“颠倒你的视野”那句话的含义,但是这几天被刘汉阴死亡案弄得焦头烂额,谁也没想起来。

“在你的数码相机里。”郎周说。

钟博士把数码相机拿出来,打开笔记本电脑,刚刚连接上数据线,冯之阳闯了进来,一脸阴沉:“郎周,今天已经是第九天了。”

郎周诧异地问:“什么第九天了?”

冯之阳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难道你以为我在龙岩说的话是在威胁你?”

郎周脸色顿时变了,这才想起来在龙岩时冯之阳绑架了杜若,要求他在十天内找到父亲的藏身处。从圣·克利斯朵夫回来,跟杜若一团聚,他把这事早就忘个一干二净,没想到冯之阳居然还在计算着这个期限。

“你……”郎周脸色涨红,“我……现在这个形势,你让我去哪里找父亲的下落?我甚至连圣史蒂芬大教堂都去不了,只要一出现在大街上,中国和奥地利的警察就会把我盯得死死的。”

“那么说,我规定的期限是在放屁了?”冯之阳平静地笑了笑,一有了威胁郎周的借口,他那烦躁暴怒的情绪居然平静了下来,又回到那种冷漠的儒雅状态下,“别以为我的人死得一干二净就无法对付你和杜若,我不妨告诉你,三年前我买凶在布洛斯拍卖行刺杀父亲的欧洲黑帮,现在仍然垂涎我的钞票。”

郎周的脸色慢慢变得惨白,冯之阳这个疯子任何事都干得出来,他为了逼迫自己,绝对不会在意杜若的性命。可是……可是父亲哪有可能在一天内找到?除非自己恢复记忆,但这该死的大脑却没有一点复苏的迹象。郎周傻傻地看了看表,明天……明天如果找不到……那么杜若……他打了个寒颤。

“不用看表。”冯之阳淡淡地说,“离咱们约定的最后期限还有二十四个小时,这已经包含了七个小时的时差。”他拿起手机,当着郎周的面拨打了电话,“戴维,你的目标,那个女孩子现在在维也纳综合医院,从现在开始,你一刻不停地盯着她,二十四个小时后,我如果没有撤销对你的委托,你就替她收尸。”

“你……”郎周牙咬得咯咯直响,愤怒地盯着他。

冯之阳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他,冷漠地说:“我这个手机用的是加密卫星频道,警方绝对无法帮你。现在,能救她的人只有你自己。赶快恢复你的记忆吧。”

“卑鄙!”郎周气得浑身颤抖,扑上去就要揍他,冯之阳傲慢地闭上了眼睛,甚至把脸凑了过来。

“郎周,别冲动!”钟博士急忙拉住他,“冯总,您也别太冲动,既然还有二十四个小时,咱们就继续想办法,事情还没有到最后的地步。”

冯之阳慢慢地睁开眼,叹息了一声:“已经到啦!警方一介入,事情就不在我的掌控中了。”他冷冷地盯着郎周,“我最恨的事情就是别人干涉我的掌控权。你好好想吧!”

冯之阳大步走了出去。两人面面相觑,半晌,钟博士才说:“他具有典型的强迫症症状,童年时被当做实验白老鼠的经历使他无论对什么事都想掌控在手中,一旦发现自己掌控不住,他的意志就会……”

说到这里他注意到郎周的脸色,急忙闭了嘴,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位也曾经是个实验白老鼠。他尴尬地笑笑:“咱们继续研究照片,嘿嘿。”

郎周操作电脑打开数码相机里的图片,将在南塔拍的照片放大到全屏状态,一张张地翻看。钟博士说:“这样不对,应该颠倒过来。”

这是一张朝北的照片,远景是多瑙河北岸的联合国城,高低不一的现代化玻璃大厦倒映在多瑙河中,维也纳洁净的空气使图片质量非常高。钟博士摇摇头:“不是这张,换到朝南的,拍摄维也纳老城区的那张。”

郎周换到了俯瞰维也纳老城区的那张,将它翻转了过来,几天前在南塔上倒立时那种天地倒悬般的感觉又涌进了他的大脑。钟博士仔细察看着这幅图片,一点点地将它放大,忽然身体一个踉跄,扑通跌在了地上,脸色变得惨白。

“你怎么了?”郎周急忙拉起他,所幸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

“我……我知道了……”钟博士惊恐地望着屏幕,嘴唇哆嗦起来。

郎周大吃一惊:“你找到了父亲的线索?在哪里?”

钟博士摇摇头:“不是线索,而是死因,刘汉阴的死因。你看,”他指了指图片,“如果把圣史蒂芬大教堂前面这座卡尔广场当做一只手掌的话,那么它前面这四条路像什么?”

郎周仔细看着图片,果然,一颠倒过来,在下面虚无的天空衬托下,教堂前面的卡尔广场就像一只单薄的手掌,广场对面是现代化的商店,东侧他们来的那条路仿佛这只手掌伸出去的一个大拇指,而卡尔广场南面恰好有四条商业街,仿佛是人的四根手指。整个卡尔广场和它所延伸出来的街道,居然恰好形成了一只手掌形状!

“嗯,的确像一只手掌。”郎周赞同地说,“但是这跟刘汉阴的死因有什么……”话没说完,他已经醒悟到了,置刘汉阴于死地的不是这像手掌的卡尔广场,而是教堂前面的高耸的塔楼。在地面上看,高耸的塔楼尖尖的顶端直指长空,但是一颠倒过来,它就成了一根巨大的尖刺,仿佛倒挂在石壁上的钟乳石,以一种极具威压的姿态朝天空刺去。

“我明白了……”郎周喃喃地说,“一颠倒过来看,就仿佛塔楼这根巨大的尖刺刺穿了卡尔广场这只手掌……”

“没错。”钟博士叹了口气,“刘汉阴因为他的替代目标被尖锥所杀,在心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甚至冯之阳送给你那根那么小的尖刺都能引起他的恐惧,何况他在南塔上一倒立,塔楼这么大的尖刺突然悬在他的眼前——刺穿了手掌悬在了他的眼前,而他此刻就悬在一百多米的高空,恰好模拟出了‘刘汉阴’被杀时的场景,此时人全身的血液向脑部倒灌,这么强烈的刺激,他想不发疯都很困难。”

“太可怕了……”郎周心里阵阵发凉,没想到父亲竟然为背叛他的人设置了这么恐怖的一道死关,竟然针对人的心理特征,巧妙地将美丽的维也纳、宏伟的圣史蒂芬大教堂布置成了一个杀机四伏的陷阱!任何人也不会想象到陷阱会这样布置,即使刘汉阴早有提防,还是被父亲无情地抹去了生命。

他看了看钟博士,钟博士居然没有惊恐的感觉,痴迷地注视着这个被刺穿的“手掌”,说:“《孙子兵法》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武侠小说里说,高手练到最高境界,山川草木皆可为兵,看来你父亲已经把心理暗示这门理论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居然将这么大的维也纳布置成了一座恐怖之城。幸亏不是与他为敌,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太令人……向往了。”

“向往”这个词令郎周感到阵阵恐惧,忍不住提醒他:“好像咱们的确是在与父亲为敌,因为咱们在和冯之阳合作。”

钟博士清醒过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有种感觉,你父亲……他正在某个角落关注着我们!”

郎周顿时脊骨发凉,惊恐地四下看看,意识到是在房间里,这才松了口气,苦笑一声:“咱们现在的处境,不用躲在哪个角落,在大街上随便买份报纸就知道了。”

钟博士也意识到了自己成了“名人”,顿时苦笑了起来:“一不小心就成了名。算了,咱们还是研究一下你父亲留下的线索吧。嗯,蘸饼给了刘汉阴,那么在这里一定会留下他的线索。戒指和童年。”

这个观点郎周完全同意,因为父亲为马骏设下死关后,只是把折过去的信纸一翻,就看到了线索,这次刘汉阴已经死亡,那么就一定会有线索留下来。两个人睁大眼睛看着,忽然钟博士叫了起来:“放大,放大,这个地方有点奇怪。”

郎周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是那五根手指一样的街道中的第四条,也就是无名指所在的那条商业街,街上仿佛有个圆圈般的东西。两人对维也纳的街道不熟,也不知道这条街叫什么名字。钟博士说:“你看,这里像不像个戒指?不过是戴在这条街上。”

郎周仔细看了看,果然有些像,把那圆圈处放大,仿佛是块广告牌之类的东西,呈拱形横跨在街道上方,但上面写了什么还是看不清。钟博士一迭声地催促放大,郎周几乎把那东西放大到全屏状态,所幸钟博士把相片尺寸设置得比较大,一放大到最大状态,两人终于看清了,果然是块广告牌,牌子上画着个鲜艳的卡通娃娃,像道彩虹一样横跨在商业街两侧的屋顶,远远看去,绝对像是一只戒指箍在手指上。

“看来‘戒指’指的就是这个了。”郎周肯定地说,“那广告牌上写的是什么?”

钟博士仔细拼着字母:“弗莱堡童装公司……”

“嘭!”郎周兴奋地一拍桌子,“童装公司?就是这里了!戒指,童年,真是太准确了!”

钟博士也兴奋起来:“啊哈,对极了!嗯,弗莱堡?这个名字挺熟啊?”

郎周想了想:“我好像听说过弗莱堡大学……对,是德国的,弗莱堡大学!”

“嗯,嗯。”钟博士仿佛没听到一样,皱着眉头继续深思。

“你怎么了?”郎周奇怪地问。

钟博士摆摆手:“不是那个弗莱堡……我印象里肯定还听过这个地名……对了!”他突然停了下来,目光的炯炯地看着郎周,恐惧与兴奋交织在一起,连声音都颤抖了,“郎……郎周,是捷克的弗莱堡,在摩拉维亚省。”

“为什么是那个弗莱堡?”郎周奇怪地问。

钟博士不回答,走到他床头把那本《弗洛伊德自传》拿了出来递给郎周:“翻开第一页。”

郎周纳闷地翻到了第一页,只看了一眼就骇然地抬起头来,弗洛伊德在第一页第二段写着一句话:“我于1856年5月6日生于摩拉维亚的弗莱堡,那是一个现在属于捷克的小镇……”

“原来……原来还是以弗洛伊德为线索!”郎周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场游戏还没有终结!”

钟博士脸色凝重地点点头:“不过也快啦,如果我判断不错,等到冯之阳、你——恐怕不会有杜若——一个个在这一连串的死关里倒下,游戏也就结束了。”

郎周脸色发白,冯之阳虽然表示不畏惧他的死关,但是郎周知道,他心理上的弱点实在太多,父亲想消灭他简直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只用一张纸条就够了。他心中忽然涌出一种巨大的悲伤,童年时被抛弃在荒山上的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覆满了全身。

“或许没有你。”钟博士拍着他的肩头宽慰他,“毕竟你没有他们那种弑父的行为。而且当初你父亲为何抛弃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说不定他是为了在自己逃亡后保护你……”

郎周默默推开了他的手:“咱们现在怎么办?”

“跟冯之阳说一声,咱们一起去捷克。”钟博士说,“有了这么重大的线索,说不定他会把时间放宽些。”

“不可能。”郎周摇摇头,“他要求的是找到父亲,不是找到线索,咱们已经为他提供了那么多的线索,他也没有放宽一分钟。”

“那你打算怎么办?”钟博士问。

“只剩二十四个小时了……那个杀手每一分钟都把枪口对着杜若……”郎周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刚硬的神情,“我可以历尽艰险,可以九死一生,甚至可以付出生命,但我绝不会把杜若置于危险之中!”

钟博士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发觉此刻那种刚硬、坚毅的神情与郎周的气质如此贴近,仿佛这才是他原本的性格,原本的风度,可是在大家的心目中,他为什么一直是那种懦弱胆怯的形象呢?

“你打算怎么办?”钟博士又问了一遍。

郎周笑了笑:“此时的形势真是个好机会,反正冯之阳在警方的约束下不能走出维也纳是不是?那咱们就来个胜利大逃亡,把杜若从那个杀手的枪口下救出来,三个人一起去捷克。”

“你……你疯啦!”钟博士感受到郎周身上不断膨胀起来的自信和勇气,大喊,“那不是一个杀手,而是欧洲的黑帮!说不定是意大利黑手党!他们的势力覆盖欧洲,你逃到北冰洋上他们都能找到你。”

郎周摇摇头:“起码有个人他们就找不到。”

“谁。”

“父亲。”

钟博士不说话了。

夜晚9点半的时候,冯之阳陪着自己的律师团吃完饭,醉醺醺地去踹郎周的房门,砰砰砰的声音整个楼层都能听得见。酒店服务员急忙跑了过来,彬彬有礼地问:“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两个王八蛋!”冯之阳咒骂了一声,说,“把他的房间给我打开,我看他能躲到什么时候。”

服务员说:“先生,这个房间里没人,那两位先生已经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什么?”冯之阳酒醒了一大半,吼叫一声,“走啦?什么时候走的?”

“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了。”

“妈……妈的。”冯之阳气得结结巴巴,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刚掏出来,手机恰好响了。

他低头看了看,挥手让服务员离开,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接听了那个台湾杀手的电话:“喂,戴维,用的是安全电话吗?”

戴维操着台湾腔说:“冯老板你请放心,绝对安全。我有件很不幸的事要告诉你,就在一个小时前,我的目标,那个叫杜若的小妞从医院出来时,被两个男子接走了。”

“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冯之阳问。

“我们的人正在寻找。”戴维沉默了一会儿,“本来我一直跟着他们,但是他们后来进了维也纳警察局,我跟警察的关系是不太友好的,就没有跟进去,以为他们会出来,结果后来他们一直没有出来。我派人进去探听,才知道他们从警察局的餐厅出口逃跑了。”

“他……”冯之阳张口结舌,这时他才想到,想当初在广州,黄教授就是这样逃出了他所布置的陷阱,没想到郎周居然从自己这里给学了去。

戴维说:“冯老板,我们既然接受了这个委托,就不会半途而废,无论他们逃到哪里,我们都有力量把他们给找出来。如果时间超过了二十四小时,我会立即将那个女孩枪杀。”

正说着,冯之阳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他看了看,告诉戴维:“戴维,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现在需要去捷克,但是目前警察限制我离开维也纳,你有没有办法帮我越过捷奥边境?”

戴维一口答应:“没有丝毫问题,绝不会比偷运一个集装箱的军火更困难。”

在欧盟内部,过边境的手续非常简单,只要有合法的护照就可以。郎周、杜若和钟博士逃过黑帮的监视,连夜离开了维也纳。弗莱堡离维也纳不到一百公里,在摩拉维亚省的东南部,顺着发达的公路,过了奥地利边境就是捷克的摩拉维亚省。

此时已经是深夜,他们在一家公路旅馆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们问清楚弗莱堡的位置,便驱车赶了过去。此时的弗莱堡已经不是一个小镇,而是有着各种工业的小城市,像欧洲大多数小城市一样,弗莱堡安宁、秀丽。钟博士向杜若和郎周介绍,弗洛伊德就出生在这里,三岁以后才离开。

弗莱堡所在的摩拉维亚曾经是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一部分,在弗洛伊德出生之前,这里的经济比奥地利更发达,不过弗莱堡的工业主要是手工纺织业,后来机器纺织业兴起,弗莱堡的经济在弗洛伊德出生前二十年已经濒临破产。弗洛伊德的父亲雅各布的毛织品生意也濒临破产,同时,由于犹太人所遭受的歧视和压制,种种原因迫使弗洛伊德的父亲雅各布带领家族1859年迁出了弗莱堡,去了德国的莱比锡,一年后又辗转到了维也纳,从此定居下来。

对于在弗莱堡的童年生活弗洛伊德有着简单的记忆,一是弗洛伊德有一次闯入他父母的卧室,以好奇的目光试图观察大人的性生活,被激怒了的父亲赶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二是弗洛伊德两岁的时候还在床上撒尿。他爸爸指责他以后,他说:“别着急,爸爸。我会在市中心买一张新的、美丽的、红色的床来赔你。”

杜若咯咯地笑:“弗洛伊德小时候挺有趣的。”

“嗯。”钟博士说,“对于弗莱堡,弗洛伊德还有更深刻的印象,这里有他最早的初恋,当然,那是一种青春的性冲动,一厢情愿的单相思。”

“是吗?”郎周好奇了,“到底怎么回事?说说看。”

钟博士边开车边瞥了他一眼:“你的弗洛伊德传记是怎么看的?看你包里放的书挺全,怎么没一点效果?”

郎周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这个……我对弗洛伊德本能有种回避心理,一看见他的名字就想睡觉。”

钟博士“哦”了一声,也不追究,说:“弗洛伊德十六岁的时候曾经回过弗莱堡,探访他的出生地,还见到了他童年时期的女友吉夏拉。吉夏拉的父亲和弗洛伊德的父亲关系很好,都是羊毛商。当弗洛伊德见到吉夏拉的时候,弗洛伊德满脸通红,心扑扑直跳,仿佛那一瞬间就爱上了她,可是他却不敢表达。吉夏拉离开弗洛伊德以后,他一个人留在树林内想入非非。他幻想着如果自己全家不离开弗莱堡的话,他就可以在弗莱堡成长为一个粗壮的农村少年,并可以获得同吉夏拉结婚的机会。弗洛伊德完全陷入了情海之中,这种幻想在此后几年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他成年后,他还对自己当时的性幻想进行了分析。”

一路上说着,他们已经进入了弗莱堡市,在19世纪中叶,当弗洛伊德出生的时候,这里约莫住着五千人。全市只有几条大街,市里只有几十家小型工厂。现在这里是个只有十多万人口的小城市,相对来说,比维也纳老城区更具现代化,因为二战时曾经经历战争的缘故,古建筑大都被摧毁,这样一来他们也遇到了困难。

按照钟博士的构想,应该是找到弗洛伊德家族曾经住过的地方,但是询问了好多人都没有一点印象,大家都说不清弗洛伊德家族曾经的住所,只有文献上的一些记载,说弗洛伊德出生的地方是弗莱堡市内的一座两层楼的小房子,这座简陋的房子有一扇大门对着大街。甚至有些弗莱堡人反问他们:“先生们,你们的消息可靠吗?弗洛伊德真的出生在弗莱堡?”

郎周等人为之哑然,后来杜若想到一个办法,说:“咱们可以到当地历史博物馆去问,你们不是曾经在拉瓦罗内的历史博物馆找到答案吗?”

郎周醒悟过来,三个人打听到小城博物馆的位置后,开车到了博物馆约见馆长。这位馆长叫泽曼,具有鲜明斯拉夫人的特征,表情严肃,性格内敛。郎周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悄悄问钟博士:“泽曼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是不是我以前也来过这里?”

钟博士撇了撇嘴:“这个我不敢说,但是我想泽曼这个名字你大概是从世界杯足球赛上知道的,因为有个很著名的捷克籍教练就叫泽曼。”

郎周想了想,好像他记忆里的泽曼的确是那个足球教练。泽曼馆长看见他们三个中国人,表现得很高兴:“欢迎您们,中国朋友。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泽曼馆长知识比较丰富,他的母语虽然是捷克语,但是通晓德语和英语,他们用英语交流,连杜若都感觉很轻松,然而,对郎周来说,除了汉语,其他语言一概听不懂。钟博士把寻找弗洛伊德故居旧址的想法说了一下,泽曼露出惊讶的表情:“博士,难道这几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在中国很盛行吗?”

“您为什么这么说?”钟博士问。

“因为,”泽曼馆长说,“这三年里不断有中国人来查问弗洛伊德的故居的地址,遗憾的是,货栈街那座旧房子早在一战时期就被炮火摧毁了,一战后又建成了新的建筑物,可是在二战时又被摧毁,到现在,弗莱堡已经完全没有弗洛伊德先生的足迹了。”

杜若吃惊地问:“您说这三年里不断有中国人来询问?”

“是的,据我所知是的。”泽曼馆长说,“一开始有一位教授先生曾经考察过老货栈街那处旧址,不过那个地方现在是居民区的别墅。后来又来了一位中国女孩子,把其中一座临街的别墅买了下来,她认为这个地方就是弗洛伊德曾经住过的土地,或许是出于对弗洛伊德的崇拜,她甚至申请了捷克的国籍,就在那里定居下来了。大约两年前,听我的秘书说,又有一位中国人来询问弗洛伊德故居的旧址……”

郎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杜若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您说什么?那位教授先生您见过吗?”

“当然,他就坐在你们现在所坐的位置。”泽曼馆长仔细描述了一下那位中国教授的模样,杜若和钟博士顿时又惊又喜,不出所料,这个教授果然是黄瀚生!

钟博士又问买下别墅的那个中国女孩的消息,泽曼馆长说:“她是个很漂亮的中国女人,大约有三十岁。哦,她已经加入捷克国籍,就住在那座别墅里,你们可以去找她,这是弗莱堡唯一的一位捷克籍中国人,很容易打听到的。当然,如果你们要寻找弗洛伊德故居旧址的话,也许必须去访问她的别墅,因为她的看法或许是对的,那座别墅所在的位置真的是弗洛伊德家族曾经住过的地方。”

“非常感谢您,泽曼先生。”杜若说,“您对最后来的那位中国人有没有印象?”

“抱歉,我没有见过他。”泽曼馆长一摊手,“当时接待他的是我的秘书。”

郎周一个字都没听懂,想问杜若,杜若悄悄碰了他一下,三个人告辞出去。出了博物馆,杜若详细向郎周讲述了刚才泽曼先生的话,郎周也发了呆:“那个教授是父亲好理解,可是那个三十岁的女人是谁?她为什么买下那座别墅?”

钟博士摇摇头:“这里面或许有什么隐情,我敢说她肯定与你父亲有关,因为你父亲来考证完弗洛伊德故居的旧址后,这个女人才买下了这座别墅住在这里。我根本不相信所谓的她崇拜弗洛伊德的说法。”

郎周问:“那么后来又来的那个男人呢?”

钟博士也颇为不解:“不可能有那么多中国人对弗洛伊德出生地感兴趣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若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你们说,父亲会不会就住在那座别墅里?”

郎周和钟博士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狂热。

他们急匆匆地出了博物馆,到路边停车的地方。钟博士刚要来开车门,忽然车门啪的一声打开了,三人吓了一跳,弯腰往车里一望,顿时呆若木鸡,只见一个人悠闲地坐在后座上,正专心致志地擦着一把科尔特手枪。那人竟然是冯之阳!

冯之阳微笑着抬起头,举起手枪瞄准了郎周,嘴里模拟了一声枪响:“啪!”然后说:“死了。哈哈哈。”

三人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脚步声响起,又来了两个彪形大汉,一个是强壮的亚洲人,另一个是满脸络腮胡子的俄罗斯人,一句话也不说,一左一右堵住他们的去路。

“来,进来。”冯之阳收起枪,朝他们一摆手,“钟博士你去开车,郎周你去副驾驶位,杜若可以坐到我旁边。”

三人默不作声,按照他的安排上了车,那两个大汉上了后面的一辆奔驰。

“去哪儿?”钟博士问。

“你说呢?”冯之阳眯着眼睛问他,“郎周,只差两个小时就到了十天的期限了。我很不愿意兑现我的承诺,可是你们的行为让我很恼火,很恼火。知道吗,我追你们来到这里费了多大代价?嗯,其实也不多,只不过花了五十万美元,除了偷渡过境,还雇用了两个欧洲黑帮的资深杀手,不过你们也使我陷入了维也纳警方的搜捕中,所以,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也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好好把握吧,郎周,因为两个小时后再找不到父亲,那个台湾人戴维,就会用他那把大口径的科尔特手枪击碎杜若的脑袋。唉,我真的很爱杜若啊!”

郎周转过身朝他怒目而视,可是一看见后面跟着的那辆奔驰车和车里两个毫无表情的杀手,顿时就无可奈何了。咬着牙瞪了冯之阳半天,郎周说:“我们已经查清楚,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密码指的是弗莱堡,即弗洛伊德童年生活的地方,那个地方我们已经找到。”

“很好。那就去吧!”冯之阳闭上了眼睛,懒洋洋地说,“到了叫我,昨晚我几乎一晚没睡。”

三个人气得恨不得夺过他的手枪一枪轰死他,但看了看后面跟着的那辆奔驰,都打消了主意。弗莱堡是个小城市,不过十几分钟,拐过几条街就到了泽曼馆长说的居民区。这个居民区虽然距市中心不远,但是很幽静,街两侧的绿化树种居然是苹果树和梨树,不过此时树叶剥落,显得颇为萧瑟。这里的居民区都是一些两层的小别墅,前面是临街的白色木栅栏和五六十平方米的临街花园。

钟博士向路边一个送牛奶的工人打听了一下,一问那个中国女人,果然很容易就找到了路东侧的一座小别墅。栅栏门虚掩着,临街花园里没有人,只有一些形态各异的人物雕塑伫立在别墅门口两侧。在维也纳时,这种雕塑他们见得太多了,维也纳的各种建筑几乎都喜欢用人体雕塑装饰,还都是古希腊或罗马风格的那种裸体雕塑。早在弗洛伊德求学时代,维也纳医学院的学生中间就流传着一句笑话:“我们从维也纳的建筑中学到的人体构造知识比我们从医学课本上学到的还要多。”

可是在捷克,由于文化的差异性,这种装饰相对就少多了,这座别墅恍惚中让他们又回到了维也纳。

杜若用英文喊了一声:“请问有人在家吗?”

没有人答应,杜若刚要再喊,那个台湾人戴维一脚将木栅栏踹倒,走进花园。杜若横了他一眼,戴维龇牙笑了笑:“小姐,你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了。”

杜若顿时脸色发白。钟博士跑过去按了按门铃,门铃响了半天仍然没有人回应。郎周说:“可能没有人在家吧?”

那个俄罗斯人多波耶夫刚要上去踹门,钟博士急忙拉住了他,脸色变得极为紧张,回头说:“冯总,你看看那些塑像!”

几个人一愣,塑像贴着别墅门前左右放置,他们以为是一种装饰,也就没怎么注意,径直走到门前。冯之阳见钟博士神情紧张,急忙退下台阶,仔细朝那些雕塑打量,顿时脸色变得惨白。

郎周等人也下了台阶,一看也是张口结舌。原来这组雕塑群像一共有五个人。其中四个男人、一个女人,质地是石膏,但是工艺和造型非常细腻逼真,人物的表情姿态栩栩如生,从左到右,赫然就是刘汉阴、马骏、冯之阳,然后是一个老人,依稀看得出是他们的父亲黄瀚生,最右面那个女孩子当然就是杜若!

这五个人各有其独特的姿态。刘汉阴凭空张着两只手,仿佛悬在什么东西上面——此时他们当然知道,是悬在二十六层的高楼之外。而他的手掌上,赫然插着一根锋利的尖锥。刘汉阴的脸上肌肉扭曲,嘴巴大张,仿佛在呼喊,充满了难言的恐惧、绝望和哀求。不用问,这自然是十年前刘汉阴的目标人被杀时的场景。

他们看了看冯之阳,这个凶手正呆呆地看着自己那尊雕像。

马骏的雕像最平静,他站在一座高台上,脸上满是稚气和天真,可是他闭着眼睛,仿佛在承受面前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偏偏面前什么也没有,只有幽静的花园和花园外的街道,只有摩拉维亚的风从东欧平原上吹来,摇动着树叶掉落的苹果树。

可是郎周他们知道,这种平静下蕴含着一场惊涛骇浪般的风暴。这种风暴毁灭了一个孩子的童年,让他的整个生命都充满了自卑和痛苦,让他随时都会因无法承受那种重压,变成一个杀人的魔鬼。而造成这一切的,只是一个粗鲁无知的小学校长漫不经心的一口唾沫。

冯之阳仍然注视着自己的雕塑一言不发,他的雕像挺奇怪,面前是一个窗子,冯之阳稚气的面孔就从那个窗里透出来,羡慕地望着外面的世界。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东西,可就是这个场景让冯之阳陷入了无边的回忆。

这有着什么意义?郎周记得冯之阳曾经说过,他心里永难忘却的,是他童年在父亲身边时,邻居家那个美丽可爱、嘴角有颗美人痣的小女孩。因为在他像白老鼠般的童年时代,每天都被父亲关在屋子里研究,而唯一的娱乐就是趴在窗子上和邻居家那个可爱的小女孩交流。那个小女孩为他带来了真正的童年和窗外的世界。

“或许,这个窗子就是冯之阳童年时代的窗户吧?”郎周想,可是这对现在的冯之阳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他们经历过的每一道死关里,都有父亲针对死者心理所设置的心理密码,引发他们心理中的阴影从而毁灭他们。这能够毁灭冯之阳吗?平时冯之阳谈起自己的童年和那个邻家女孩,总是含情脉脉的样子,恐怕不会因为重新回忆起她而神经失常吧?

第四尊雕像就是父亲了。父亲的雕像位置最高,笔直傲岸地站在那里,眼皮微微垂下,充满嘲弄地瞥着前面这三尊雕像,仿佛是胜利者或上帝,在俯视着自己的玩物和子民。奇怪的是他居然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手里握着一张仿佛纸片一样的石膏板,上面用汉字写着三个字:砸碎它。郎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第五尊是杜若。杜若神情紧张地拉住郎周的手,和他一起观看自己的雕像。杜若的雕像倚靠在父亲的雕像的膝前,手里捧着一块笔记本大小的石膏板,正全神贯注地观看那块石膏板。郎周拉着她转了过去,去看石膏板上的内容,只见石膏板上用汉字写着几个字:“苏儿,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杜若看着这行字茫然不解,郎周却猛然想起,刚到维也纳时,沃尔夫曾经跟他说过,弗洛伊德并不是正常死亡,而是因为上颚癌的痛苦,注射了过量吗啡而死。为他注射吗啡的,就是他的私人医生苏尔。当然,苏尔先生是男性,不过石膏板上这个苏儿显然就是指杜若。

杜若以前也说过,父亲曾经对她讲过很多稀奇古怪的话,譬如有一次父亲对她说:“如果你总是不听话,有朝一日,当我再也无法思考或言语时,该怎么办?”他自问自答说,“时候到来的时候,不要让我接受不必要的折磨。”然后他握了握杜若的手,一脸憔悴。

这里的寓意到底是什么?一想到这个问题,郎周顿时脊骨发凉,感到一阵阵恐惧。不过杜若显然还没有明白过来,悄声问钟博士,钟博士刚想解释这句话,郎周暗地里踢了他一脚,钟博士急忙闭了嘴,苦笑着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理解郎周的意思,在没弄清父亲的意图之前,何必要让杜若感到不安呢?

“混蛋!”突然旁边的冯之阳恶狠狠地骂了起来。郎周等人急忙转过头,只见冯之阳面孔狰狞地盯着父亲的雕像,眼珠充血,怒骂着:“你凭什么傲慢?你凭什么得意?你以为你真的像上帝一样掌控着一切,掌控着我的生死、我的童年和我的喜怒哀乐?哈哈,你算什么东西?我摧毁了你的实验室,你能怎么样?我干掉了你的实验品,你又能怎么样?我将你追杀得满世界逃窜,你还能怎么样?”

冯之阳显然也看到了那三个字,不由怒火更盛,拔出科尔特手枪朝着父亲雕塑的头颅就要射击。戴维急忙拦住他:“冯老板,枪声会把警察引过来的!而且说不定这是个陷阱,万一里面有炸药……”

冯之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即使是像戴维这样杀人无数的冷血杀手,一触及冯之阳那种冰冷、仿佛恶狼一样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慢慢松开了他的手。

“我是弑父者!我是凶手!我能主宰整个世界——”冯之阳歇斯底里地大叫着,手一抬,用枪柄恶狠狠地朝石膏头砸了过去。

“啪。”父亲的塑像头颅粉碎,石膏碎片撒了一地。

“咦。”钟博士惊讶地叫了一声,只见塑像头颅碎裂后,里面居然露出一个衣着鲜艳的芭比娃娃。

冯之阳也吃了一惊,戒备地把那个芭比娃娃拿了出来,一看,不禁呆住了,他神情一转,脸上浮现温柔的表情。这个芭比娃娃的造型是个中国小女孩,相貌逼真,眼睛大大的,天真可爱,长长的头发上扎了个蝴蝶结,穿着可爱的裙子,嘴角长了颗美人痣。

郎周感觉到这个芭比娃娃好像在哪里见过,一看到冯之阳温柔的表情,胸口不禁一震,想起来了。原来这就是冯之阳童年时常常在窗外陪伴他的那个邻家女孩的形象!嘴角这颗黑痣恐怕是最醒目的标志了。可是,以她为原型的芭比娃娃怎么会藏在父亲雕像的脑袋里?

冯之阳显然也回想起了童年的往事,怔怔地注视着这个芭比娃娃,从方才的穷凶极恶到此刻的含情脉脉,简直判若两人。他的性格里本来就存在着双重人格的尖锐冲突,一个是童年时温和,对所有的东西都充满爱心,略有一点自闭的冯之阳;一个是成功代入那个亿万富翁冯之阳的角色后,在各种各样的压力和自身秘密的折磨下,变得有些神经质、个性深沉、冷漠、残忍的冯之阳。两种人格的冲突常常让冯之阳呈现出不同的面孔。不过平时冯之阳能够成功地压制下这种人格冲突,以自己冷漠儒雅的形象示人,但现在显然有些控制不住了,刚才砸父亲的塑像的头颅的时候,那种残忍冷血的模样让所有人都心生恐惧,但看见芭比娃娃后,一瞬间就变成了童年时那个无依无靠,整日禁闭在黑暗中的小男孩,被邻家女孩所带来的喜悦牢牢吸引。

“多么可爱。”冯之阳欣喜地抚摸着芭比娃娃,笑着跟众人说,“你们看她的样子,跟我小时候邻家那个女孩子一模一样。唉,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才二十年,就感觉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众人看见他的模样,顿时目瞪口呆。钟博士怕他重新回到刚才那种恐怖的状态中,为了缓解他的情绪,呵呵笑着说:“是啊。冯总,如果您还在那座小镇里,没有这些亿万家产,现在会怎么样?”

“现在嘛……”冯之阳浮起一丝微笑,“我会和她青梅竹马地长大,一起上学,一起玩耍,我会保护她,照顾她,长大后,我肯定会成为她的男朋友。唉,也许现在我已经娶她为妻,生了个孩子……”他脸上浮起幸福的憧憬,“孩子现在该上小学了,呵呵,也许现在,我正骑着自行车在接孩子放学的路上,她在家里等我回去吃饭……”

众人默默地听着,都涌出一种时空错位的感觉,甚至那个冷血的杀手戴维,眼前也仿佛出现了自己的家乡,台湾南投郊外的那座小镇……

忽然,栅栏外响起一个女人的惊叫:“哎呀,栅栏怎么倒啦?你们……你们是谁?”

冯之阳猛地转身,不禁呆若木鸡。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国女人,眼睛大大的,嘴角有一颗鲜明的美人痣,模样看上去竟然和冯之阳手里的芭比娃娃有些相似!她正吃惊地看着他们发呆。

冯之阳怔怔地走过去,似乎感到一阵茫然,看看手里的芭比娃娃,又看看这个女人,露出疑惑的表情。他此时仍然沉浸在童年小镇的那段回忆中,仿佛感觉时间像是一张陈旧的纸,一翻过去,就呈现出另外一种模样。

她,不就是二十年后的那个邻家女孩吗?

恍惚中,冯之阳觉得自己所描述的那段场景成了现实,他刚刚接了孩子放学,妻子刚刚买菜回来,而他带着杀手胁迫郎周来到这里,反而成了一种白日梦般的幻觉。他张张嘴,仿佛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不料却说出这么一句话:“小萌,你回来了?”

那个女人吃惊地看着他,张大了嘴,好半天才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我是谁?”冯之阳喃喃地重复着。

“你到底是谁?”小萌冲着他喊,“你为什么闯进我家?”她一转眼,看见了郎周,顿时睁大了眼睛,“郎周?你怎么来了?他们是你带来的?”

冯之阳瞠目结舌,脑中乱作一团。郎周也发了呆,怔怔地望着她,脑袋里却没有丝毫印象。而钟博士和杜若反而没有他那么吃惊,两人几乎同时想到:原来泽曼馆长说的最后来的那个中国人是郎周!

“进来!”戴维拔出手枪对准小萌,冷冷地说,“这位是冯之阳老板。”

小萌一看见黑洞洞的枪口,吓得发出一声惊叫,手里拎的几个袋子落在了地上。戴维摆摆枪口,一努嘴,小萌心惊胆战地走了进来,路过冯之阳身边时,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露出疑惑的表情:“冯之阳?小羊羔……”

小羊羔。冯之阳依稀记得当年那个邻家女孩小萌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他望着小萌战战兢兢地走过自己身边,一转身,看见了戴维黑洞洞的枪口,立刻勃然大怒,拔出枪指着戴维:“放下你的枪!”

戴维吃了一惊:“冯老板?”那个俄罗斯人多波耶夫也不知所措,吃惊地望着冯之阳,不知道该不该对他的雇主拔枪。

“放下你的枪!”冯之阳冷冷地说,“任何人都不准用枪口对准她!”

戴维一时不知所措。小萌疑惑地看着冯之阳,问:“你……你到底是谁?”

冯之阳露出疑惑的表情,目光从小萌的脸上扫过去,戴维、多波耶夫、郎周、杜若、钟博士……他们似乎在证明着他的身份,但他的脑中仿佛交替上演着两场电影,一会儿是童年小镇里的小羊羔和小萌,一会儿是那位亿万富翁冯之阳在追杀父亲,电影交替的速度越来越快,他持枪的手开始颤抖。

在郎周等人的眼里,冯之阳的面孔仿佛在表演川剧变脸,一秒钟一闪,各种各样的表情交替闪回,好多种根本不可能在同一张面孔上出现的表情纷乱地出现。与此同时,冯之阳的嘴里竟然发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嗓音,一会儿是一个童真的声音说:“我是小羊羔啊!”片刻之后又变成一个冰冷的成年男声:“我是冯之阳!”

已经被冯之阳压制十多年的人格裂变终于全面爆发。原本他童年的意识长期处于弱势,但是此时受到刺激,童年意识的力量急剧膨胀,和长期扮演的角色意识分庭抗礼,这种狂烈的人格冲突使他的左右两侧面孔竟然呈现出两种对抗的表情,和面孔相对应的左右两侧肢体也做出完全不同的举动。右脑支配左手、左脚、左耳等人体的左半身神经和感觉,而左脑支配右半身的神经和感觉,他的右手疯狂地挥舞着手枪,配合左侧的狰狞的面孔哈哈狂笑:“我是冯之阳!我掌控着一切!我主宰着你们的生死!不服从我的,统统去死!”

然而右侧的面孔却充满温柔和童真,右眼像孩子一样闪耀着欣喜,右手轻轻地伸向小萌:“我知道我是小羊羔,小萌,你还会给我讲故事吗?”

郎周和小萌等人看到这种诡异的场景,一个个心里发凉,戴维和多波耶夫握紧手里的科尔特大口径手枪,枪口微微上抬,手心满是冷汗。对他们而言,面前这个雇主,此时跟魔鬼没什么区别。不料他们的举动却触怒了冯之阳,冯之阳发出一声尖叫:“你们竟敢伤害小萌——”

枪口一抬,“砰!砰!砰——”三颗九毫米口径的子弹把多波耶夫的脑袋轰成了碎片。子弹射穿多波耶夫的头颅后掠过郎周身边,把他身后的一尊石膏像轰了个稀巴烂。钟博士惊叫一声,急忙把郎周扑倒,杜若一拉小萌,两人也趴在了地上。

“冯老板!你疯了吗?”戴维惊怒交集,一看见冯之阳的枪口又指向了他,急忙一个侧翻,“砰”的一声,子弹擦着他身体射进的泥土。戴维来不及瞄准,翻滚中连连扣动扳机,“砰砰”两枪,一枪贴着冯之阳的头皮掠了过去,一枪射穿了他的肋部。子弹巨大的撞击力将冯之阳击得向后翻倒。

戴维爬起来,见冯之阳浑身是血,大吃一惊,用枪指着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刚走两步,心里顿时一沉,只见冯之阳残忍地冷笑着,将科尔特手枪架在大腿上。戴维反应快速,两人几乎同时扣动扳机,“砰砰砰……”枪声响成了一片。

待到枪声平息,郎周等人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抬起头,却发现戴维被子弹击得腰部几乎折断,人也摔在了一座花坛上,满脸是血,手里还握着那柄科尔特手枪,条件反射般咔咔地扣动着扳机,可是弹仓内的六发子弹早已射完。

戴维看见他们站起来,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喃喃地说:“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头一歪,已经毙命。

冯之阳由于是躺在地上射击,稍微有利一点,慌乱之中戴维几乎将子弹都射在了他的下身,小腹和大腿各中一枪,露出巨大的创口,虽然腿骨没有折断,但是血流如注。看见他们走过来,冯之阳像孩子一样哇哇地哭喊,拼命抖动右手,把手枪扔掉,惊恐地问:“我……我到底是谁?”